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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六 章
 姑娘扬声道:“诸位师父可以散了,请各忙各的去吧。”

 她说她的,和尚们却没人动。姑娘道:“好吧,任由各位了。”

 她带着小伙子过去,到了老和尚大悲之前:“我能跟住持到禅房里谈么?”

 大悲合什道:“自无不可,女施主请。”

 他转身先行向廊下禅房,姑娘向小伙子道:“你留在外头,留意那五个。”

 “是!”小伙子答应声中,姑娘也行向禅房。

 进了禅房,姑娘随手关上了门,老和尚大悲回过身合什微躬身:

 “老衲先谢过女施主搭救,使‘文殊院’上下免于劫难…”

 姑娘道:“住持别客气,我当之有愧,不敢居功,因为真正救‘文殊院’上下的,是住持而不是我。”

 大悲道:“女施主的意思老衲懂,这正是老衲接着要奉知女施主的,老衲说的是实话,不可能再有不同的说法奉告女施主,所以,不管女施主用什么办法,老衲的说法都是一样。”

 姑娘道:“住持要是这么说,那表示‘文殊院’上下的劫难还没有过去。”

 “要是真这样的话,那也是天意,‘文殊院’上下无可奈何。”

 “住持,你可以救‘文殊院’上下,为什么你不救?”

 “阿弥陀佛,那些凶人不相信老衲的话,还有可说,怎么女施主这等蕙质兰心的人也不信?”

 “恕我直言,因为住持你没说实话。”

 大悲合什诵佛:“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姑娘道:“住持想必已经听见,那人刚在外头提及我的身份了。”

 “是的,老衲听见了。”

 “住持可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佛门弟子出家人,不想,也没有必要知道那么多。”

 “住持既不想知道,那我就不说了,可是我要问住持,是不是汉人?”

 “是的,老衲是汉人,‘文殊院’里的弟子,也都是汉人。”

 “扬州十,嘉定三屠的悲惨事,住持不会不知道吧。”

 “老衲知道。”

 “既是这样,住持何苦为虏主掩饰?”

 “阿弥陀佛,佛门弟子出家人,心中只知有佛,不知是其他,也不愿牵扯在佛门以外的任何事中,所以老衲不为任何人掩饰。”

 “难道说,佛门弟子出家人连民族大义也不顾了么?”

 “既人佛门,便已出家、出世,心中只知有佛,心中只知礼佛,绝不愿牵扯其他事,为佛门招灾惹祸。”

 “住持啊,你‘文殊院’这处佛门,已经牵扯上其他事,难免招灾惹祸了,现在要紧的只是想办法怎么自保了。”

 “照女施主这么说,‘文殊院’佛门处在两难之间,已经无从自保了。”

 “不,住持,走一步是一步,保一天是一天。”

 “多谢女施主明教,可是老衲要再次奉知女施主,老衲说的是实话。”

 姑娘微微扬了扬黛眉:“我有给住持一个机会,让住持搭救‘文殊院’上下之心,奈何住持拒人于千里之外。”

 “无论如何,‘文殊院’上下感激女施主。”

 “不要感激我,我当不起,我还不知道怎么应付那五个呢。”

 “不敢让女施主为难,还请女施主实话实说。”

 “说不得也只好如此了,告退。”

 姑娘转身开门,往外行去,大悲又诵了佛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出禅房,姑娘又随手带上了门,小伙子忙低声问:“怎么样?”

 姑娘道:“走,咱们上前头去。”

 她往前行去,小伙子忙跟上,他也是机灵人儿,没再问,一直到走完长廊,绕过殿角,看不见后院那些僧人了,他才又问:“怎么样?”

 姑娘停住了:“老和尚还是那个说法,死人都在所不惜。”

 小伙子道:“您没…”

 “我还会不想办法么,该用的办法都用了,可是没有用,怎么也说不动他。”

 “或许他说的是实话,实情就是如此。”

 “或许是,或许不是,可是那五个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

 “那怎么办,难道能撒手不管,让他们杀…”

 “我想出了个办法,让我一个人来应付,你不要嘴。”

 “什么办法?”

 “马上你就知道了。”姑娘她往前院行去,小伙子忙跟上。

 到了前院,一眼就看见了,那五个都在“大雄宝殿”高高的台阶上,有的站着,有的坐着,一见姑娘跟小伙子从后院过来,坐着的都站了起来。

 姑娘带着小伙子走了过去,到了近前,浓眉大眼黑衣客劈头就问:

 “怎么样,你的办法灵了么?”

 姑娘道:“我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

 “那好,老和尚怎么说?”

 “他说满虏皇上是为躲避鳌拜余行刺,才上‘五台’来的。”

 小伙子暗暗一怔,他明白了”这是姑娘编的。

 浓眉大眼黑衣客微怔:“为躲避鳌拜余行刺?”

 “不错。”

 “鳌拜还有余么?”

 “应该有。”

 “前次擒杀鳌拜的时候,没有一网打尽么?”

 “一定没有。”

 “怎么会?”

 “怎么不会?当时不一定知道。”

 “就算是,既知鳌拜余行刺,当然立即予以捕捉,皇上何用躲来‘五台’?”

 “满虏皇上先行躲避,应该更安稳,卫各营也能没有顾忌,放手捕捉鳌拜余。”

 “那么京畿一带何处不能躲,何必非来‘五台’?”

 “‘五台’离京远,更让人想不到,再说皇上也想趁这机会一览‘五台’秋。”

 “这都你说的?”

 “这都是住持大悲说的。”

 浓眉大眼黑衣客深深看了姑娘一眼:“去一个,把老和尚带来。”

 瘦高的那个转身走了。

 姑娘道:“虎儿,你也去。”

 “是!”小伙子应了一声,跟了去。

 没一会儿,瘦高的黑衣客跟小伙子带着老和尚大悲来了,不但大悲来了,原在后院不肯散的僧人都跟了来。

 显然,他们不放心大悲。显然,这也是一种患难与共,福祸同当的表现。

 “老和尚,你告诉她什么了?”浓眉大眼黑衣客问。

 他机灵,他不相信姑娘说的。

 老和尚大悲道:“老衲告诉这位女施主的,跟告诉施主的一样。”

 “是么?”

 姑娘道:“你不必再问了,我跟住持约好了,他只告诉我,不告诉任何别人,住持,你不是告诉我,虏主是为躲避鳌拜余行刺,才上‘五台’来的么?”

 浓眉大眼黑衣客冷冷一笑:“既是他告诉你的,你不必再告诉他吧。”

 大悲瞿然道:“老衲明白了,‘文殊院’上下感激女施主好意,但是‘文殊院’上下不能让女施主把事情揽在自己身上,是什么就是什么,老衲没有对任何人说任何不同的话。”

 老和尚真是。其实佛门弟子出家人,本该如此。

 浓眉大眼黑衣客脸色大变,连声冷笑:“你是什么意思?”

 “住持没有第二种说法,我不能让你们滥杀佛门弟子出家人,以血腥沾染佛门清净地。”

 “你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显然也是有意替他们死了?”

 “别忘了,彼此是友非敌。”

 “谁说的,睡榻之侧岂容他们酣眠,杀!”一声“杀”五个人立即围上了姑娘跟小伙子。小伙子立即戒备,姑娘从容泰然:

 “住持,请带你的弟子们离远一点,最好回后院去,出家人不要目睹血腥。”

 “阿弥陀佛!”大悲道:“‘文殊院’上下又怎么能让女施主替…”

 浓眉大眼黑衣客道:“‘文殊院’那你就先死!”

 他扬掌向大悲劈去。

 姑娘斜挥一掌,硬截这一掌,砰然一声,姑娘纹风未动,浓眉大眼黑衣客身躯晃动,衣袂狂飘,大悲则被掌风所及,站立不稳,踉跄后退。

 小伙子连忙扶住,道:“住持,往后站吧!”

 过来两个中年和尚,扶着大悲退向后,大悲诵佛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浓眉大眼黑衣客刚被震得血气浮动,他没敢马上再出手,等到血气恢复平稳之后才道:“怪不得你敢横里伸手。”

 姑娘道:“现在收手还来得及,彼此本来是友非敌,你要是打算撕破脸,最好三思。”

 浓眉大眼黑衣客笑一声道:“我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他一挥手,五个人一起扑向姑娘跟小伙子。姑娘道:“虎儿,小心!”

 “是!”小伙子答应声中,两个联手应敌,一场战刹时展开。

 五个黑衣客身手都不错,允称一,后来的四个更高,姑娘的修为当然在那五个之上,可是小伙子就了些。姑娘应付两三个没问题,奈何还得照顾小伙子,这就分了神,一旦分神,身手自是大打折扣,二三十招下来,优劣立判。

 和尚们看不出来什么,可是他们知道以少敌多吃力,想帮忙,帮不上,都很着急。

 就在这时候,最先来到“文殊院”那名黑衣客,突然叫一声,翻身就倒,倒地后挣扎着往外爬,可就是爬不起来。何止浓眉大眼黑衣客等惊惧,连姑娘、小伙子也意外,因为双方都明明白白的知道,没有人碰他,就连掌风、指风扫中他也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

 双方都停了手,浓眉大眼黑衣客望众僧:

 “没想到你们这些和尚里还有高人,我们走了眼了。”

 姑娘、小伙子为之恍然大悟,对,和尚里,他们俩也没有想到。

 和尚们,不管老少,一个个鸦雀无声,没有一点反应。

 健壮的黑衣客过去扶起了同伴,往同伴右腿膝弯里一摸,然后递给浓眉大眼黑衣客:“在这儿了。”

 浓眉大眼黑衣客接过来一看,脸色倏变,他两手指捏着一物,举起:

 “我没有冤枉你们,这是你们的东西,这是你们的东西。”

 那是一颗念珠,浑圆泛黄的念珠。和尚们还是没反应,浓眉大眼黑衣客冷怒一笑:

 “容易,看看谁少颗念珠,就知道谁是藏不的高人了。”

 瘦高的黑衣客道:“我来!”

 他就要走向和尚们,忽然,一声怪叫,他也躺下了,而且龇牙咧嘴,两手抱着右膝,满地滚,显然很疼。他前面不远地上,也有一颗念珠,大小、颜色,跟刚才那颗一样。

 浓眉大眼黑衣客等为之惊怒,但谁也没敢再动,五个人已经躺下了两个,谁敢再动。

 姑娘道:“五个人,转眼工夫间已经两个不能出手了,这场仗是不是还有胜算,聪明人都会算一算的…”

 浓眉大眼黑衣客脸色又一变,姑娘又道:

 “还有,再留下去是个什么样的后果,聪明人也应该看得清,佛门弟子出家人是不为己甚的,从人家不到万不得已不出手,就应该知道了。”

 浓眉大眼黑衣客络腮胡为之一张,只听他喝道:“咱们走!”

 他还不错,自己没先走,等两个能动的架住两个不能动的挪下台阶往外走了,他才跟了下去。大雄宝殿石阶上,不算很高,可是绝对可以看得清楚,那五个,很快的出了文殊院大门,姑娘还是不放心,冲小伙子一示意:“看看去!”

 “是!”小伙子长身而起,一掠数丈,直落在大门边的高高围墙上,只往外一看,立即又掠了回来,道:“走了。”

 姑娘转望众僧:“是那位师父援手,请出来容我当面致谢。”

 和尚们仍然没有反应,姑娘转望大悲:“老禅师…”

 大悲道:“阿弥陀佛,女施主不要再客气了,女施主不是也对文殊院援过手么,投桃报李,本就应该。”

 “我没想到文殊院里有这种高人,我只是想认识一下。”

 “不必了,女施主,他要是愿意让人知道,早就身出来出手了,是不是?”

 这倒是。

 姑娘道:“面对高人而不能拜识,实在令人遗憾。”

 “文殊院佛门清修地,卷入这种纷争中,令人更是遗憾,那五位已经走了,两位也请离寺吧。”

 好,人家下了逐客令了,姑娘知道,她不能对和尚们用强,就算能,以目前的情势看,也未必能够如愿,心里盘算了一下,只好放弃了,道:“好我们告辞。”

 她带着小伙子走了。

 出了文殊院大门,小伙子道:“要不要折回去看个究竟?”

 “算了。”姑娘道:“咱们会防那五个,人家照样也会防咱们。”

 小伙子没再说话,两个人很快走远了。

 望着姑娘跟小伙子出了文殊院,大悲一抬手,和尚们散了,很快的,大雄宝殿的石阶上,只剩下大悲跟悟因两个人了。就在这时候,从大雄宝殿里走出个人来,那赫然竟是李诗。

 文殊院率悟因合什欠身:“施主援手,让文殊院逃过一劫,大恩不敢言谢!”

 李诗答礼道:“老师父还跟我客气,倒是适才实在不得已,我才用了两颗念珠。”

 “老衲知道,施主用念珠用得好,这样那位女施主就不会想到文殊院里还有别人了。”

 “先前,那五个凶人胁迫老师父,我知道她不会坐视,所以我才没有出手,也就因为先前她没有坐视,所以后来我才助她两颗念珠。”

 “不管怎么说,文殊院的劫难总算过去了。”

 “相信他们也不会再来了。”

 “住持…”

 “还在后里,不是我闭了他道,他非出来不可。”

 “住持总是为文殊院上下着想,咱们一起去接住持出来吧。”

 “老师父请!”

 “施主请!”

 文殊院后,紧挨山壁,山壁上有几个口,最大的一个足有一人多高,李诗、大悲、悟因就走进了这个口。

 道笔直往里,干燥而洁净,几丈之后,忽然拐弯,拐弯处已经至底,底是一个圆形石室,天然形成,石室里石几、石凳、石榻一应俱全,如今石几上点着一盏油灯,石榻上睡着一个人,正是文殊院那位真正的住持。

 李诗上前拍活了住持的道,住持坐了起来,大悲、悟因上前施礼。

 住持坐着向大悲答了一礼:“再次偏劳师叔了!”

 大悲道:“全仗李施主。”

 住持望李诗:“都解决了?”

 “住持怎么知道?”

 “还有你办不成的事么?”

 “托住持洪福,蒙佛祖庇佑,李诗不敢居功。”

 “你太客气了,这么一来跟我也就生份了。”

 “李诗还要请住持宽恕,擅自闭住持道…”

 “我只是文殊院一个住持,我的道有什么不能闭的?”

 李诗欠身道:“谢住持!”

 住持拍了拍李诗的手臂:“不要增添我心里的难过了,事隔这么多年,我还是给这佛门清净地带来这么多灾祸,已经是罪孽深重了。”

 “住持千万不要这么想,住持已经想得十分周到,做得也十分周全了。”

 “可是还是免不了…都是那孩子不听话,一趟五台惹来的。”

 “皇上的一片孝心,住持何忍苛责?”

 “可是这么一来…”

 “吴三桂心怀异志已久,不是皇上一趟五台,还不会引得他显,对朝廷来说,这是得,而不是失啊。”

 住持点了头:“或许你说的对…顿了一顿,接道:“吴三桂,本朝自入关以来,待他不薄,以他的情形,他应该很知足,怎么也不该有异志二心…”

 “住持,世上真正知足的人不多啊。”

 “这倒是。”住持微微点头:“当初吴三桂为个陈圆圆引本朝兵马人关,在汉人来说,他是罪孽深重,现在年纪大了,他会不会是想为自己赎罪?”

 “不是!”李诗说得斩钉截铁。

 “怎么见得?”

 “从他的人怎么对付月会人来看就知道了,他的人话说得很清楚,睡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眠,可见吴三桂纯是为了自己。”

 “那就是太不知足了,不过这么一来,我也好找你为皇家做点事了,是不是?”

 “住持的意思是…”

 “我是个已经出了家的人,本不想再管朝廷事,可是我已经知道了吴三桂有异志贰心,又不能不闻不问…”

 李诗截口道:“我明白住持的意思了,但是这种征讨之事,不是一个江湖人…”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住持摇头道:“不能征讨,一旦惹动刀兵,那得死多少人啊,百姓又苦了。”

 李诗为住持这种怀深深感动,道:“住持有一颗佛心,我也明白住持打算怎么做了,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吴三桂纯是为自己,住持就好找我为皇家做事了?”

 “毕竟你是个汉人,又是前明大儒之后,要是吴三桂有心想要赎罪,你好手管这件事么?”

 还真是,若是吴三桂是为整个汉族世胄,先朝遗民,李诗他还真不好手。这位住持为人设想是太周到了。

 李诗又一次感动,可是他道:“我能否请住持收回成命?”

 “怎么,你不愿意管?”

 “朝廷文有贤臣,武有能将,而且皇上又起用了玉贝勒。”

 住持一怔:“怎么说,他又起用了纪玉?”

 “是的。”

 住持沉着微微点头:“这孩子的作为倒是出人意料之外,这在一般人是做不到的,他比我强多了,比我强多了,我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是的,这些事住持大可以让皇上自己去应付了。”

 “我相信他可以应付,只是他派不出能用的人去。”

 “怎么会?”

 “眼前这件事,纪玉办不了。”

 “朝廷不只玉贝勒一个人。”

 “办这件事,先决的条件,必得有一身好武艺。”

 “玉贝勒修为不差。”

 “但是他不如你。”

 李诗还待再说,住持又道:“还有,你不会不知道,除了一身好武艺外,还需要别的,你也不会不知道那是什么。”

 “住持…”

 “你不愿意手,我不勉强,也无法勉强,那么,我也不多事了,毕竟我已是个佛门弟子出家人,这样吧,你回京之后把这件事情告诉他,让他自己应付。”

 “住持要原谅…”

 “不要这么说,人各有志,而且你为我皇家做的也不少了。”

 “住持要是没有别的事,我这就赶回京去了,我怕月会那位姑娘,回京之后会去找我。”

 “我是没有什么事了,回去告诉他这件事的时候,你知道该怎么说,是不是?”

 “住持放心,我知道该怎么说。”

 叫悟因,送李施主出去。”

 “是!”悟因答应声中向李诗欠身道:“施主请!”

 李诗道:“告辞!”

 李诗向住持一躬身,转身向外行去,悟因跟了出去。

 天已经黑透了,李诗住的茅屋还没见灯光,罗梅影望着座落在浓浓夜里的茅屋,心头跳动了一下,然后道:“主人在家么?”

 只听茅屋里传出李诗的话声:“正要点灯客。”

 光亮一闪,茅屋里灯点上厂,灯光外泻,随即门也开了,一杀欣长人影当门而立。

 罗梅影走了过去,当门而立的主人,把她了进去,宾主落了座,李诗道:

 “姑娘怎么一身风尘仆仆?”

 “你明知道我去了五台。”罗梅影道。

 李诗讶然道:“我怎么明知道姑娘去了五台?”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你不也去了么?”

 李诗笑了:“姑娘开玩笑了?”

 “你看我像开玩笑么?”

 “姑娘在五台看见了我?”

 “没有,你要是会让我看见,你就不是你了。”

 “这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很高明。”

 “姑娘夸奖了,姑娘是刚从五台回来,是么?”

 “不错。”

 “没回家去就到我这儿来了?”

 “也不错。”

 “那么,以姑娘看,我是什么时候去,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只能说,你是比我早到,比我晚回来的。”

 “那么姑娘请看,我是不是一身风尘仆仆?”

 “你比我晚回来,但是比我早抵京,有足够的工夫洗涤风尘。”

 “姑娘,你我差不多,你比我早回来,不过刚抵京,我比你晚回来,又怎么可能早抵京?”

 “可能,我带了个人去,他快不了,拖慢了我。”

 李诗又笑了:“姑娘真会想…”顿了顿,接道:“我没想到姑娘真会上五台去。”

 罗梅影目光一凝:“你真没去?”

 李诗不闪不避:“我有理由去么?”

 “我认为你有,可是你不承认,我又没凭没据,所以我无可奈何。”

 “姑娘一回京,没回家去就到我这儿来了,是不是有什么收获来告诉我?”

 “我承认这一趟五台白跑,没有达到我原来的目的。”

 “那还好,足证我没有欺瞒姑娘。”

 “我不认为是你没有欺瞒我,而是我没能打听出真相。”

 “姑娘这么说,那就该我无可奈何了。”

 罗梅影并没有多计较,事实上她也没办法多计较,她转话锋:

 “我虽然没能达到我原来的目的,但是我发现了另一件事。”

 “什么事?”

 “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噢?”

 “我来看看,你要是也去了五台,我就不告诉你了。”

 “姑娘气我欺瞒姑娘?”

 “有一半是,另一半也是因为你已经知道了,不必我告诉你了。”

 “幸好我没有去。”

 “就算是你没有去,我还是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彼此的立场。”

 “要是因为立场的关系,我就不便让姑娘告诉我了。”

 “我很矛盾,我真的很矛盾!”

 李诗没说话,他不便说什么。

 “我要是告诉了你,我就等于出卖朋友,帮助敌人。”

 “姑娘认为我是敌人?”

 “不是你,我是指满虏。”

 “那怎么会告诉我就等于帮助敌人呢?”

 “因为我告诉了你,你一定会告诉他们,而且会尽快告诉他们。”

 “让他们知道,就是帮助他们?”

 “怎么不是?让他们知道,他们就会尽快化解、消除,不是帮了他们是什么?”

 “我明白了,姑娘是说,这是对他们不利的事,是他们的危机,是他们的灾祸。”

 “应该是这么说。”

 “姑娘说的不错,这种事是不应该告诉我,因为只要是危害他们皇帝的事,我一定会尽力阻拦。”

 说到了这儿,他忽然想起在文殊院拒绝了住持找他帮忙的事,他想起,他不能拒绝,否则就是违背了自己的许诺,因为吴三桂有异志贰心,就是危害到皇帝,住持没有当面拿他的许诺扣住他,真是替他留了余地。

 罗梅影没说话,李诗微一笑道:“谈点别的吧,五台秋好么?去了多久,有没有多到几个地方走走?”

 罗梅影道:“可以说是来去匆匆,根本没到别的地方去,可是够了,五台的秋醉人,要不是为了这些烦人的事,真该在五台多待两天。”

 “的确…”

 “好了。”罗梅影忽然截口道:“你不用顾左右而言他了,不告诉你心里又不安,我还是告诉你吧…”

 李诗忙道:“姑娘,你要三思!”

 “我知道不该告诉你,可是我偏偏做不到…”

 “姑娘,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罗梅影忽然脸色一整:“我决定告诉你了,你听着…”

 接着,她把一趟五台的经过,原原本本的告诉了李诗,没有隐瞒什么,也没有增添什么。

 静静听毕,李诗不能不作出震惊之状:“有这种事,吴三桂有异志贰心…”

 “要不是我这趟五台赶巧碰上,我也不知道。”

 “只是,皇上这趟五台还愿,平西王府那么远,吴三桂又是怎么知道的。”

 “只怕京里有他的人。”

 李诗忽然想起了吴三桂的儿子,点头道:“不错!”

 “知道我指的谁么?”‘

 “知道,不过无凭无据,我不敢明指。”

 罗梅影忽然道:“不对!”

 “怎么?”李诗道。

 “你陪满虏皇帝上五台还愿,到今天才几天?”

 “没有几天。”

 “京里的消息传到远在云贵的平西王府,再由平西王府派人赶上五台,来得及么?”

 “对。”李诗点头道:“所谓平西王府的人,根本就是京里那个府邸的人。”

 “那就又不对了。”罗梅影忽又道。

 “怎么又不对了?”

 “要是所谓平西王府来人,是京里那个府邸的人,他们的消息又怎么会那么迟钝,满虏皇帝都已经回京了,他们才上五台?”

 不错,姑娘心思缜密。

 李诗沉道:“那些人不是来自平西王府,是可以确定的。”

 罗梅影微点头:“不错!”

 “那些人也不是从京里那个府邸出去的。”

 “也不错。”

 “那么,很可能吴三桂在离京不近不远的地方,秘密躲的有人。”

 “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至于在什么地方,躲多少人,京里那个府邸一定知道。”

 “那是当然。”

 “只找京里那个府氐就行了。”

 “应该是。”

 “我不但告诉了你,还帮你研判了这么多。”

 “谢谢姑娘,只是…”

 “只是什么?”

 “我要姑娘知道,姑娘并没有出卖朋友,也不只是帮了敌人。”

 “这话怎么说?”

 “吴三桂并不是为所有汉族世胄,先朝遗民,他纯是不知足,纯是为自己。”

 “怎么知道?”

 “姑娘告诉我的,他的人说,睡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眠,吴三桂的用心,这就很明显了,他要是没有私心,绝不可能,也绝不该跟月会的人为敌。”

 “这中能说我出卖的不是朋友,我还是不懂为什么你说也不只帮了敌人?”

 “让吴三桂得势,所有汉族吐胄,先朝遗民,甫出虎口,又遭狼吻,福祸显而易见,贵会不见得阻止得了吴三桂,让朝廷去消弭,有什么不好,这又何止是帮助了敌人。”

 “这么说,你是不领我的情?”

 “不,姑娘帮了我,我感激,只是我要让姑娘心安,我更不能让姑娘担出卖朋友、帮敌人。”

 “我不能不承认你说的有理,我也谢谢你。”

 “这我心安了。”

 “恐怕你现在,一定急着让满虏皇帝知道这件事。”

 “那当然,这不是别的事,越早防范越好,迟恐有变,不过不急在这一刻。”

 “你打算连夜进宫?”

 “不错。”

 “你既然认为我是帮你,我就好人做到底。”罗梅影微一笑站起:“我这就走,你赶快进宫去吧。”

 李诗也站了起来:“既然这样,我就不留姑娘了。”

 罗梅影走了,李诗送到了门口,望着罗梅影飞身不见,他回身扬手熄灭了屋里的灯,随手带上了门…

 这时候,皇上正在御书房批阅一些奏摺,灯下,皇上坐在书桌后,万顺和在旁侍候,静得很。突然,门外响起一个话声:“启禀万岁爷,奴才有要事告进。”

 皇上头都没抬:“叫他进来!”

 万顺和向外道:“进来。”

 一个年轻太监匆匆进来,在书桌前跪倒:“启禀万岁爷,李侠土有急事进宫觐见。”

 皇上马上抬起了头:“人呢?”

 “现在外头候旨。”

 皇上转望万顺和:“万顺和,去!”

 “喳!”

 万顺和领旨,带着小太监走了,皇上也放下朱笔站了起来,走出桌后,到了桌前。桌前刚站定,一阵步履声传到,万顺和陪着李诗进来,李诗上前躬身见礼:“草民恭请圣安。”

 皇上道:“你不会是心意有所改变了吧?”

 李诗道:“草民已知罪重,怎么敢反覆戏弄皇上,这对肃王府也是大不敬。”

 “不要紧,你特殊,要是你心意有所改变,我还愿意做这个主,肃王府方面,也自有我说话。”

 “启禀皇上,草民连夜进宫,是有一桩急要大事禀奏。”

 皇上看看李诗的脸色:“李侠士,什么急要大事?”

 “草民有一位月会的朋友,得知皇上巡幸五台,草民曾随行护驾,向草民打听真相无所获,乃自行赴五台打听,草民为防万一,早一步赶赴五台,跟那位朋友同时碰上了这件事…”

 他把五台所遇,一一禀奏,当然,他隐瞒了该隐瞒的。

 静静听毕,万顺和口叫出了声:“天,吴三桂,记得先皇帝宾天的时候,他曾经带兵返京,那时候朝廷硬是不让他进京…”

 皇上道:“那时候我太小,懂的少,想到的也不多,鳌拜他们不准他人京,这些经验、历练丰富的老人,毕竟有他们的道理。”

 李诗道:“可惜的是他却学了万岁爷的样。”

 万顺和道:“说不定那时候他不是为朝廷打算,而是为自己打算。”

 皇上道:“我在登基头一年的五月,叙平滇功,就晋封他为亲王了,现在想想,不无安抚之意,看来他还是不满意。”

 万顺和道:“他是个汉人,又是个降将,得封亲王,已经是异数了,还不知足!”

 皇上道:“万顺和,李侠士也是汉人。”

 万顺和猛悟失言,好生不安,忙向李诗道:“李爷,我可绝无意…我也绝不敢…”

 李诗微一笑:“万总管,认识这么久,谁还不知道谁,吴三桂一个汉人,又是一个降将,得能爵封亲王,足证朝廷并没有歧视汉人。”

 皇上道:“李侠士,说得好,说得好。”

 万顺和放心的笑了:“爷,谢谢您,谢谢您!”

 李诗又微一笑,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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