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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禅机迷雾
 长安城外此起彼伏的兵变祸,长安帝京内也开始杀机四伏——

 当初,诸王得知宣帝崩殂,杨坚总揽朝政的消息后,一接到诏书,便各自快马加鞭匆匆赶回京城,倒不似尉迟迥那样抗诏不归。

 他们最放心不下的,是朝廷权力中心的帝京。

 五王相继回到京城后,闻听尉迟兵变的消息传来,原本处于伺机观望状的几人,也开始蠢蠢动、四下联络,密谋寻机诛杀杨坚,夺回辅国大权,归他们宗室诸王所有。

 想当年,他们曾亲眼目历了因王权而相继死掉的前朝废帝,当朝闵帝和明帝,以及因此受到诛连的许多文武大臣。后来,目睹高祖武帝潜龙发时,又是怎样诛杀了整整擅政十六年的宇文护老少满门。武帝亲政未久,又杀一儆百,斩除了一母胞弟卫王的老少满门。

 武帝诛杀对手的厉烈无情,对反叛者的斩尽杀绝,着实令他们兄弟诸人惊魂难定。

 他们亲眼看见,一个连功勋显赫、才志过人的齐王都乖乖驯服了,他们这些人,哪里还敢再对朝政社稷存半点觊觎之心?

 及至后来,他们又亲眼目睹了原以为情柔弱的宣帝,竟比他的老子更暴戾惊人:继位未满一月便大开杀戒。首先以奇计除死了诸王之长的齐王和齐王满门老幼,甚至罪及到齐王的左右属将亲好。紧接着,又依次诛杀了王轨、宇文孝伯、宇文神举,末了,竟把个齐王一的尉迟运活活吓人!

 父子两代对宗室皇亲的无情杀戮,使得宇文诸王越发魂飞魄散了。因而,当宣帝将他们分别逐出京畿,并一一削除军权,命其各领属国时,诸王反倒松了一口气。

 他们死心踏地享受着份内荣华尊贵。只有安宁,不敢奢望。

 尽管如此,当宇文氏的天下突然落在一个七八岁孩子的头上,当王权神器竟然被外戚后父的杨坚掌管那时,无论是出于对大周社稷的忧患,还是出于对皇室存亡的威机,他们都是于心不甘的。

 随着尉迟兵变的来势汹猛,他们觉得时机到了:大周天下是他们的父亲太祖宇文泰几十年间,一刀一剑拿性命挣回来的。今之大周朝柄,不该由外戚的杨坚来辅掌,也不该由皇戚尉迟迥去争抢,而应属他们兄弟诸王共同掌理!

 他们认定:只要他们宗室诸王杀掉杨坚,夺回朝国大权,一声号令,尉迟岂敢再动?天下自然会重归宁静。

 他们决定,以计诛杀杨坚!

 五王之长的赵王宇文招,令人送到相府来一份请帖:大丞相辅佐幼主有功,诸王为表答谢之意,特邀大丞相前往赵王府饮酒款叙并商定先帝葬仪诸事…

 这几天,伽罗因牵挂杨坚劳累太过,大多时间都待在相府,随时亲自服侍和照顾。她见到赵王的请贴,不觉顿生疑惑。即刻看出,这是一场刀剑丛中摆下的“鸿门宴”

 伽罗担心,杨坚此去,必会重蹈宇文护和齐王之覆辙。于是,极力阻止杨坚赴宴。

 非常之时,杨坚当然清知凶多吉少。

 然而,他若不赴这个宴,便会显得自己胆怯有私,亦非英雄作派。而且,赵王的女儿千金公主刚刚嫁与突厥大可汗它钵略为,为了稳定大局,拢络结纳诸王,杨坚愿意冒一冒这个险。

 见伽罗神情忧虑,杨坚安慰道:“伽罗,你说过,既受命于危难,便难免面临困厄凶险。如今尉迟兵变,祸患迭起,为了安抚朝廷,镇服大局,眼下必须得稳住宗室诸王。所以,今天即令是龙潭虎,我也得走这一遭!”

 伽罗无奈,只得匆匆赶做了几十个菜肴,拿屉盒一样样地装好了,又送上一套簇簇新的银餐具,另搬出几坛老酒,反复待杨坚的族弟杨弘,亲腹元胄元威兄弟,还有随国府家将李圆通四人,再三嘱咐:此去凶险,一是要处处留神,相机行事;二是只可用自家带去的酒菜。

 又命几名武功高强的侍卫,扮做担挑酒菜和赶车的仆从,众人一起保护杨坚前往王府。

 赵王见杨坚如约而来,满脸欢笑地降阶出,携杨坚入室之际,却伸手拦住了杨弘和元胄二人,请他们二位到别屋小饮。

 二人岂听他的?昂首阔步地跟随杨坚登堂入室,一左一右护立在杨坚身后。

 两下小叙过后,赵王便令家人上宴。这时,杨坚命属下抬进带来自家带的酒菜餐具逐一摆上:“王爷!这几道菜是内特意下厨亲手所做,来,请王爷尝尝味道如何?”又令随从打开酒坛,指着酒说“王爷,这是府上珍藏多年的佳酿,我来给王爷斟上。”

 酒过三巡,因天气炎热,赵王便令左右搬上来从井水里湃过的凉西瓜,放在杨坚面前的案上。

 赵王拔出身上的佩刀亲自切瓜,然后一手握刀、一手递瓜给杨坚。

 元胄唯恐赵王乘势行刺,身行至座前,正好挡住赵王拿刀的胳臂,口中禀报杨坚道:“相公,相府有事,不便久留,请相公速归!”

 赵王怒目呵叱道:“你是何人?我正与丞相畅叙,你小小一介侍卫也敢来催促,意何为?”

 元胄厉声反问:“赵王意何为?敢斥责本将?”

 赵王呵呵一笑:“我这里又不是鸿门宴,本王也不是楚霸王,丞相更非汉高祖刘邦,元将军请勿以樊哙自比。不过,以本王看来,壮士倒和当年的樊哙一样直可爱!”

 一边说,一边满满斟上一觥酒:“来,本王请壮士饮下这一觥!”

 元胄也不客气,也不推,接过酒觥一饮而尽,却依旧伫立在杨坚侧旁。

 杨坚也大笑起来!

 一边又捧起一块西瓜夸道:“啊!好瓜!再来一块!”

 赵王望望面无表情的元胄,又坐下与杨坚对饮了数觥,一时装出口渴,令元胄去侧厅取制好的‮花菊‬甘草冷饮上来。

 元胄装做没有听见,铁人一般纹丝不动。

 这时,王府的家人报说滕王已到。

 赵王起身去时,杨坚也起身跟着赵王降阶出

 元胄此时乘机附在杨坚耳边低语:“相公,末将看今天之事有异!府中可能有埋伏!请相公速速归府!”

 杨坚低声道:“他们手中并无兵马,何患有之?”

 元胄急了:“相公好糊涂!眼下的大周兵马,仍旧是他们宇文氏的兵马!相公万一罹难,他们一声号令,挟天子以号天下,别说是京城帝宫的卫,就是大周境内各州府郡的兵马,谁又不听他们的?”

 杨坚默而不语,过滕王之后,依旧落座,与滕王寒喧了几句家常后,亲自为滕王斟上带来的老酒,又请滕王尝自家夫人做的菜肴。

 一旁的元胄早已急得心内起火!忽听内室似有被甲之声,急忙上前,一面推着杨坚离座,一面将他往处推拽,口中嚷嚷道:“相公已醉了,不能再饮了!”

 杨坚一面挪脚,一面大声呵斥元胄:“大胆!我与二位王爷两载未见,如今正好一叙前情,你如此催促,究竟是何居心?”

 元胄也大声辩驳:“非是属下大胆,夫人有话待属下,说相公患有痰疾,不可多饮。令属下暗中查数,只准相公以六觥为限!属下暗中数过,相公今天所饮已过九觥,元胄不敢不催。”

 “咄!大胆元胄!莫非我饮几觥酒,也要听夫人的管束不成?”杨坚恼怒地厉声喝道。

 “相公既然如此贪酒,属下只有立即回相府禀报夫人!”元胄一面就要出门的样子,杨坚却上前拦阻,拉着不许元胄去禀报夫人。

 此时,杨弘也上前来劝说,如此,三人拉拉扯扯、推推搡搡地,不知怎么,便已出堂下台去了。

 此时,守在外面的李圆通和元威等兴早已驾好车辕,待杨坚一登上车辂,一声呼啸下,车驾早已飞驰而去了。

 赵王和滕王一向闻知杨坚有“惧内”之名,因而,见杨坚与属下争执那时,一时倒也没有生疑,反而暗暗哂笑。后来,见他们竟然吵着闹着闯出门时,这才恍然大悟!

 等追出门时,见杨坚的车辂早已相去甚远,赵王返回厅内,望着杯盘狼籍的案几,一拳砸下,满手是血。

 几样菜碟稀哩哗啦地泼翻在地,冒着袅袅的热气…

 伽罗正在相府忧心如焚、阖目求佛之际,忽见元胄和杨弘一左一右地护着杨坚,匆匆而归。

 伽罗的一颗悬着的心骤然放了下来。

 然而,杨坚跳下马后,也不理会自己,神色威烈地大步走进署府正殿,大声召集左右,下令重兵围困赵王和滕王两府,以谋杀辅相、夺执政之罪,满门抄斩…

 伽罗呆呆地怔在那里,耳畔只听得人马集合之声,刀戈盔甲铿锵相撞之声混成一团。眼望着元胄、杨弘等人率兵打马冲出相府,一时,一阵的烟土腾腾,转眼之间,相府一下子沉寂了下来…

 此时,她想,当初亏得朝廷先行诏回了赵王等五位诸王,并将其软于京畿。若是晚了一步,待他们与尉迟迥串通一气,如今随应尉迟迥发起兵变动的,恐怕决不仅仅只是二三十万众,几十个州郡的兵了…

 京城谋乍定,前方便有捷报相继传来——

 尉迟迥以为天下大势已定,遣使书信前往并州联络总管李穆,召李穆父子随应。

 李穆之侄、怀州刺史李崇和李穆之子李荣二人见大势若现,有心随尉迟迥兵变。

 李穆冷笑道:“周德尽衰,愚智共悉。我观随公德勋俱备,势大难撼。而尉迟看似庞大,却并无根基,只恐图之不成,反受其害。天时若此,吾辈岂能违天而行?”

 于是,当即命令左右拿下尉迟迥所派使者并谋反的密信,缚执京城。

 杨坚惊喜望外——李穆与尉迟实力匹敌,也是父子叔侄分别掌管并州、荆州、怀州等各地兵。李穆此举,无疑地,会令别的诸多正处于观望之际的封疆戍臣们迅速归附。杨坚命内史大夫柳裘率左右,带上大丞相的书信方物,奔往并州前往慰问抚恤李穆,信中陈与家国利害并以往亲好。

 此时,李穆的次子李浑正在京朝相府做事,又派李浑奔赴并州,代丞相拜诣李穆,并转述感激之情。

 李穆令李浑还朝后,又派使者回京,正式拜谒大丞相杨坚,答书道谢,命儿子另特奉上一柄尉斗与,嘱咐儿子致词道:“愿公执持威柄,尉安天下!”另有先帝所赠天子所服十三环金带一副,亦儿子一并带去相赠,以示拥赞寓意,又即刻从并州率兵,一举攻克朔州,夺回潞州和邺城等地,活捉朔州刺史、尉迟迥之子尉迟谊后,着人执送京师。

 此时,于翼戍任幽州等七州六镇诸军事和幽州总管。尉迟迥也派书信使者,招于翼父子叔侄随应兵变。于谨、于翼父子素有“佐王”和转向之才,清知尉迟迥难成大气,当即也拿下尉迟所派使者并反书,一并执送京师。

 杨坚彻底松了一口气:大局定矣!

 尉迟迥此时四下联络,杨坚也并未坐而待之。他一面分别遣派相府署僚分赴各总管戍地亲往抚慰拜诣,一面命李浑前往韦孝宽军前拜会犒劳,并把其父李穆之意转述韦孝宽。

 此时,高颎与韦孝宽率军已抵尉迟主力。恰逢沁水暴涨,两军隔河对峙。

 高颎与韦将军商议:择一水浅之处,筑桥渡军,一决胜负。

 此时,尉迟迥之子尉迟惇率众十万,列阵二十余里,单等韦孝宽大军渡过一半时,鸣鼓进击。

 高颎因见几次鼓兵都被尉迟叛兵杀退,便命将浮桥毁去,自断归路,命将士上前死战!

 果然,因无生路,将士们拚死奋杀,尉迟惇无法抵当,奔回邺城,叛军大多散失。

 韦孝宽麾动各军乘势追至城下。此时,尉迟迥与两个儿子共率十三万兵马屯驻城南,准备敌。尉迟迥亲率万人,众人一绿巾锦袄,号称黄龙兵,尉迟迥侄子又集众五万由青州相援,尉迟迥素习军旅,被甲临阵,孝宽几番失利,思退兵。

 此时,邺城出城观战百姓不下数万。行军总管宇文忻见兵事不利,与高颎、李询急议:“军事紧急,当用计破敌!”随即便命兵士各拈弓搭箭,向观战的百姓妇女。

 数万百姓挤踩呼叫、涌向敌阵,一时哗声如雷!

 宇文忻对着大军高呼:“反贼败了!将士们,杀贼立功啊!”骤然之间,士气大振,众将士争先恐后地杀入敌阵。

 敌阵此时已被百姓所扰,军心惶,又见围兵突至,呼儿唤女,溃不成军!

 尉迟迥急率左右逃回城中,孝宽纵兵围攻,毁城直入,邺城攻陷。

 尉迟迥奔至楼顶,一面高声大骂杨坚,一面拔剑自刎!

 众将割掉尉迟头颅进献行军元帅韦孝宽。

 此时,韦孝宽遣兵攻克青州,捉拿逃到青州的尉迟子侄数人,父子数人头颅俱被悬于京城多

 蜀国府阖府坐罪…

 至此,尉迟迥从起兵作到以败告终,前后整整六十八天。

 这场兵变的结果是,一个繁华富庶的相州邺城,客栈商行及百姓邑居在战中多被毁废,人口将士死伤不计其数…

 闻听韦孝宽、李穆相继告捷,尉迟迥以自杀告终,而亲临前军的高颎以此鼓励将士、抚慰伤员,辅以奇谋妙策,叛军各个惊恐,而各路讨贼大军士气高昂,奋勇杀敌,频频大捷。

 天下形势,正如李德林所断言:外难虽作,人心不动。一处得胜,余皆瓦解,大势即指可定——

 扬国公王谊总兵讨伐司马消难,司马消难弃城而逃,奔至甑山,原想据险而守。忽闻尉迟迥大军兵败自尽的消息,不觉魂飞魄散!急率左右继续一路往南奔逃,杨坚遣大将军、宋安公元景山率众围追堵击,途中再次斩敌五百余人,司马消难在几位腹将护卫下突出重围,仓皇渡江,逃往南陈…

 接着,杨素破荥州,斩宇文冑于石济,荥州平定。

 大将军梁睿破王谦于剑南,王谦兵败而奔,梁睿乘胜追击,驰马挥剑斩王谦人头落地,首级传送京师报捷,益州平定。

 大将军、乐宁公达奚儒率兵击败杨永安,沙州平定。

 大势已趋,诸州纷纷请降。

 至此,大兵变,大动的大周国,终于回复了以往的宁静…

 匡难靖,虽仗朝中诸多文武臣僚的全力相助,然而,众人私下议及,却未免感到罕奇:莫非,杨坚果有神力相助?

 天下稳定,朝廷诏敕:以李穆为第一功勋,以功而论,分别授予李穆之子李荣等几位侄子为仪同大将军,授李穆之子李雄为密国公,邑三千户。

 以上柱国、神武公窦毅为大司马。

 杨国公王谊为上柱国。

 常山公于翼为上柱国、任国公。

 杨坚称赞化政公宇文忻乃天下英杰,晋为上柱国、英国公。

 此番平定尉迟之中,伽罗的四姐夫宇文述虽父丧未久,却主动请缨上阵。攻城克敌中,武略张显、战功赫然,也被超拜为上柱国并进褒国公,赐缣数千匹。

 其余平克敌的有功诸臣各自俱有晋迁赐封。

 诏敕:废罪人之女、皇后司马氏为庶人。

 诏敕:当年诸汉姓官员,凡被太祖宇文泰赐改鲜卑姓者,一律复归本宗汉姓…

 诏敕:在境内全面恢复释迦道场。

 天成之,必先以危难而摧挫之。

 一场长达七八个月,波及数十州,聚合几十万危机社稷的动变,恰恰向天下万民证明了杨坚的济危扶难的匡靖之材。

 国难既平,群臣聚议,联名上表请诏杨坚为随王,以安陆等二十郡为隋国,享赞拜不名,备九锡之礼,并请建台置官。

 册夫人独孤伽罗为王后,长子杨勇为随国太子。

 是年,改大象三年为大定元年。

 自从兵平定之后,杨坚便开始思忖功成身退之计,以求全身立名。

 从古至今,有几个长期摄政辅弼大臣能得善终的?他自小受教于圣贤,博通于经史,又几十年藏韬晦略,自然清知个中利害。

 如今,国难即平,天下安定,功成身退正是时机。

 如此,不仅可垂名青史,也可逸养天年。

 不料,他隐退的想法竟遭到了左右属僚的烈反对。朝廷百官不仅不允,反倒纷纷上表——劝丞相革旧兴代,建立新朝,入主大位。

 庚季才进言:“天上不能无云而雨,帝王不能无气而立。今随公王气已现,宇文王气衰亡,须顺天而应之。周武以二月甲子定天下,享年八百;汉高以二月甲午即帝位,享年四百。今亦为二月甲子,宜当顺天受命,革旧兴新…”

 李德林,高颎,李穆,于翼,杨素…文武重臣再三再四上表劝进。

 杨素道:“相国,社稷虽一时安宁,却并非长久平稳。你若退隐,国中仍旧没有主宰,他人依旧觊觎神器!一旦社稷动,相国岂不是功亏一篑,反成罪孽了么?相国岂可为自家清名而置苍生不顾?”

 李德林说:“相国,自晋亡以来,中原整整动分崩三百年!三百年以来,天下英雄,各路豪杰,数不胜数。他们各怀雄心,竟夺天下,而三百年的拚杀,又有多少将士命断沙场?多少百姓流离失所?人心思安,民心思合,沉舟之侧,物竞天择,上苍最终选定相国,平祸,安天下,抚百姓,担社稷,这既是人心,更是天意啊!”高颎道:“当初追随相国,原怀破釜沉舟之志,我等并不惧灭族之祸。而眼下相国退隐,一旦生变,不独相国一人一族死无葬身之地,我等左右者也必无善终!我等并不惧死,却不想无谓受死。即使我辈尽死,天下也不会因之安定,相反,四海却会越加崩裂。那时,相国清名仍旧难保,故请相国三思!”

 卢贲道:“天取之不可留,天与之不可却!留之则天怒,却之则天怨!相国当顺达天意,安抚天下。”

 杨坚仍沉不语…

 于翼令嫡子于让拜诣杨坚,上表劝进。

 李穆劝进。

 杨坚进退两难,犹豫难定…

 自从大局平定之后,伽罗便很少再到宫中走动了。

 她知道,此时的相府已非往时。白天相府熙熙攘攘,文武臣僚和各州进京奏事的官员川不息,即使夜晚也是灯火通明。

 此时,自己应尽可能避免人前招摇。

 这几天,随王府气氛格外凝重。朝中诸公几番来到王府求见王妃伽罗。他们清知,随王一向肯听夫人的,希望随王妃此时能以社稷天下和苍生百姓为重,出面劝说杨坚,请早就大事、安定人心…

 几位随府的家将,穿梭来往于随府和相府之间,不时通报消息,传达诸事。

 伽罗面佛禅思父亲临终前留给自己的四句禅谶:

 枭蟒际会,

 蛟鹏驭风。

 水涸浒塘,

 舟覆水中。

 这四句偈语里,究竟隐藏着多少重的禅机?父亲临终前到底悟破了什么?

 一个大大的独字,又蕴藏着什么?

 依旧不得而知…

 至靖定兵变,天下太平,杨坚在文武百官心目中骤然显升。诸公群臣竞相劝进,并先后请旨入宫,劝请八岁的静帝禅位于随王杨坚…

 这里虽有自杨坚辅政以来,与朝廷百官已是生死同命、荣辱与共的原委,有他们夫妇多年重义轻财、谦和谨慎,上王公、下结寒士的多年善果,有尉迟迥兵风起云涌后,杨坚居中制外,平息叛,化险为夷的缘故,更有对周天子宇文赟视文武百官朝廷大臣如家奴婢役,肆意滥杀,动辄鞭笞,暴怒无常、乖戾疑变的深恶痛绝。这样的君王陛下,文武百官伴侍左右度如年,每天胆战心惊,朝不保夕,时不久,已是身心俱毁…

 宇文赟执政两年,恶满孽盈,已将周室数十年功德耗蚀殆尽!

 然而,这些文武臣僚,国之俊杰,个个文经武纬,人人雄韬伟略,哪个又真的是能忍气声、奴颜婢骨的窝囊废?

 杨坚几十年的宽仁明敏,礼贤下士,与宣帝的昏庸暴戾恰成对比!

 他们所追随的,决不仅仅只是一位忠义宽厚的国之宰辅。他们相信,他还是一位能降龙伏虎,能主掌天下的一代圣主明君。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他若行兴替,革旧布新,必将气象万千,一扫三百年来中原大地动分崩,万物萧条的局势,使天下永熄战火,百姓富庶安居。

 随王杨坚,是天下清明,社稷安定的唯一希望。

 因此,他们这才般协力拥戴,诚心劝进…

 阖目禅思的伽罗觉得心下灵犀一动,忙将玉铤上的四句偈语也翻出来,两下对照:

 不死不生,

 不晦不明。

 不发不收,

 不毁不兴。

 伽罗如醍醐灌顶!自以为廓清了数十年来的所有惑…

 她飞龙舞风地书下寥寥数字,封好。命人叫来自幼收养于随国府的亲随李圆通,命他将此信送达随王。

 李圆通小心地揣好书信,打马疾驰宫中的大丞相府。

 寂静的相府后庭,扑面不寒的二月之风。

 月如水,水如夜空。

 禅思如涌。

 剑光泻。一袭青布短襦的大丞相、随王杨坚,独自于月下挥洒着手中的龙泉宝剑。

 这不是传说中的侠客游士之剑。

 它沉重而浑厚,雄武而凌烈。

 它是一把真正的大将军之剑,是挥斩万军,劈山开地之剑。

 剑光飞泻,剑气威烈,剑声呼啸…

 降龙伏虎。

 驾鲲驭鹏。

 历数古今匡弼辅臣:周公,曹,王莽,司马昭,宇文泰,宇文护…或许,最初他们都如同自己一样,受遗命于危难,挽社稷于倾覆,历尽艰难险阻,挥洒雄韬伟略。

 然而,一旦局势扭转,社稷稳定,方才发觉,势如骑虎,竟不得下——全身而退者,往往反不得善终。

 是进,还是退?

 剑随神游——剑光柔婉,千曲百回。

 无论进退,似乎都必然要面临一座无形的大山。

 进者,乘势而起,必然会落下千古骂名,不忠不义,欺负弱寡,莽之辈…

 退者,辞官归里,或许,一家老少车马辚辚,尚未踏上故土,途中便被人满门剿灭,悄无声息。

 剑禅混一!

 剑光厉烈,气贯长穹!

 耳畔蓦然响起:有闻进者死,决无退者生…

 杨坚手中之剑在月下划过一道闪电,父亲的话仿如一声霹雳,无声炸响、嗄然而止!

 禅剑一统!

 收剑归鞘时,见随王府的家将李圆通匆匆跑来,双手呈上随王府独孤王后命他转来的书信一封。

 杨坚将剑撂给李圆通,接过书信,哗地抖开:

 “骑虎之势,必不得下。天命必然,大事当然!请顺天应时,勉力为之!”

 寥寥数语,令杨坚热血奔涌:天下英雄、热血男儿,当如是!

 自大象二年夏,杨坚居中而制,调兵遣将,先后平定了延及东西南北数十州郡、兵多达三十多万众、长达半年之久的大变之后,至大象三年二月,随王杨坚终于在文武百官的齐声拥戴声中,在八岁的周室静帝宇文阐一而再、再而三地的命内史拟诏逊位下,接受了禅让:

 “…相国随王,事上帝而利兆人,和百灵而利万物…周德将尽,祸难频兴。王受天明命,睿德在躬,救颓运之艰,匡坠地之业,拯大川之溺,扑燎原之火,除群凶于城社,廓妖氛于远服…今敬以帝位禅于尔躬,天祚告穷,天禄永终!”

 “…相国隋王,睿圣自天,英华独秀,刑法与礼仪同运,文德共武功俱远。事上帝而理兆人,和百灵而利万物,爱万物其如己,任兆庶以为忧。况木行已谢,火运既兴,汤代于夏,武革于殷,河洛出革命之符,星辰表代终之象。愿逊别宫,禅位于隋,一依唐虞汉魏…”

 大定元年二月,辅国十个月的杨坚,终于顺应百官推举,代周而建隋。冕旒衮袍,皇帝册玺,正式统御临光殿。

 改国号隋,改元开皇,诏命大敕天下。

 诏谥独孤皇后之父独孤信“…故使持节、柱国、河内郡、开国公独孤信,风宇高旷,独秀生人。宏谟长策,道着于弼谐;纬义经仁,事深于拯济。今景运初开,椒闱肃建。赠太师、上柱国、冀定相沧瀛赵恒洺贝等十州诸军事,冀州刺史,封赵国公,邑一万户,谥曰景。”

 身着皇后衮服、头戴皇后冕旒的独孤伽罗,在父亲高大的新坟前默默洒酒奠祭:不孝女伽罗祷祝父亲在天之灵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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