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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冰湖鬼唱兄弟歌
 血,到处都是血。

 玉宫后进的整整一层,被用来照顾伤者今年的伤者特别多,或许是因为不少新生门派等着出头面,或许是因为今年那一场暴风雪。总而言之,天灾也好人祸也罢,这一次的雪山之会分外惨烈。

 而现在,所有的伤者都不见了,地上只撇下了二三十具尸首,大多数身上带着黑气。地上的鲜血有拖拽的痕迹,消失在悬阶尽头。

 石阶直接通向冰湖。

 这是大多数人第一次看见这片象征着至高无上的荣誉的湖泊。它并没有传说中的湛蓝晶莹,看上去只是茫茫一片冰盖。冰上的积雪上有数行脚印,直抵湖心的石柱那是一块天然的巨石,高二十丈,柱面足够一个人横躺。也不知昔年天随子动用了怎样的人力,才让它在这么一个险恶的所在矗立起来。

 “不可能!”狄飞白第一个打破了僵局“后庭是少林慧言方丈坐镇,柳衔杯就算有通天彻地的能耐,也不可能在片刻之内杀了这么多人!”

 他说的是事实,如果柳衔杯真有这个本事,何必如此苦心孤诣?

 但他偏偏做到了。

 狄飞白没有说出更可怕的一层柳衔杯仅仅是杀人也还罢了,如果这些人都被种下尸蛊,后果简直不堪设想。不过六具僵尸,就已经把玉宫闹得人仰马翻。

 “雪山之会必须立即停止。”苏旷知道现在不是他开口的时候,但他没有选择“柳衔杯第一次动用千尸伏魔阵准备了一个月,到第三次的时候已经不超过十二个时辰,这一次…只会更快。”他顿了顿“人命关天,请各位三思。”

 “贵教同行的还有一位沈姑娘,苏教主,不知她现在何处?”玉嶙峋声音里夹着问“莫不是另有安排?”他言下之意,显然是指苏旷现身引开大家的注意,沈南枝助柳衔杯杀到后院来。

 这个猜测也算合情合理,但苏旷一声嘿然:“玉掌门,你非要我说实话么?”

 威胁对着威胁,权衡对着权衡,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也不知在打什么哑谜。

 狄飞白本来就急,怒道:“你什么意思!”

 丁桀淡淡地开口:“他的意思是,袁不愠袁三爷,你即使要护着自己兄弟,也不能混淆善恶到这个地步。”

 不要说屋里的昆仑长老弟子们,就连天怒天颜他们也都惊得呆了。这话由丁桀说出自是非同小可,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玉嶙峋脸上。

 玉嶙峋左右一望:“你…”“我听说有一门深眠之术,是苗疆的声蛊术和优门瞳术融合而成,最会人心智。袁三爷,玉掌门就是这么死在你手上的吧?不知他老人家遗骨现在何处?”丁桀的口吻忽然严厉起来,凭空多了一股君临天下的气势“你若说我血口人,不妨让丁某一试。你这张…是玉掌门的人皮面具,是不是?”

 苏旷慢慢皱起眉头来。自从左风眠开口提醒,他就留心观察,心中也对玉嶙峋生疑,但丁桀怎么知道?即使丁桀知道,这个时候怎么可以挑明?三大门派骤然间去了两位掌门,昆仑山上还不闹翻了天?

 玉嶙峋不,应该说是袁不愠,缓缓撕下一张须眉皆白的面具来。他的脸竟然是血模糊的一片,眼鼻口处都是动的血窝,一说话整个肌诡异地扭成一团,一眼可以看出是他割下了自己的面皮,又贴上玉嶙峋的来偷梁换柱。几个年轻的弟子吓得后退了半步,丁桀却不动声了上去:“柳衔杯的所作所为,你可知道?”

 袁不愠摇头:“丁帮主,叫我死个明白,你怎么看出来的?”

 丁桀轻笑:“这有何难。一来你举动根本不像七旬老者,谈吐也毫无一代宗主风范;二来苏兄几次三番试探,你一概了马脚。袁三爷,青天峰上还能这么关心柳二爷的,恐怕只有你一位。我再猜不出来,你当我这些年白活了么?”

 说谎!这个江湖上举动不像七旬老者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就这样也能看出来?你不过是在欺负昆仑派骤经大变,人心变动而已。一声轻轻的握紧拳头的骨节声响,听得丁桀眉梢一颤,他转头微笑:“多谢苏教主深明大义。银沙教若真能弃暗投明,也是我武林之福。”

 “嗯。”苏旷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没打出这一拳去,轻轻哼了一声作答。他一个字一个字,吐得清晰而嘲弄“丁帮主明察秋毫,博闻强识,佩服,佩服。”

 至此,昆仑老一辈的中砥柱玉嶙峋汪振衣袁不愠三人竟已全军覆没,袁不愠的本来面目一被揭穿,立时间玉宫内就是群龙无首。丁桀这个时机选得恰到好处,大大小小,已经唯他马首是瞻。

 丁桀拍拍狄飞白的肩膀:“狄兄,苏教主所言极是,烦请你打开玉宫大门,请诸位英雄暂勿入湖,权作壁上观,我想进湖一探。”

 狄飞白又惊又喜。昆仑是东道主,这么多客人惨遭毒手,总要找出凶手来做个代,难为丁桀居然肯出头。他口中客气:“这如何使得?恶贼凶险,丁帮主不可孤身前往。”

 “不妨,有袁不愠在我手上,谅那两个老匹夫也玩不出花招来。”丁桀笑道“丁某忝为丐帮之主,这种大事,少不得要做一回马前卒。狄兄,若我有什么不测,昆仑山上之事,烦劳你会同各位掌门人定夺。”

 这话丁桀自是托大,狄飞白却听出了别样意味来。十几年来在一群老人之间鞍前马后勤勉奋斗,终究是熬到这一天了,一只巨手哗啦一声翻开那张看腻的书页,下一章上,赫然标着他的名字。狄飞白不自觉地就有了股镇定而决断的气势:“好,丁帮主神功盖世,必定马到成功。”

 袁不愠闻言一悚,已经知道了丁桀的意思。他知道有这么一位绝顶高手站在身边,逃也不是打也不成,一按摇光剑,向颈中抹去。

 丁桀弯刀飞起,沿着他的剑脊一抹而下,直削袁不愠五指。袁不愠无奈撒手,一掌击向自己头颅,横下心求死。不想丁桀左手如电,斜钩袁不愠手臂内侧。袁不愠正待后退,丁桀欺身而进,抢进袁不愠怀里,左手自他肘下翻过,反抓住他后脊,自颈而,顺势一滑。袁不愠“啊”的一声闷哼,整个人倒在丁桀怀中。

 好熟悉的手段…苏旷微微颤抖,那一次丁桀废他武功的剧痛,实在是刻骨铭心。

 丁桀回头:“苏教主若能助我一臂之力,也是为武林立下汗马功劳。不知你意下如何?”

 “能与丁帮主并肩作战,我死而无憾。”苏旷点了点头,对天颜嘱咐“天颜,等南枝回来,你只管告诉她,我们已不必凑这个热闹了。”

 天颜不明就里:“可是我哥…”

 苏旷拉了拉她的衣领,动作几近无礼,却看不出轻薄:“美人香肩,不是用来挨刀的。天颜,老老实实待着,学会控制自己。”

 美人肩?天颜抚着肩头,还在疑惑。

 天怒握刀:“教主,我和你一起去。”

 苏旷摇头,他不信凭着一个人质柳衔杯就玩不出花样来,也不信丁桀还不知道。“去找你三弟吧,这个时候,狄兄想必不会为难你。之后的事情,自己做决定。天怒天颜,天笑不在了,柳衔杯怎么把这班兄弟带出来,你们怎么把他们送回去。”

 “是。”天怒天颜双双肃立,初生新竹一样笔直拔。这两个人年轻得可怕,正是心无旁骛一意凌云的年纪。

 “唉…后生可畏。”人群中,古老石宫的角落里,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苍老的叹息。

 千丈冰湖,他们走得很慢很慢,每一步落下只有轻微的咯吱咯吱声,还有袁不愠重重的息声。

 苏旷深深了口气。

 丁桀熟悉他发作的前兆,轻声道:“阿旷,再走几步后面有人看着。”

 苏旷一拳直挥,丁桀不闪不避,闭上眼睛。

 苏旷的拳停在半空,手臂都在颤抖:“解释!我跟你走到这儿,现编也要给我个解释!”

 丁桀缓缓睁开眼睛,笑了。这个人怎么活了快三十年,还是这等狗熊脾气?他按下苏旷的拳:“第一次我是真的忘了,第二次阿野死在我面前,我才慢慢记起来。我能怎么办?阿旷,柳衔杯这一翻脸,我们的计划根本就全完了,我只能和你一样,见招拆招是不是?我不明白你的火从哪儿来,因为袁不愠?我难道不能这么对他?左风眠长在洛城,她那些伎俩不会凭空而来。昆仑玉掌门莅临我洛城,见了我二位副帮主不算,还要见副帮主夫人。他一走之后,天下大,难道我还猜不出是谁在推波助澜?”

 袁不愠嘿嘿笑起来:“是又如何?教不教在我,学不学在她。难得我只用了一次深眠术,就知道洛城里居然有个人,和我一样厌恶丐帮。”

 丁桀冷冷地道:“可惜,可惜我们本来答应了柳衔杯,一路合作,直到救你出来。如果不是左风眠忽然…嘿嘿,下手,你二哥也绝不会动用千尸伏魔阵,你也不至于是这个下场。”丁桀的手在袁不愠肩头一扣,分筋错骨之下,袁不愠惨叫起来,他叫得绝望而凄厉。

 这可能是最大的讽刺,他为了替大哥报仇,在洛教会了左风眠深眠之术,而左风眠放手施为,却令柳衔杯最终大开杀戒。他们兄弟三人一个跌落在地里,一个潜伏在洛城,一个深藏在昆仑巅峰之中,彼此挂念,共同仇恨,如果有哪怕一丝沟通,就不会是现在这样。

 苏旷听不下去了,握住丁桀的手腕:“杀人不过头点地。”

 丁桀哼了一声:“他设计左风眠,毁了我们的全部计划!柳衔杯杀了我总舵无数兄弟,还杀了阿野!苏旷,我不是圣人,我只不过是将计就计,暂时没有认你而已!”

 “我不是要听这个!”苏旷努力干咽了一口唾,他咬咬牙“丁桀,你即使一直骗我也没关系,我不在乎;你要杀了他们兄弟三个,我也没话说。但是我问你,左风眠当时追你出门,我追上左风眠,为什么先到书房的是我?你去哪里了,迷路了?”

 丁桀整个脸色都变了。

 苏旷静下来了,整个人像这冰湖一样,浸在悲哀里。他默默地后退一步:“我居然一直在笑你是瞎子…”

 丁桀不管袁不愠了,死死地抓住苏旷的手臂:“你到底有没有脑子?你走到这儿,你是魔教教主,柳衔杯是左使,你们是一条船上的,玉宫门一旦打开,人人得而诛之。我让他们兄弟相见,你能下手杀了他们?你现在和他们一刀两断,有什么不好?柳衔杯怎么对天笑的你看不见?你到底站在哪边?”

 “我只问你,你出门之后去干什么了?”苏旷甩开他的手“或者,你直接告诉我少林的慧言,是不是你杀的?”

 丁桀几乎在软语央求:“阿旷,别我。”

 苏旷自言自语一样:“那时候我们都在书房,况年来和柳衔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如果不是你,就真的只能是南枝了。”

 “我点了他的道。”丁桀看着他,索承认了“你不能怪我,我不过是一睁眼看见了一个机会。我们不是说好了要赌这一把?总有人要牺牲的。”他单手一指石柱“苏旷你看,不管银沙教怎么上的山,你们一路打上来了!三大门派的掌门只剩下我一个,现在他们三个就是千夫所指,我们除掉他们,这山头就是你我兄弟说话你明白不明白?本来几乎没机会的赌局,是他们下了狠手,我们才有机会!现在往前走一步就好,我们废了这雪山之会,我们重新告诉江湖我们的规矩,我们告诉他们,五百年的陈规陋习可以结束了你我来干什么的,不就是要这一天吗?你还顾虑什么?上山来的每个人都有伤亡的准备,兵不血刃,你骗小孩子吗?蹴鞠还有人摔死,何苦我们刀头上过日子的?婆婆妈妈的能成什么气候?是男人,不能怕死,也不能嫌脏!今天太阳落山之后,就是一个新的天下了。苏旷,我辈习武为何,不就是”

 “别我辈!我和你都习武,但根本不是一回事情。”苏旷轻轻巧巧地挽了个刀花“我答应过你的,一定做到。”

 丁桀的心沉了下去:“然后呢?”

 苏旷仰头看着石柱:“然后祝丁帮主重整河山。”

 “苏旷,我以你为平生知己,在你眼里,我就是这种人?”丁桀笑得怆然“我安排孙云平回洛了,戴行云会带着人和种子,到美人肩下等我们。他是我的亲传弟子,将来不管怎么样,丐帮会有他的位置。”

 他一刀狠劈,两人之间的冰面上,顿时裂开一道深深划痕。不过咫尺,又是天涯。

 “我亏欠你太多,苏旷,这一程多谢了。”丁桀满眼的热泪,猛甩头化作冰雪。他抬头高叫“况年来,柳衔杯,出来吧!再不出来,我可要把你们家老三千刀万剐了”

 他一脚踢在袁不愠肋骨上,袁不愠撞在石柱上又跌落下来,硬咬着牙不哼一声。

 丁桀似乎已经狂暴,摇光剑起,直向袁不愠削去。

 “住手!”石柱顶上一声大叫,两条人影顺着柱子滑了下来。

 “老…老三?”况年来手抖得厉害,他没法相信,没法认出蜷缩成一团的那个“人”他没有面目,不出声音,但是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他是三弟…况年来轻轻捧着他的脸颊“你没死?也好,两个哥哥就不用守在这儿替你报仇啦。”

 “大哥…大哥…”袁不愠倚在况年来肩头“我对不住你…二哥和我一直都不听话。嘿嘿,我们逃啊逃啊,逃了大半辈子,还是逃不过去。二哥,你恨不恨?”

 柳衔杯慢慢坐下,将三个酒壶摆在三人面前:“我们准备了三壶酒,准备看着那群人打进冰湖里,哥哥准备了一湖的好菜呀…真是可惜呀可惜,怎么就来了两个呢?”他缓缓出银剑“苏旷,你滚,这儿没你的事。”

 丁桀大笑起来:“就凭你?”

 “就凭我。”柳衔杯横剑一指“疾!”

 和着天音破的内息,银剑剑锋上一股剑气疾吐,尺半厚的冰面上立即冲开了一个破。丁桀刚一皱眉,一只五指如钩的爪子就从冰底伸了出来,向他的脚踝抓去。

 柳衔杯口中不停:“疾!疾!疾…”

 他带着一丝快意一丝狞笑,剑指处冰面疾破,一只又一只手伸出来,凌空舞。丁桀一边闪避,一边冷笑:“技盖止于此乎?”

 柳衔杯举起酒壶来,对嘴呷了一口:“好叫丁帮主得知,这个千尸伏魔阵,重中之重就是一个‘阵’字。而这个阵嘛,非在水中不可。”他双眉一蹙,双手握剑,凌空向丁桀扑去,大喝一声“杀!”丁桀仰面闪过剑锋,与此同时,凌空舞的十几只手一起扣住冰面,齐齐向下一,四尺方圆的一块厚冰向水下急沉。

 苏旷连“小心”都没来得及喊,丁桀的人影就已经不见了。那块冰慢慢浮上来,填满了缺口冰上裂间小股小股地涌上清水,不多时,又慢慢封冻。

 “丁帮主”远处有遥遥喊声,被山顶寒风吹得飘飘,但依然听得出一众惊心。

 苏旷一时间不知所措。此阵破过两次,一次在草料场,一次在木制大厅,全是火攻,可现在如何是好?

 丁桀下水之后几乎没有一点儿动静,像块石头似的。他即使再不济,也不至于一合不撑。

 湖面上的裂纹越来越多,脚下是砰砰响声,那些恶魔正在极寒的水中复活,想要破冰而出。

 况年来乜眼看着苏旷:“你要么下去,要么走湖面很快就会破了。”

 苏旷握刀:“你们不是一样没走?”

 三兄弟一起哈哈大笑起来。柳衔杯从怀中取出那个盛着尸蛊蛊虫的小盒,向三个酒壶里各倒了一堆,然后挥手扔开:“来来来,咱们过去了再同这些好汉玩耍!大哥三弟,谁先干?”

 这是什么样刻骨的仇恨!

 “我来!”袁不愠伸手。

 “哎,”况年来拦住他“老规矩,兄弟们!”

 三个人好像几十年都没有笑得这么畅快了,举着那满是蛊虫的酒壶,一边顿地狂砸,一边伸手吆喝着划拳。脚下的冰层开始晃动,裂银蛇般满湖纵横。湖面上积雪消融,隐隐可见大团黑影在游弋…没有打斗,也没有挣扎,难道丁桀真的这么背,下水就死了?

 “几人与我称兄道弟?

 几人见我烂醉如泥?

 几把刀?

 几条命?

 几多破事由他去!

 几位虚张声势英雄汉?

 几声笑,瞧不起!”

 三个人一起扔开酒壶。柳衔杯扶着袁不愠站起来,况年来一掌劈开寒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尸蛊毒上行极快,三个人已经都是一脸的黑气。

 况年来伸臂,一手一个用力抱了抱:“这辈子咱把仇报了,下辈子记着不入江湖,还做兄弟!”

 “还做兄弟!”三个人一起跳了下去。

 “去他妈的侠义!”苏旷什么也不想了,挥手把衣服一,一纵身,也跳入深深的湖水。

 问世间,几人与我称兄道弟?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冷的水?灵刺着每一个孔每一寸肌肤,像刀割,又痛又麻。

 斜刺里,七八条黑影围拢上来。这些僵尸在水里倒是灵活得很,狂抓舞,但不敢靠近苏旷。安安稳稳待在苏旷手里的小金也被这奇寒冻得腾地跳出来,立即被水冲向一侧金壳线虫并不喜欢水,它天生不是游泳健将。

 小金若是离身那还了得?眨眼间,三尸呈品字形了过来。苏旷忙一把捞住小金,想了想,把它含在嘴里。

 四下都是影子,丁桀在哪儿?

 僵尸在水里反而变得灵活,而人到了冰水中则冻得跟僵尸差不多。一下水,苏旷就明白了,水中的千尸伏魔阵不是凭武功可以对抗的,即使杀了它们,身边的水里也尽是尸毒,无异于自杀。唯一的机会就是尸体毕竟不会游泳,而是靠着自身浮力悬在湖水上层…

 苏旷转念间已经明白,一个猛子向湖底扎去。

 下潜,一次又一次下潜。

 这湖水真他的深,怎么也摸不到底苏旷的眼睛已经被水力得睁不开,但他仍旧试图在水波动里找到一点儿痕迹。

 什么东西在身上一弹,又是一弹。苏旷向着发力方向游了数丈,一块砍下来的碎石屑横飞在肩上。

 苏旷恍然大悟笨的不是丁桀而是他。逃命就好,何必非要潜到水底?而湖心明明就有一石柱,柱子总不可能是浮在水里的,至少会有个着力的地方。

 他努力睁开眼睛,一阵刺痛然后他看见了湖底层层的巨大石条石板堆叠成塔。太多年了,基座已经被水蚀得坑坑洼洼,长石的断间,青灰色的水苔顺水飘。若是夏天,这里倒是鱼虾生息的好地方。丁桀在笑,笑容中有说不出的欣慰我知道你会来。

 苏旷握刀,上指走,我给你开道!

 丁桀握住他的手来,一起!

 丁桀双手手心一天一地,缓缓在水中带起水旋,起初还只是小旋涡,他动作越来越大,整个人开始在水中旋转。苏旷一拧,两人就着水势转在一块。刀剑四肢奇妙地舒展着,身躯化为招式,真力融入水,两人越升越高。旋涡外围,尸首被水向外缓缓推开。

 苏旷冲着丁桀一点头,丁桀足尖在他肩头一踏,从水旋中心直起,手中摇光剑搅起漫天的冰雪,仿佛在冰湖升起了琉璃宝顶。他双臂一展,背心反贴住石柱正是天随子手书“天下剑宗”四个大字的地方。

 苏旷这个“垫脚石”被这一踏踩得向水下急沉,好在已有准备,慢慢又浮游回来。他虽然力道未尽,却也早已气竭,反倒不敢快走,只顺着石柱一尺一尺升到水面,缓缓爬了上去。

 寒风一吹,头发眉毛全结成了冰凌,若不是有真气护身,不用说毒尸了,就是这么在水里涮一涮,也早要了性命。

 一时间喝彩声雷动,不知多少人提着口气,至此才喊出一声“好”来。苏旷丁桀两人攀上柱顶才齐齐瘫倒,苏旷连着一口血水吐出小金。也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几次三番,全是靠着这小家伙才化险为夷。

 湖面上早已是群魔舞,水中的,冰上的,水中的爬到冰上,冰上的跌回水中。僵尸本来也没什么热度,个个裹着一层冰壳,沾着雪粒,倒像是老天爷在煮饺子似的。靠近湖边的毒尸们纷纷向岸上爬去,众豪客都举着长矛石块,一再将他们砸下水。湖面又大,风又紧,听不清那些人在说什么,但不时能听见哀号惊叫,看来是有人认出了自己的师门中人。

 “丁桀,我们得快,过不了多久湖水也有毒了。”苏旷一路上想过许多次终于登上大青石的样子,却没有想到会像现在这样,脚下是无数僵尸,打着赤膊冻得瑟瑟发抖。

 丁桀索也把冻成冰坨的衣服扔在脚边:“再快也没用,刚才在水里就已经有毒了,好在毒不烈。”他看看脚下,石柱上密密麻麻的全是名字,远远地看不清笔画,只知道这是数百年来无数人毕生的荣誉何止是一将功成万骨枯?有几许功成,下面没有尸首?

 昆仑山,白玉宫,冰天之湖,登天之柱…天随子那个人,当年到底在想什么?

 “索回不去也好。”苏旷本来想躺下舒展一下身躯,却险些被冻得粘掉一层皮寒暑不侵毕竟只是神话,就算他们比普通人抗冻一些,终归也是血之躯。两人只得效仿蟾蜍,只见一对绝顶高手蹲在昆仑之巅,抱着胳膊缩成一团,尽力省存些真气。

 他们现在前所未有地体会到,什么叫做高处不胜寒。

 丁桀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本来冻得发青的脸又变得苍白:“你还是不肯原谅我?”

 苏旷摇头:“谈不上原谅不原谅,丁桀,你看看下面这些人,他们本来和我们一样,会哭会笑,有朋友有希望。他们想爬到这个地方,不是错;你想推倒这柱子,也不是错。可你真的觉得值得?我以为…”

 “住口。”丁桀慢慢站起来“姓苏的,你记住两件事第一,我不听人教训;第二,我不接受施舍。”他看看脚下,足尖点着石柱尽力一蹬,纵身跳了下去。

 世道真是变了,连丐帮的人都不接受施舍了…苏旷舒展了一下筋骨,也跟着一个筋斗翻了下去你也记住,我不喜欢别人让我住口。做错了就是做错了,就算追到黄泉路上,我还是要教训你。

 丁桀第三次向冰面上冲,第三次被迫退了下来。他现在知道千尸伏魔阵为什么叫“阵”了,一剑一剑挥出,斩断的肢体手足连在一块儿,四面八方地结成阵势,三个他试图冒头的地方变成了三面黑色的网,而他的一口气已经快要耗尽。

 丁桀靠着腻腻的岩壁,他没有选择了。这一面黑色的网在收拢,毒尸们在靠近,头顶前方左右…头发花白的老者,尚带稚气的少年,十指上金银琳琅的富户,袖口飘出粉芙蓉锦囊的书生…还有些熟悉的面孔,沧州弓刀门的范程锦,若没有记错,他的夫人就在上头…

 俯瞰和直面是两回事,丁桀忽然觉得既没有歉疚,也没有不平。活着上去固然不错,死在这儿也没什么不好,他决定硬冲。

 水破处,刀锋带起的撕开了一面网,苏旷侧身从僵尸的罅隙间游了过来,伸手就要拦丁桀。

 丁桀横剑当,眉目森冷,意思已经很明白不要过来。

 苏旷比了个“上去再说”的手势,毫不犹豫地向前。丁桀皱眉,刷的一剑拍在面前的一个头颅上,得那颗头在水中一路猛转,砸开了另一具尸体。丁桀向一侧闪过,意思是你请,我不沾你的光。

 “好。”苏旷开口,一只黑色小虫从他嘴边漂了开去。

 丁桀看得目瞪口呆彼此彼此,一生负气,你怎么上去我也照样怎么上去,大家互不沾光就是。

 两人一刀一剑,向着头顶黑的巨网冲了过去。

 比他们先到的是金壳线虫,它既小又是一身绒,直接便浮到水面。它自从洛壳之后就避蛊毒而远之,四周都是毒尸,只把它惊吓得四下发疯似的蹿。它这一受惊吓,尸蛊们更是受惊吓,反正水中比陆上灵活,顿时成一团。小金一会儿被这团头发绞住,一会儿又被那人的头发住,越来越是焦虑,一头向着唯一没有头发的尸体冲了过去,钻进慧言大师张开的森森大口里。

 丁桀和苏旷齐齐在岩壁上一按,向一块还算干净的水面冲去。当头一条长链和一条长鞭了过来是天的长链。

 苏旷心头一喜,左臂住链子,就势向崖壁冲去。刀锋左右挑开两具正在向上爬的尸体,他刚换了口气,就见丁桀跃到身边。苏旷松了口气,觉得这一番有惊无险,手臂借力,两个起落已经到了地面上。

 丁桀还是停在原处,用手背揩着眼睛,像是痛苦至极。一左一右两个毒尸近,他视若无睹。

 “丁桀!”苏旷夺过长鞭奋力一拉,丁桀几乎是贴着一具僵尸的边被拽了上来,双眼一片血红,眼周的肌不断抖动,好像十分痛苦。他一把推开苏旷,反手一剑,削去了部的一块皮,连包扎都不包扎,‮腿双‬一盘,就在冰天雪地里坐下,迫不及待地运功疗伤。

 “他的眼睛怎么了?”苏旷一回头,逮着沈南枝便问。

 “先看看你的眼睛吧。”沈南枝过两丸药“水中有毒,你们仗着内力深厚,肌体不受侵害,但眼睛却最脆弱,本来不该睁开的,尤其是他的眼睛…你们是怎么回事?”

 苏旷摇摇头:“让大家退吧,这群东西迟早要爬出来,我们挡不住的。”

 丁桀断然道:“不行!我们一退,它们只会爬出来顺着雪山向下走,后果不堪设想。我们就在这儿等,出来一个灭一个。它们毕竟不是真正的僵尸,总不会不死。”

 狄飞白犹豫:“可是青天峰上,并没有预备招待这么多人常住,恐怕粮食撑不了太久。”

 这湖并不小,有三分之一的地方石嶙峋,坡势较缓,要守住毒尸不外出,至少要三百人,再加上轮休替换…绝对不是一门一派可以做得到的。雪山上过冬的粮食多半是秋天存储下的,若是拨人下山觅粮,这冰天雪地荒无人烟,也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请丁帮主示下!”无数个声音异口同声地道。

 丁桀慢慢睁开眼睛。这个时候,他不能退避。

 “我有办法。”沈南枝出一卷白纸,展开“能说上话的都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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