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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首断肢离 香消玉殒
 秋夜。

 月明浓时候。

 城西近城门一带,一片静寂。

 扬州城虽然是一个很繁华的地方,在夜间,却并非每一个角落都像间那么热闹。

 由于城西近城门一带差不多全都是住宅,平入夜之后就开始寂静起来了。

 静寂的长街上,现在就只有崔老六金小三两个人。

 他们都是这附近的居民,间都是在花近楼工作。

 都是花近楼的刽子手!

 杀的都不是人,是,是鸭…只要是可以用于酒席上的飞禽走兽,他们都杀的。

 花近楼是一间酒楼。

 一花近高楼伤客心。

 曾经作客花近楼的人大都知道,花近楼的名字是取意这句杜诗,他们却很少会伤心。因为花近楼非独一切陈设赏心悦目,酒菜更是扬州第一。

 花近楼的老板取这个名字,亦不过在表示他懂得诗。

 酒菜既然是扬州第一,花近楼的生意不用说一向都非常好。

 所以崔老六金小三无不是一身血腥,忙得要命。

 几年下来,他们手中的刀越来越快,胆子也越来越大。

 他们杀的虽则不是人,只是鸭猪羊之类的飞禽走兽,胆子如不大,一样杀得不快的。

 酒量方面,他们当然亦是比以前更加好。

 一个人终杀鸭,一身鸭血,眼睛固然不好受,鼻子同样不好受,如此一来,难免会影响到胃口。

 喝点酒就好得多了。

 他们喜欢喝酒,正是这个原因。

 工多艺,酒量也是。

 不过他们的酒量虽然不错,现在如果再喝三四杯,只怕亦要醉倒街头。

 崔老六已经有八分酒意,金小三虽然比较好,但也有七分的了;他们很少这样喝酒,除非喝的酒根本就不用他们化钱,正如今他们所喝的一样。

 今是花近楼老板的生日。

 花近楼的老板每年都有两三大破悭囊,让下属狂一番,生日只是其中的一

 崔老六金小三从来都不会轻易放过这种喝酒的好机会。

 喝不完他们就带走。

 现在他们的手中就各自握着一瓶还未喝完的酒,空着的,一只手则搭着对方的肩膀。他们却仍然摇摇坠,好像随时都会双双摔倒地上。

 转过了街口,是一条短很多的窄街。

 横街上也没有其他人。

 崔老六左右瞄了一眼,打了一个酒呃道:“今夜街上怎么除了你我之外,一个人都没有了。”

 金小三道:“你忘了我们平回去是什么时候,这下又是什么时候?”

 崔老六勉强抬起头一望天色,道;“果然很夜了。”

 金小三道:“你家里那条母老虎一定已等得光火。”

 崔老六傻笑道:“彼此。”

 金小三叹了一口气道:“不过他们既然知道今是老板的生日,也应该知道我们一定会喝一个不醉无归,就算凶,相信也不会凶到哪里去。”

 崔老六道:“噜嗦几句在所不免的了,这种经验我们又不是第一次,何必如此担心。”

 金小三叹气道:“我只担心手中这瓶酒,不给她看见倒还罢了,否则准给她倒进沟渠去。”

 崔老六道:“听你这样说,我也担心起来了。”

 他亦叹了一口气道:“我那个老婆跟你那个老婆的脾气,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出来的。”

 金小三道:“如此好酒,倒进沟渠,实在糟塌。”

 崔老六道:“然则,你有什么好办法补救。”

 金小三道:“最好的办法我认为就是赶快将酒倒进肚子里。”

 崔老六苦着脸道;“我现在已经醉得七七八八了,再将手中这瓶酒装进肚子的话,只怕走不了几步,便要倒在街上。”说着他又打了一个酒呃。

 金小三道;“你以为我不是?”

 他张目四顾接道:“不过如果有些下酒东西吃着来喝,在踏入家门之前,我相信还可以将酒喝完。”

 崔老六点头接到:“而且大概还可以勉强支持得住。”

 金小三道;“入门之后却是倒得越快越好,乐得耳清净。”

 两人相顾大笑。崔老六的笑声突然一顿,道:“可是这时候,这附近哪里可以找下酒的东西呢?”

 金小三道:“我正在为这事伤透脑筋。”语声甫落,他的眼睛倏的一亮,盯着那边巷口。

 一个手挽着竹篮的老苍头正从巷内走出来。

 街道上并不黑暗。

 左右的人家虽则都是紧闭门户,不少仍然有灯光从窗户漏出来。

 何况今夜的月亮,又是这样圆,这样亮?

 所以那个老苍头一出巷子,金小三就看见了。

 他眼睛却因为七分酒意影响,看起东西来已不大清楚了,只是知道从巷里走出来的那个人手挽篮子,穿着一套黑得很的衣服,并不知道那个人有多大年纪?又是怎样一副容貌。

 “什么人在这个时候仍然挽着篮子在街道上行走。”

 金小三一想就笑开了嘴巴,接到:“不过你我也总算走运。”

 崔老六一怔,道:“哦?”原来他还未发觉那个老苍头的出现。

 金小三将头向前一伸,道:“卖东西的人不是来了。”

 崔老六忙抬头望去,一望之下亦笑了出来,道:“不知他卖的是什么东西?”

 金小三道:“也许是花生,也许是糖炒栗子,五香蚕豆,管他那许多,只要是可以送酒的就成了。”

 说话间,那个老苍头好像也已发现了他们,向这边走来。

 走得却很慢。

 崔老六与金小三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他们很快走到那个老苍头面前。

 老苍头与此同时将脚步停下。

 他的确穿着一套黑布衣裳,面色却好像抹上了一层白粉也似的,一丝血也没有。

 双手也是一样,就连他的眼珠也是白色,彷佛笼上了一层白雾。

 他一面皱纹,须发俱白,年纪显然已不少。

 这么大年纪,深夜仍然在街道上卖东西,无疑很可怜,但是看清楚这个老苍头之后,崔老六金小三却一些可怜的感觉都没有。

 因为这个老苍头的表情实在显示得太过快乐。

 他嘴巴在笑,眼睛也在笑,面庞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好像充满了快乐,两条眉毛也好像因为快乐不住上下飞舞。

 这种快乐已简直到了极端。

 给人的也已不只是快乐的感觉,已感觉诡异。

 金小三感觉到这种快乐中的诡异,但并不强烈。

 崔老六却只有快乐的感觉,大概就因为他比金小三醉多了那一分。

 他笑望着那个老苍头,连随问道:“老头儿,你可是在卖东西?”

 老苍头笑应道:“正是。”

 崔老六又问道:“糖炒栗子?”

 老苍头摇头。

 崔老六的目光转落在老苍头手中的竹篮上。

 金小三早已盯着那个竹篮了。

 他们都看不见竹篮内载着什么东西。

 竹篮上面盖着一块白布。

 崔老六目光一落又抬起,再问道:“是五香蚕豆?”

 老苍头又摇头。

 崔老六第三次问道:“那么一定是花生了?”

 老苍头还是摇头。

 金小三忍不住口问道:“你到底卖什么?”

 老苍头龇牙笑道:“人头!”

 “人头?”金小三大吃一惊,一步倒退。

 崔老六却笑了起来道:“你这个老头儿实在懂得开玩笑,只可惜现在并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老苍头只是笑。

 崔老六接到:“我猜你那个篮子里载的头是头了,可是芋头。”

 老苍头立即更正道:“是人头。”

 崔老六一膛笑道:“你吓不倒我们的,我们的胆子,早就已大得可以包天了。”

 听到崔老六这样说,金小三不由得亦起了膛。

 老苍头笑望着这两人,道:“是么?”

 崔老六膛道:“你若是不相信,只管卖给我们。”

 老苍头道“你们真的要买?”

 崔老六道:“当然。”

 老苍头道:“买来干什么?”

 崔老六道:“下酒。”

 老苍头道;“拿人头下酒,你们的胆子的确不小了。”

 崔老六金小三的得更开。

 老苍头接道:“好像你们这么大胆的人,我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遇上。”

 崔老六金小三相顾一笑。

 金小三目光再落,道;“可惜芋头是怎样价钱我们虽然熟悉得很,人头的价钱却是从来都没有听过,你莫要漫天撒价才好。”

 老苍头道:“难得遇上你们这么大胆的人,我实在佩服得很,索就送给你们享用好了。”

 崔老六只怕他出口反悔,赶紧道:“一言为定。”

 老苍头一笑,双手将那个竹篮奉上。

 崔老六金小三一齐松开互搭着肩膀的手,一齐伸手将竹篮接下。

 等到老苍头将手放开,崔老六就大笑道:“老头儿,你必是看见我们喝醉了酒,所以这样说话来吓唬我们。”

 金小三接道:“可知道我们的酒量一直大得很,现在仍然清醒得很。”

 崔老六又道;“好像你这样的一个老头儿,叫你杀也未必杀得了,何况杀人?不杀人又何来人头?”

 金小三又说道;“就算你真的有胆杀了人,逃命尚且还来不及,岂敢将人头割下随街叫卖,这个道理,我们早就已想通了。”

 崔老六道:“不过就因为这样吃光你篮子里的东西,我们也过意不去,事实我们今夜亦早已吃得太多,再也吃不下。”

 金小三道:“所以你不必担心血本无归,我们抓一把够送酒就算的了。”

 老苍头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一声也不发,只是笑。

 笑得更快乐,更诡异。

 无论怎样看,他也不像是在开玩笑。

 莫非他的脑袋大有问题,本来就是一个白痴?抑或

 那个竹篮里真的是载着一个人头。

 崔老六没有理会那个老苍头的表情,笑顾金小三,继续道:“我们先看他篮子里载着什么东西。”

 话口未完,金小三已经将篮子上盖着的那块白布抓下来。

 目光及处,两人齐都一怔,面色刹那大变!

 竹篮里果然载着一个人头!

 一个女人的人头!

 那个女人头上挽了一个坠马髻,脸上既不浓也不淡的抹着脂粉。

 所以她的面色到现在仍然桃一样。

 她长得十分美丽,嘴小小,鼻高高,眉儿弯弯,还有一双凤眼。

 凤眼圆睁,眼瞳中充满了恐惧。

 这恐惧在死亡的刹那,与眼珠凝结。

 她已经死亡。

 一个人给割下了头颅,当然不能够生存。

 竹篮底亦铺着一块白布,人头就放在那块白布之上。

 是齐头割下。断口非常齐整,下手的时候一定非常小心,所用的也一定是一把非常锋利的兵刃,断口出来的鲜血几乎将那块白布完全染红。

 血渍显然尚未干透,名副其实的是鲜血。

 这颗人头无疑就才割下不久。

 像这样的一个美人,是谁忍心将她的人头割下来?

 卖人头的是这个老苍头,将人头割下来的是否也是他?

 崔老六金小三面色齐变,不约而同亦一齐口一声惊呼:“人头!”

 老苍头大笑道:“如假包换!”

 崔老六金小三的目光应声回到老苍头的面上。

 给人头这一吓,金小三的七分酒意已只剩三分,崔老六的八分酒意也最多剩下四分了。他们的眼睛鸽蛋一样的睁大,终于看清了老苍头的脸庞。

 死白的脸庞,死白的眼珠。

 老苍头虽然一副人相,却连半分人气也没有。

 他的笑声也变得恐怖起来了。

 “妖怪!”金小三突然怪叫一声,掷下抓在左手的那块白布,右手的那瓶酒,双手抱头,转身狂奔。

 跑不了几步,已摔倒地上。

 他就地滚身,连滚带爬地继续逃命。

 走得虽然狼狈,总算还走得动。

 崔老六的两条腿都软了。

 “小三,等…等我!”他回头叫了几声,心是想跟金小三逃命去,可是两条腿不听话,一动也不动。

 那个竹篮仍抓在他手中。

 他忽然省悟,不觉又低头望一眼。

 那个人头仍然圆睁着一双凤眼,这刹那竟然好像在笑。

 崔老六“妈呀”的一声,竹篮手,篮中人头滚地,那瓶酒亦手碎裂在地面上!

 瓶中酒打了老大的一片地面。

 崔老六的子也了,却不是酒

 他整个人仿佛已完全虚,再也站不稳,一股坐在地上。

 老苍头即时蹲下半身,手一摸崔老六的脸颊,道:“你不是准备拿人头来下酒,怎么连酒都倒了?”

 他的手冰冷如雪,声音也变得非常寒冷。

 崔老六一连打了几个寒噤,两句话才听完,就双目翻白,晕过去了。

 这一阵声响,已惊动了左右的人家。

 已有人打开窗户来看了。

 第一扇窗户才打开,老苍头已经不在街上了。

 他就像是化成了烟雾,消失于凄在街道上的夜雾中。

 这个人到底是人还是妖怪?

 他没有带走那个竹篮,也没有带走那个人头。

 凄冷的月下,那颗人头瞪着诡异的一双眼,枕在惨白的石板上。

 是谁的人头?

 夜更深。

 月更圆,雾更浓。

 城东大街仍然光如白昼,一片热闹气氛。这条街乃是扬州城的花街,尤其尽头左右,差不多全都是院。

 在夜间,这样的一条街,不热闹才奇怪。

 这条街的后巷现在却已过了热闹的时候。

 入夜时分,后巷也是女嫖客聚集的地方,那种热闹有时候更甚于前街。

 在后巷拉客的女大都是年老衰,再不就是天生一副丑怪的模样。

 她们的价钱当然便宜得多。

 扬州虽然是一个很繁华的地方,富人毕竟仍然是数目有限。

 所以在后巷拉客的女,生意一向不错。

 一入夜,她们就走出来。挨在巷左右等待,大都是主动去拉客,价钱谈妥了,就拉进屋内成其好事。

 通常二更一敲过,即使还没有找到客人,她们也会回屋去,第二天再作打算。

 除非她们穷得要命,又已经好几天没有生意,那么就算等到天亮,也得等下去了。

 如此倒霉的女并不多,这附近一带才不过三个。

 小娇是这三个中的一个。

 她比其他的两个还要倒霉。

 那两个今夜先后都已拉到了客人,只有她,到现在仍然在巷子里徘徊。

 整条巷子也就只有她一个人在徘徊。

 二更已敲过,这个时候难道还有客?

 小娇不由叹了一口气。

 也只有叹气。

 小娇其实已非独不小,而且大得很了。

 今年她已是三十九岁。

 一个三十九岁的女比一个同年纪的普通女人,看起来最少还要大十年。

 所以她虽然一直没有隐瞒自己的年纪,很多人还是认为她在说谎,其实并不止三十九岁。

 年轻的小伙子当然不会花钱找一个看起来大得可以做自己母亲的女。

 年老的人也一样不甘心将钱花在一个看起来像老太婆的女人的身上。

 小娇的倒霉并不难想象。

 好像她这种年纪,事实也不这一点,小娇不是不知道,问题在,除了做女出卖体之外,她就再没有第二种谋生的本领。

 说到找一个归宿,就更加难比登天。

 所以她只好继续做下去。

 这到底可怜还是可,必须先清楚她以前的一切遭遇才能够下判断。

 她以前的一切遭遇都没有搞清楚的必要,此后的一切遭遇也是一样。

 唯一必须清楚的只是她今夜的遭遇。

 这最低限度,扬州城的总捕头查四就是这个意思。

 巷子里每隔丈许,墙壁上便挂着一盏红灯笼。

 整条巷子仿佛就浴在血中,但亦像房花烛之下。

 这种环境,可以说恐怖,亦可以说旎。

 小娇徘徊在这条巷子里,却无论怎样,也只像血狱中的一个幽灵,完全不像一个新娘子。

 红灯笼之下,她的面色仍显得苍白,只不过远看起来已没有那么老。

 两餐都已成问题,她哪里还有多余的钱去买胭脂水粉。

 她叹气未已,巷口人影一闪,突然走进来一个人。

 一个男人。

 小娇一眼瞥见,一颗心立时怦怦地跳起来。

 这个时候竟然还有男人走到这个地方,她实在有些喜出望外。

 可是她并没有上去。

 因为整条巷子她知道,就只剩下这一个女,她根本不用担心别人还来跟她抢生意。

 她反而退后两步。

 离得灯光远一些,她看来就没有那么老的了。

 进来的那个男人似乎亦发现巷子里只有小娇一个人,笔直向她走过去。

 灯光下看得很清楚,他一身黑缎衣裳,还用一条黑头布半蒙着脸庞,只出眼睛鼻子。

 小娇一些也不奇怪。

 进这条巷子的男人本来大都是遮遮掩掩,生怕给人看见。

 她等到那个黑衣人来到面前,才伸手牵着他的左手的衣袖,先“哟”的一声,道:“你这个冤家怎么现在才走来?”

 黑衣人一怔,道:“哦?”小娇腻声道:“我叫小娇,你大概已忘记了。”

 黑衣人道:“今夜还是第一次进来这巷子。”

 声音很苍老。

 原来是一个老头儿。

 小娇由心里笑了出来。

 这一宗生意难道还会落空?

 她笑着应道:“是第一次吗?那么我非要加倍招呼你不可了。”

 黑衣人道:“只怕我吃不消。”

 小娇道:“我尽量迁就你就成了,来,我带你进去。

 黑衣人道“时间尚早,我周围走一趟再来找你。”

 他举步走。

 小娇哪里肯放过他,抓紧了他的左手衣袖,道:“不早的了,来。”

 她的另一只手连随抓住了黑衣人的那只左手,实行“拉客”

 触手冰冷。

 黑衣人的手简直就像是冰封过一样。

 小娇奇怪道:“你的这只手,怎么这样冷?”

 黑衣人道:“这只手不冷才奇怪。”’

 小娇不由得一怔。

 老年人血气衰弱,手脚难免是这样的了。

 小娇总算想通了这个道理,道:“不要紧,一会就会暖起来的了。”

 她抓着衣袖的那只手说着松开,也抓上黑衣人的左手,双手一齐用力拉。

 黑衣人叫起来道:“别这样大力,当心拉断我的手。”

 小娇咭咭地笑道:“拉断了今夜我就抱着你的手臂睡觉好了。”

 黑衣人道:“那么你就用力拉吧。”

 小娇应声用力再一拉。

 这一拉,黑衣人那只左手竟真的给她齐肩拉断了。

 整只手臂给她从黑衣人左手衣袖里拉了出来。

 她冷不提防,收势不住,一连倒冲出两步,几乎摔倒在地上。

 她当场一怔,目光自然落在抓在手里的那条断臂之上!

 一望之下,她本来苍白的脸庞更加苍白,一声哀呼,昏了过去。

 咕咚,她整个身子横摔在地上,双手仍然抓着那条断臂。

 那条断臂纤细而光洁,绝不像男人所有。

 毫无疑问,是一条女人的手臂。

 断口非常齐整,如同刀切,肌已变成死白色,仍然有血丝外渗。

 从一个男人的身上拉下一条这样的女人手臂,难怪小娇给吓得当场昏倒。

 黑衣人没有取回那条断臂,小娇倒地的同时,他的脚步已举起。

 黑衣人已鬼魂一样,消失在红色的灯光之中。

 这个黑衣人,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

 长夜已尽。

 拂晓。

 晓,晓路凄

 月亮仍然在天际,月光却淡薄如梦。

 这个时候,城东郊的山道上竟然已经有行人。

 两个人。

 侠客沈胜衣,扬州城的总捕头查四。

 两天前,他们因为一件案子联袂到城外的欧家集,现在才回来。

 案子当然已经解决了。

 眼看扬州城已经在望,查四不叹了一口气,侧顾沈胜衣,道;“我职责所在,不得不夤夜赶路,可是沈兄你,并没有跟我吃这个苦的必要啊。”

 沈胜衣笑道:“这哪里称得上苦。”

 查四道:“你不是打算要回去相思小筑一见步烟飞?”

 沈胜衣道;“我是这样打算。”

 查四道:“你大可以由欧家集那里去的。”

 沈胜衣道:“那里去必须绕一个大弯,倒不如经由扬州城再西行。”

 查四道:“一入扬州城,只怕你又要耽搁几天.”

 沈胜衣道“未必。”

 查四道:“最好就未必。”.

 他又叹了一口气,道:“你留在扬州已经有十多天,对于这个地方你难道还不清楚。”

 沈胜衣道;“这个地方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罪案比较多。”

 查四道;“简直就多得要命。”

 沈胜衣道:“一个地方太多有钱人,罪案难免亦会增加,钱本来就是大多数罪恶的源。”

 查四道:“这样说,我如果想好好的休息一下,就先得请部分有钱人搬出去的了。”’沈胜衣道;“相信只有这个办法。”

 查四道:“可惜我目前并没有这种权力。”

 沈胜衣道:“幸好你却有一颗聪明的脑袋,所以仍然可以应付得来。”

 查四摇头道:“就算真的有一颗聪明的脑袋,也未必应付得来,何况我这颗脑袋并不聪明。”

 沈胜衣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谦虚?”

 查四道:“哪里是谦虚?”

 他一顿接道:“正如近那‘银狼’一案,若不是你从旁协助,我未必就对付得了那个凶手。”

 沈胜衣笑笑道:“只是未必,不是一定。”

 查四笑接到:“但无可否认,你留在扬州的十多天,实在帮了我不少的忙。”

 沈胜衣道:“这十多天的罪案好像少了一些。”

 查四道:“不见得。”

 沈胜衣道:“是么?”

 查四颔首道;“所以我叫你最好不要进城,要知道,我们离城这两天之内,城中说不定又已出了案子。”

 沈胜衣笑道:“我可以不管。”

 查四道;“普通案子当然引不起你的兴趣,最怕是奇奇怪怪的,到时候我就算不叫你留下来,你也会留下来查一个水落石出。”

 沈胜衣道:“我这个人的好奇心实在太大。”

 查四道:“最低限度比我还要大。”

 说话间,两人已来到一条小路的路口,查四无意中望了那条小路一眼,突然停下了脚步。

 沈胜衣立刻发觉,道:“什么事?”

 查四目注小路道:“想不到这个时候除了你我之外,还有人行走。”

 沈胜衣循着查四的目光望去,道:“很巧,也是两个人。”

 他的语声非常奇怪。

 查四一怔道:“两个人?”

 他眯起眼睛再望,神色忽变得诧异起来,点头道:“嗯,真的是。”

 小路上显然有两个人。

 一个人身披黑袍,头扎黑头巾,缓步向前行,还有一个人,却是抱在黑袍人手中!

 黑袍人背向着沈胜衣查四,所以,他们只能够看见黑袍人抱着的那个人的两条腿。

 那个人的两条腿都是从黑袍人右手的臂弯垂下来。

 两条腿都是一丝不挂。

 腿修长而光洁,分明就是两条女人的腿。

 查四再一看清楚,神色更诧异,道:“这个黑袍人有些古怪,我们追上去看看吧。”

 不等他将话说完,沈胜衣已放步追上去。

 查四又岂敢怠慢?

 黑袍人离开沈胜衣查四不过五丈。

 他们很快就追近。

 黑袍人直若未觉,踏着原来的步伐继续前行。

 那种步伐异常的缓慢。

 沈胜衣查四也放慢了脚步,跟在黑袍人身后六尺。

 他们看得清楚,那的确是两条女人的腿。

 这个时候抱着一个赤的女人在深夜漫步,无论谁看见,都难免起疑。

 查四忍不住追前一步,厉喝道;“站住!”

 黑袍人停下脚步,一声不发,也没有转过身子。

 查四再喝道:“你到底在干什么?”

 黑袍人仍不作声,忽然蹲下了身子,将抱着的那个女人放在地上。

 那个女人下半身一丝不挂,上半身却是用一块白布随随便便地裹着。

 沈胜衣查四的目光,不由落向那个女人。

 刹那他们都觉得那个女人的身上好像缺少了什么,看来总是不顺眼。

 白布上血渍斑斑。

 看见血,查四一张脸就拉起来,喝问道:“那个女人怎样了?”

 黑袍人还是不作声,缓缓站起了身子来。

 查四冷笑一声,道:“你难道是一个哑巴?”

 这句话出口,那个黑袍人突然“呱”的叫了一声。

 沈胜衣查四不由一愕。

 那简直不像是人类的叫声,倒有点像是鸟叫。

 什么鸟?

 沈胜衣一声轻叱,道:“什么东西在装神弄鬼?”

 查四跟着喝道:“回过头来!”

 黑袍人又是“呱”的一声,徐徐地转过身子。

 沈胜衣查四一见,当场怔住!

 黑袍人竟不是一个人!

 黑头布扎着的赫然是一个鸟头。

 鸟头上一顶鲨鳍也似的高冠,鸟眼圆大,鸟嘴尖长,差不多有一尺。

 整个鸟头都是青黑色,闪烁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芒。

 鸟身也是一样,羽可数,两翼异常阔大。

 方才他显然就是用这双翅将那个女人抱起来。

 它一面转身,一面展翼掠下那块黑头巾。

 头巾落地的同时,披在他身上的黑袍亦从他身上滑落。

 它所有的动作完全跟人一样。

 查四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鸟。

 沈胜衣也没有见过。

 那只怪鸟转过身,人立在那里,不再移动,一双眼瞬也不瞬地盯着沈胜衣查四两人。

 那两颗眼珠竟然是白色。

 查四给这双鸟眼一望,不由心中寒了起来。

 沈胜衣也给鸟眼望得浑身不舒服,他移开目光,由头至尾打量了那只怪鸟一遍,目光最后留在那只怪鸟的双脚之上。

 那只怪鸟的双脚,人一样大,闪动着一圈圈的寒芒,趾爪长逾五寸,锐利如钩!

 “呱”那只怪鸟,突然又怪叫了一声。

 沈胜衣查四虽则胆大包天,看清楚怪鸟的样子之后,再听到这一声怪叫,仍然不由自主地打了两个寒噤.如果是一般人,只怕就算不吓得瘫软在地上,也吓得连滚带爬,赶快逃命去了。

 那只怪鸟看见吓他们不倒,亦好像非常诧异,歪着头,斜盯着他们。

 查四即时道:“这好像是乌鸦叫。”

 沈胜衣目光上移,道:“但无论如何,它怎么也不像是一只乌鸦。”

 查四道:“你看它像什么鸟?”

 沈胜衣摇头道:“我从来没有见过一种鸟好像它这样。”

 查四上下打量了那只怪鸟一遍,忽然说道;“我都有些怀疑,它并不是一只真鸟。”

 沈胜衣道:“我也是这样怀疑。”

 查四道:“不是一只真鸟只怕就是人扮的了。”

 沈胜衣道:“是真是假,抓起来一看便清楚。”

 查四一声:“不错。”一步窜前。

 那只怪鸟好像听得懂他们的说话,即时回转身,向前行去。

 是行不是跃。

 人一样移动脚步。

 查四更肯定,一声:“哪里走!”纵身扑前去。

 沈胜衣忙喝道:“小心!”

 喝声方出口,那只怪鸟突然拔起身子,双翼“飕飕”暴展,身子同时暴转。

 暴展的双翼一齐向查四头拍去。

 查四的身形这刹那正凌空落下,他也算反应灵敏的了,半空中勉强一拧,身形左侧泻开。

 那只怪鸟的双翼一展开,十尺方圆的地方全都在它双翼笼罩之下。

 查四并未能够退出怪鸟双翼笼罩的范围之外,他眼快手急双掌一翻,向当头拍下的鸟翼!

 “叭叭”两声,查四只觉得双掌如同击在铁石之上,一阵酸痛。

 鸟翼并未被他震开,他却被鸟翼拍跌在地上。

 那只怪鸟的气力实在不小。

 查四预料那只怪鸟未必肯就此罢休,也许会继续扑击自己,跌地忙滚身,疾向外滚了出去。

 不出他之所料,那只怪鸟果然再向他袭击,却不是再举翼拍下,而是,展翼横扫。查四的动作已够迅速的了,仍然被那只怪鸟的翼尖扫在右大腿上。

 裂帛一声,一股鲜血从查四的大腿出来。

 那只怪鸟的翼尖竟然锋利如刀,在查四的大腿上削出了一道深及两寸,长达一尺的伤口。

 查四闷哼一声,再次倒地。

 他忍痛贴地一滚,拔刀出鞘!

 那怪鸟并没有再向他攻击。

 它展翼横扫之际,沈胜衣已经扑上来了。

 沈胜衣眼见查四情形危急,一上双掌就拍向横扫查四的那一只鸟翼,却都被那只怪鸟的另一只鸟翼斜来挡住!

 他双掌都拍在斜来那一只鸟翼之上。

 掌落处如击金铁!

 那只怪鸟硬硬被他震开了一尺,也就因此横扫向查四的那一只鸟翼才只是削开了一道血口,没有将查四的右腿斩下来!

 沈胜衣那两掌已经用上了六七成内力,可是只能够将那只怪鸟震开一尺,实在大出他意料之外。

 他方自惊讶,怪鸟的双翼一收一展,已一齐向他扫来。

 飕飕的破空声响,简直就像是两把利斧!

 沈胜衣一退半丈闪开。

 查四一旁喝道:“用剑!”

 话声方出口,沈胜衣剑已出鞘,人已欺近!

 匹练也似的剑光飞向那只怪鸟的眼睛。

 怪鸟竟然也知道厉害,左翼折返,护住了头部!

 “铮铮铮铮”的一连串金属击声在刹那暴响!

 沈胜衣那一剑之中,赫然有十三个变化。

 十三剑都刺在鸟翼之上!

 鸟翼一些损伤也没有。

 沈胜衣看在眼内,惊讶之极,剑一回,大喝一声,再刺出。

 这一剑何止凌厉十倍!

 剑与人齐飞,斩向怪鸟的左翼。

 怪鸟好像已发觉危险,剑方回,它双脚已蹴地,剑方出,它已凌空飞起来。

 “呼”地飞上了路弯不远的一株大树上!

 沈胜衣眼中分明,,人剑就变了方向,紧追在怪鸟之后。

 怪鸟只是在树上一停,双翼又开展“呼”地飞起来。

 向低飞,不是向高处飞。

 它顺风从树上飞下,一飞五丈,落在五丈外的地上。

 那种速度绝不是一个人所能够做得到的。

 它方从树上飞下,沈胜衣人剑已然飞至。

 周围的枝叶,立时被剑气摧落,碎裂纷飞,就像是平空突然下了一场叶雨。

 沈胜衣也就在怪鸟方才立足的那条横枝上稳住了身形。

 他没有追下去,返顾查四。

 查四侧身卧在地上,大腿上血如泉涌。

 他正仰望着沈胜衣那边,眼珠子一动也不动,仿佛已经被方才的情景惊呆。

 一见沈胜衣向自己望来,他立即振吭道:“我的伤并不要紧,你快追下去,将它抓起来。”

 沈胜衣应道:“你身上有没有带刀伤药?”

 查四这才留意到大腿上的伤口,这才知道痛,龇牙咧嘴道:“有,我自己会打点的,快追!”

 沈胜衣一声“好”身形箭一样从树上落。

 这一,竟然有三丈之远。

 那会子怪鸟已经又跃上第二棵树再飞去。

 这二次飞得更远,竟然在六丈开外之处。

 沈胜衣看在眼里,身形着地又标起,却没有上树,只是平地上掠前。

 他是人,不是鸟,一上树,一下树,反而更费力,更耗时。

 饶是如此,他仍然追不上那只怪鸟。

 那只怪鸟到底在飞。

 沈胜衣实在奇怪,他从来没有见过那种怪鸟,也从来没有见过飞成这样的鸟。

 莫非那只怪鸟太笨重,所以不得不如此一跃一飞?

 这到底是什么鸟?

 沈胜衣虽然是以剑术扬名江湖,轻功其实也不是寻常可比。

 熟悉他的朋友都知道,他的身形一展尽的时候,简直就像是用强弓出去的箭一样。

 再加上他充沛的体力,就是以轻功独步江湖的步烟飞到最后也因体力不支给他追上。

 可是他毕竟只是一个人,现在他追的毕竟是一只飞鸟。

 他只能够跳跃,那只怪鸟除了跳跃之外还能够飞翔。

 一飞就是五六丈。

 所以他虽然全力追赶,十几个起落之后,距离那支怪鸟仍然有七八丈之远。

 十几个起落之后,前面已没有树,山石嶙峋,山路亦曲折了起来。

 没有树,怪鸟就不能够那样飞翔。

 沈胜衣精神大振。

 谁知道在这情况下,那只怪鸟突然离开了山路,跃向路旁的断崖。

 在断崖边沿一站,那只怪鸟双翼霍霍地尽展,扇动着突然飞了下去。

 沈胜衣两个起落追到,往崖下一望,只见那只怪鸟双翼不停地拍动,一凝一沉地徐徐飞下。

 沈胜衣不由得怔在当场。

 断崖下烟雾离,那只怪鸟没多久就消失在离烟雾之中。

 怪鸟的巢是否就在下面?

 山风吹处,烟雾飞。

 烟雾之中隐约可以看见树木。

 这个断崖显然并不怎样深。

 沈胜衣决定追下去。

 他手剑并甩攀崖而下。

 幸好这个断崖陡峭虽然是陡峭,并不是笔直如削,所以沈胜衣也不觉得怎样困难。

 可是查四如果在上面看见,相信也得捏一把冷汗。

 不过一炷香时候,沈胜衣已到了崖底下。

 这个断崖果然并不怎样深。

 断崖下是一个树林,那些树木大都非常壮,地上积满腐烂的树叶,散发着一种奇怪的气味。

 走在腐叶之上就像是走在毡绒之上。

 感觉当然是走在毡绒之上的感觉好。

 好得多。

 毡绒之上,也不会突然标出一条毒蛇来。

 沈胜衣才走了几步,飕的一条毒蛇就从腐叶中标出,标向他的小腿。

 那条毒蛇的颜色与腐叶几乎一样,一颗三角形的蛇头却是紫红夺目。

 幸好沈胜衣手急眼快。

 那条毒蛇还未标到,已经被沈胜衣的剑斩成了六截!

 沈胜衣的剑旋即急挑。

 剑光过处,一颗碧绿色的蛇头就从一旁树上落下。

 蛇身仍搭在树干之上,头一断,反而又将树干紧了。

 这条蛇,方才已准备从树上标向沈胜衣。

 惹不是沈胜衣眼观四面,耳听八方,这条蛇现在已在他的身上。

 沈胜衣不由得打了两个寒噤。

 他虽然不知道这树林中到底藏着多少条毒蛇,却知道绝不止那两条。

 在一个这样的树林中一个人找寻一只那么凶猛的怪鸟,简直就是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沈胜衣不喜欢开这种玩笑。

 树林里一片幽暗,但前面不远,却一片光亮。

 沈胜衣举步向那一片光亮走去。

 他走得很小心。

 到他走到那一片光亮,树林中他走过的地方又多了两条毒蛇的死尸。

 走到那一片光亮,也竟就是走出了树林。

 树林原来并不深。

 那一片光亮是一片草地。

 草地的周围种满了花草。

 花开锦绣。

 沈胜衣仔细一看,不由又奇怪起来。

 那些花草竟然大都是合药用,五毒辟易的花草。

 还有令他更奇怪的东西。

 草地的正中,赫然有一幢庄院。

 断崖下其实是一个山谷。

 山谷靠崖的一侧,是一个毒蛇群集,满布危险的树林,但其他地方,显然已经过人工修饰,变得安全而美丽!

 花香之外,还有鸟语。

 沈胜衣方出树林,就已经听到雀鸟叫声。

 种种雀鸟的叫声,有些悦耳,有些难听,有些却是古怪之极的。

 可是放目整个山谷,沈胜衣连一只雀鸟也见不到。

 雀鸟声是从庄院那边传来的。

 沈胜衣举步向庄院那边走去。

 山谷的另一面也是一面断崖。

 一道小小的瀑布从断崖上泻落,在崖下聚成了一个水池。

 水池已满溢。

 多余的水经由一条石砌成的水道穿过庄院的后墙,再从庄院前门左侧的围墙出来,向谷口那边。

 也就在庄院前门左侧,停着一辆非常华丽的双马大马车。

 马系在旁边的一棵树干上。

 车座上并没有人,附近也没有。

 沈胜衣走过去,在车厢的门户上敲了几下。

 没有反应。他以剑将门推开一看。

 车厢之内一样没有人。

 沈胜衣将门关上,走向庄院的大门。

 越接近,雀鸟的叫声就越响亮。

 响亮而嘈杂。

 这幢庄院之内难道养满了雀鸟?

 在庄院之内有一幢这样的庄院已经出人意料,更令人奇怪的竟是这种庄院的结构。

 庄院四面高墙,高墙之上全张着铁网,那些铁网全都一直伸展到庄院中的屋脊上。

 整幢庄院,一如笼罩在一个大铁网之下。

 加上雀鸟的叫声,整幢庄院简直就像是一个大鸟笼。

 一起了这个念头,沈胜衣不由又想起了那只怪鸟。

 庄院之内到底住着些什么人?

 那只怪鸟现在是否也就在这幢庄院之内?

 大门紧闭。

 沈胜衣手握门环,在大门之上重重地敲了五六七下,才停下。

 然后他倾耳细听。

 门内只有雀鸟的叫声。

 很久都没有人应门。

 沈胜衣第二次举起门环敲了。

 这一次不久,他听到了脚步声。

 轻微的脚步声,一直向门这边走来。

 沈胜衣放开手握门环。

 未几“依呀”的一声,门在内打开,一个人探头出来。

 是一个老人,须发俱白,面色也很白,白得就像白纸一样,一丝血也没有。

 就连他的眼瞳也是白色,仿佛笼上了一重白雾。

 他一面笑容,每一分每一寸的肌,每一条皱纹,都仿佛充满快乐。

 沈胜衣从来没有见过一个显示得这样快乐的人。

 那种快乐的表情,可以说已到了一个人所能够显示的极限。

 这个老人何以这样快乐?

 沈胜衣有些奇怪。

 老人穿着一袭白绫寝衣,头发濡,似乎起来未久,梳洗未已。

 他上下打量了沈胜衣一眼,笑问道:“什么事?”

 沈胜衣沉一下,道:“我是追着一只鸟,追到来这个山谷…”

 老人急问道:“一只什么鸟?”

 沈胜衣道:“我也不知道。”

 老人道:“哦?”沈胜衣道:“那只鸟很奇怪,我从来都没有见过。”

 老人追问道:“如何奇怪?”

 沈胜衣道:“它与人同样高矮,羽利似刀,爪锐如钩,浑身青黑色,闪动着一种令人看见心悸的寒芒。”

 老人的笑容忽然一敛,道:“它走动的时候是否一跃一飞?”

 沈胜衣点头道:“老人家莫非见过那只怪鸟?”

 老人道:“不久前见过一次,当时我曾经想将它抓起来,可是一走近,就给它一翼扫得打了一个筋斗,幸亏就在我这幢庄院门前,我又已知道厉害,赶紧溜入去。否则只怕已给它当场撕开,变成了它的点心。”

 沈胜衣道:“之后怎样?”

 老人道:“那只怪鸟呱呱的怪叫几声,飞走了。”

 沈胜衣道:“没有再见?”

 老人道:“一直都没有。”

 沈胜衣道:“那么老人家可知道那只怪鸟事实是什么鸟?”

 老人笑脸再展,笑道;“幸好你是问我,如果你走去问人,就算不说你眼花,也未必能够给你一个答案。”

 沈胜衣道:“敢请指教。”

 老人道:“那种鸟乃是鸟中之王,原产于天竺深山大泽之中,最好喜欢就是吃人的,所以,当地的土人,都叫它做死亡鸟。”

 沈胜衣一惊道:“死亡鸟?”

 老人道:“它带给人们的无疑只有死亡。”

 沈胜衣奇怪道:“原产天竺深山大泽中的鸟怎会飞到来这里?”

 老人道:“也许是有人从天竺带回来,不慎给它走,到处飞,但亦不无可能,是它自己离开天竺,飞到中土。

 沈胜衣想想,道:“老人家这样清楚,对于雀鸟显然是甚有研究。”

 老人呵呵大笑道:“我自小喜欢雀鸟,一生都是在研究雀鸟,如何不清楚。”

 沈胜衣一怔,道:“尚未请教老人家高姓大名。”

 老人道:“你就叫我‘极乐先生’好了。”

 沈胜衣道:“极乐?”

 老人道:“极乐也是一种鸟名,你说我这名字是否改得很有意思?”

 沈胜衣唯有点头。

 极乐先生笑接道:“我这幢庄院也就叫做极乐庄。”

 沈胜衣“哦”了一声道:“庄内似乎养着不少的雀鸟。”

 极乐先生道:“确实数目我早已不清楚了,估计五六千只总有的。”

 沈胜衣大吃一惊。

 极乐先生将门再拉开少许,偏侧半身道:“你只须探头望一眼,就知道我并没有说谎。”

 沈胜衣走前一步,探头望一眼。

 门外一条石径,直通厅堂。

 石径两旁都张着铁网,下端嵌在地上,上端却是与罩在庄院上的铁网相连。

 网内种着花草树木,还有一排排的竹架。

 雀鸟叫声也就是在网内传出来。

 无数的雀鸟栖息在花草树木竹架之上,到处飞舞的为数也不少。

 有些美丽,有些丑怪,骤眼看来,竟好像有好几百种。

 沈胜衣从来没有见过数目这样多,种类也这样多的雀鸟。

 那些雀鸟之中他有些一眼就能够认出来,有些似曾相识,但大部分都完全没有印象。

 他不由怔在那里。

 极乐先生看在眼内,笑道:“你是否很奇怪?”

 沈胜衣道:“奇怪极了。”

 极乐先生道:“这个极乐庄之内,除了厅堂以及我睡觉的地方之外,差不多全都养着雀鸟。”

 沈脞衣忍不住问道:“这么多雀鸟你养来干什么?”

 极乐先生道:“养来欣赏。”

 他双手互,得意地笑道:“我走遍天下花了差不多二十年的时间,才找到这么多的雀鸟。”

 沈胜衣诧声道:“差不多二十年?”

 极乐先生道:“你一定认为我的脑袋有毛病。”

 沈胜衣淡笑作答。

 极乐先生道:“我的脑袋可是一些毛病也没有,这二十年花得实在值得。”

 沈胜衣诧异的盯着极乐先生,很想听听他的意见。

 极乐先生接道:“经过二十年的努力,天下的雀鸟,我相信搜集得八八九九,在这个庄院走一趟,几乎就可以见尽天下雀鸟,对喜欢研究雀鸟的人来说,又是何等伟大的一样贡献。”

 沈胜衣没有作声。

 极乐先生又说道:“当然,在那些完会不喜欢雀鸟的人看来,这种工作非独没有意义,而且简直就是一种浪费。”

 他忽然一声叹息道:“不喜欢雀鸟的人,却是多得很。如果我将这样的一幢庄院建在闹市之中的话,就算不被人当做妖怪,也必会被人视作疯子。”

 沈胜衣道:“所以你宁可将庄院建在这个山谷之中?”

 极乐先生道:“不错。”

 沈胜衣道:“要照料这么多雀鸟,相信并不容易?”

 极乐先生道:“当然不容易,单就是它们每一天的食物,就够你头痛的了。”

 沈胜衣道:“你好像并没有雇人帮忙吧。”

 极乐先生道:“本来是有的,后来我发觉他们都只是为了生活而工作,本一些也不喜欢雀鸟的,很多时乘我不在,老是拿那些鸟来出气,索辞掉他们,宁可自己辛苦一点。”

 沈胜衣道:“对于这种心情,不难理解。”

 极乐先生问道:“你莫非也很喜欢鸟?”

 沈胜衣道:“不是每一种都喜欢。”

 极乐先生道;“每一种雀鸟其实都有它们可爱之处。”

 沈胜衣倏的道:“是了,极乐先生,可否让我进去欣赏一下那些鸟。”

 极乐先生道:“之至,可是”

 他一顿才接下去:“今天不成,改天好不好?”

 沈胜衣正想问问原因,极乐先生已对他解释道:“因为今天我有客人,分身不暇。”

 沈胜衣不省起停在一旁那辆马车。

 极乐先生接道:“没有我在指点,相信你也不会完全清楚所有雀鸟的名称,与及它们的特,看也是白看…”

 话口未完,一个女人的声音突然在里头传出来:“极乐!”

 声音非常悦耳。

 极乐先生听得呼唤,慌忙转头,道:“在这里。”

 应一声,他又回向沈胜衣。

 那个女人的声音跟着问道:“你去这么久,到底干什么?”

 极乐先生道;“庄外来了一位喜欢雀鸟的公子。”

 女人的声音道:“叫他改天再来。”

 极乐先生道:“已叫了他了。”

 女人的声音道:“那么还不进来。”

 极乐先生道:“就来了。”

 那个女人沉默了下去。

 极乐先生转对沈胜衣道:“对不起,我可要关门了。”

 沈胜衣口里说:“不要紧。”一双眼睛仍然不住往庄内看。

 极乐先生好像看出他的心意,道;“你是否怀疑那只死亡鸟是我养的?”

 沈胜衣并没有否认,说道:“有些怀疑。”

 极乐先生道;“那种鸟我就算抓住了,也只会锁起来,绝不会让它到处飞。”

 沈胜衣道:“是么?”

 极乐先生道:“你既然已见过那只死亡鸟,是必已知道它的厉害,如果我让它自由走动,庄内的铁网早已被它拆掉,我二十年的心血早就完了。”

 铁网一拆掉,里头的雀鸟怎会不飞出来。

 极乐先生怎会冒这个险?

 沈胜衣道:“方才我追得它那么紧,一急之下,它说不定会溜进庄内。”

 极乐先生失笑道:“庄院上面的铁网全部都完整无缺,门户又-直紧闭,那么大的鸟,如何能够溜进来?”

 沈胜衣不能不承认极乐先生的说话有道理。

 对于这个老人他虽然觉得很可疑,在目前,也实在想不出一个充分的理由闯进去,彻底来一个搜索。

 他到底不是官府中人。

 这个老人又是一脸笑容,客客气气,他就算要凶,也凶不出来。

 所以他只好说道:“既然如此,我在附近找找看。”

 极乐先生道:“你千万小心。”

 沈胜衣道:“我会小心的。”

 他一步退后,忽然道:“有一件事情,我几乎忘了请教。”

 极乐先生道:“公子不必如此客气,只管问好了。”

 沈胜衣道:“这个山谷有没有道路通出去?”

 极乐先生道:“当然有,否则我如何进出。”

 他连随一怔,道:“怎么公子你不是从那条道路进来的?”

 沈胜衣道:“我是由那边断崖攀下,穿过树林来到这里。”

 他的目光停留在极乐先生面上。

 既然已看见那辆马车,他岂会不知道这个山谷必定有道路通往外面。

 那样问,那样说,显然就是试探极乐先生。

 极乐先生却是表现得非常诧异。

 听得沈胜衣竟是从断崖攀下,穿过树林到来,极乐先生更不只诧异,而且是惊讶,道:“那个树林内毒蛇群集,你竟然能够走过?”

 说着目光就落在沈胜衣左手的剑上,好像到现在才发现那柄剑,旋即道:“公子原来是一个剑客,那么就怪不得了。”

 沈胜衣道:“以我看,老先生似乎也懂得武功。”

 极乐先生没有否认,笑道:“没有几下子,如何能够在这个地方住下来?”

 他立刻转回话题,道:“能够走过那个毒蛇群集的树林,公子的武功相信亦非寻常可比。”

 沈胜衣道:“哪里。”

 极乐先生伸手忽一拍后脑,说道:“真是老胡涂,到现在尚未请教公子高姓大名。”

 沈胜衣道:“姓沈,沈胜衣。”

 极乐先生一惊,道:“你就是沈胜衣么?”

 沈胜衣道:“老先生认识我?”

 极乐先生笑道:“只是闻名。”

 沈胜衣“哦”了一声,

 极乐先生接道:“闻名久矣,不意遇于今朝。”

 他上下打量了沈胜衣一眼,又说道:“呵,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更胜闻名。”

 沈胜衣听得一怔。

 极乐先生倏的叹了一口气,道:“可惜我今天实在无暇来招呼你。”

 沈胜衣道:“先生言重了。”

 极乐先生道:“过了今天,什么时候你有空,不妨请来坐一坐。”

 沈胜衣道:“一定。”

 那个女人的声音即时又响了起来:“极乐”

 语声已显得有些不耐,却仍然悦耳。

 极乐先生慌忙应声:“来了!”

 回对沈胜衣道:“抱歉抱歉。”

 沈胜衣道:“客气客气。”

 他说着又向内瞟了一眼,忽然道;“声音那么悦耳,老先生的朋友一定是个大美人。”

 极乐先生低了嗓子道:“大是大,美可不见得。”

 他一笑又道:“女人的语声就像是雀鸟的叫声,年轻那样子,年老往往亦是那样子,你若是听声音娶老婆,包管你有机会娶着一个老太婆。”

 沈胜衣莞尔。

 极乐先生笑着,手指谷口那边,说道:“你一直向那边走,出了谷口,就是大道。”

 沈胜衣道:“多谢指点。”

 极乐先生连声抱歉。

 抱歉声中,他退后一步,关上大门。

 沈胜衣只好离开。

 满腔疑惑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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