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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漫天愁惨
 又过了两天。

 “金家楼”的楼主金申无痕回来了。

 她是领着大队人马囱来的,但是,随她一起带回“金家楼”的却不是欢笑,不是快乐,竟是那一片浓重的悲哀,至极的苍凉,那种令人心悸的阴沉。

 宛若蒙的黑雾笼罩着“金家楼”恁般的窒,不仅映得人脸冷灰,也覆盖在人的心上,任什么事物,任什么情景,看上去也都那样凄冷愁惨了…

 金申无痕已经找到他的独生子金少强,当然,不是活的。

 金少强的尸体也被带回“金家楼”用一块黑绸包裹着,摆在一辆马车上。

 没有人长哭,没有人嚣叫,但悲伤与愤怒却埋在人们心中,无声的泪滴和着无声的饮位,最是摧肝断肠。

 很快的,金少强便被入土安葬,坟墓就在可以俯瞰“金家楼”的“长山”上,其间,没有举行仪式,没有丝毫与众不同的铺张,只是和任何一个已死的人一样,永恒的消失在那一块坟土之中…。

 送葬的行列很简单,只有金家的族人,连“金家楼”中最有地位的外姓首要们,都未曾获邀参加,以外的宾客,就更不见一个了…

 这样的结果,原在展若尘预料之中,这样的愁惨,也不出他的意料,然而,早先的肯定是一回事,亲身的感受又是一回事。

 悲哀的气氛包围着他,阴冷的黑暗侵泡着他,最难承受的,是心中那种刀割般的惭疚,锥刺般的痛苦,他这一生,极少体验到这样的折磨——

 一种自我的煎熬、管羁,一种深刻的惶怵、不安…

 他想走,但是,他又不能走,他的伤势尚未痊愈,照顾他的人监守良殷,不过,这不是最大的理由,主要的,是他生恐这一走,会引起金申无痕的怀疑,他并不在乎被金申无痕得悉真相,他怕的是会伤害到这位恩人的心,怕的是对这种救命续生的行为的讽刺,他已做得够了,他不能再使活着的人诅咒命运,使活着的人怀疑因果的相当…

 他很苦恼,很沮丧,也很傍惶,多少年来,他从未如此忧闷无主过,他不知道自己往后该怎么做,怎么来顺应魂梦中的颤慎…

 是一个落雨的天气。

 的细雨,有若无尽的哀愁,灰黑的霾沉重的层叠着堆在天空,光度晕暗幽凄,人的心里也晦得紧,宛如这天气…

 算来,展若尘来到“金家楼”这已是第十天了,而金申无痕,也已回来了五天了。

 展若尘在金申无痕回来迄今,一直未曾和她见面过,当然,展若尘也不愿与金申无痕见面,他怕见她,怕见那种深深的哀伤,强制的悲恨,更怕见那种失子的孤独与绝望。

 这五天里,看顾他的人已经调换,换成“星”字级的“四把头”“回手刀”鲍伯彦“五把头”“双锤滚雷”东门武,这是两个性情冷癖,沉默寡言的人。

 展若尘自这两人口中,只打听到极为简略的一点消息

 有关金少强落葬及“金家楼”上下如何顺应的情形,鲍伯彦和东门武原本就不爱多话,在这种沉闷的心境里,就更少开口了。

 窗外,是潇潇的雨。

 倚在榻上,展若尘望着窗上雨飘的竹子发呆。

 忽然,门外人影一闪,竟是睽违多的“蹦猴”玄小香跳进屋来。

 一见玄小香,展若尘顿时有着故旧重逢的欣喜感觉,他连忙自上坐起身子,显得有些兴奋的喊着:“玄兄!”

 拱拱手,玄小香凑到前,端详着展若尘,一边连连点头。

 “魏老头的那几手还真不赖,展爷,你可是越发神清气了,怎么样,这几天过得尚好吧?身上的伤处约莫也利落些了?”

 展若尘笑道:“托福,我这身伤,业已十成好了啦,再过几天,我就下地溜达,不出半月,便可康复如常。”

 玄小香道:“谢天谢地,但愿展爷早痊愈,我们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拉起枕头来垫在背后,展若尘问道:“这几天,玄兄,你到哪里去了?老实说,不见你还怪思念的…”

 玄小香有些宠幸的感受,他忙道:“我也不愿轻离这个侍候展爷的差事,无奈临时出了天大的纰漏,三当家口谕调遣,不遵不行,这几无暇来向展爷请安,还请恕过!”

 展若尘低声道:“你是说——少楼主的事?”

 叹了口气,玄小香道:“可不是,真个做梦也没有想到,少楼主竟会遭人暗算,横死荒郊…”

 展若尘沉沉的道:“我也听他们约略说起,实在太不幸了…”

 拖了把椅子坐下,玄小香沙哑的道:“直到现在,还不知道暗算少楼主的人是谁!我们老夫人在寻及少楼主的时候,他业已死了好几天,尸身都有了虫啮兽吻的痕迹,且已开始腐烂,跟随少楼主一起出去的几个人,也没有一个活着,全死了个光!”

 展若尘喃喃的道:“是么?”

 玄小香接着道:“展爷,我们少楼主的功力甚强,已得老夫人几分真传,等闲一般武林角色,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是以杀害少楼主的人,必然本领绝,不是寻常之辈,而这个人的心狠手辣,也是与他的本领等量齐观的!”

 展若尘苦涩的道:“只怕楼主受此打击,难以撑持?”

 摇摇头,玄小香道:“从找到少楼主的尸首开始,一直到回来,落葬,老夫人是半滴眼泪也没掉,她变得冷漠、寒,也变得更为孤单,经常一个人独坐着茫然的不知在想什么,有时关上房门,老半天不出来,偶而一见,也总是面无表情,那张脸僵硬得像是用木头雕刻的…”

 展若尘苍哑的道:“楼主是悲伤过度,才会有这种情形,一个万念俱灰,心寂如死的人,往往都以孤独来接续过往,用沉思来规避现实,只有如此,才能找到一个仅存的自我…”

 玄小香道:“展爷,你后面的话说得对,前面儿句就猜岔了,我们老夫人的独子死了,哀痛当然是免不了的,但却不似你讲的那样‘万念俱灰’‘心寂如死’。这几天来,老夫人仍然照常处理事务,发号施令,而且条理分明,果断干脆一如往昔,就在今天大早,她老人家还有回二当家的话,代即时筹设在‘大辽山’的伐木场呢,你想想,一个对人生感到乏味的人,还会有这大的兴致么?”

 展若尘有些惊异的道:“真想不到,…楼主的定力竟然如此坚强,蕴于中而不形于外,这种修为及抑制的功夫,可谓到家了…”

 玄小香着嗓门道:“展爷,你最近可看出我们乃是外弛内张的情形?”

 怔了怔,展若尘不解的道:“外弛内张?”

 双手紧握着,玄小香道:“不错——为的是查出杀害少楼主的真凶来,‘金家楼’的整个力量都用上了,所有人手完全动员,侦骑四出,明查暗访,由各个不同的路线及迥异的层次分散聚合,细细探询,不论是悬赏、追迫、压制、求告等种种方法连贯用上,务求把那个杀胚给出来!”

 展若尘内心叹喟——

 你们耗费恁般力气所要找寻的那个“杀胚”不在天涯海角,未曾隐姓埋名,他就在你们的面前啊…玄小香又道:“暗地里,我们皆已用上全力,表面却尽量不动声,展爷,你不是说这几天没见着我么?我才刚刚打外头回来,这数,就兜了一个大圈子,跑了上千多里路啦…”

 展若尘问:“可已有了什么可循的线索?”

 吁了口气,玄小香的脸色黯下来:“唉,说来气,却是半点端倪不曾寻着,少楼主横尸的现场,另有两具无主的尸体,但那两具尸体上除了几块碎银,数枚制银,另加汗中一条,旱烟一管之外,什么可资证实身份来历的东西都没有,而尸身皆已被野狼野狗什么的啃咬过,又加上本身的腐烂,看上去紫黑发乌的两团,连个形貌俊丑都不能分辨了…”

 展若尘道:“其他的人也毫无收获么?”

 玄小香一摊手:“有什么收获?个个都苦着一张人脸回来,尚有几拨弟兄未曾归报,不过,看情形也是希望不大…

 目光微显凄,展若尘的话声也似自雾中传来:“是的,也是希望不大…”

 玄小香恨恨的道:“那下手杀害少楼主的凶徒,乃是个祖传的屠夫,顶尖的行家,一丝半点的痕迹都没留下,干净利落,毫无破绽可寻,娘的,简直就是个天才!”

 展若尘笑道:“他跑得快罢了…”

 玄小香道:“这也是实话,他若有种,胆敢身而出,我包他铜铁浇铸的罗汉也能被老夫人融了!”

 展若尘道:“但是,他会身而出么?”

 叹息一声,玄小香无奈的道:“说得是嘛,天下岂有这类的白痴?”

 展若尘已感到自己的呼吸在不觉中急促起来,他努力调匀着,一边尽量使全身的肌放松…

 玄小香望着他忽然问道:“展爷,你可是哪里不适?”

 警惕的一笑,展若尘道:“没有呀,我觉得还好…”玄小香关怀的道:“你的脑门上有汗渍,脸色也透着青灰,是不是哪处伤口又犯了?抑或说话耗精神觉得乏啦?”

 展若尘忙道:“不,我没有事,我愿意和你聊聊,玄兄,你不知道,这几天来,连个说话解闷的人都没有,四周的气氛又这么个沉闷法,真能把人憋疯了…”

 嘿嘿笑了,玄小香道:“展爷,我也想得到你这种情形,所以前脚才踏进庄,后脚就跟着赶来向你请安啦!”

 展若尘道:“亏得你来,否则,我不知还得要闷上多久…”

 眉毛一扬,玄小香道:“娘的,鲍伯颜和东门武这两个家伙,就和两块木头一样,呆板得连穿衣裳都从不改变顺序,个性又冷癣,大半天放不出一记响来,那两张盘儿成里阴沉的不见阳光,枯燥无味之至,别说你了,展爷,我和他们搭档了这多年,也同样消受不了。”

 展若尘道:“不过,他们二位对我还蛮好,只是不大爱讲话,偶而开口,亦仅廖廖数语,要言不繁…”

 玄小香笑道:“这两块料,他们敢对展爷不敬?老夫人的宾客,给他们加上十付胆,他们也不敢稍有轻…”

 展若尘低声道:“对了,玄兄,这楼主回未以后,问起过我么?”

 搔搔头,玄小香道:“这却不甚清楚,老夫人一回来,我就被派出去了,直到现在,只见了她老人家一面,连句话还未说上…”

 展若尘如释重负的道:“想是楼主心情慢郁之故,玄兄,你若得见楼主,尚烦代为请安…”

 玄小香颔首道:“我记着了,展爷。”

 略略犹豫了一下,展若尘出自于一种愧疚的心理,试探着问:“楼主遭此变故,其失之情不言可喻,玄兄,那位施嘉嘉,施姑娘,想必陪侍楼主左右,疏导愁怀,温言解忧吧!”

 玄小香道:“听他们说,施姑娘倒是把持得住,反对老夫人劝慰有加,但他们老少两位最近却不常处在一起,我想大概是怕伤心人见伤心人,流泪眼对流泪眼,更增悲了气氛,老夫人看到施姑娘,自然会联想到儿子,施姑娘见着老夫人,又何尝不益增哀痛?两个人中系着的是一个人,这个人一旦不在了,给双方的惨重打击乃是不消说的,人活着,最怕就是没了个指望…”

 咀嚼着玄小香最后这句话,展若尘又是冷汗涔涔…

 “是的…人活着,最怕就是没了个指望…”

 玄小香又接着道:“我已经好些天没见着施姑娘了,就算见着,又能说些什么呢?妇人丧子的哀痛,失夫的悲凉,都是没有法子用言语慰藉的…”

 展若尘低哑的道:“设身此地,当能体验…”

 玄小香在瘦脸上挤出一丝微笑、道:“你也累了吧?展爷,我看你该歇一会了…”

 展若尘果真觉得有些疲乏,但是,他也知道这疲乏的原因不是由于身体的软弱,而是来自精神上的沉重压力,亦向玄小香报以微笑,他道:“我还好…”站起身来,玄小香道:“展爷,你休息吧,我就不再扰你了,一得空,我便会过来相探,和你聊聊解闷…”

 展若尘十分感激的道、

 “多谢你的关怀,玄兄,随时莅临把晤。”

 当玄小香走到房门,前脚尚未跨出去,一条身影已从斜里撞上来了,他反应极为迅速的暴退三尺,定睛望去,不由骂了起来:“鲍伯彦,你他娘是失了魂啦?这等六神无主法?连走路也跌跌撞撞的,不怕碰掉你那颗脑袋?”

 来人正是身材高大,紫酱脆膛的“回手刀”鲍伯彦,这位一向木钠寡言的“星字级”“四把头”竟然满额汗水,气吁吁,像有什么大事临头一样,恁般急切法,他猛的煞住势子,冲着玄小香干笑:“我道是谁,原来是香哥,香哥几时来的?我还真没见到!”

 哼了哼,玄小香道:“不用他娘叫得这么个络法,香哥香哥,只怕你肚子里在我十八代祖宗也未可定,至于我几时来的,怎么着,莫非还要预先向你请示方可?在‘金家楼’这一亩三分地,我玄小香哪里不能去?你他娘管得着这一段?”

 抹着汗,陪着笑,鲍伯彦道:“香哥别生气,我可不是有意冒犯,实是方才奉到“大金楼’传谕,特来向展爷禀报…”

 “大金楼”乃是金申无痕居位之处,也便代表了“金家楼”的最高权威,一听“大金楼”这三个字,玄小香立时神色一凛,忙道:“你是快说呀,‘大金楼,传谕有什么要事?”

 了口气,鲍伯彦道:“老夫人就要传见展爷…”

 玄小香赶紧问:“什么辰光?什么地方?”

 鲍伯彦道:“半个时辰之后,就在‘相意轩’前面的‘临风阁’,传谕代,要我们以软兜好生抬着展爷过去,莫使展爷劳累着…”

 点点头,玄小香道:“你快去准备,我来侍候展爷梳洗换衣,时间上得配合好,可别让老夫人先到‘临风阁’等着…”

 鲍伯彦道:“那就有劳香哥了。”

 挥挥手,玄小香三脚并作两步的转了回来,朝着半倚上,表情怔仲的展若尘,龇牙一笑:“展爷,你都听到啦?”

 似是微微一震,展若尘有些不安的道:“是的,我都听到了,楼主要传见我。”

 玄小香来到榻前,催促着道:“还请展爷梳洗更衣,我就在这里侍候着,得赶点紧,老夫人行事一向准时,展爷先到比较合宜!”

 展若尘点头道:“当然,岂有使楼主相候之理?”

 端详着展若尘,玄小香轻声道:“展爷,你似是有点不大愿意和楼主朝面?”

 展若尘坦然道:“我怕…”

 睁大了眼,玄小香不解的道:“你怕?怕什么?楼主一向对你很好呀…”

 叹了口气,展若尘道:“就是因为如此,才益增心头负担,玄兄,我怕见一个孤伶老人的绝望神情,怕见她那强制本身痛苦的关怀,也怕那染着凄的笑脸,她赐予我最宝贵的,我却在她遭至如此惨痛之际无以为报…”

 感动的点着头,玄小香道:“展爷,你真是个至情至的人,老夫人若知道,也必会觉得慰藉,你就硬着心肠去吧,少楼主已经死了,不但你,神仙只怕也变不回一个同样的少楼主来,这是既成的事实,谁也没有法子,说不定老夫人见了你,和你聊聊,会多少消一点积在她心中的郁气…”

 展若尘徐缓的道:“但愿如此吧…”

 玄小香殷殷的道:“展爷,在老夫人面前,尽量少提少楼主的事,免得又勾起她的伤感,多陪老夫人扯些别的,好叫她心思转一转,舒畅一下…”

 展若尘道:“我想是知道了。”

 玄小香又道:“和老夫人说话,有什么,说什么,不必吐吐,转弯抹角,她喜欢直干脆的人,最讨厌婆婆妈妈,黏磨蹭的一套…”

 笑了笑,展若尘道:“我晓得她这个性。”

 上来掀开被子,玄小香道:“那就快点起来收拾收拾吧,辰光业已不早啦。”

 在玄小香的搀扶下离榻下地,展若尘试着走了几步,边道:“还好,运力使劲,尚不太感牵强…”

 扶着展若尘坐在椅子上,玄小香一面为展若尘在橱里挑捡衣衫,一面道:“身子手脚不够灵便没关系,展爷,要紧的是精神得打点起来…”

 是的,精神得打点起来,展若尘明白,他即将面对的,不仅是金申无痕那种慈悲下所加强的压力,更有本身来自灵魂深处的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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