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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双眉之死
 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感情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

 有的时候,你对一个朝夕相处之人的感情,竟远不如对一个初见面的来人来得深厚,你说,这事奇妙吧!

 现在,这奇妙的事情竟然在古沛身上发生了。

 他虽然是和梅萼寒处在敌对的地位,虽然他只是和她短短地交谈了两句话,但他却感到梅萼寒是极端地可爱,可亲,无比地可尊,可敬。

 梅萼寒眼光中似是透出一种母的柔情,把这个从未和年长的女接触过的大孩子,给紧紧地束缚住了。

 他从心底消失了敌意,他再也不想伤害这个和蔼可亲的老妇人。

 而且爱屋及乌地,甚至对于这个和蔼可亲的老夫人的伴侣…眉展翼鹏,也不愿伤他分毫。

 世界上的事情偏是那样的矛盾,他虽然不想伤害这对老人,但“双眉”手中的两柄利剑,却不时地向他身上的要害处袭来,而他不得不为自己的性命而奋斗,而反手还击过去了。

 就在这种微妙的情势之下,一场足以惊震武林的恶斗,却在不知不觉地已持续了两个时辰。

 一股似是吐不出来的闷气,突然在古沛的中升起。他不由暗叫:“不好!”因为他知道他那讨厌的老毛病又要犯了,跟着就要杀两个他不愿意损害一分一毫的人。

 想至此,古沛急急地警告道:“你们快点住手,不然的话,没了命可别怨我。”

 梅萼寒感到古沛的声音和面容充满着诚挚,她深深地相信这个年轻敌手的话中几乎没有一个字不是出自肺腑,是以便想要依言住手。

 但展翼鹏哪里肯相信,叱道:“小子,休要大话吓人,看你有多大本领,尽量使出来好了。”

 说着,掌中剑式一紧,攻势反倒越发狠辣凌厉。

 “双眉”只要双剑合璧,就非得同时撤招,才能住手,否则的话,由于剑法上的缺陷,两个人之中,必然要有一个为自己人所伤。

 因此,展翼鹏既然不肯住手,梅萼寒也只得按着法则,一招一式地递剑出去。

 不知不觉间,三人又对拆了数十招,古沛觉得中那股闷气,愈来愈甚,巴然到了不能再按捺下去的地步。

 此时,展翼鹏突然刺出一剑,剑走偏锋,直奔古沛的面门。

 古沛不闪不避,双眉手中那柄闪闪发光的长剑将要到达面门之际,蓦然发出一声龙似的长啸。

 “双眉”只觉啸声震耳聋,手中的剑尖也不由一颤。

 就在他的剑尖一颤之际,随之在古沛面前传来一股阻力,似是有一堵无形的墙壁挡住了宝剑前进。

 展翼鹏心中陡然一惊,暗道:

 “这小子年纪恁轻,竞把内家罡气练成实质似的,看样子今天晚上虽然是双剑合壁,恐也难胜分毫了。”

 古沛蓦然把双眼闭上,眉头微皱。

 展翼鹏突觉剑尖前阻力一轻,虽然粘带之力仍大,但剑尖却能一分一分地,缓缓地向前进。

 不由大喜,暗忖:“原来这小子的罡气功夫练得还不到家,施出来便了气。”

 突然,古沛的眉心上出现了一颗殷红如血的朱痣,他倏然睁开双眼,闪电似地出两股足以慑人心魂的异彩。

 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悄然在展翼鹏的心头上浮起,他仿佛是看到死神从古沛双眼出的异彩中缓慢地走出来,一步一步地向他近。

 他忙不迭地撤剑后退,但是为时已晚…

 古沛大喝一声,双掌运足“金佛罡”功力向前拍出。

 只听砰然一声大震过处,两条人影如珠似地抛起,撞在一棵树干之上,然后又落回地面。

 古沛眉心上那颗红痣顿时不见,中那股吐不出来的闷气也消逝得无影无踪,照理说他该感到舒畅了吧,但在他的面上却找不出丝毫愉快的神色,他只是毫无表情地呆立在树林之中。

 仇云的死,给他一种新颖的感觉,因为这是他第一次杀人。

 在钓台他杀死了白骨大煞车鲲和两名枯木教徒,在安淳城外山崖上,他又杀死了三个枯木教徒。

 但这六人的死,在他心中并没有引起什么感触,因为他深深地相信这六人全是该杀的十恶不赦之徒。

 但是“双眉”的死,却在他心中起了一种极大的波澜,这因为他杀死了两个他所不愿伤害的人。

 他那呆呆的目光从地面移向树干,再从树顶上稀疏的枝叶中穿出去,移向那圆圆的,银盘似的皓月,然后又落在那两具尸体上。

 古沛注视着那两具尸体,口中不住地喃喃自语:

 “老天,我究竟做了什么事?…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天啊!难道这人世间的惨剧真是我一手做成的吗?”

 蓦然,梅萼寒蜷曲在地上的躯体起了一阵动,虽然那动十分短暂。

 古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在威力无俦的“金佛罡”之下,竟然还有人能够幸存,这实在是不可思量的事情。

 但那毕竟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而且——

 就在他惊怔之间,梅萼寒的躯体又动了一动,这足以证明她并未完全死去。

 古沛不由疾步向前走去,在梅萼寒的躯体前停下来。

 他俯身用手在梅萼寒的口鼻之间试探了一下,果然还有一丝微弱的鼻息,他那毫无表情的面孔上不浮起一丝笑意。

 因为他最不想伤害的人果然尚没死在他手底下。

 他用手把了一下梅萼寒的脉门,突然那丝笑意消逝了。

 在那毫无表情的面孔上却浮现了一层绝望的神色,呆滞的目光更出无限的哀伤和追悔。

 原来只是那么轻轻的一触,他就已试探出梅萼寒的心脉,已被他那一掌之力几乎给完全震断。

 此时纵然有大罗神仙也难把梅萼寒的生命,从鬼门关上给挽救回来。

 蓦然,梅萼寒的两跟睁开来了,仍是无比和蔼与慈祥的目光,竟然找不出一点怨毒的意味。

 古沛的双目中不觉汨泪出两行热泪,他跪在地上低泣道:“老婆婆,我不是故意的,请您不要怪我吧!”

 梅萼寒的嘴角出一丝微笑,无力地用一种低得几乎听不见的,断断续续的声音说,道:

 “好…孩子,…我知道…我…我不会…不会怪你…你…虽然…攫走了…我的生命…但同时,可也为…为我解除了…终受良心煎熬…的痛苦。”

 古沛再也按捺不住自己,从低声悲泣而变成嚎啕大哭起来。

 俟得古沛哭声稍止,梅萼寒又道:“年轻人…你可…答应…为我…做…一件事?”

 古沛冲口答道:“老婆婆,你说吧,就是为你去死,我也答应!”

 梅萼寒无神的目光,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道:“聂燕玲…是…是个…好姑娘…她的身世…也可…可怜得很…我死之后…希望你…你能…找到她…护持她…帮助她…兄妹…两个…报…报仇。”

 古沛含着泪,点头说:“您老人家放心吧,这我一定做得到的。”

 梅萼寒苍白而没有血的脸上又出了一丝安慰的笑容。

 嘴动了几下,断断续续地道:“好孩子…你…你以后…别再…轻易…杀人了。因…因为…”

 话未说完,两眼突然闭上,梅萼寒已急促地离开了人间。

 皓月的清辉,透过树丛顶上枝叶的空隙,投在地面上,突然,天空上飘来一块密密的黑云遮住了月姐妩媚的面貌,接着,一阵夜风吹起,扬起了地面上的残枝败叶,发出沙沙的响声。

 这景象更增加了林内凄凉的景况。

 古沛两手紧紧的抓住梅萼寒的双肩,大声叫道:“老婆婆!老婆婆!你怎么不说话了呀…”

 但一任他大声喊叫,而死去的梅萼寒却再也不理会他了。

 从此古沛再也看不见她那慈祥和蔼的目光,也再听不到她那亲切温暖的话语。

 古沛缓缓地站起身来,无数的问题也同时在他的心中像幽灵一般升起。

 “一个人一生中只犯过一次过错,他(她)就是罪无可赦的吗?

 我以什么标准去判断一个人的善恶?又凭什么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难道都是我那讨厌的毛病作祟?可是要怎样才能去掉它…”

 问题一个接一个地在他脑中出现,但他却没有能力解决任何一个问题。

 他感到自己如犯了弥天大罪一般,两只手掌上似是涂满了罪恶的血腥。

 他无意为自己辩护,更不愿把过错推在他那可厌的老毛病身上,因为无论如何,杀了人的总是那双涂满了血腥的手掌。

 一个容貌姣好的女郎,突然模模糊糊地出现在他的面前,悲愤地指着他道:

 “我恨你一辈子!我永远也不能饶恕你!我给你讲的,你竟然毫不理会!你…你杀死了七婶…”

 这女郎的面貌是那么的熟悉,但他那混沌的脑海,却不能明确地告诉他这女郎究竟是谁?

 蓦然,一个熟悉的语声又在他耳边响起:

 “…我七婶…是个好人…如果…你伤了她,…我这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你。”

 于是,他想起来了,这女郎原是聂燕玲。

 他俯首惭愧地低声辩道:“聂姑娘,我不是故意的,你七婶他老人家已经原谅过我了。”

 聂燕玲不予理会,仍是指着他道:“我恨你一辈子!我永远也不能饶恕你!你是个杀害七婶的凶手!”

 那悲愤的,冷酷的语声,像锋利的箭矢一枝接着一枝,不断人他的心中,他感到无比地刺痛!

 他大喊,他用双手紧紧地住自己的耳朵,但一切的努力终归于惘然,那一枝接一枝的利箭,仍是不断地,深深地向他心中去。

 古沛只觉满脑涨痛裂,一种异样的滋味幽然从他心底升起。

 他对生再也不感兴趣,他忘却了为完成亡父未竟遗志的遗愿,他忘却了梅萼寒临死前所托付的重任。

 此刻,他只是想到了死,想用死来摆一切无法解决的问题,想用死来逃避内心的愧悔。

 他缓缓举起双手,意在这双染满了血腥的罪恶手掌之下,了结他那十七年短促的生命。

 只要轻轻地拍下,他立即可以离这烦恼的世界。

 然而,人终究是贪生怕死的,不管怎么样,人对生总都是由衷地留恋不已,唉!“自古艰难为一死”他又怎能例外呢?

 古沛双手早已高高举起,但却迟迟地未曾落下,因为他也是人,他对于生也是由衷地留恋着。

 蓦然,梅萼寒那种无力的,断断续续的,低得几乎听不见的话声,再度在他耳边响起了:

 “聂燕玲…是…是个…好姑娘…她的身世…也可…可怜的很。”

 “…我死之后…希望你-…你能…找到她…护持她…帮助她…兄妹…两个…报…报仇。”

 他突然感到他还有未了责任,为了对死者的负疚,为了他对死者许下的诺言,他还不能够就此撒手离开人寰。

 于是他的双手,又缓缓地垂了下来。

 他高声说道:“聂姑娘,请听我解释…”

 但面前已失去聂燕玲的踪影。

 他运足了丹田之气,大叫道:“聂姑娘…聂姑娘…”

 空惊得宿鸟飞,却不见伊人的应声。

 他恍然大悟,这一切无非是空虚的幻影。

 猛一俯首,又看到了地上“双眉”的两具尸体,心中不觉又生出一种愧疚的感觉。

 他默默地拾起“双眉”遗留在地上的两柄长剑,就在林中仔细挖了一个极深的大坑。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双眉”的尸体,端正放在坑中。

 把尸体连同双剑埋好之后,又跑到林外搬了一块青石回来,运起金刚指力,在上面写道:

 武林前辈展翼鹏梅萼寒之墓

 后学古沛拜立

 把墓碑竖好后,古沛在墓前,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爬起身来,怀着一份悔疚的心情拖着蹒跚的步子,缓缓地出林而去。

 春天,本来是郊游佳,但天公偏不作美,连苦雨,弄得金陵城中满街泥泞,行人裹足,任谁也提不起郊游的兴趣。

 天空中布满了灰色的云层,低地,迫得人气也透不过来,蒙蒙的雨丝,不饶人地从云雾中洒了下来,浸了暴在地面上的一切。

 玄武湖虽是游览胜地,这时游人也聊聊可数。

 湖滨的一株大树下面,孤伶伶的站着一个灰衣少年,伴着他的惟有他那孤伶伶地水中的倒影。

 他呆呆地注视着平静的湖水,似在向澄碧的湖水,倾诉他那繁复的心情,希望能在湖水的默默无言中,取得同情和谅解。

 这正是他几月来所梦寐求之的东西。

 他缓缓地回过头来,这使得人们能看清楚他的容颜,他不就是古沛吗?

 数不见,他瘦了不少,也憔悴了不少。

 愧疚的心情,好像是一块千斤的大石,重而紧地住他的心田,这教他怎能不落得这般模样呢?

 古沛俯身拾取了一片石子,随手掷出那石子,落在湖里,平静的湖水上突然呈现了一片涟漪。

 波纹迅速地扩大,终于在岸边的草丛中消逝无踪。

 他心中似有所悟,一直繁锁着的双眉,渐渐舒展,面上也开始有了一点笑容,但那丝笑容犹如昙花一现,顿时,又消失了。

 原来他心底又涌上了忧郁,他喃喃自语道:“聂燕玲…聂燕玲…你会原谅我吗?我是不得已啊!”聂燕玲的面容倏又在他的身前出现,含着泪,指着他,悲愤地道:“我恨你一辈子!我永远也不能饶恕你!”

 他闭目,耳,他不愿意也不敢看到这张面容,更不愿意也更不敢听到这声音,但一切努力终归于惘然。

 聂燕玲的面容早就深深地在他脑海中刻下了痕迹,而那悲愤的声音也仍是不断冲击着他的耳鼓,于是,他感到绝望了…

 蓦然,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年轻人,何事烦恼?”

 随着语音的响起,聂燕玲的音容,倏地消逝得无影无踪。

 古沛茫然地回过头去,只见一个须眉皆白的鸠面老者,正含笑地看着自己。

 一线希望突然从古沛心中升起,他暗自忖道:

 “这位老人家年纪恁大,人生经验一定也很丰富,或许他能够帮助我,解决我的问题呢。”

 于是他羞怯地问道:“老伯伯,良心上的负疚能够消除吗?”

 鸠面老者不料他竟然会提出这么艰深的问题,不觉呆了一下,考虑了良久,然后摇首答道:“不能够。”

 古沛又感到失望了,他颓然地垂下头。

 鸠面老者看着他那愁眉苦脸的样子,心中甚是不忍,但又自知无法为他解痛苦,只得无可奈何地劝解道:“年轻人,放开点吧!”

 希望之火又在古沛中升起,暗道:

 “这老人家虽不能解决我的问题,但他那丰富的人生经验,或许能为我解除部分困扰也说不定。”

 他沉了一下,抬起头畏缩地道:“老伯伯,你杀过人没有?”

 鸠面老者不知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但仍毫不犹豫地应声答道:“杀过,当然杀过,而且杀过很多哩!”

 古沛面上突现喜,希冀地道:“你杀人之后,心中有过感触没有?”

 鸠面老者见问,俯首寻思,往事由模糊而清晰,终而历历如绘,一幕一幕地再度在他心头展现。

 自觉所杀之人,虽大有取死之道,但冤枉死在自己手下的,也不能说没有,于是一种愧疚的心情,不觉油然而生。

 两人默默对立了半晌,鸠面老者突强作豪放的样子,苦笑道:“年轻人!走!今朝有酒今朝醉,与你同消万古愁。”

 说完,伸手拉着古沛的右臂,古沛竟如失魂落魄般,毫无反抗地茫然随着鸠面老者行去。

 夜,不知何时已经降临,钟楼上忽然传来两下“嘟、嘟”的子声音,原来已是二更时分了。

 秦淮河畔仍是灯火辉煌,人声鼎沸,丝竹并奏,笙乐时间,繁嚣若市,而湖中也是船影处处,灯光点点,想是游人还未尽散。

 这时,湖边的一家酒楼上,正有两个一老一少的人,夹杂在众酒客之中,那正是鸠面老者和古沛。

 本来,酒量的大小,和心情的好坏有关,酒入愁肠,谁也不能减去三分酒量,何况这又是古沛生平第一次喝酒,他又怎能吃得消?是以早已喝得酩酊大醉,伏在桌上,不觉沉沉睡去。

 原来那鸠面老者,正是翼人公冶良,他酒量虽豪,这时也免不了有了七八分醉意,他自问也不能再喝下去了,遂用手推了推古沛,道:

 “小古,醒来。”

 古沛勉强地睁开布满了血丝的醉眼,含混地问:“什么事?”

 说完,俯头又要睡去。

 公冶良伸手拉他的衣领,笑道:“时候不早啦,该回去了。”

 古沛强打精神,双手扶着桌沿,勉力站起身来,脚下刚一移动,就觉两腿无力,几乎跌倒。

 公冶良慌忙扶起他,藉着酒意,笑骂道:“小古,怎么恁地没有出息,才喝了这么点酒,就醉成这个样子?”

 回手自囊中取出一只小巧的玉瓶,倾出三粒黄豆大小,玛瑙的药丸来。

 自己服一粒,将剩下的两粒递给古沛,笑道:“这是醒酒丸,服下去可舒服得多了。”

 古沛依言服下,不久,药力行开,果觉醉意渐消,诸般不快尽去。

 付账之后,二人随即下得酒楼,走了没多远,湖中堤上突然传来几声阴冷骇人的异啸之声。

 古沛眉头一皱,咦了一声,暗道:“难道枯木教又在此害人不成?”脚步不觉缓了下来。

 公冶良也似觉有异,对古沛招了招手,意思是叫古沛跟着他走。

 随即身形突然凌空拔起,两臂一张,肋下两翼展伸开来,身形借力贴着水面,向堤上滑去。

 古沛见状,佩服不已,暗道:“此老轻功之高,当世恐无人能出其右。”

 随手折下一截树枝,掷向水面,展开“一苇渡江”神功,步着公冶良之去向,紧紧迫去。

 到了堤边,二人闪身而上,各自隐身在一株大树之后窥视,果见堤上一处较宽广的地方,四周围立着廿余名枯木教徒。

 中间面对地站着一个身躯魁武,高愈常人数尺,身着玄长衫,项悬八节枯木的赤发老者,和一个身躯瘦小,只及赤发老者际,背上却背着一口奇大黑锅,身着黑色羊皮短袄的老人。

 老人身后闭目盘坐着一个面貌奇古的儒服老者,似乎已是身负重创,正在自行运功疗伤。

 公冶良面现惊讶之容,暗自问道:“他怎么会来到这里,又和公孙子颜在一处与枯木教为敌?”

 赤发老者宏亮的声音突然响起,道:

 “补锅怪人,我枯木教和你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何苦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伤了两家的和气。”

 原来自古沛潜离普陀后,无名禅师因怕他在外制不住多造杀孽,又因无住圣僧之言果然不虚,古沛此时武功已然到了连无名禅师也制不住的地步,遂一面令平素和古沛感情最笃的莽头陀下山追踪。

 一面派人远赴新疆,寻古沛的外祖叔补锅怪人马三魁相助,想用感情来拘束古沛,迫他回山。

 马三魁得讯后,即兼程南下,这晚他在客栈之中,正安寝,蓦闻屋上有夜行人衣袂带风之声,不由动了好奇之心,跟了下来。

 来到堤上,正是儒服老者和赤发老者对掌负伤的时候,遂出手相救,比公冶良和古沛二人也不过早到一步而已。

 马三魁两只吐的怪眼一翻,怪气地道:

 “赤发灵官,你怎说我补锅老和你枯木教井水不犯河水?如不是你教中人苦苦相,我那苦命的族侄女怎会惨死在冰天雪地之中。

 再说就算没这事,我补锅老也不能看着你下手残害一个身负重伤,失去抵抗能力的人。”

 他义正辞严地说了一篇话。

 赤发灵官不觉气馁,畏缩地向后退了一步,惊疑地问道:“什么?古霖的寡妇竟是你的族侄女?”

 马三魁冷冷地道:“正是,这笔债你们总该还了吧!”

 言下,咬牙切齿,两撇鼠髭,猬立,双目寒光,如同火炬也似,炯炯出,~副愤怒难捺,直攫人而噬的样子。

 赤发灵官见状,知道难免一战,正挥手示意,令诸教徒发动枯木销魂阵法,蓦然,场外有人悲呼一声:“爷爷!”

 一条灰色人影迅疾地从诸枯木教徒顶上掠过,扑向马三魁身前跪下。

 原来无名禅师曾把马三魁的姓名、长相,以及和古沛的关系,告诉过古沛,马三魁天生异像,极易认出,他背上那口黑锅更是再明确也没有的标记,古沛一见就已猜忖到有了八成。

 只因为马三魁远处甘新,无故不会来到江南,一时不敢确定,及听二人对话,这才确定果是马三魁无疑。

 古沛一生孤寂,只有这么一个闻名而未见面的亲人,当下竟然出现在眼前,不由孺慕之念油然而生。

 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悲呼一声,人就扑了出来。

 马三魁惑地看着古沛,惊疑地问道:“娃儿,你是谁?”

 古沛含悲忍泣道:“爷爷,我是沛儿。”

 马三魁闻言,陡然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你是沛娃儿?可是真想死我了。”

 话未说完,已是老泪纵横,忙将古沛拉起,抚着他的头颈,无限慈祥地说:“沛娃儿,抬起头来,好让我好好地看看你。”

 古沛依言抬起头来,马三魁端详了一番,激动地不成声道:“沛娃儿,你…你可真…像你娘。”

 古沛悲从中来,再也按捺不住,热泪汨汨出。

 爷俩儿也顾不得旁边就有强敌虎视眈眈,竟抱头痛哭起来。

 赤发灵官见状,几次想要出手暗袭,但都未发即止,终于一咬牙,目中奇光隐现,蓄足劲力,正挥掌击出。

 身侧突有人冷冷地道:“赤发灵官,勿效宵小无之行。”

 语音虽不甚高,但却震得人两耳嗡嗡作响,显见发话的人内功已臻绝境,赤发灵官不心中一震,急侧目细视。

 果见翼人公冶良自堤边一株大树后转出。

 赤发灵官在武林中毕竟还算有头有脸的人物,自己意图被公冶良看出后,自觉无颜,羞得满脸通红。

 在他的赤发掩映之下,犹如一团烈火,燃烧在夜空中。

 他尴尬地缓缓垂下双手,暗忖:“这补锅怪人一人已是难,那灰衣少年与传说中的‘天网少年’甚是相似,即使不是‘天网少年’,只以他适才现身法而论,也绝非庸手,不可轻敌。

 现在翼人公冶良这老怪物又突然出现,听他语气,又甚不善,堤上枯木教徒虽多,但除自己外,无一人可与这老少三人匹敌。

 枯木销魂阵纵然厉害,但在这老少三人联手之下,也未必能耐得了他们,看样子,今晚能够全身而退已是不易了。”

 马三魁闻声,忍泣回视,惊喜地叫道:“公冶兄,你也来了!”

 赤发灵官一见二人竟然相识,心中又是一惊,遂暗自筹划在三人联手合击以前身之策。

 翼人公冶良笑道:“马老弟,多年不见,你怎么越老越糊涂了?”

 马三魁不解道:“公冶兄,这话怎说?”

 公冶良笑道:“你果真越老越糊涂了,当前敌手如果不是人家邵坛主,换了一个无之辈的话,恐怕早就趁你爷俩抱头痛哭之时,下手暗袭。

 果真如此,现在你两个焉有命在?你白活了偌大年岁,临敌之时,竟是这般疏忽,怎不是越老越糊涂?”

 这一番话,明褒暗贬,每一字都如针砭似地,深深地刺人赤发灵官的肺腑,真是又羞、又恨、又急、又气,他暗自咬牙切齿道:

 “老怪物,你此时莫要逞口舌之利,只要今晚我能保住这条命,后非叫你死无葬身之地不可。”

 从此赤发灵官对公冶良可说是仇深似海,后如非古沛舍身相救,公冶良这条老命真差一点断送在赤发灵官诡计之下,这是后事不提。

 马三魁也是年老成,察言观,早已把真实情况看出,也不说破,哈哈一笑,却对赤发灵官道:

 “多谢邵坛主光明正大,手下留情,我补锅老这边谢过了!”说完竟又转脸向公冶良咧嘴一笑。

 赤发灵官见状,更是哭笑不得,脸上也是一阵子冷,一阵子热,十分狼狈。

 古沛对枯木教本无好感,刚才又知乃母实因受不住枯木教之迫而死,更生仇视之心,不觉眉心朱痣突现,杀机立起。

 厉喝一声:“枯木教狗贼,还我娘命来!”

 倏然运足“金佛罡”功力,双掌缓向前推,掌风隐隐带着风雷之声,径向赤发灵官袭来。

 掌风一上身,赤发灵官即觉丹田不宁,真气浮动,惊呼一声:“金佛罡!”不敢硬接,跃身倒退一丈。

 古沛怒叱一声,如影随形般跟了上去,双掌连环击去。

 那足以排山倒海的掌风到处,飞沙走石,平平的地面上顿时起了个大坑,不少合抱大树,竞连拔起。

 那运功疗伤的儒服老者,功行将竣,闻得周围形势大变,急睁目偷视,见状遂把心中一块大石放了下来,又闭目运功疗伤去了。

 赤发灵官自知万万不敌,竟不顾枯木教“枯木”临场,所谋之事不成,在任何情况之下,教中弟子不得畏惧撤身的戒条。

 厉啸一声,向水中跃去,他本庭匪首,自是水性精通,但见花微溅,人即没入无踪。

 他这一走,可苦了他手下的枯木教徒,古沛此时已红了眼,见敌便杀。

 诸枯木教徒武功平庸,怎得住威力无俦的禅宗神功,当者无不倒毙,一时惨号之声,不绝于耳。

 马三魁在旁看得不忍,发言制止道:“沛娃儿,住手!”

 古沛连杀了数人之后,眉心红痣已消,人亦较清醒,闻言急忙撤招,跃回到马三魁的身边。

 马三魁一改嬉笑之态,正问道:“娃儿,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江南吗?”

 古沛见马三魁神情突变,不知为何,惶恐万分,恭谨地答道:“孙儿愚昧,不知爷爷因何来到江南,也不敢妄自猜测。”

 马三魁见他惶恐之状,心中油然而生出怜爱之情,长叹一声,道:“我此来,可说是完全为了你。…”

 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你本是戾气所钟而生,当年我为了保留古家一条血脉,求无名大师求他师兄无住圣僧为你施禅宗胎换骨神功,以保全你的性命。

 虽蒙无住圣僧慨允,但一来时间太过仓促,二来圣僧修为仍略嫌不足,故于施功时只能将你那一身戾气,聚眉心,而未能将之尽形消除…”

 古沛暗道:“原来我那讨厌的老毛病,是如此得来的。”

 却听马三魁又接着说道:

 “是以你这次潜离普陀之后,无名大师怕你仗着无住圣僧赐给你的那身绝世功力,为害江湖。遂一面命莽头陀追踪你,一面命人通知我,希望我能以亲情感化你,弥祸患于无形,见面后,我本想带着你历练一番,再把你送回普陀。

 但看你适才情形,以我这浅薄之力,实在拘束不住你,再也不敢把你留在身边,你还是回普陀去吧!”

 古沛好不容易才遇到他这惟一亲人,怎肯轻易离开,闻言跪下,抱住马三魁双膝哭道:“孙儿不愿回普陀,孙儿要和爷爷在一起。”

 马三魁天生异像,虽仗着一身过人武功,在江湖上赢得盛名,但在情场上却屡遭波折,至今仍是独身一人。

 古沛乃是他的惟一亲人,刚一见面就要分开,心中也是难于割舍,闻言不犹豫不决。

 公冶良在旁劝道:“马老弟,他多杀两个人又有何妨,只要他能判明是非,不妄杀就是了,这孩子也可怜巴巴的,你还是答应他吧!”

 马三魁沉了一下,慨然道:

 “好,我答应你跟着我,不过不得我允许,你决不能妄杀一人,不然的话,我立把你逐回普陀。”

 古沛闻言止悲作喜,雀跃地说:

 “孙儿遵命!”

 这时那儒服老者疗伤已毕,站起身来。

 先向公冶良颔首示意,又对马、古二人拱手为礼:“在下落英峪公孙子颜,谨谢二位援手之恩。”

 马三魁急忙还礼道:“公孙峪主哪里话来…”

 马三魁的话还未说完,古沛在旁惊诧地说:“你是落英峪主?”

 公孙子颜点首道:“正是老朽。”

 古沛面色一变,怒叱道:“我现在不想杀你,快给我滚!”

 马三魁在旁喝叱一声:“沛娃儿,你怎能对公孙峪主如此无礼?”

 公孙子颜也不解地道:“老夫自问并无开罪小哥之处,不知小哥何以如此对待老夫?…”

 古沛仍是怒气不息:“对盗世欺名之徒,焉用客气?”

 公孙子颜心中一震,惊疑地道:“小哥,你此言何指?”

 古沛一阵大笑,声俱厉地道:“公孙子颜,你还记得你自己在廿年前做的那件事吗?”

 落英峪主闻言声突变,双目中透出惊诧的光芒,暗忖:“这事他怎会知道?”

 踌躇了一下,心想:“他既知此事,就绝不能容他活在世上,但以他适才所功力而论,自己绝非其敌。

 且旁边还有公冶良和补锅怪人两个武林高手,也绝不容自己对他不利,俗语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如暂且全身而退,另作良图。”

 想到这里,拱手笑道:“小哥今晚解围之恩,先此谢过,但他相见之时,却是仇敌了。”

 言毕,一长身,人如苍鹰翔空似地掠起,三二个起落,就没人湖滨树丛暗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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