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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看看又赶了几里路,眼望前面楼船如蚁,灯火通明,夜深水静,隐隐地听得见刁斗声喧呢!

 盛畹存心拚命,只管招呼王氏催桨急进。

 约莫又走了一会工夫,远远处下来巡逻的小舟,上面似乎只有四个人,一个敲锣击柝,一个打桨,一个把舵,一个手里提着斗大的灯笼。

 王氏轻轻的说一声:“我们躲过他才好。”

 盛畹在后面急急一推短棹,掉过船头。

 就在这掉回船头的时候,盛畹背上的剑匣,刚好向着那边的灯笼,这剑匣镶着两块很大的蓝宝石,让灯火这一照,马上反出两道青光。

 那边小舟上望见青光,不由他们不注意。

 偏是那个拿灯笼的士兵,又是一个老内行,他忽然吹灭了火仔细一看,跟着,大喝道:“那来的船?停下!”

 盛畹心里着了慌,伸手抓下肩上弹弓

 王氏刚说一句:“别理他,引他追过…”

 “来”字还没有口,盛畹手中的弹丸,已经离弦而去。

 只听得一声惨叫,那边把舵的兵士着弹身亡。

 一不做,二不休,盛畹接连地发了六七个弹丸。

 那边打更和打桨的,喊也不会喊出声,面门上各着一弹,撒手归天。

 那个拿灯笼的,叫做计全,他可真的有点诡计,他一看情形不对,知道这来的必不是等闲之辈。

 有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看他们分明只有两个人,一叶扁舟,深入泛地,不是有登天踏海的本领,他们怎么敢来呢?

 计全他一边想,一边计划着,怎样能够逃得一条性命?

 他先头蹲在船舷下面,缩做一团。

 他决计不开口喊,他知道一喊,盛畹的弹子一定要先来找他的脑袋。

 这时的打更的和打桨的都着了弹,他们的尸身都是仰后一翻,刚好都掉到湖里去的,船上没有尸首。

 计全他看在眼里,计上心头,他迅速地站起来,迅速地装做中弹的样子“呵”的一声,翻身滚下水底去了。

 他忍住一口气,泅水逃走了。

 盛畹一来心慌,二来这只巡逻船,先死的是把舵的那一名兵士,所以船是不住的跟着水打漩子。

 黑夜里虽然湖面水光漾映,究竟两边距离还很远。

 这巡逻船滴溜溜旋转不定,盛畹就没办法认清中弹的是那一个,因此,计全居然让他漏网了。

 盛畹眼看巡逻的全死光了,以为天幸没有闹出岔子。

 她低低地笑道:“这一班四个小鬼,连喊救的能耐都没有,真是可怜!干妈,我们前进吧!”

 王氏道:“那么,我们换了他们的船吧,如果再碰着来船,我们远远的敲敲锣击击柝,还容易混过去的。非到不得已,千万别弄你的弹弓,你知道刚才多么危险?”

 边说,边挪舟追上空船。

 不一会工夫,他们母女又悄悄地前进了。

 王氏注视对面官军阵线,心里好生踌躇,正叫做身入龙潭虎,非进不可,罢不能的地步了。

 就在这时候,那个巡逻兵计全,已经由水底泅到边岸,向邻近哨探队,报告了紧急的消息了。

 蓦然间,东北角飞起一道光火,穿上半空,碧绿的光芒,好像一颗扫帚星,劈破了沉寂的夜空。

 王氏低叫一声“不好。”

 接连着,西南方面也照样的上一个流星。

 盛畹愕然问道:“妈,这是什么东西?”

 王氏道:“当心,走了风了,他们放出信号…”

 盛畹道:“怎么听不见一点声音?您不瞧前面并没有什么动作!”

 王氏道:“丫头,他们越是不慌张,我们越是危险,知道不知道?他们排好了阵图…赶快回头…”

 盛畹道:“也许是湖中什么鱼作怪呢!”

 王氏道:“笑话,你真是一个孩子。”

 这时候对面高桅上,忽然升起一个栲栳大的红灯。

 王氏再也不及说话了,她抢到后面,接过盛畹把住的船舵,使劲推开去,船儿马上掉回头。

 百忙里,耳听得一声炮响,接着又敲了一阵急锣。

 王氏叫道:“盛畹,尽你的力量,打桨…镇静…别弄断了桨叶…”

 话声未歇,夹江一片梆子声响,两边芦苇深处,突然出来二十只渔船,弦声四起,箭如飞蝗。

 急切里,盛畹左臂着了两箭。

 王氏叫道:“盛畹,仰翻身躺下去,倒打桨…”

 叫着,她急急将舵柄夹在两腿当中,一边手抢了舱里面更柝,权当箭盾。

 还好轻舟顺,不转瞬间,已经退出重围,然而后面渔船,兀自追不放。

 王氏留心察看来箭程,渐渐薄弱,这便抛下手中更柝,褪下背上弹弓,一霎时,放了两三排连珠弹。

 杀十几个弓箭手,渔船这才不敢穷追。

 危险已过,王氏检验身上伤痕,只有左和背上两处,但是都不十分重。

 一看盛畹,她可就不然了,她肩胛上两箭,都是在五十步以内中的,所以显见得厉害了。

 伤后又是使劲打了半天桨,所以了不少血。

 这时委实万分不能支持下去了!

 好在王氏是个老内行,她替她褪去衣服,撕了一块布,紧紧的把伤处扎得结实,然后又让她喝了几口水。

 这样,血就得不十分凶了。

 挨延到天亮,王霸亲率三五十号战船,接应个正着,得知华盛畹受了重伤,我们王寨主怒不可遏,下令逆追击。

 王氏极劝他不要冒险,解说了许多话,才算拦住了他。

 盛腕回到孤石岗药王庙,忽然又吐了几口血,躺在上昏过去。

 王氏固然没有重伤,然而年纪大的人,自也是支持不住。

 王氏盛畹她们母女俩眼见得都睡倒了,王霸越发有气,他一边派人服伺她们,一边着急着想法报仇。

 别看他水老虎,一个武夫,没有心计,他却着实有个谱儿呢!失了一个好朋友,好头领,好助手的吕-,算不了什么!

 华盛畹受了伤,这还了得!

 不想法报仇雪恨,何以为人?

 当时,他请到各家寨主,开了一个临时会议。

 也说,盛畹母女,武艺超群,她们分明是太湖七十二寨的保障,现在受了伤,这冤仇怎能不报。

 各家寨主对于我们水老虎的议论,不觉得怎样中肯,但是谁也不能反对他。

 大家却都说,官兵久屯不去,影响各寨湖中买卖,而且失落了吕头领,一个有谋略的大头领。

 为公为私,都应该拚命和官军再见个雌雄。

 现在惟一的办法只有向官军挑战。人多了,议论越来越杂,究竟怎样向官军挑战?没有一个说得出具体的方式。

 于是王霸便跑去请教王氏,这里当然还是带有向盛畹探病的私意。

 结果,王氏可真的替他们想了办法。

 办法是分头扰附近几个村镇。

 她说,用这策略一可以分散赵岫云的兵力,二可以使他受上峰“纵匪扰民”的申斥,那就不由他再按兵不动了。

 王氏几句话,得了几家寨主的同意,大家马上分头派队出动了。

 当湖匪的,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君,劫掠,抢掳,一切扰的技能,都是他们拿手的好戏。

 他们分成三十人一队,五十人一队,星罗棋布,出没无常,此去彼来,彼来此去,放火燃烧民房,屠洗铺户,妇女。

 只要力量做得到,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味强来,直闹得邻近几个村镇,犬不宁神号鬼哭,一天到晚,至少总要损失三五十条男女人命,烧毁十多家住宅店铺。

 当地百姓,有些胆子大一点的,冒险出来,招待几个大头领,质问他们,说是从前七十二寨主,向来不肯难为陆地安份良民,每年总由镇上选派绅士,随带规例,上山拜纳。

 近来镇上对于这种规例不会稍有含糊,不知各位英雄好汉,何以发怒,兴师问罪?

 那些大头领,答应得亦好,他们说赵协镇勒兵太湖,和几家寨主打通了关节,只许各寨兄弟陆上要粮,不准湖面截货,因为赵协镇管的是水,不管的是旱…

 这几句话,让老百姓听到耳朵里去,大家直气得浑身发抖,怒发冲冠,不免举出几个头儿,分向当地地方官递呈喊冤,指控赵岫云通匪扰民。

 那些地方官又是一大堆糊涂虫,他们也觉得这几天湖匪专门向村镇上捣乱,事情反常,显见得其中必有古怪。

 赵大人按兵不动,坐镇湖中,只问水上太平,不问村舍成墟,真是岂有此理!当时据禀转详抚台,请求查究。

 这一位抚台王任,本来和李总督李玉玺,不对劲儿,立刻出奏朝延,参谪李总督用人不当。

 他们这一种做官的互相倾轧,算是他们的绝技,因而广布耳目,互侦互探,便成了极平常而又极重要的一种手腕。

 这边王抚台刚刚出奏,那边李总督马上拜折,他的法子是竭力捏报湖匪猖狂,请旨选派大员,南下清剿。

 好在军机处原有赵岫云的靠山,所以王抚台的奏章,到底无甚效力。

 李总督一边拜折抵抗王巡抚,一边申斥赵岫云迅速出兵,带罪立功。

 赵岫云奉到命令,莫奈何只得分兵登陆,单留下四五百名残兵败卒,硬着头皮,又和王霸打了几次仗。

 亏了是盛畹王氏母女有病在身,不能参加作战,因此赵大人侥幸没有失机,然而官匪混斗,虽有死伤,结果还是各无进展。

 王霸不能驱赶赵协镇离去太湖,赵岫云也无力犁庭扫,擒拿王头领。

 看看又挨延了两个月时间,赵岫云这一天才算得了上头消息,消息是东方调派吴淞总镇潘龙弼,统领三干水师,星夜驰援,上谕赵岫云归其节制。

 赵岫云得了这一个消息,他是一半儿开心,一半儿短气,开心的是可以减轻责任,短气的是受人节制。

 可只是到了这地步,开心短气都于事无补,说不得,只好捺定儿,恭候旌旗了。

 这位潘龙弼,就是当年伤医的龙璧人。

 那一年石南枝把他介绍给云贵总督潘桂芳,一来是潘总督慧眼识人,二来也总是龙璧人官星朗旺,他们老少一照面便成了忘年之

 几个月以后,潘总督又把璧人收为义儿,替他改了名字龙弼,保举个守备功名。

 璧人感恩知遇,跟着大军出征红苗青苗,屡次斩将搴旗,摧坚破锐,立下许多功劳,苗入把他喊做飞虎神将,官军大小儿郎却都称猛官人。

 真是人的名、树的影,璧人有了勇名,战场上越发来得顺利。

 当然,一个总督的干儿子,只要他有了三分成就,尽可以来个十成保举,何况璧人真才实学,文武兼资。

 因此不过三四年工夫,他就很容易的挣得了一个总兵的前程了。

 苗既平,潘桂芳奉召进京,璧人跟随义父上朝见驾。

 道光皇帝对于这位猛官人表示惊奇,很认真的问了半天话。

 璧人福至心灵,居然奏对称旨。

 皇帝老头子一高兴,赏穿黄马褂,赐复姓潘龙。

 关于赐姓,璧人是个孝子,他心里非常痛苦。

 但是皇帝老头子悯念潘桂芳暮年无嗣,为着足老臣,他那里还管璧人愿意不愿意?

 潘桂芳当时欢喜逾望,满朝文武无不赞颂天恩,在这种情形之下,璧人就只好忍耐委曲了,这一天上谕发表“潘龙弼实授吴淞总镇”璧人谢恩回来潘公馆,不免又忙了几天官场上应酬虚文。

 正想具招请例还乡省墓,刚好太湖闹匪,赵副将人龙师出无功,李总督奏请指派大员南下清剿。

 皇帝老头儿灵机一动,朱谕“潘龙弼免予赴任,着即统帅滇军,即清剿太湖积匪,全权办理,便宜行事…”

 这一下,璧人请假省墓的念头打断了,连赶办一番请训阅兵的刻板仪式,随后他就率领大军出京去了。

 龙璧人位居统帅,司命三军“男儿及壮当封侯”这时候的龙璧人,说年纪还只有二十五岁,却也算是平步上青云了。

 当时的武官,如果国家没有战事呢,那的确不如文官们清华高贵;一旦受命长征,手绾虎符,却又是威权震赫。

 迥非一般咬文嚼字,臣对臣闻的官儿所能比拟了。

 龙璧人这一次出征,说责任不过是剿匪,原不算了不得的军事。

 但是皇帝老头儿欢喜他少年老成,像个大臣的气度。

 本来升平的主儿,专会向一般官儿们身上留意,考究他们的相貌格局,辨别所谓忠佞,做他“生杀予夺”的总目标。

 龙璧人长得漂亮,尤其是当他陛见的时候,一番跪拜,真是折旋中矩,周旋中规,美妙无伦。

 一个武官,一个年纪轻胆子大的武官,他的气力,他的脚,还能够不好么?

 皇帝老头子欢喜体面,体面就是说礼节中肯哪!

 再来璧人秦对的当儿,皇帝老头子又看出他一肚皮学问,说他有点书卷气,不像那些武家伙俗无文。

 因此,这一下诏命他出征太湖,居然小题大作,恩准便宜行事,可真是了不得的面子。

 璧人在临行请训那一刻工夫,皇帝老头子又亲授他一个秘密的诛谕。

 大家部知道,道光本来是个相当琐碎的皇帝,他对于封疆大臣,总有一点不信任的意思的!

 他给龙璧人的朱谕,就是要他密访江浙两省一班大臣的劣迹,连带惩办贪官污吏,土豪劣绅。

 总而言之,这一次璧人出征,比普通的钦差大臣,威权大得多了。

 你想,龙璧人不过一个出身贫寒的子弟,忽然身膺廷眷,旌旄专伐,他这一下开心得意,也就不是笔墨所能形容啦!

 可只是他,倒的确是感情丰富,心地忠厚的人,饮水思源,他想到当时若不是石南枝栽培他,把他介绍给潘总督潘桂芳。

 他现在恐怕还不过是个摇着串铃,穿街过巷的伤医,富贵功名真是想也不要想呢!他想着,越发觉得非和石南枝立刻见面不可。

 然而王命在身,不能擅离职守,这就只得立派四个得力的差弁,星夜驰往杭州查古农家里,邀约石南枝太湖相会。

 大军刚刚要进太湖,这四个差弁恰好赶回,他们所给璧人的报告,只是由查古农口中打听出来“石二爷前四年身死原籍”几个字儿。

 这一个半空的霹雳,打在感恩图报的龙璧人头上,真是伤心极了。

 他糊里糊涂的躲在舱里,流泪感叹了一天,把外面所有参谒官员,一概挡驾不见。然而他是朝里刚出来的钦差,在理要向他跪请圣安的,这就只得第二天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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