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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恋恋舞星霜
 “是么?铁大哥一刀便胜──”听完月心瞳叙说,韩梦幽痴痴的。

 …大哥并没有制止。他没有。为什么他没有呢?为什么?…而今又回复到韩梦幽身分的梦幽音,脑海不断漂浮这样的疑问。…记忆还在混乱之中。模糊的光影,支离破碎地…为什么他不?!…

 “音音──不,梦幽已渐知晓自己是什么人?”月心瞳小心翼翼的问着。

 韩梦幽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困惑像是岩石的纹理,异常深切地镂于脸上。不觉的,闭上双眼。蒙至极的昏眩──梦陷入水波般的黑暗之。…韩冲雪是爹,应该没错。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子?…失去记忆…到“幽然谷”遇上梦殇情姊姊…这之间究竟发生什么?…不明白…好痛。头好痛。…为什么是韩梦幽?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什么什么什么什么什么么么么么…出──走?…是出走么?…

 冷冷的颤抖式的深寒缄默──月心瞳出奇的,并没有扰断韩梦幽的沉静。

 韩梦幽彷佛经历一次巨痛似分裂和复合过程;硬生生的,她被卷入记忆的私密地带,重新体验“韩梦幽”的生命…如果是出走的话,为什么要呢?…因为爹他…“幽然谷”有什么特别意义?…真的有么?…有…

 时间飞快逝去。

 约莫一两个钟头后──痛楚的神情,退般,从脸颊骨柢撤离。

 韩梦幽的变化,月心瞳完全收在眸子里。

 梦睁开双眼,看到的是月心瞳好关心好怜爱的眼神。

 梦心底一动。也一恸。

 动的是感动。恸的是心恸。

 “──好像明白了。”韩梦幽比着手势。

 “咦?真的么?你的记忆,已经恢复了?”月心瞳张着浩渺灵波般的眼,问道。

 “好像──”韩梦幽歪歪头,想着怎么比出自己的意思“──是如此。”

 “不肯定吗?”

 “还不那么肯定。脑子好像开了。轻幽幽。留不住什么──原本是这样子。但现在好像不怎么一样。有些──‘什么’,渐次浮现。心瞳姊姊,我怕得紧。该怎么办呢──究竟我?”韩梦幽的神情,开始蜂拥巨大之惶

 “什么什么该怎么办?”

 急切的,梦用手之言语,表达:“我不知该如何面对铁大哥──”

 月心瞳疑惑地向韩梦幽问:“面对什么呀?你做了很不好的事?”

 “没──有。只是、我只是、…哎呀…”

 月心瞳看怪物般望着韩梦幽。

 韩梦幽给瞧得整个人酥麻起来。飞霞麻雀般,鸣啾于梦的脸颊。

 “奇怪?音音──梦幽,你在害羞什么?怎么脸红成这样咧?”

 梦幽音支吾其词──手势的摇摆──梦有时真觉得月姊姊未免也太线条罢…

 “音音──不对,梦幽,唉…麻烦死了。干脆我还是照旧唤你,行不?”

 “嗯。”韩梦幽之喜悦的;沉静的海面,突然窜起一尾海豚般,水花迸溅。

 “音音你到底想说什么?”

 韩梦幽呆愕,双颊──鹅蛋石染着鲜红之血──羞红。两只手像要打结似。

 月心瞳一脸莫名其妙。骤的,月懂了。然后,一阵辛酸,涌上月的水灵双眸。

 韩梦幽自顾低她的头,一时没注意到月的变异。

 月心瞳长长的一次深深呼吸。月柔声对韩梦幽说:“梦幽,你欢喜大铁石么?”

 韩梦幽惊得抬起头,两眼赫然珠泪滴“我、我──我──”“我”老半天,说不出所以然。又垂下头。用那一双晨光初起之际,白如脂膏的手,轻轻巧巧比道:“铁大哥──才不是大铁石呢…”

 …看来她十分欢喜…月心瞳又问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韩梦幽低头好一阵子,抬手比出心底的话。可头抬也不抬;彷佛一只垂首天鹅,默默啜饮湖水。“我、我──自铁大哥和爹打成平手的那一刻起,便已──好欢喜──铁大哥──”

 “是么?还真早──嗯?!这么说的话,在失去记忆之前,你就喜欢大铁石?”

 韩梦幽没有任何表示。

 “是么?好久便有的憧恋么?而失忆之后,居然还能遇上──噫?”

 “…”韩梦幽偷偷看着月心瞳。

 “音音,好像有点儿怪怪的哩…”

 韩梦幽扬着红漫漾的脸,望着月心瞳。不解。

 “这世上有这么巧的事?你出走,然后竟晃到‘幽然谷’;而且,梦姊姊还因此特地出关,带你往寻大铁石──这怎么想都不合理呀…而且,就那么碰巧,梦姊姊还替你取名梦幽音。跟原姓名韩梦幽近乎一模一样。天底下有这样的巧合?”

 韩梦幽听月心瞳的分析,显然亦觉得有些问题。一时间,也沉着。

 “话说回来,音音妹子可曾到过‘幽然谷’,见过梦姊姊?”

 韩梦幽绞尽脑汁想。一双梦底才会涌现的水蓝羽翼似秀眉,微微蹙着。

 “有想到什么吗?”

 “音音不很能肯定。‘幽然谷’对我而言,也许真有什么。有种非常非常熟悉的氛

 像是孩童记忆底角落。开朗而光明。但是──那──薄弱,很薄弱。薄弱得好若前生前世发生的事儿。彷佛不是自己真正经历过的。”

 “也有可能是你年纪太小呗…可也好奇怪!究竟谁带你去的?”

 韩梦幽惑至矣。

 月心瞳想了一阵后,嘴角张开炽烂的光漾笑容,一副放弃的模样“算了!”

 好洒似的。

 韩梦幽对月心瞳这样的表情、这样的言语,并不陌生,微微而笑。

 “对了,音音刚才的问题──”

 “嗯…”韩梦幽好配合的又娇羞起来。

 “这有啥好烦的哩…心瞳可真不懂。坦坦方方告知那块大铁石就好了呀…”

 韩梦幽这可楞住了。

 “怎么?不好么?直率点儿,比较好,不就是这个样么?”

 “但是,音音很难──说不出口。”

 “没人叫你说呀!更何况,反正你也是用比的嘛…”

 韩梦幽表情一黯。

 月心瞳自知嘴快说错话,赶忙补救:“呃呃呃…音音,姊姊不是那个意思啦…”

 韩梦幽摇摇头,没说话。

 月心瞳这下可不知怎么办才好了。赶忙连番劝解和抱歉。

 “铁大哥,会因为这而──嫌弃我么?”韩梦幽沉默好半晌,忽然比起手语。

 ──神情之幽的。

 月心瞳看得一楞。而后,语气甚为严厉,且认真“这应该问你自己,音音!”

 听出月口吻中的凛然,韩梦幽略受惊吓的抬头,看向月心瞳。

 “你觉得大铁石会是那种对残缺嫌恶的人?”

 “不!音音不这么认为。”

 “这就对了!大铁石顶多是大铁石。顽固一颗。可他不会是嫌弃残缺的垃圾!”

 “但我──”韩梦幽难以抑止某股从心底冷冽发散出来的不安──与及畏惧。

 “要对大铁石有信心。亦要对自己有信心,音音!”等了好一会儿,月心瞳才续道:

 “这段感情,是你自己抉择的。如果,连你都没有信心,哪还能说什么?”不知道在对谁说似“你-必-须-对-环-绕-你-们-的-爱-恋-光-环-有-信-心-啊…”跳动于韩梦幽眼目之间的动,忽而寂止。

 “这是你的人生喔…其实,瞳儿亦知道由我来说这话,实在没什么说服力。可是,这毕毕竟竟是你的人生呀…更何况,你曾失忆过──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儿。因为你能够重新开始另一段人生呀…不是么?想一想,这是多么的事-…你现在大可将韩梦幽的人生,像衣服一样甩到一边儿,换上另一个崭新的身分;梦幽音。然后咧,展开更精彩的新人生哟…真了不起啊!你不这么觉得么?瞳儿钦羡得简直想哭了──呃,有些夸张啦…而且,哼哼,照瞳儿看来,你所谓的爹,恐怕不是什么好东西。”

 韩梦幽愕然“月姊姊何以这末说?”

 “因为嘛…瞳儿才不信一个让自己女儿想出走的爹,会是什么好东西。”月心瞳说完之后,楞了楞,才又道:“当然罗,瞳儿不能否认,臭云飘对你爹的评价,说什么‘绝对现实主义者’之类的,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可以让人愉快的人。”

 韩梦幽不言不语,陷入自己内心深处的思虑之海。

 “音音,听瞳儿姊姊的话,准没错。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你的人生,是你的。谁都不能取代呀…或者,有许多的人,会用关心啦爱护啦善意啦等等的型态,来干预你的人生。可那是不对的──至少我,月心瞳觉得那是不对的。那些人也许真对你好。但他们忽略了人生这种东西的无限可能。那些人只是在用他们人生经验过的方式,来限制你罢了。他们觉得为你设想的人生,是多么美好。可是,你想嘛,人生可以设想的么?人生这东西,有这么简单么?所以,瞳儿觉得呀,他们只不过是害怕而已喔…他们害怕你飞离身边。害怕你飞得好高好远。这样子,就显得他们如此软弱、如此沉溺、如此悲哀。因为他们害怕发现自己,所以非得绑住你不可!他们自以为的善意,却是源自恶意渊薮。为了一时感动,将自己的幸福和未来断送──这样值得么?值-得-吗?”月心瞳气愤填膺。

 梦幽听着。

 “呃…瞳儿好像太过激动了,是吧?嘿嘿…记得爷爷曾经这么跟瞳儿说。他说:‘瞳儿,别当个将别人所谓善意与及关怀,无止限收编成自己人生指标和准则的人!因为,善意和关怀同时也是最大的恶意和伤害。亦别嫁,只懂得为自己所爱的人,傻傻付出、痴痴等待!因为,等待和付出会把你推入自尊戕灭、万劫不复的地狱。’瞳儿一直记得这些话。一直记得。刻骨铭心的记得。所以啦…每次走到这个临界点,瞳儿便忍不住会发作一次。真是──嘿嘿…”月心瞳拉着自己的发丝,好可爱的笑着。

 韩梦幽也感激地笑了。梦明白,月姊姊的愤慨,是由于心疼梦的不珍惜自己!

 “善意这种东西,有时真令人感动。但其内在,却是腐烂的。真是这样的哟…觉得自己人生失败的人,想要在别人、尤其是自己的孩子,见到导正后的所谓美好哩…于是,拼其命抑止、压制他们理想方向之外的任何可能。而于自己人生过得顺遂而美好的人,异曲同工,有同样倾向。他们认为自己的人生模式,才是最美好、最值得。于是乎,他们也采取相似的毁灭态度。当然,他们的出发点,都是善意。可你不觉得过分么?他们凭什么去决定别人──是他们的亲戚孩儿或是陌生人都好──的未来与及人生?他-们-凭-什-么?”

 月心瞳停顿好半晌后“当然这么说的话,瞳儿好像也是用自己的善意,在干预音音你。只是、只是呢,瞳儿这么想,至少、至少,如果你决定了自己的路,不管是怎样的路,瞳儿都会全力支持你。因为瞳儿相信!瞳儿相信你可以在选择的人生底,过得更好、走得更快乐!只是──如果,你自个儿甘愿放弃这样的权力,而随着别人的意念和决定,让自己的人生像浮萍一样摆,那么──瞳儿真的觉得可惜。好可惜呢…人生只有这么一次。时间不断流逝。在这个飞也逝的人生底,究竟能掌握些什么?就端看你自己了啊。音音!”

 月心瞳说得语重心长。韩梦幽听得也神色沉凝。

 一阵发白的沉默之后──

 “对了,说到底,音音你出走──究竟为何,你要出走?”月心瞳突然想到。

 “因为,爹要将我嫁给【狂殿教】教主的儿子。所以,逃出来!”

 “什么!?”

 就在月心瞳和韩梦幽谈过许多之后──

 “师兄,你真的不后悔?”

 “…”铁毅沉默。

 “韩姑娘要走了,你──”

 “她要走了!?”铁毅反应。

 “为何不阻拦韩帮主带走韩姑娘?”

 “…”“难道,因她是绿林第一帮【涉寒帮】亲生女的身分,便──”

 “不!”斩钉截铁。

 “那为何──既不是正两立,又是什么?”

 “休说幽音不过是黑道之主的女儿。便是黑暗第一帮【魔之宗】属员,毅亦不在乎。只──韩帮主算是我的朋友。同时,也是她的爹──生身父母。他要带她走,是天经地义。毅又能如何?”

 “说什么天经地义,纯然可笑、可笑啊!师兄,你难道忘了我们人在江湖么?”

 “…”“江湖何以为江湖?”

 “…”“江湖之为江湖,便在快意恩仇、纵横驰呀…什么狗礼教,弃之何惜?”

 沉默一如猫儿御敌、张牙舞爪之际,浑身拔竖张模样似的卷曲起来。

 “谁说父亲带走女儿,便是天经地义?父与女,哪里天经?哪里地义?还不是无聊的血缘系绊,所衍生的缚束。师兄不是才劝过小飘,不要执着过去。那只会是束缚和堕落。你还说,穷究身分源,最后得到的只有虚妄。师兄你已忘?”

 铁毅的寂默,开始缓缓地波动起来。

 “你若不去,一定会后悔的,师兄。”

 毅一霎瞬像是被某股力量,割掉灵魂,抛往遥远的虚之彼端,渺渺飘飘──心的声音,从理识汹涌袭将上来,暮鼓晨钟般占据整个脑域。毅无以自己。…你若是不去,一定会后悔的,师兄。…你若是不去,一定会后悔的,师兄。你若是不去,一定会后悔的,师兄。…你若是不去,一定会后悔的…若是不去,一定会后悔…不去,一定会后悔!…“去?我该以怎么样的身分去?”

 “身分?又是身分?你是她的谁,有那么重要么?有么,师兄?”

 …是的。有那么重要么?是的──有,那,么,重,要,么?…

 “或者──其实你害怕?”

 铁毅沉稳的脸,恍恍忽忽:动摇!

 “你害怕再度失去,对么?”

 “因为太过喜欢,所以也就太过恐惧。因为曾经失去,所以不想再失去?”

 “师兄,你怎能这么怯懦?”

 “难道,你要这样逃避一辈子么?只因你曾经失去过?”

 “师兄啊…你真以为不再试图拥有,就能阻止失去的再度发生?”

 云飘一连五句,彻底击动铁毅。

 “不是曾经失去。而是必然会失去──终究会失去…”铁毅沉沉、沉沉的说。

 “然后呢?”

 “…”“然后,那代表什么吗?”

 “绝望。无穷无尽的绝望──无穷无尽的。”

 “可你忘了呀…你也曾经拥有过。我们不用自欺欺人,说什么天长地久、死生不逾。可至少,我们的的确确拥有过。真切的确切的实切的拥有过。这是生命最灿烂的时刻哩…该发光的时候,就尽情燃烧罢,师兄!”

 “我──看不到拥有──我看不到!”

 “师兄,你怎会看不到?”

 “…”“你拥有的,都在你的记忆里。那是最珍贵,且永不褪的拥有!”

 长长的深深的沉默,潜一样,漂过四周。

 “更何况,你以为不去碰触,就不会再因为拥有,而体验失去的痛楚,以及随后来的绝望──师兄,真可以如是么?不去掌握一个美好的可能,就已经失去了。这怎能算是不再失去?!别再欺骗自己,师兄!”

 笔直的身躯,骤然,毅抑止不住地颤抖着。

 “诚实面对自己罢…师兄!逃避只会惹来无限凄伤和痛楚。记忆将会深切刻印这些失去的烙痕。你将不用再害怕失去。因为──生命底所存在的一切,都会被失去这个意义,涵括且覆盖。”

 “…”两个人一起陷入沉默的深河好半晌──

 “师兄,小飘最后只再说一件事。”

 “…”“据说──梦幽姑娘是离家出走。因为她爹,要将她嫁予【狂殿教】教主之子。”

 “…”!!!!!!

 铁毅一个人,来到“侠者庄”西厢。

 月儿独照夜半。

 天穹是一片辽阔无边──无限黑暗,往两边不断延伸。

 一切显得既沉邃且安宁。

 铁毅孤身步履,彷佛悠闲至矣。

 然则,毅的眼神,却充盈炽明之光。透澈一如清溪。

 毅迳自来到【涉寒帮】一众憩居处,叩门,朗声道:“求见韩帮主!”

 门掀。

 一人走将出来。

 正是韩冲雪。

 韩冲雪甫出门,便道:“喔…是铁少兄。这末夜,真是稀客。请进!”

 铁毅摇头“铁某只有几句话想说。”

 “是嘛…”韩冲雪掩好门,走向铁毅。

 铁毅默默注视韩冲雪。两点光,像是深夜山间一浑暗黑之后,偶而亮烁的兽之睛。某种寂静式厉锐,彷佛可以直视内心深坎的空阔。刀光满的一对眼瞳。铁毅似乎已成圆满。

 “对了,韩某人还未谢过,铁少兄对小女的照顾。却不知这向来,有何要紧事?”

 “嗯…是。”铁毅决硬的语气中,有掩藏不住的紧张。

 韩冲雪听出古怪。“怎么?莫非有什大事发生?”

 铁毅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

 韩冲雪亦不催迫。

 沉一会儿,铁毅才说道:“是关于幽音的事。”

 “幽音?”韩冲雪怔然“哦?想必铁少兄指的是小女韩梦幽。说也真巧。据说梦幽音这名姓,是小女失忆后,梦殇情梦谷主为她取的名字。居然有些相似,真是缘份至矣。改理当专程谢访之。不过,韩某听闻梦谷主要闭关五年?”

 “是。”

 “那便可惜之极。不能当面对梦谷主聊表谢意,着实遗憾。”

 铁毅不语。…听到“她”的名字,居然无波无动?…这样平静的感觉,真能坦白而平静的接受?…现在脑底装的都是她。“她”的存在,或者只能于回忆的曲廊底,珍藏某种青春的初始的宝贝的感动…

 蓦地,韩梦幽夺门奔出。

 韩冲雪皱眉:“梦幽,怎么这生没规矩?”

 韩梦幽两眼满满的是泪的喜悦。

 铁毅看得一震!

 ──天──翻──地──覆──

 两人像隔着千世百生再度相会。

 就在这一刻,铁毅首度肯定一件事。

 那就是,于毅的脑海,幽旋浮动的身影,是她。她和“她”重叠。两人的身影,彻底密合着。不,或者该说掩覆。绝大而曼妙的掩覆。“她”终于只存在记忆次元底。不再盘踞毅的思域。毅确切肯定这点。

 铁毅移开视线,正眼看住韩冲雪“她是铁某人的幽音妹子。”

 韩梦幽恍若被一股灼电贯穿。

 韩冲雪却是满脸深烙的疑惑。

 “她是我的幽音!”铁毅愈发坚烈说着。

 梦简直要就此昏厥。欢喜的热,以无比的惊天气势,一举将梦没。

 韩冲雪的脸,开始沉下来。且冷。

 铁毅再次强力而绝对的说:“幽音就是幽音。不会是别人。就只会是我的幽音!”

 韩冲雪忍受度已到极限般。他怒道:“铁少兄,你拿韩某闹着玩?”

 铁毅摇头。彷佛山的震动。真切而实在。

 韩冲雪冷冷看着铁毅“梦幽今年还不足十八。”

 “铁毅知道。”

 “而你的年龄,业已──”

 “这,我也明白。”

 “此外,道之不同也,你我殊途异旨,又怎能──”

 “铁某并不着意江湖价值评断。并不!”

 韩冲雪两次话语的中断,都带起铁毅更坚定的意志表现与及言语硬度。

 韩冲雪两眼森森,好若要穿破铁毅内心。

 而铁毅亦毫不回避。回看之。

 “韩某以为,铁少兄最好回房冷静一下。”

 “铁毅如今很冷静。我必须冷静。”

 “是么?”韩冲雪讥讽已极的反诘。

 铁毅犹如冬季被夜扑熄晨微弱光亮的山丛,呈示硬块般的寂静氛围。

 两人相对,互不相让。

 空虚之间,正进行一场眸光之争持。

 铁毅一字一句,道:“还,望,韩,兄,成,全!”

 韩冲雪无语。只一脸鄙然,不屑之也觑着铁毅。

 铁毅不理会如斯羞辱“铁毅曾经一度什么都没为幽音妹子做,就要失去她──我不能容许幽音就这样,从身边开。那等同毅亲手放弃一泓美好之梦。我-不-能-容-许!”

 铁毅顿了一会儿后,又道:“不论将来毅是否失去她,但至少和她曾经拥有过一段岁月。辛酸的悲凉的喜悦的欢乐的哀愁的仓皇的的深情的至喜的爱恋的岁月。不仅因失去,而只获绝望。毅还有更多更多的珍贵宝藏──值得的──”

 “那就是──”铁毅之语,宛若苍天降下的一场雨、一阵风、一袭雪,确切万分“和幽音一起渡过的日子。每一瞬间,都是绝美、都是惜恋、都是永远。回忆将在生命底,留下私密而满的空间──独我和幽音一起,不舍不离!”

 细细如猫眼睫颤动──微小得彷佛超越存在范畴──的沉默,飘散于空虚。

 骤尔,一个清涩中,略有款款柔情的声音,在两人耳傍,悄悄扬起。

 彷佛一阵带着雨意的春风。

 “铁、铁──铁──大哥──哥──”有些疙瘩,但毕竟是完整的发语。

 铁毅震惊。他错愕不已、他惊怔当场、他木然而伫。

 韩冲雪迅速回头,看着他的女儿;不知究竟是韩梦幽,还是梦幽音的女子。

 铁毅不敢置信“幽音──你开口──”

 毅这辈子永难忘怀的一瞬间──

 比死亡倏而降临都还要真实而且永恒的一瞬间!

 “爹,对不起!女儿真的好──不肖──”韩梦幽一开口,便道。

 韩冲雪凶然着双眸。怒视之。

 “我想,我已经──梦幽音了。不想当回──韩梦幽。”

 韩梦幽慢慢走向铁毅。

 彷佛一缕飘零之梦,回归梦境。

 韩梦幽一步步的走。

 专心致意的走。

 好像迈向光明、走进幸福。

 好光明、好幸福的。

 她正要步出韩梦幽的岁月──踏入梦幽音的时空。

 希望的羽翼,于铁毅和韩梦幽的顶上,洒下透明的深邃之蓝。

 无限的透明的蓝──光。

 “你回来了。”铁毅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深郁之恋。

 梦幽音笑了。好若浸山道的朦胧厚雾,霎时被沉暖的光,给轻灵灵剥开。于是,一阵张扬而开的清风,像是掀开神秘纱罩,将秀山水,一并揭。“是的。我回来了,铁大哥。”

 “原来,你跟你娘都是一个样的。罢罢罢!”韩冲雪大受打击。显然。

 梦幽音急切,蓦然回首,有些结巴。“娘?我──的娘?娘她怎──么了──”

 “休说。”韩冲雪说完,像跌入深沉睡意似的忆思。

 有顷──

 韩冲雪才不胜欷吁的道:“这场会战,或许你娘──”

 “难道──娘是《侠帖》──中人?”梦幽音两眼灼热,依依看着韩冲雪。

 韩冲雪定定的望,已不再是韩梦幽的女子──梦幽音。韩冲雪突尔叹息。长长的远远的叹息,像是从大地另一尽头,拂来的哀愁之风。然后,他说了:“从今而起,我韩冲雪──再无你这个女儿。”

 梦幽音身子剧震。眸底的焰火,被扑熄。只有余烬般的微光,伤痛地明灭。

 铁毅宽厚而温暖的手,适时搂住摇摇坠的躯体。坚定一如山对风雨的怀抱。

 梦幽音整个人软在铁毅怀底,泪似无言地望着乃父。

 韩冲雪两眼迅快闪过一缕悲的光采。但瞬即而灭。

 铁毅用比无光的海底,还要沉辽、深静的关怀,抚照梦幽音。

 韩冲雪接着又说道:“至于,铁少兄──”

 “是。”铁毅抬头。

 “我们的未竟之战,也好在明‘侠帖大会战’,一并解决。”

 铁毅楞住“韩帮主,这──”

 “无用多说。你夺走我女,韩某怎能善罢甘休?”

 铁毅犹待再言。

 韩冲雪不给铁毅说话机会“一切恩怨,便由你我之间的高下,做个了结!”

 说完,人走入屋内。

 只余伤心绝的梦幽音,以及深情对待的铁毅。

 两人拥着的姿势,看来悲怆非常。

 彷佛跌到地面的两只折翼之鸟。

 然而,却是──

 好幸福的样子!

 ──悲愁的幸福。

 有一种忧之尽、之生,融浑悲愁与幸福的奇妙波动,隐隐然逸。

 宛若生之被整个刨开的哀伤,剧烈盘绕错节于两人的肢体。

 然则,终究这样的姿势,确是新生和蜕变双重意涵的展开!

 梦幽音伸出手,从铁毅的腋下,穿过,环抱铁毅,痛哭的一刻──遽然的!

 一线烛光,逸在两人身上。

 却是月心瞳和云飘不放心,拿着蜡烛,偷偷寻来,看看情势何如。

 于云和月看来,从铁毅腋下探出的纤纤之手,在黑夜笼罩下,被光粉淡淡抹上一份润泽和致──宛若一对新生略显苍弱的光之羽翼,极度密合地贴实铁毅背上的暗之刀。

 于是乎,断翼之刀的翅膀,再度凝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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