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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时间倒溯至三百年前;这个故事开始的时候——

 锦州,山海关外,北风怒号,雪花虽然渐渐停了,但是风却是愈来愈劲。

 灰色的天穹,天脚处略呈现白色,这关外的冬天,满目的萧然肃杀之情,雪是停了,但是地上己铺着尺深厚雪,好一片银色世界。

 雪堆后面,蹲着一个小童,年约四五岁,只是他长得细皮,眉目清秀,脸圆如球,却闪着一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那模样当真可爱得很。

 这孩子穿着一件又大又破的棉衣,肩上背了一小捆枯柴,一双小手仍不停地在雪中翻拣枯柴,小手冻得通红。

 忽然他停止拾柴,缓缓站起身来,面一阵寒风,吹得他打了一个寒噤,他抖擞了一下,自言自语道:“这雪停了,今晚只怕还要冷呢。”

 忽然他瞪着一双乌黑的阵子,目不转睛地望着天空,原来天空一只黑鹰盘旋着飞了过来。

 邦应一身黑亮扁,头顶上却是雪白,虽然不大,却神骏得很,这种鹰儿乃是辽东所产最厉害的一种,唤做“海东青”身形虽不甚大,却凶得厉害,寻常比它大上一倍的兀鹰也不敢招惹它。

 这小童看它老是绕着圈儿盘旋,心知必有原故,于是爬上那雪堆下望,果然远处有一只雪白的小兔在跑着,那兔周身雪白,若非是在飞跑,根本分辨不出来。

 那鹰转得两转,忽然双翅一收,身形就如箭矢般冲了下来,那野兔四足一纵,没命狂奔。

 但是鹰儿计算得极,下扑之势正好在野兔前面一点儿,兔子往前一逃,正好碰上它的利爪。

 站在雪堆上的小孩看得不叫出声音来,眼见鹰爪就要抓上白兔背上,说时迟,那时快,忽见那白兔往左一钻,身形却往右一翻,立时背脊垫地,四脚朝天,一双后腿猛然往上一蹬——

 但闻一声惨鸣,那“海东青”忽然跌落地上,滚了一滚便已死去。

 原来那白免后腿一境,正蹬在鹰腹上,登时把鹰肚子蹬了一个大,肚肠了一地。

 那白兔滚了两滚,也倒下不动了,敢情它肚上也被撕去一大块皮,血如注。

 东北野兔强壮万分,常能借一蹬之势杀死巨鹰,有许多南方人初到北方,听当地猎户说起这等事来,都不相信,等到亲眼目睹时,不一个个目瞪口呆。

 且说站在坡上的小娃儿瞧见这幕情景,就从坡上跑过去,走近看时,发现那白兔身躯微抖,似乎尚未死去,腹上创口也仍不断着鲜血。

 他把免儿抓住一看,那兔果然没死,被他一阵摇动,缓缓睁开一双红眼睛瞪着他。小娃儿见那兔通体雪白,肥头大耳,模样十分可爱,那双红眼睛中似乎出一股疼痛的神色,又像是在乞求帮助,不怜悯之心大起,忙从口袋中掏出一条手巾把白免伤口包住。

 但那创口伤得极深,虽用手巾包住,但是仍止不了血,那白兔愈来愈是萎缩,双耳垂下,眼睛也缓缓闭上,眼看是不成的了,小童不由慌乱的手脚,不知要怎么办才好。

 这时候,近处山峦上缓缓走来一人一骑。

 那马通体雪白,并无一,极是神骏,口中不时吐着一团团白气,马上坐着一个老者,这老人方头大脸,面如重枣,却是红润异常,白眉白髯中透出一丝慈祥可亲,但奇的是慈蔼之中又令人感到不怒而威。

 老人勒马爬上小重方才立足的小坡,停下马来四百眺望,只见不远处“山海关”在淡淡雾气中巍然耸立,靠近地面处因雾气较浓,已是现犹隐,城楼上横额,却是清清楚楚可见“天下第一关”五个字龙飞风舞,气势磅礴。

 老人凝目看了一会,忽然双目光暴,过了一会又长叹一声,他自言自语道:“我一生从没有踏进此关半步,这一去,不知——不知还有没有命能回来,唉,风柏杨,你千万不要把一世英名付之水啊!”他一低头,蓦然瞧见坡下小童抱着一只白兔的情景,不由轻咦一声。

 那个娃儿,抱着一只血不止,奄奄一息的白兔,在身上摸,却没有一件东西管用。

 忽然,他瞧见左面雪堆中出一个绿色的小尖儿,他不大喜,连忙一把将雪抓开,果然出一株小草来。

 小童把绿草拔将出来,看着部的黄大笋,不喜道:

 “啊,这土参好大——”

 这种土参在东北到处都是,是以小童一见就认得,这土参中的汁水最能止血长肌,江湖郎中的刀创药中多掺有这东西。

 小童把那土参拿在手中用力一捏,那知这土参儿硬得异常,竟是捏它不破,他低头一瞧,小白兔双眼已紧紧合上,心中不由大急,一把将土参放在口中,用牙齿用力一吱。

 “咔”一声,壳儿破裂,里面一包甜汁全注入小童口中,他正待吐将出来,忽然右面一个焦雷般的声音:“兀,你这小鬼”

 他骤然吓了一大跳“咕”一声,一口汁水全给喝下了肚,他只觉一股清凉无比的汁水顺看喉管直下去,他猛可一惊,也顾不得看右面是什么人在大叫,低头一看,幸好壳中还有一点水汁,连忙倒在白兔的伤口上,用巾包着。

 这东西真灵验无比,一会儿,免肚上不仅血全止,而且立刻生出一层油皮来。

 他一心照料小兔,竞将方才右边那声大吼给忘了。过了一会,手中兔子一阵抖动,白免缓缓睁开眼睛,四面瞧了瞧,像是悠悠醒来的模样。

 小娃儿不大喜,轻轻将兔子放在地上,那兔子慢慢站了起来,忽然用嘴轻轻在小娃儿手背上擦了两下,缓缓离开。

 小童满心喜欢,低声道:“小白兔,再见。”

 那白兔又回头来,睁着红眼睛对他望了两眼,匆匆跑去。

 白兔走了之后,他陡然想起方才那一声大吼甚是出奇,连忙往右边下看,只见白雪遍地,一丝人影也没有。

 他心里暗道一声奇怪,却也没有再去想它。

 他缓缓坐下来,坐在一节松木上,用手无聊地把雪花拨开,不一会,便拨开尺方的一块泥地出来,泥地上铺着两块青砖,青砖当中成了一条狭沟,那些拔开的雪花受他手上的温热渐渐溶化,于是一道水缓缓注入狭沟中。

 他呆望着那狭沟,心中又开始胡思想起来。

 他年纪虽小,但是感情却极是丰富——虽然只是一些稚气的情感,世上的万事万物,他都觉得极为可爱,常常望着一朵白云,他会呆看上一个多时辰不觉厌倦,过了一会,他又深深爱上一朵半开的蓓蕾。

 这时他心中想着:“老师上次说隋炀帝开了一条运河,害死成千成万的百姓,嗯,那运河一定大极啦…”

 “这便是我的运河——”他望着青砖中的小水沟“哈,谁也得乘船才能过得去——”

 这时青砖上忽然爬来一只蚂蚁,从一小段松针上轻轻爬到“对岸”小重不乐得笑了起来,他暗道:“对,这是桥,哈,蚂蚁儿过桥。”

 他似乎为那蚂蚁也把这“水沟”当做“运河”而甚。

 这时他忽然想道:“大人的心里真奇怪,许多小虫小蚁都知遵守的法则,他们却是不肯遵守——”

 “呼”一声,一个“大人”的腿跨过他的“运河”停在他面前。

 他略带惊慌地抬头一看,只觉一个面色红润的老者微笑站在他面前。

 他微微有点责怪这老伯不遵守他“运河的规则”但是当他看到老人皤皤白发时,他不觉得自己责怪他十分不应该,只好歉然一笑。

 那老人慈祥地道:“娃儿,你玩得真开心是吧?你可知道方才你险些就丢了一条小命?”

 小童不一怔,道:“什么?”

 老人笑道:“方才你把那‘千年参王’放进嘴里去时,可曾听到大吼一声?”

 小重道:“听到,听到,不过什么是‘千年参王’啊?您是指那枝土参么?”

 老人笑道:“哈,世上哪有那么大的土参?你竟不知道…唉,可见天下事冥冥中自有注定,这等奇宝实注定要落入这娃儿之口,任谁也无法阻止,方才那‘金神猿’白丕见宝起歹意,结果不但宝物没有到手,反而吃我百步神拳送了命,唉。”

 小童虽然听不太懂,但他天聪明,脑筋一转,道:“伯伯,您是说,方才那大吼一声的人想来害我,结果反让伯伯打死了是吗?”

 老人笑道:“嗯,你这娃儿真聪明。”“说着指了指右面雪堆后。

 小童跑过去一看,只见雪堆后果然躺着一个汉子,瞧那模样,已是死去多时,只因正倒在雪堆后,是以方才没有看见。

 小童瞧了一会,低声道:“你这人真是的,要吃那土参早点告诉我不就得了,反正那白兔只要一点点就够了,干么要偷偷摸摸的…

 那老人不一怔,柔声道:“你是说我不该杀他?”

 小童点了点头,过了一会,他又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老人呆得一呆,忽然仰天长笑,跨上白马,抖缰而去。

 小童怔了一会,忽然觉得一股热气从小腹下直冒上来,霎时身如醉酒,头昏脑“扑”的坐在地上。

 老人骑马走出几步,忽然回头一望——

 这一望,端的值得一书,只此回头一望,从此就决定了今后五十年武林的大势!

 老人望见小童面红如醉,心忖道:“千年参王的效力发作了,我现在虽有要事,但若不助这娃儿一力,岂不是好生可惜了这武林奇宝?”

 手中一动马缰,回到原处,伸掌按在小童腹上。

 小重只觉一股暖从老者掌中传出,将自己腹内热气引人四体百骸,登时觉得舒畅无地,但是浑身一丝力也用不出。

 过了一会,老者收掌道:“娃儿,你叫什么名字?”

 小童道:“我叫高战。”

 老人望了他一会,从杯中掏出一张纸来,丢在小童身上道:“这纸上画有几个人像,你以后好好照着练练,包管有你好处。”

 高战想说两句感激之话,但是全身软棉棉的,连张口说话的力气都像是没有了。

 老人从马背包囊中拿出一块巾,盖在他身上,想说什么,却止住口,过了一会道:“好好睡一觉吧。”

 反身跃上马,一拍马,马蹄扬起阵阵雪花去了。

 高战看那巾微微放亮,也不知是什么织的,盖在身上又轻又暖,巾中央却用细线绣着一棵大柏树,一棵大杨树,枝态扶疏,极是生动。

 忽然眼睛觉得微酸,一合眼,缓缓入睡。

 这阵时间,老人骑着白马巴到了山海关前,不知怎的?他缓缓放慢了马,像是不愿入关似的。

 蓦然,他像是忽地惊起,仰首看了看雄伟的城楼,暗道:“风柏杨,风柏杨,你是畏怯么?那无恨生虽则名满天下,难道我边大侠就真怕他不成?”

 他猛然回头,只见远处高山接天,顶上白雪隐在云雾之中,白雪茫茫,好一片牧野风光,朔风吹来,触面生寒,想到自己雄踞关外垂卅年,不由昂然自语:“风柏杨,你昔日威风何在?”

 于是奋然一掌拍在马上,得得得冲入天下第一关。

 初冬时分,原野上一片肃杀。

 一弯水,枯寂向东着,一棵冲天的榆树,虽然树叶尽落,可是枝干有如横生蟠龙,气势甚是雄伟,树后,是个百十家的小村落,因为村前有这棵千年大榆树,所以唤做“榆庄”

 清晨,天色很是清朗,远处的山清清楚楚的一目了然,在村首一家小茅屋,跑出个小男孩,红齿白,长得非常俊俏,看来也不过七、八岁,两只小手提着水桶,走到井边。

 他穿得很单薄,也不见话出寒冷之态,放下绳子,很轻松便打满了两桶水。

 他见天色尚早,村里还没有人起来,把水倒入厨房内的水缸,便走出坐在榆树下,面对着尚未从山头爬出的太阳,一心一意练起内功来。

 等到运气一周后,但觉遍体温暖,舒适已极,心中不由自主的又想到那个传他这套工夫的老人。

 “他是多么令人亲近呀,他老人家脸上虽然很是严肃,可是,可是…可是怎样我也说不出来,除了爹,只怕世上再也没有这样好的人。”他想到那老人满脸正气,不由愈觉心折。

 “要是我们不搬走的话,他答应回来还要教我武功哩!”

 他正在回忆三年前的往事,忽觉脸上一凉,他一怔,接着恍然大悟,回过头来,抱着一头大黄牛的头骂道:“老黄,又是你,坏东西。”

 那头老牛,身体虽很庞大,可是乖巧已极,是以乘着小男孩正呆呆出神时,悄悄走到他身后,舐了一口。

 小孩与牛很是亲热,老牛让他抱着头,不住的用舌去舐他,男孩突然翻身骑上,叫道:“老黄,咱们到田里去。”

 “老黄”似乎完全听得懂孩子的话,微微摇那颗大头。

 孩子道:“怎样,你还没有吃过干草?”

 老牛点点头。

 孩子道:“那么我们一同回去吧。”

 那孩子骑着牛,慢慢走向茅屋,忽然里面传出一阵苍老的叫声:“战儿,怎样这早便起来了。”

 那男孩闻声急忙翻身下牛,跑进屋里,对睡在上中年病汉低声道:“爸,你病好些了吧。”

 那病人摇头叹道:“战儿,我这病难好了,大夫说我是虚火上升的大热症,其实他那知我这是几十年来的老毛病。战儿,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我老实告诉你,爹年青时有一次在战场中负伤,部中了敌人的药箭,箭头始终没有取出,是以痛时发,这次发作甚是厉害,只怕…只怕…”

 战儿急忙阻止,柔声安慰道:“爸,您千万别想,您的病一定会好的。”

 病人长叹一声,缓缓道:“唉,你年纪这么小,我真是不放心,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在九泉下怎么能向你妈待?”

 战儿觉得室内空气沉闷,父亲这几句话令他心痛如绞,强忍着眼泪道:“爸,我去烧早饭。”

 他父亲突然问道:“咱们田里的高粱全部收完了吗?咱们欠别人的粮食,可要先还清。”

 战儿道:“欠隔壁林伯伯,后面李大叔都还啦。”

 那人满脸慈爱,凝望着战儿走去准备早饭,不由自言自语道:“这孩子,这点年纪,如果是生长在富贵之家,正是无知无,嬉戏终,绕在父母膝旁撒娇使赖的黄金年华,可是战儿呢?不但要管田里的事,又要服侍我这病人,唉,生而贫苦,那真是十分不幸的。”

 喝过几碗高粱粥,战儿骑上“老黄”又往田里去割最后一块高粱,他小手握着镰刀,运用如飞,每当他割完一把“老黄”便把叶子嚼断吃去。

 太阳渐渐出来了,战儿累得满头大汗,阳光照在黄金投的高粱米上,令人有一种丰足的感觉,战儿仰望着耸高的长白山,在碧蓝的苍穹中班立着,真分不出天高还是山高,心情不觉悠然神往,低头看着脚旁成堆的黍米,自觉劳苦没有空费,很感安慰,但他一想到父亲久病难愈,又不悲从中来,自己也分不出心中是忧是喜。

 他休息了一会,便把高粱米装进布袋,忽然身后一个甜脆的声音叫道:“高战,你替我作的文章呢?老师说今天不,就要挨手心哩!”

 高战回过头,看着身后那稚气满脸的小姑娘,歉然道:“啊,这几天真是忙极了,天天上田里作工,真…真对不起,我竟忘掉要替你作文,等我收拾好,这便替你作。”

 那小姑娘很不高兴,双颊涨得通红,嗔道:“哼,不作就不作,谁稀罕了。”

 高战心内很感惭愧,低头不语,小女孩又道:“上次汶姐要你作,早上告诉你,你下午就作好送去,我老早就告诉你,你竟不放在心上,哼,你记得好了。”

 高战想开口辩护,可是转念一想,她责备自己的句句都是实话,所以不知如何启口。

 他天极为柔和正直,年纪虽小,别人待他的好处,他时时铭刻在心中,别人骂他恼他,他却并不放在心上,不管是多么艰难危险的事,只要是别人要求他,他从来未曾拒绝,都是尽力而,因为他不愿伤害任何人——甚至任何小动物,他爹常抚摸着他的头发说他比女孩儿心地更慈祥。

 那小姑娘见他久久不语,不有些懊恼,但又不便示弱,便道:“你倒先生气了,好,你赶快去作吧,待会我到你家去拿,我还要自己抄一遍,老师认得你的字呵!”

 说罢,瞟了高战一眼,温柔一笑,转身便离开。

 高战想到自己还须到镇上去抓药,正想告诉她,但一看到她充满自信的小脸,淡淡的阳光照在她白皙的皮肤上,简直好像透明了,令人有一种出尘的感觉,便住口不说了。

 他轻吁了一口,装满了二麻布袋,骑上“老黄”一步步走回家去。

 坐在宽宽的牛背上,凉风吹来,高战又想起昨夜的梦境…

 “妈在云端里,她全身裹着一层厚厚的彩虹…她向我招手,我努力…努力想看清楚妈亲爱的面容,可是那可恶的彩云,竟把妈整个脸笼罩着,只能看出一个轮廓,我真想跳上去抱妈,妈向我摇摇手便消失,我一急,就醒来了。

 我五岁时,妈离开爹和我,我还以为妈是睡着了呢!如果…如果那时我知道今后再见不到她,我…我定要多瞧她几眼,在我心中留下比较深的印象。”他想:“我每次作梦,梦到妈都看不清楚她的面孔,我仔细回忆也只得到二个模糊的影子,妈,你哪一天能让我在梦中看得清楚一点呢?”想到这里,不鼻头发酸,真放声一哭。

 他轻步走到父亲边,见父亲沉沉睡着,略略放心,便提笔替那小女孩作文。

 原来高战一家本是山西望族,家中代代都是执戈卫国的武将,先祖高宠更是大宋忠岳元帅手下第一员大将,当年曾以一枝长戟连挑翻金人十二辆重革华车,端的成震天下,力尽殉国之,岳元帅如失左右手,后来传到商战父亲高云,他眼见满清野心显,想要并我中华大好河山,便怀着满腔热血,仗着家传“无敌戟法”投身辽东经略熊廷弼大帅度下,充当一员参将,那熊经略雄才大志,文武双全,原是为国家干城,经营辽东,清兵不敢越雷池半步,无奈大明气数已尽,君主昏庸,重用小人,熊大帅三启三罢,受尽人牵制,盛京一战,王化贞坐而不救,终于被清兵个个击破,熊廷弼被执至京问罪,高云眼见忠义之士不是冲锋陷阵为国捐躯,就是被臣横加迫害,原来颇有中兴的局面,到头来烟消云散,不由万念俱灰,只身返乡,娶了一房媳妇,种田度

 高云郑氏,是温柔腼腆的一个美人儿,体态甚是薄弱,可是才名甚著,诗、辞、歌、赋、棋、琴、书、画样样都很精通,高云中年而娶,娶得如此一个才女,自是百依百顺,郑氏也很崇拜夫君,夫间相敬如宾,伉丽情深。不料就在高战五岁时,天妒红颜,郑氏撒手离开她亲爱的夫婿稚子,高云经此打击,心如死灰,把子葬了,为免触景伤情,便携带着高战,出关开垦,他知关外兵荒马,就在山海关附近买了一块田,种下高粱大豆,可是他天豪侠仗仪,有一次失手打死一个欺良民的官军,自知关内关外不能立足,这便带着高战,远走长白山下。

 高战写完文章,摸着头的钱袋,摸了半天,摸出一小块碎银,吩咐“老黄”不要走远,那头老牛对他非常依恋,口中连叫,似乎要跟着他去。

 高战连连摇手,那老牛己通灵,突然伏下身来,口中咬着高战的衣服,示意骑上,高战无奈叫道:“我要赶紧跑到镇上去抓药,你走得那么慢怎么行,等会到镇上,人家都收市了。”

 那老牛吼叫两声,好像甚不服气,高战只得骑上“老黄”四脚一立,如飞跑去。

 高战心中大感惊奇,因为平“老黄”子温良,拖车犁田都是慢,可是它气力很长,所以一天工作下来,比别家的牛并不逊,想不到“老黄”还有这好脚力。

 “老黄”跑得虽快,可是高战坐在背上,平稳已极,心中对这老友,又伶又爱,双手抓着它的角叫道:“‘老黄’你慢些跑,不然,会太累了,便不能跑回。”

 “老黄”低叱几声,算是回答他的好意,脚下却丝毫不停,不一会,便跑进市镇,这才放慢脚步。

 镇中人远远见一人一牛如飞跑来,都惊呆了,大家都从来没有看到这么善跑的牛,等到走近,老黄放慢,这才看清楚,原来牛背上骑着一个笑容可掬的俊童,那牛体形特大,孩子坐在它背上,显得大小不相称,甚是好笑。

 高战觉得大家都在注视他,很不好意思翻身下牛,他怕镇人逗惹“老黄”引起它牛脾气吓人,便把它拴在路旁树上,老黄对它小主人这种不信任的态度,很感不满,抬起大头,怒目向四周看了一眼。

 高战买了一包草药,用掉最后一块碎银,心中感到很是凄惨,想到爹的病,以及爹那种绝望的眼光,高战虽然不知他心中想些什么,可是那种阴暗,漠然的眼神,似乎有一种直觉告诉他,爹的病是不会好的了,更大的不幸正慢慢的降临。他从小就在艰苦中奋斗,对于作活,可真是一把好手,对外对内也能井井有条,可是到底年龄太幼,不时还会表出一种可贵的童心,可爱又可笑的孩子气,他爹的正直慷慨,他妈的慈柔可亲的性格,都一股脑儿到他身上,是以他见别人富有也不感羡慕,对于自己的穷苦并不觉得可,村中最有钱的林家二位小女孩,都和他玩得很融洽,他并未感到丝毫自卑的心理,在他小小心灵中,觉得为父亲牺牲一切都是应该的,在他小小心灵中,包容着像海一般的爱,将来有一天,他会以爱来对待每一个人。

 他熬好了药,林姑娘跑来取那篇文章,高战道:“请你告诉老师,我最近不能去上学堂。”

 林姑娘笑道:“好,老师天天夸你,要我们大伙儿都跟你学哩!”

 高战红着脸道:“你别捧我,你下次要作什么,我一定早早做好。”

 林姑娘听他柔声说话,想到自己早上对他无礼,很感惭愧,便拉开话题问道:“高伯伯病怎样了?”

 高战黯然,低声道:“爹的病还是那个老样子,不知哪天才会好。”

 林姑娘柔声安慰道:“你别急,总有一天会好的。”

 接着又道:“喂,我走啦,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否则被老师知道要挨手心的。”

 高战见她脸上神情轻松活泼,不由也被她感染,心中快活了一些,笑道:“你挨过老师的板子?”

 林姑娘点头正道:“上次我背书背不上,哼,这件事你明明知道,还要装傻,喂,你连我姐姐都不要讲,知道吗?”

 高战听她以大人口吻吩咐,很感到好笑,故意道:“假如告诉你姐姐了呢?”

 林姑娘正想离去,闻言嗔道:“高战,你敢么?”

 高战耸耸肩,不再言语,内心却想到:“我为什么不敢?”

 冬斜斜地晒着大地,一只老母带着一群,懒洋洋的走来走去,不时用爪刨土,寻些虫豕蚂蚁,喂给小吃。

 高战心中非常空虚,看了一会,自觉无趣,便回到屋中,取了书本,坐在人榆树下,朗朗的读了起来。

 整个冬天,就这样沉沉闷闷过去,下雪后孩子们的雪战,雪后的围猎,高战都没有参加。父亲的病一天重似一天,眼看奄奄一息,高战每天拼命去我些零工作,赚钱来替他父亲医病,人家见他年幼,部准备纷纷解囊,送他一些银子,可是他一想到爹爹正直刚正的性格,谆谆的教训,便不敢接受,仗着力大身轻,什么活他也去干。

 苦难的日子终于来临了,一天傍晚,天上彤云满布,正要下大雪的征象,高战骑着“老黄”回来,发觉父亲已经昏过去,他大急之下,不知如何是好,只抱着父亲的头痛哭。

 他哭了一阵,高云神智渐清,自知不久人世,很吃力道:“战儿,别…哭…哭了,爹…真怕…真怕支持…不住,在你…回来…回来前就…就…要去了,现在…现在总…算好,咱爷儿俩…还可以…见一面。”

 高战哭道:“爹,你不会死,您不会…不会死的。”

 高云息一阵,强忍着间的剧痛,惨然道:“爹也知你年纪太小,可是爹实在不能支持下去了,战儿,爹今后不能再照顾你啦,战儿,听话,千万别再哭了,爹还有话给你说。”

 他一口气说完这段话,感到精神突然振奋起来,高战见父亲脸上红暴时,喜道:“爹,你好些了,你息息吧!我去找医生去。”

 高云知是回光近照,便正道:“战儿,你才八岁,今后一个人迹天涯,一定要时时刻刻记住爹的话,我们高家世世代代忠义传家,你必须要做一个轰轰烈烈的人。你年纪小,有时难免善恶不分,但只要记得爹一句话:待人厚,刻己薄,心存忠厚,为善最乐。战儿,你懂爹的意思吗?”

 战几天淳厚,心中虽然不甚了解,但不忍令父亲失望,点头道:“爹,你放心,战儿全懂了。”

 高云柔声道:“爹传你的高家七七四十九路无敌戟法,你再演一遍,战儿,使去把长戟拿来。”

 高战虽不愿片刻离开父亲,可是又不敢违背,只得快步去取,只见他一只手拿着前半段戟身,另一手拿着戟斡,双手一合,卡察一声,便合在一起。

 原来这长俄制作甚是巧,平可以折为二节,以便携带,而且前半段可当刀斧使,在短兵相接时,最是适用,如果遇到冲锋陷阵,只消一按机簧,便成长兵,成为马上利器,那戟锋从南宋已来,不知饮了多少人血,是以淡淡发出一层血光。

 高战强忍心中哀痛,站在门口一招一式舞了起来,高云撑起身来,凝神注目,待到高战使完四十九招,他再也支持不住,双手一松,又倒在上。

 高战急急走到边,把长戟向头一放,正待发话,他父亲息道:“战儿,你天资很好,学起武来成就不定比爹高得多,在…在这…兵荒…马…的时候…学武…学武…比…比学文要好,我…死…死了后…你…你把…一切…一切都卖了,回…回到老家…老家…去,如果,能…能再碰到…再碰到那传你内功的奇人,就…跟他…跟他去学功夫,将来…好为国家做一番…大…事。”

 高战眼看父亲愈来愈不成了,心内不知所措,只有强忍眼泪点头答允。隔了一会高云又道:“战儿,你…走近些,让…让爹再瞧瞧。”

 高战再也控制不住,泪如雨下,他父亲伸出两只无力的手,捧着高战的头,目光中着千般慈爱,喃喃道:“战儿,爹要…爹要去了,你好小,好小啊!”高战感到父亲双手渐渐松开了,口颤动,像是要说什么,高战哭道:“爹,你要说什么?”

 “国破…家…家亡…忠…孝…忠孝…圣贤…之…家法。”

 高云用尽力气,从喉咙中吐出这句话,眼睛一闭,撒手而逝。

 好长一段寂静,高战呆呆望着过去了的父亲,他不相信那是真的——然而那毕竟是真的死。这是千万年来,从无人超越的大限,多少盖世来杰到头来总免不了屈服在这无法过过的关口。

 他感觉自己眼前是一片黑暗,他感觉自己正向无底的深渊中坠落,亲爱的人儿,一个个忍心的离开他,而且,走得远远的,使他永远无法再追得上。

 他年纪虽幼,可是情感极是丰富,母亲死时,他还不值得悲哀,以为母亲是睡着了,可是,如今他心底敬爱的爹又搬手而去,这种悲痛沉重的打击,直使他不知所为,连哭都忘记了。

 他仿佛听到了九天之上有阵阵哀乐传下来,是那么悠扬,那么遥远,刹时间,从他心底的深处也讯起了低沉哀痛的旋律。

 一切都是真的,他用力揪了一下大腿,证实了那不是梦境,父亲苍白被病折磨而枯瘦的脸上,虽然两目闭得紧紧的,可是还出一种正直不屈和大无畏的神色,他飞快的瞥了一眼,原来就深刻在脑海中的印象,又像再重新刻画一遍,更清晰,更深刻了,十年,廿年,在他有生之年,父亲的音容那将不再会被时光之冲淡,光,只能加深它的。

 蓦的,背后一只手轻拍着他的双肩,一个温和的声音道:“高贤侄,死者已去,你这样哀痛最是伤身,你爹在地下也会感到痛心的。”

 原来林家二姊妹本想这高战去捉蟋蟀,她俩站在门口试了两声,高战有如未闻,姊妹两心中大奇,伸头广看,只见高战坐在边,目光痴呆,良久也不见他眨一下,不大惧,匆匆忙忙去告诉爹爹,林老爷一听,心内了然,他感到很是凄惨,高战在这“榆庄”没有一个人不喜欢他,林老爷更是爱他得紧,是以急忙赶来劝慰。

 高战转过头一看,三双温柔怜悯的目光注视着他,心内突感温暖,像是即将溺死伪人,突然攀附到任何可借力的东西,抱着林老爷,再也按捺不住,哀哀痛哭起来。

 林老爷看着怀中俊秀的孩子。两跟红肿,脸上涕泗泅横校,心内又怜又爱,他知道这一哭对高战有益无害,可以把那郁积在中哀伤全都发,所以只是任他哭去。

 那林氏姊妹,平虽然胆大心,此时见高战哭得哀哀绝,也不觉下同情之泪。

 良久,高战觉得中比较松畅,便收泪道:“林伯伯,爹叫我在他死后,回到老家山西去,小侄有个计较,想将爹爹尸骨运回家乡,与娘合葬在一起。”

 林之爷道:“山西离此,千山万水,你年纪这么小,还要护送高老弟的灵棺,真是谈何容易。”

 高战凄然道:“先父也料到此,他吩咐我将他遗骨火化,用坛子装了,这样带到山西。”

 林老爷道:“入关的路最近可不大宁静,盗贼散兵遍地如,你一个人孤身步行至万里外,只怕很是艰难,依我看使不如把你父亲葬了,就住在我家,等长大些,再回故乡不迟。”

 林氏姊妹中大姊林汶道:“高大可,你留下和我们一块儿读书玩耍不好么?”

 小妹妹林玉也劝他留下。

 高战毅然道:“多谢林伯伯及二位姑娘的好意,先父曾经吩咐我要出外磨练,访师学武,所以小侄不敢。”

 林伯伯赞道:“好孩子,有志气。”

 林玉瞪他一眼,似乎怪他不识好歹,林汶瞟了他一眼,出黯然的神色。

 他心一软,但又想起父亲临终的嘱咐,心内暗自发誓道:“高战啊,就是千山万水,千刀万箭在前,你也要把爹的骨灰运到家乡去。”

 林老爷见他忽凛然之,知他意已决,便不再言语,带着姊妹二人离去。

 高故心中盘打,父亲的话又飘到耳边:“把一切东西都卖了…”

 他的思想突然变得很散,家中除了三间破茅屋,几百斤高粱外真是一无所有了,唯一值钱的是什么?他努力去避免想这个问题,所以思想突然变得很觉漫散,然而最后思想的焦点又落在这个问题上。

 “只有‘老黄’,才值得些钱。”他最后喃喃自语道:“可是,‘老黄’跟着我们已经四五年了,它辛辛苦苦工作,载重负荷,从来没有半点反抗,我…我怎么忍心呢?”

 他觉得心房像给针刺了一下,对于自己这种卑鄙的想法很是惭愧。

 “再怎样,也不能把‘老黄’卖了。”他下了决心。

 “老黄”正在茅屋四周走来走去,一颗巨大的牛头不时伸进窗口,注视着沉思的小主人,显然的,对于老主人的死,以及小主人的悲哀,它心中都明白得很,只可惜不能说话安慰,所以显得很急跺,最后忍不住了,低吼两声。

 高战闻声跑出,抚摸着“老黄”心中真是怜爱万分“老黄”伏下身,亲昵的舐着高战的脚。

 火光熊熊,高战注视着父亲的遗体渐渐消失,感到此生再无所庇荫,前这茫茫,不由又惊又痛。

 火光中,他至爱的人最后变成一堆灰,他看看四周村人都带着惋惜沉痛的跟光,不默默祈祷道:“爹,你安心吧,好人总是不寂寞的。”

 人们渐渐离去,他站起身来,把骨灰放在坛子内,回头一看“老黄”牛眼中也闪着晶莹的泪光。

 高战把茅屋及一切东西都卖了,可是只够他偿还父亲在生之所欠的医药费!那是他一直瞒智父亲借的。

 别人虽然不要他还,可是他一想到父亲平不求人的儿,觉得自己不能有碍高家门户,再大的苦难,也要一个人去承担,所以他善意的拒绝了林伯伯的赠金。

 牵着牛,他一步一步走离“榆庄”大家看着他矮小的身形还不及“老黄”高,都不惨然,摇头叹道:“唉,这孩子。”

 高战回过头,林家还未离开,林伯伯和他两个女儿挥着手,他突感心酸,眼角浮起泪珠,但转念想到父亲常常说的一句话“丈夫血不流泪。”赶紧收泪,再不回头,愈走愈远了。

 林汶、林玉看到高战身形消失在原野上,想到高战平对自己的诸般好处,忍不住双双哭了起来。

 林伯伯道:“乖女儿,别哭了,咱们回去吧。”

 林玉止泪问道:“爹,高…高大哥要几时才回来。”

 林伯伯声安慰道:“乖女儿,你高大哥是个极有志气的孩子,心地又慈善无比,将来一定会成了不起的人。”

 林汶低声道:“他…他会不会恨我和妹妹呢?我们平常…平常待他很凶,很不好。”

 林伯伯呵呵笑道:“好孩子,你既然后悔待人家不好,那么从今以后,对于你的朋友便不能再任了,免得别人走后,你又悔恨自己。高贤侄年龄虽小,可是气度宽宏,他怎会记在心上,也许你们平的恶作剧,会使他永远怀念哩!”

 林家姊妹红着脸听他爹温和的教训,林老爷感到很奇怪,平时刁钻的二丫头也一言不发,低头听训,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脸上不由拓出神秘的笑容,暗道:“孩子事,孩子事!”

 且说高战离开“榆庄”心中思起伏不定,他不敢再事逗留,因为那样他怕会改变自己的决心,他牵着“老黄”不知不觉越过了几个不坡,回头一看,一大片起伏牧野,无边无涯“榆庄”渐渐消失了,只有那棵冲天的榆树的树尖,还可隐约的看见。

 他跨上牛背,依依不舍的望望长白山,虽然已经是春天了,可是山头积雪,在阳光下还闪出千百道刺目的光茫,象征着关外富丽和雄壮。

 他突然想起牧童在原野上的歌声,那歌是:

 “长白山,长白山,高高连天檐,

 连天檐,接天渊,长白黑山间,牧野万里永无边,

 儿已下!牛啊!羊啊!快回来啊,

 回到长白山下,那儿才是你的家,那儿才是你的家。”

 歌声是多么亲切,高战想到那里,不由自言向语轻轻地道:“别了,长白山,‘榆庄’,善良的伯伯叔叔们!”

 高战行了数,盘已经用尽,这天已近晚,附近又无人家,他只有饿着肚皮和老黄找一处山睡了一晚。第二天早晨他继续前走,走到正午,也不见人家,头脑饿得微微发昏,幸亏他幼时误服“千年参王”又在自己不知不觉中练就关外正宗内功,所以勉强支持的住。“老黄”也是焦急不安,它不时去找些它认为量鲜美的草,放在小主人面前,示意要高战吃,高战只有苦笑的份。

 “老黄”大概心中奇怪小主人的行动,它想这样鲜的东西不吃,而要挨饿“人”真怪,它心中愈来愈焦急,发足狂奔,跑了一个多时辰,只见前面有一处人家,高战心中大喜,跑上前去敲门。

 敲了半天,也不见有人出来,高战心中大感失望,知道主人定然外出,就绕到屋子后面去找主人,只见绿油油一大片蕃薯田。

 他饿得发慌,不暇细想,奔了过去,看看四边无人,就伸手抓了两只,这时正是春天,蕃薯下去不过一个多月,所以只有拳儿那大,他心想聊于无,又想到幼时在地上挖泥灶,烤红薯的香甜之味,不觉食指大动,伸手人怀摸取火种,忽然无意中触着父亲的骨灰坛,不心凉。

 爹的正直容貌又浮了起来,爹的谆谆教训也飘到耳边…“待人厚,刻己薄”

 他考虑了半天,肚子实在饿得紧,心想:“这么多,我只拿两个有什么关系?”

 可是他又想到老师讲的刘备在遗嘱中的两句话:“毋以善小而勿为,毋以恶小而为之。”

 一刻间,他像被重重击了一下,赶快把拨出来的蕃薯埋了,对适才的行为真羞愧得紧。他举目一望院子一片青翠的田地外,没有一个人,心中略略放心,便牵着“老黄”再往前去“老黄”睁大牛眼,带着疑问责备的目光望着小主人。

 高战轻轻摸着“老黄”柔声道:“‘老黄’,那足人家的东西,我们不可以随便取哩!”

 走了一会,前面是一条清澈小溪,高战心想:“这河里的鱼可不是有主之物了吧!”

 他去上衣,钻进水里,此时隆冬初过,溪水足从山上溶雪下,是以冷凛透骨,高战仗着体质素强,用内功闭住气,在溪底摸来摸去。

 好半天,他水抓着一尾鲤鱼,连忙用手紧紧捉牢,翻身上岸。

 那鲤鱼有斤多重,高战心中大喜,自忖可以食一餐,可是当他拨出小刀正想杀鱼去鳞,看见那鱼眼旁有一两滴水珠,双目突起,死命挣扎。

 他突然心一软,想道:“这鱼也会哭哩!真可伶,不知有没有父母?”

 他因为太多的爱心,所以往往会莫名其妙的产生一种可笑的同情心,此时一见鲤鱼眼旁的水珠,竟以为是泪珠,再也忍不起心下手杀它。

 他轻叹一声喃喃道:“鱼儿,你可妥当心啊,再被人抓到,可就不肯放你了。”

 说罢手一松,水花四溅,那尾鲤鱼己潜到深水去了。

 他感身上有些冷,就靠在溪边大树下,望着悠悠白云,竞睡去了。

 忽然,他被一个清脆的童声惊起:“爹,你瞧他多可伶,我们把干粮分一半给他好么?”

 高战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老者,头戴翻起的羊皮幅,手中牵着一个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女孩,头上梳着两只辫子,脸色红红的,娇憨极了,二人就站在身旁不远。

 老者道:“小弟弟,你冷不冷,饿不俄?”

 高战见他语气亲切,点头道:“老伯,你可知附近有人家吗?我…我…”他本想告诉老者自己已饿了一天一夜,但却羞于出口。

 那老者道:“这几十里内的确人烟稀少,我看你年纪小小,孤身出门,一定有什么要紧的事。”

 高战点头,便说出自己要送父骨回乡,那老者吃了一惊,道:“山西高此何只万里,你一个人行路实在太危险了…”

 那小女孩接口道:“喂,你跟我们一起走,等我爹办完事,咱们再一起入关可好?”

 高战摇头,柔声拒绝她的好意,正待告别,那老者沉一会道:“小弟弟,你先把这包干粮带去,否则这方圆百里无人,你还要挨饿哩!小小年纪孝心可贵,我本当助你一臂之力,可是目下实在是身有要事,无暇分身。”

 高战见他完全以长辈态度真诚对待自己,心中很是感动,知道自己再要推辞,必定惹起他不快,便双手接过一包干粮,称谢道:“不知老伯贵姓?”

 那老者道:“我姓方,是关外方家牧场主人。”

 高战道:“我叫高战,将来重回关外一定来看伯伯。”

 那女孩喜道:“喂,你说话可要算话。”

 高战点点头,老者似乎有急事,撮口长啸一声,两匹马一大一小从草原中如飞跑来。

 老者骑上马,回头看到高战从树后牵出一头牛,牛角上挂着一个小小用毡捆成的包袱,仔细一瞧,上面绣着一棵杨树,一棵柏树,不由大放宽心,忖道:“这孩子原来和风老哥有关系,我倒是多虑了,就凭风大哥这标识,关外绿林谁敢不乖乖放行。”

 一拍马,带着那小女孩疾驰而去,风声中还断断续续传来小女孩的嘱咐声。

 高战狼虎咽的大嚼起来,吃完以后,心中不住盘算着,他想:“这去山西还不知有多远,现在身无分文,怎样可以到达呢?”

 他又想到卖牛,但立刻被自己制止,心内暗骂自己道:“高战啊,高战,你怎么老想到去出卖你自己忠实的朋友,你这卑鄙的东西,真是猪狗不如。”

 但是一个念头突然闪起:“是父亲骨灰重要,还是‘老黄’重要,照这情形,不把‘老黄’卖了,怎么也不能回到家乡,‘老黄’,我是一天都不愿意离开的,如果卖掉,我在这世上就更孤零零了,我悲哀也没有地方讲,我可能会伤心死的,可是,可是爹的骨灰怎么办呢?”

 他觉得这个间题好生难以决定,想到‘老黄’和自己的感情,现在必须人牛相离,不觉心碎了。

 最后,他终于决定了,俊脸上闪过一阵惨痛的神色,他想:“这是爹最后的愿望,如果我都不能做到,那么我还能算是人吗?爹爹,你放心吧,战儿决不违背你一句话。”

 他跳下牛背,用脸轻轻擦着牛头,眼泪几乎夺眶而出,但随即强忍住,低声说道:“‘老黄’,咱们不久就甚分别了。”

 老黄见他很是悲怆,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跟着问吼几声。

 又走了数十里,到了一个大镇,高战狠着心,去找了一个牛贩来看牛。

 那牛贩东摸摸,西拉拉,似乎很感满意“老黄”看看牛贩,又望望伤心的小主人,心内便已明白,一颗大头也裴哀得垂了下来。

 牛贩和高战议定价钱,便回家去取,高战抚摸着牛腹,轻轻解下挂在角上的包袱,不知说什么是好。半晌“老黄”抬起头来,凝目看了高战一眼,那眼光高战理会得到,是充满了怜悯宽恕的意思,那好像说:“小主人啊,我不怪你,只是我‘老黄’不能再替你做事,不能再保护你了。”

 高战忍不住热泪冲出,抱着牛头哭道:“‘老黄’我真对不起你,可是为了爹爹的骨灰,我只有这样做啊!‘老黄’,我心里比你更难过的呀。”

 “老黄”摇播头,悲鸣一声,回头去高战的泪水。

 高战哽咽道:“‘老黄’,我不哭,我不哭,爹说过男人不该随便哭的。”他虽口中说不哭,可是眼泪却不受控制,潸然而下,他又要抱牛,又要拭泪,弄得手足忙

 突然老黄叫一声,抬起头来看看正在狼狈的主人,似乎它已想通了什么。高战见它突然欢喜,不大奇,正在此时,那牛贩子取银归来,他把银子交给高战,就用绳子捆“老黄”

 高战眼见“老黄”服服贴贴被牛贩带走,但不时回过头来,并无悲戚之,他心中愈想愈不忍,不由也跟着牛贩和“老黄”

 走出镇外。

 “老黄”忽然长鸣一声,像是向小主人告别,然后就不再回头,步步走远了。

 暮色苍苍“老黄”和牛贩在地平线上遥远处只剩下两个黑点。

 风起了,吹得“青沙帐”沙沙作响,高战喃喃道:“‘老黄’,什么痛苦都由咱们俩来担当吧。”

 他感到颊上一凉,心中暗暗地道:“高战,高战,你可千万别再哭了。”

 天际现出几颗小星,大地一片寂静,又有谁来安慰这失望伤心的孩子呢?

 春天,河畔杨柳出新枝,田间上了绿油油的豆苗,微风吹来,如波般起伏着。

 从田间走出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戴着尖顶的笠帽,自言自语道:“好新鲜的空气。”

 他放下荷锄,把签帽推向脑后,出整张脸来,但见他皮肤白润,丰朗如玉,甚是俊雅,完全不像农夫模样。

 他从背后口袋中摸出一本书,专心一意的读着书。

 他见天色还早“暮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飞…”他一边念着,心中却幻想着江南风光。

 “江南风光如画,端的一个好地方、我迟早要去游历游历。”

 他想到此处,就放下书本,匆匆跑近村里,面碰着一位白发老翁。问他道:“田里的事都好了吗?”

 少年点头道:“野草都拔光了,地也整啦。”

 老翁望若他的生机蓬的背影,皱纹满布的脸也展开了,笑容时,似乎在回忆着年青时代的往事,心中默默赞道:“好勤快的小伙子。”

 那少年跑进屋里,从底下摸出七八个朴满,有的是笑口憨然的娃娃,有的足肥肠大肚的老猪,少年又在枕下翻,翻出一大堆零零落落的纸片,上面尽是写的某年某存了多少钱,他很快地看了一遍,又仔细算了一遍,心道:“这帐本上记着已有一百廿两银子,如果没有记错,那么就够了。”

 他耐心的把朴满一个个敲破,立刻地上堆起一大堆碎银,都是一两多重一小块一小块的,他点了一下,和自己所记差不多,不由心中大喜,忖道:“我终于积满了我希望的数目,我游历天下的目的即将达到了。”

 他从窗口远望出去,一批批农夫这时才都荷锄上山,想到自己这十年来砥手胼足,勤奋不已,不但愿望即将达到,而且爹爹所传的“高家戟法”练得出神入化,那慈祥老人传授的内功也进不少,走起路来,但觉轻快已极,丈余的墙也能一跃而过,不十分自得。

 门口的桦树长得枝叶茂盛,高大直,他回想初返故乡时那树还没有自己高,转眼间,十年就过去了,自己也从小孩变成大人——他想他已是大人了。

 想到此,心中有些安然,抬头一望,旭初升,气象万千,奋斗之心油然而生,喃喃道:“高战,爹爹要你为国为民做一番大事,岂能永久终老是乡呢?”

 洛道上,意盎然。

 天色已暗,一匹瘦马从大追疾奔而来,上面坐着一个秀少年,那马像是从远处奔来,不住息。

 少年心中盘算一会,心想城门多半已关、今晚是别想进城了,看看不远之处有个山神庙,灯火微弱,就拍马上前。

 待到走近,只见庙门半开,轻步上前,正想招呼庙僧,但探头一看,不由大吃一惊。

 只见庙内气森森,蛛丝四布,墙角边放者好几具棺木,一个老者背门而坐,男后一个黑汉,手执钢刀,满脸杀气,一步一步小心翼翼走近老者,他每向前一步就停下一次,看看四周及老者动静,看来对老者怠惮已极。

 那少年一惊之下,几乎失声叫出,看到那杜汉俞走愈近,老者似乎仍未发觉,眼看杜汉举起钢刀就要头劈下,一急之下,不暇细想,拔出背后短戟,纵上去施出“无敌戟法”中“举火烧天”对准下砍刀势一格。

 砰然一声,壮汉手中钢刀齐而断,前半截刀锋仍然向老者当头落去,少年急忙短戟一,一招“后羿月”把刀尖打飞。

 他大显身手连施绝招,好不容易救了老人一命,心中正自得意。

 耳中却听到一声怒叱:“谁要你多事。”

 他呆了一呆,见那老人不知何时己转过身来,壮汉站在老人身旁,手中还拿着半截刀,作势砍,只是脸上神色痛苦已极,双目圆瞪,呆如木

 那少年心地慈软,只道是自己用力过猛,徒伤了壮汉的筋骨,心中大感歉意,柔声道:“这位大叔你干吗要暗算老伯伯,我一时收手不住,震伤了你哪里了?”

 那老者冷哼一声,很不耐烦道:“小鬼,你给我站到一边去,待我收拾了这贼子后,再来领罚。”

 那少年忖道:“也没有见过如此横的老人,替他解了围,倒怪起我来。”

 他天平和,一时之间,也想不出骂人的话,就依言走开。

 老者上前一步,对准那杜汉背上一拍,冷冷道:“我道洛三霸在江湖上总算有点万儿,不料尽是偷摸狗之辈,不错,你两位兄长都是我宰的,你要报仇,老夫就成全你。”

 壮汉嘶声叫道:“老贼,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不过乘老爷与那个贼手时,突施暗算,今你家爷爷与你拼了。”

 老者脸上突微笑道:“你这厮自以为聪明,在老夫酒中弄了手脚,他不想想老夫是何等人,岂能被区区蒙汗药倒,贼厮鸟,你瞧仔细了。”

 只见他右手一扬,一道水箭从指尖出,端端正正注入供桌上一只锦壶中,酒香四溢。原来老者已用上乘内功把体内药酒从指尖迫出,那壮汉似乎惊呆了,转身就逃。

 老者哈哈长笑,笑声方敛,喝道:“我天煞星君手下从无逃生之人,岂能在你这坏胚身上破了规矩,瞧你平虽然作恶多端,但为人倒也直,与你一个痛快便了。”

 说罢双手虚空抱拳,向前一送,只听见一声闷哼,壮汉在丈余外向前倒去。

 那少年虽不知老者用了什么功夫,能使一丈开外的敌人受创萎顿,但他怕老者再下毒手,急忙窜出,高声道:“老伯伯,他既然没有杀伤您,您就饶他一命吧。”

 那老者自持身份,也不答话,冷冷瞥了少年一眼,垂手走开。

 少年走近壮汉,一摸手脉,已是冰凉,心中大惊,想到适才还是一个活生生的大汉。转眼就死在老者一举手之间,不很感同情,对于老者有些不满。

 他开口问道:“老伯伯,你到底和他有什么仇,一定要杀他呢?”

 老者头也不回,不理他所问。少年又道:“他虽然暗算你,这是他不对,可是你本事这么大,就是放过他,他也不能伤你…”老者似乎很不耐,厉声道:“你再噜嗦,连你也宰了。”

 少年抗声道:“你本领虽大,可是你不分青红皂白的就胡乱杀人,人家见着你都像见着阎王一般,也不见得是威风呀!”

 老者回头斜眼瞧了少年一眼,只见他一刻间忽然大义凛然,稚气全消、脸上无丝毫畏惧之,不觉心折。

 那少年又道:“现在他既然已被打死,咱们便把他葬了吧,免得放在这野外,被野狼拖去吃了。”

 老者突道:“娃儿,你叫什么,你师父是谁?”

 少年道:“我叫高战,我没有师父。”

 老者想起他方才硬架洛三霸老三“玄玄刀”谢长义一刀,内力甚是充沛,看来至少有廿年的火候,但他年纪最多不过十七、十八岁,只道是名门高弟,自幼习武,不想竟然没有师父,当下问道:“那么你内功是何人传授?”

 高战从小不打诳语,便把年幼时巧遇白发老人,雪地误食千年参王的事说出。

 那老者沉不语,高战乘机溜出,用戟掘了一个大,把壮汉抱去埋了。

 他走回庙内,那老人仍在沉思,高战以为他在后悔方才杀人,接受了自己的劝告,于是柔声安慰道:“老伯伯,您别后悔啦,一个人气的时候,就会不管一切的做出任何事来,我有时也气得用石子打死偷食的黄鼠狼哩!”

 那老者听他说得天真,不觉失笑,自己卅年前,纵横湖海,是一个人人惧怕的老魔头,想不到卅年后,重出江湖,竟被一个娃儿便软并施,弄得没做手脚处。

 老者仰天长笑,声如龙,拍拍高战肩膀道:“娃儿,真有你的,我老人家服你啦。”

 高战道:“老伯伯,您别生气。”

 老者细瞧了他两眼,喟然叹道:“灵钟于斯,秀发乎外,慈而厚,宽而甫,领袖群伦,非子而谁,天意如此,夫复何言。”

 高战听他忽然悼文,大为不解,便道:“老伯伯,你刚刚使的是什么功夫,可以把人家制服得一动都不能动?”

 老者知道高战只学会一套家传戟法及一身上乘内功,其他武技是一慨不懂,是以连点都看不出,便笑道:“娃儿,你瞧那手功夫怎样?”

 高战道:“真帅极了,老伯伯,你本事真大,一掌可以打死一丈外的人,晚辈只要有您一半功夫就好啦。”

 老者呵呵笑过:“小子,您嘴真甜,我老人家就把这手传了你吧!”

 高战大喜,连忙跪下,老者伸手一扶,不由吃了一惊,忖道:“这娃儿体内真力不弱,虽说是千年参王之功,可是小小年纪有此成就,那么传他内功的人,一定是罕见高手了,我虽隐居廿余多年不问江湖中事,可是天下除了‘东海三仙’,‘南北二君’外,难道还另有高手不成。”

 原来他昔年确是叱咤湖海的好汉,是以除了“三仙”“二君”他以为宇内再无高手,他隐居廿余年,此次重入江胡,竟不知近年来江湖上出现了许多一等一的年轻剑客。

 他伸出右掌,按在高战肩上,内力缓缓而发,只觉高故体内真力一收一抗,力道一次此一次强劲,不觉恍然大悟,忖道:“天下内功能收发并施的敢说只有关外盟主风柏杨一派,照此看来,这老儿功力深厚,决不在我之下。”

 老者道:“娃儿,我这门点手法,与各派大是不同,后你施展时千万小心,一旦被人识破,我昔年仇人多得不能计数,那你可麻烦啦!”

 高战点头答应,那老者当下在灯下就把人身各种道的位置仔细的讲了,并传了点手法,高战悉心学习,苦练了半夜,老者己呼呼睡去。

 高战自觉手法纯,也伏着供桌睡着了,待他醒来,老者已走,他见天色大明,就骑着瘦马进了城。

 高战走进一家小店,要了早饭,他左边桌子是两个江湖汉子,一高一矮,边吃边吹,谈得兴高采烈。

 那高汉子道:“老五,你瞧咱们瓢把子有无把握赢过河朔双雄?”

 矮汉咬了一口大饼,含含糊糊道:“别说河朔双雄,就是崤山七煞,兄弟七人,个个都有一身绝艺,岂是好惹的。”

 那高汉道:“听说洛三霸老大、老二都给人宰啦。这样咱们瓢把子少了两个强敌,倒是好消息。”

 矮汉道:“老六,你别高兴,你想想看人家洛三霸功夫可不含糊,在一夜之间让人神不知,鬼不觉给废了,此人功力之高,可想而知,如果此人出现,咱们河南好汉只怕没一人是对手了吧!”

 那高汉道:“昨晚‘济南大豪’,‘秦岭双侠’都到啦,这次北方绿林大会,总瓢把子大位到底落于谁事尚不可知哩!”

 短汉道:“老六,走啦,下午竞技大会就开始,咱们也要回去准备准备。”

 两人付了帐,大摇大摆走出小店。

 高战心想:“洛三霸中老三,昨夜也死在城郊古庙,这些江湖汉子,一生争强斗胜,到头来命丧荒郊,是又何必呢?真是笨得很呀。”

 转念又想到:“这北方英雄大会不知道是怎么个样子,我何不去见识见识,相机劝劝大家,不必自相残杀,男子汉大丈夫,既然失身绿林,如果只知杀人以逞,分赃以富,那真是永坠地狱了。”

 高战打定主意,就匆匆忙忙跟上前去。他天实是淡泊。处处往好处想,中尽是些善良可爱的念头,把别人都想成和自己一般,其实“名”“利”当前,自古以来,又有几人能跳越不顾呢?

 他追到两个汉子身后,道:“两位大哥请留步,小弟有事相问。”

 高、矮二汉果然止步,回头一看正是适才在酒店中相遇少年,不由微感错愕。高战又道:“小弟适才听两位大哥谈起绿林大会,真是向往得很,不知两位可否带小弟去见识一番?”

 那高汉见他身上穿得朴素,但长得红齿白,很是可爱,他本是直汉子,见高战谦和有礼,先生几分好感。闻言答道:“这有什么不可,这绿林竞技大会在咱们庄里举行,各路英雄都己聚集,下午就要开始,老弟,你是哪一派门下呀?”

 高战不善说谎,只得支吾其词,拖开话题道:“小弟生好武,只是未遇名师,所以学得几手庄家把式。”

 那高汉子知他不便说出,也就不再相问,三人一行,向城东走去。

 走了一刻,来到一座大院落前,只见门口两尊石狮,大门是黑漆镶金边,甚是气派,门前站着几个壮汉,像是接待来宾。

 忽然从里面走出一个中年书生,面貌温文,望了三人一眼,对矮汉子道:“吴舵主,这位老弟是哪家英雄门下,长得好俊呀!”

 高战脸一红,抱拳道:“小可高战,想来见识北方绿林英雄大会。”

 那书生道:“好说,好说。”

 说罢又去招呼新来客人。

 高汉子道:“高老弟,那中年书生就是咱们主人长子,人称‘铁剑书生’林冲,高老弟,你待会向右边那间院落去。自有人招呼你住宿,咱们下午见。”

 高战见他很诚恳:“心想此人虽是绿林,但还不失为是条正直汉子”便依言走到右边院落,穿过拱门,又是一番天地,只见假山泉,花开如织,鲜草如茵,如人仙境,心中暗暗忖道:“这庄主端的有钱,只是如果来之不义,那么虽然富丽豪华,只怕心中也未必快活。”

 原来这庄落唤着“月云山庄”"。主人风云剑林骧原是伏牛山绿林大豪,与当年关中“黄丰九豪”齐名,后来武林大侠“河洛一剑”吴诏云崛起,吴诏云倒也敬重林骧是条汉子,虽则投身绿林,但一生未犯戒,手下也多能严守绿林道义,是以对他并不干涉。

 可是有一次,林骧手下有一名得力头目竟劫了一位朝廷告老清官,而且把全家老小十口斩绝,吴诏云得知后心中大怒,单身只剑来到追云剑大寨,声言要林骧出那名头目。林骧当时知屈在己方,可是自付实力坚强,又受左右蛊感。那河洛一剑吴诏云,也是年青气盛,言辞过,两人终于说翻,动起手来。

 “河洛一剑”当年是威震北方年青大侠,功力之高令人不可捉摸,林骧手底虽也不弱,但比起河洛一剑,到底差了一筹。当吴诏云施出断魂剑法中连环三绝式“无常把叉”“鬼王问路”“点点磷星”时,一个收手不住,刺伤林骧右肩。

 风云剑林骧从此再无面目在江湖上混,他出那杀人头目后,就解散大寨,带着家小亲信,隐居此处。

 河洛一剑吴诏云,经此一役,单身挑翻雄据伏牛山于余年之林骧,声名更是如中天,终于惹起中州五大剑派,联手出击,命丧天绅瀑前。

 风云剑林骧虽说退出江湖,但江山易改,秉难移,还不时和江湖绿林互通声息。此次河南全省绿林大会决定在他庄中举行,远近绿林都尊他一声老前辈,他这人天生好名,见大家都给他面子,自然乐于接受。

 且说高战被右院管家安置在最后几间屋中,他倒也不在乎,只见右院都是年青人,但一个个不是骄气凌人,就是暴戾之上脸,心中很感不耐,忖道:“这般人多半仗着父亲或者师父的声名,在此耀武扬威。”

 吃过午饭,他想大会还有一个时辰才开始,就漫步到处走走,走了半天,走到后庄,原来是一片林园,栽满了柳树。

 他无聊的踢着脚下黄土,正待离去,突然听见兵刃叱喝之声,就探身入内。

 只见林中一块空地上,二个青年正在烈拼斗,一个仗着长剑,一个舞着峨眉刺,杀得有声有

 高战本来不想多管闲事,心想这般人都是一样无礼乖张,但见那使剑的人,剑剑狠辣,似乎想置使那峨眉刺的人于死命,那使峨眉刺的青年,左右遮架,眼看就要落败。

 高战心中不忍,便窜出大声叫道:“两位住手。”

 那使峨眉刺的,看到有人出面解围,不由大喜,闻声果然住手,使剑的青年想是恨极,乘势长剑一“毒蛇出”向对手喉头刺去。

 高战又惊又怒,不暇多想,右手一伸,短戟在手,身向使剑青年身后劈去。

 那少年正要得手,突声背后风声大作,只有先求自保,高战原不想伤他,见他回剑来击,就向后退了一步。

 高战道:“两位到底有何大仇,定须生死相拼?”

 那使剑的一言不发,朝着高战连刺三剑,高战左闪右躲,右臂衣襟还是被划破了一块。

 高战大怒,骂道:“也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浑人。”

 使剑少年沉声道:“今就叫你见见。”

 高战心知不能善了,右手一抖短戟,风雷之声立作,那少年见他功力深厚,不敢怠慢,剑走偏锋,踏中宫,直刺高战两眼。

 高战立刻施展“高家戟法”横劈直砍,招招力大势沉。

 要知这“高家四十九路无敌戟法”原是用在千军万马中,冲锋陷阵,是以只是讲求成猛,说到招式巧妙倒也不见得如何高明,高战自幼服食千年参王,又练就上乘内功,真力深长,施起短戟,真是神威凛凛。

 高战见久战他不下,心内微烦,自忖第一次与人手,就不能取胜,将来如何闯江湖,右手力道骤加,连施几招“霸王扛鼎”“举火烧天”“横断大河”都是硬碰硬的式子,那持剑少年,见他招式虽不奇,但招招沉猛无比,自己又是轻兵器,只得连连后退,不敢硬架。

 高战乘势上前,忽见少年挥剑抵挡,右肋闪动微慢,出破绽,他不由自主的欺身上前,左手一进,点了少年肋下“云台

 原来他一边打就想到昨夜在古庙中所学打之法,他见教他这门功的老者,能够出手就把别人制得服服贴贴,心中很是何服,他童心未退,学会了后也想找人试试,此时见对方右肋出来,不觉见猎心喜,猱身而上,点了对方肋下之

 忽然背后一声笑,高战转过头,只见人影一闪,他正想追上去,但见那少年痛得冷汗直,心中大是不忍,记起了老者告诫的话,不觉十分后悔。

 他走到那少年身旁,竟不知如何下手解,原来老者只传了他独门点手法,就匆匆离去,是以高战也不知如何解救,那少年痛得脸色发青,高战大急,苦思昨夜老者拍开壮汉道的手法,但只记得老者向壮汉前一拂,他心想:“与其坐在这儿干着急,倒不如试试看。”

 于是他就向少年前击掌掌拍去,他不敢用劲,怕伤了少年内脏。

 那少年还道他是有意戏弄,直气得眼中哎火,原先那使峨眉刺的少年,站在旁边,似笑非笑的看着。

 得到高战拍到“章台”时,那少年突觉全身血脉流通,四肢己可活动,他天阴沉,一言不发,运尽全身功力,一掌向高战头上击去。

 高战还在一掌掌试着替他解,怎料他突然含愤击出,幸亏他自幼练就上乘内功,反应甚是敏捷,头一偏,身子向后一倒,总算闪过主力,可是肩上却挨了一下,退后几步这才站稳。

 高战因无意中点了他的道,心中很感抱歉,虽然左肩挨了一掌,疼痛非常,也不在意,转身便想离去。

 突然面走来一个少女,高战望了一眼,觉得明极了,那少女走近,看看场中两少年,嗔道:“你两个又在打架了?”

 那两人对少女极为敬畏,闻言慌忙同声辩道:“我们是切磋武功,蕾师妹,你可千万别多心。”

 那少女哼了一声道:“还要混赖,爹刚才都看见了。”

 使剑的少年急道:“蕾师妹,请你赶快向师父求求情吧!他老人家最肯听你的话。”

 那使峨眉刺的少年惶急之也溢于言表,他本是无成竹,此时急不择言,道:“小师妹,我…我和大…大师兄是为你才动手的呀…”

 被唤着“蕾师妹”的少女,闻言羞不可当,高声叱道:“二师哥,你再胡口说,我去告爹爹。”

 “二师兄”大惊失,不住陪笑央求,使剑少年问道:“小师妹,师父当真生气么?”

 少女点点头道:“我从来没见过爹发这大脾气。”

 高战听了一会,心想这两个少年对他们自己的师父怕成这个样子,真是好笑。便慢步走开。

 那少女忽道:“你别走,待会爹爹罚起人来,你也有份。”

 高战心中不服,忖道:“你爹爹是什么人,我干么要受他管。”

 但他天处处让人一步,是以并不还口,耸耸肩,反身作个鬼脸,就走出林外,逗得那少女掩口而笑。

 高战只见庄中人一群群走向广场,心知绿林大会即将开始,也就混在人群中,走到广场上,找了一处坐下。

 场中,一座大台,凡是在北方绿林独当一面有头有脸的好汉,都坐在台上,台主正是本庄主人风云剑林骧,这时慢慢站起身来,向四周一拱手,群豪立刻住口凝神而听,整个广场都静了下来。

 风云剑林骧干咳了一声,道:“各位英雄,各位好汉,今天是咱们北方英雄大会开始的日子,承各位瞧得起在下,借敝庄举行,在下招待不周,希望各位多多包涵…”

 群雄七嘴八舌纷纷谦谢,林骧接着道:“咱们平分散各地水陆两道,很难有机会会面,今儿乘此聚会,大伙儿切磋切磋武艺,真是一大快事,俗语说得好:“英雄出少年’,各位老弟待会大显神通,也教自命侠义道的知道咱们绿林中也大有人才。”

 群雄轰然叫好,林骧又道:“如果各位无异议,在下就宣布大会开始。”

 群雄点头称是,林骧道:“不知哪位英雄先下场表演。”

 忽然坐在第一排一个五旬老者身而出,走到台中,沉声道:“诸位寨主当家,兄弟有个重要消息,关系咱们整个北方武林命运。”

 他说到此,停了一停,向四周扫了一眼。众人都识得这五旬老者是名震大河南北的山东济南大豪姬本周,此人一身功夫神出鬼没,家居济南城外,表面看来似个大富翁,其实是个独行盗。

 济南大豪继续道:“各位如果不善忘的话,总还记得廿多年前,专门与道上朋友作对,手黑心辣的‘天煞星君’吧!此人当年突然失踪,这廿多年不见踪迹,江湖上传闻其人已死,可是依兄弟看来,此人并未死去,而且最近已然重入江湖…”

 群豪相顾失,纷纷头接耳,济南大来缓缓又道:“诸位想想洛三霸兄弟三人何等功夫,老大、老二竟在一夜间被人废了,听说三霸中老三玄玄刀谢长义,发暂报兄长之仇,昨夜跟上了杀人的主儿,到现在还不见归来,只怕又是凶多吉少了。依在下看来,杀人的定是那老魔头。”

 群来心内大惧,各人心中都想到如果那魔君再出江湖,整个北方绿林只怕再难安宁,那与“天煞星君”昔旧有梁子的寨主,更是惶惶不安。

 高战心中一凛,想道:“昨晚在古庙中杀死洛三霸老三的正是‘天煞星君’,看来这般人都和他有深仇大怨,适才无意中了一手他老人家传的点手法,莫要被人识破,找到我头上来。”当下抬头凝神注意。

 忽然济南大豪左边的一个中年汉子站起,朗声道:“姬兄见解端的高明,只是就凭洛三霸遭人杀死为证据,推断那老魔头重出江湖,未免过于武断。”

 原来这中年汉子是崤山七煞中老三,与山东济南大豪素有梁子,此时听到济南大豪危言耸听,不觉十分不耐,他年纪才四十多岁,当年初出道,天煞星君即已隐去,是似对天煞星君认识不深,看到大家怠惮已极,心内有气,就起身反驳。

 济南大豪冷冷道:“兄弟虽然是个草包,但也知出言谨慎,决不敢冒充逞能。”

 众从都知崤山七煞中老三无敌神拳朱复君是个草包脾气,闻言不由哄堂大笑。

 无敌神拳虎吼寸声,叫道:“你干吗骂人。”就要冲上前去,崤山七煞老大夺命双笔急忙喝止。

 济南大豪接着道:“兄弟虽未看到老魔头本人,可是却亲眼见到老魔头弟子,施出考魔独门手法。‘秀骨打’。”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济南大豪接着道:“此人年纪青青,功力已是不凡,现在就混在台下,依兄弟看,多半是天煞老魔派来卧底的。”

 高战心中大惊,自觉山东济南大豪两道目光有如利剑,停在他面上,赶快把眼光移开,装做不在乎模样。

 群豪哄然而起,纷纷叫道:“是谁,是谁!先把这小子抓起来,等老魔来,咱们联手把他一齐废了。”

 济南大渡正待开口,高战心知此时不逃,待会大家一围上,可就跑不了了,一摸背后兵刃。从人丛中穿出,拔腿就走。

 只听见耳边一声冷笑,济南大豪从台上飞身越过自己,横拦在前方高战一戟劈去,济南大庆也不闪让,头一低,猱身而上,反手擒拿,要空手夺高战兵器。

 高战心中大急,右手短戟尽是进攻招式,左手配合天煞星君所授独门点手法,济南大豪的武功虽高,但对高故左手怪招,甚是怠惮,一时之间,也不易取胜。

 这一耽搁,群豪都围了过来,高战心内微怯,一个失手,短戟几乎被对方夺去。

 高战愈战愈是胆怯,眼看高手林立,虎视眈眈,自己一个也不打不过。

 他这高家戟法招式并不巧妙,全靠力道沉猛,此时他勇气丧失,自是威力大减,那济南大豪似乎不愿伤他,出掌蓄力不发。

 济南大豪连施绝招,高战短戟被他力道所迫,竟然递不出去,眼看圈子愈愈小,济南大豪右掌突击高战天灵,高战向左一闪,济南大豪左手一伸正按住高战口,叱声道:“小子,快放下兵器。”

 高战知他内力一发,自己心脏立碎,眼时情势确是险恶已极。但一想到父亲生平宁死不屈的性格,此时万万不能屈服,败了高家声智,拼着被他打死,也不能放下高家祖传兵刃。

 他算计已定,奋不顾身,双足运劲,倒纵一步,那山东大豪想不到高战倔强如此,他本无杀高战之意,掌劲一吐,立刻又运功活生生收回,铁青着脸道:“小子,老夫瞧你年纪青青死了未免太为可怜,快放下兵器,说出你师父在哪,我也不为难你。”

 高战心中忖道:“你分明是怕那老伯伯,何必如此卖好。”

 他逃出济南大豪之掌,望望四围高高矮矮站满了许多绿林好汉,想到父亲说过高家战法对于冲锋陷阵是管用,便立刻出背后戟杆,和右手所执戟身前半一合。

 他打量一下,想从敌人较弱的地方冲出,突然发觉一双充满关怀的目光投了过来,他一抬头正与那目光相接,原来正是适才在林中所遇少女。

 高战忽然感到一种从来未有的感觉,一时之间,中充满了勇气,忖道:“我高战是名将之后,岂能再这般贼子钱面前示弱了,想当年祖先曾你此战戟连挑翻金人十二辆重革华车,是何等气概。今之事就是千军万马,好歹也要冲杀一阵。”

 想到此,侧目望着手中长戟,只见戟身有些弯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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