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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心有灵犀毋忘我 情具怜爱
 洪安通犹可,大是吃惊的倒是韦小宝!

 站在身周的四个人是:手握神龙鞭的晴儿、痨病鬼似的郑义虎、手执飞钩的魏至心,还有一个,便是凭着一双掌与人对敌的过山虎了。

 韦小宝心道:“他的,老子的帮手、对头一块儿来了,只怕大是麻烦。”

 岂知丐帮四人相商,推举睛儿主持大局。

 晴儿带领着其余三人,一起躬身施礼道:“属下参见帮主。”

 韦小宝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大伙儿化敌为友,那好得紧啊。”便笑道:“晴儿姑娘,你好么?”晴儿却是“哼”

 了一声。

 韦小宝讨了个没趣,讪讪地指着洪安通道:“这位是名震江湖的神龙教洪教主,晴儿姑娘,你们几个多亲近亲近罢。”

 晴儿拱手道:“洪教主,久仰久仰。”

 洪安通眼一翻,大模大样他说道:“嗯,你久仰本座甚么了?”

 晴儿的嘴巴原本刻薄得紧,见洪安通这等高做,不心中有气,笑道:“洪教主的武功、人品,样样是武林楷模,自然都值得久仰的了。”

 语气中满含讥刺的昧儿。

 洪安通反相讥,道:“是啊,你们丐帮确实应该好生学一学本座的武功人品,免得在窝里自己斗得七八糟,贻笑江湖。”

 晴儿微微一笑道:“门户之事,神龙教也是在所难免的罢?听说贵教原先好生兴旺,洪教主如今却孤身一人,不知甚么缘故?”

 韦小宝笑道:“这有甚么?洪教主并不窝里斗,只是窝里杀,那些属下杀不过他老人家,只有被他老人家杀的份儿了。”

 洪安通“哼”了一声。

 晴儿道:“洪教主,打狗还得看主人哪,姓韦的好赖是丐帮的第十九任帮主,你这般捉了他,不是与整个丐帮过不去了么?”

 韦小宝笑道:“是啊,打狗…”

 忽然住了嘴,心里大怒,暗暗骂道:“臭小花娘,将老子比做狗么?”

 他于嘴头上素来不吃亏,改口道:“打公狗还得看‮狗母‬呢。是不是啊,晴儿姑娘?”

 晴儿面孔一红,也不理睬他。

 洪安通冷冷道:“甚么公狗‮狗母‬?老子便公狗‮狗母‬一块儿打了,又待怎样?”

 韦小宝心道:“他的甚么公狗‮狗母‬一块儿打?是一只老乌,打一只小‮狗母‬。”

 洪安通说着,倏地起身,身子直如陀螺,猛地旋转起来。

 就见那一部又长又浓又密的胡子,便如千百件兵刃,同时袭向四人。

 丐帮的四人之中,并无一个庸手,并且久经阵仗,然而谁也没有见过一个人使了胡子做兵刃,并且具有这等威力!

 一怔之下,年纪最大、武功最弱的过山虎先吃了个亏,被洪安通的几胡子扫在脸上。

 尽管他皮厚糙,脸上也被拉了一道口子,热辣辣地刀割一般。

 其余三人,则一跃后退一步。

 过山虎大怒,身直上。

 晴儿挥动神龙鞭,痨病鬼小叫花郑义虎咳嗽着,魏至心飞起江湖罕见的“飞钩”与过山虎一起,从四个方位袭向洪安通。

 其实这种打法,正中洪安通的下怀。

 洪安通自遭巨大变故,只剩下孤身一人,并且神龙教在江湖上树敌甚多,知道只要现身江湖,冤家对头找上门来,自己双拳难故四手,最终将难逃一劫。是以苦练了这门神奇之极的“胡子功”

 一个人,无论是武功如何的登峰造极,也怕众手难敌,如果遇到了高手的围攻,便难保不会失手遭擒。

 洪安通这门功夫的神效之处,在于将千百胡子都变成了兵刃。

 一个人千百件兵刃,自然威力大增。

 这“兵刃”运用自如,内力到处,忽如软鞭,忽似长矛,忽若“暗青子”

 是以敌人越多,洪安通越占优势。

 洪安通力敌四人,却是游刃有余。

 韦小宝原来见丐帮的人前来,心中极是欣喜,及到晴儿的一番话,甚么“打狗看主人”心里便凉了半截:“他的,丐帮的人出手相救,只怕也未必有甚么好心。晴儿小花娘、痨病鬼小叫花自不必说,便是过山虎老叫花、魏至心中叫花,与老子也没有甚么深,哪里实心实意地来帮老子?不要是才虎口,又他妈的进了狼窝,老子可是得倒霉了。”

 洪安通第一招便占了优势,叫道:“韦副教主,你闪开些罢。”

 韦小宝慢慢地向边上挪了挪,出了圈子,心里道:“最好是丐帮杀了洪老乌,洪老乌又杀了丐帮,杀得天昏地暗,杀得两败、三败俱伤,老子甚么相争,渔翁得利。”

 他于武功一道,知之甚少,只见洪安通的白胡子飘起,卷、扫、、打,而晴儿等四人,忽进忽退,绕着洪安通游斗。

 其实丐帮四人,此时已是逐渐适应了洪安通的怪异招数。

 武功一道,与其他事物同出一理:一通百通。丐帮是江湖大帮,有着数百年的历史,无论内力、外功,均有独到之处。

 晴儿等四人长年受丐帮武功熏陶,已是帮中屈指可数的高手。

 是以十余招过去,四人已是将洪安通的招数摸得较为透了。

 他们只是将洪安通的胡子,作为一种寻常的兵刃、一种寻常的暗器,见招拆招。

 洪安通的神秘“兵刃”失去了神秘之处,立时威力大减。他以一敌四,虽说不至于败北,却也只是稍稍占优而已。

 韦小宝觉得时机已到,便慢慢朝外挪去。

 倏地,洪安通身形跃起,跃出圈外,将头一摇,一缕胡子甩了过去,卷住了韦小宝的,猛地向上一抛,将他向一棵大树上扔去。韦小宝“啊呀”、“啊呀”地惊叫着,骂道:

 “他的洪老乌,要摔死老子么?”

 洪安通笑道:“小孩子没大没小,这等与本座说话,不怕外人笑话么?…韦小宝道:

 “老子的命都快没有了,还甚么内人、外人的?”

 洪安通道:“本座为你好啊,站得高、看得远,你好生看着本座是怎样施展神功,杀了一群‮狗母‬、公狗、老狗、小狗,杀了这一群疯狗的。”

 韦小宝道:“还杀了一只老乌…”

 忽然,他的嘴被一只小手堵住了。

 同时,又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脖领,将正在落下的他拉坐在树权上。

 韦小宝愕然,抬头一看,却又大喜,刚想叫一声:“雯儿妹子。”

 雯儿却轻轻地摆了摆手,向下指了指。

 韦小宝没有向下看,却是看了看雯儿的怀里:躺在雯儿怀里的,是曹雪芹。

 曹雪芹脸孔红扑扑的,香甜地睡着,浑不知道身在何处,更不知道这树林之中,正在经历着一场你死我活的拼杀。

 韦小宝的心里忽然飘起了一阵酸味。

 雯儿没有发现韦小宝神色有异,只是神情专注地看着树下。

 丐帮的人与洪安通的打斗,由于洪安通将韦小宝扔在了树上,不怕他跑了,兔除了一心二用,胡子更是有力、准确。

 晴儿、痨病鬼小叫花他们却并不慌乱,进退有序,极有章法。

 而在此之前,被洪安通以强劲内力震倒在地的数十名武功低微的丐帮寻常弟子,此时已是陆陆续续地清醒过来。

 以他们的武功,自然不敢上前与洪安通相斗,却打开了身上背着的袋子,将里面藏着的毒蛇、蝎子尽数放了出来。

 丐帮是以叫花为主的帮派,驯养毒物,成了弟子们一种爱好和谋生手段。

 顿时毒蛇、蝎子、蜈蚣…毒物满地。韦小宝害怕之极,连看都不敢看。

 过了一会儿,雯儿轻声自语道:“他们没事了,咱们走罢。”

 雯儿一手抱着曹雪芹,一手揽着韦小宝的,轻一口气,身形顿起。两人重量二百余斤,她却轻如燕,鹞子般飞身而起。

 雯儿从这棵树到那棵树,在一棵接着一棵的树梢上快步如飞。

 底下的众人却一个也没有发觉。

 韦小宝浑然忘却了危险,闭着眼睛,任雯儿拥抱着,软王满怀,香泽微闻,只觉得天下至乐,便在这温柔富贵乡了。

 瞬息之间,已到了树林的边缘。

 雯儿下得树梢,快步如飞,又出了数里,方才放下韦小宝。

 她怀中依旧抱着曹雪芹,道:“韦大哥,你脸色这样难看,没有事么?”

 韦小宝面色忽然一红,道:“洪老乌…洪安通他不知道使了甚么手法,点了老子的道,老子连路也不能走啦。”

 雯儿关切地一摸韦小宝的腕脉,也无端地红了脸,道:“这点的手法,果然怪异得紧。”

 韦小宝知道心事被雯儿看穿了“啪”地打了自己一个嘴巴。

 雯儿惊愕道:“大哥,你这是做甚么?”

 韦小宝道:“我对不起妹子,我被点了是不假,但是并没有到动弹不了的地步。”

 生平第一次,韦小宝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童,颞颥道:“我只是…只是…”

 又是生平第一次,韦小宝竟然在女子面前有了说不出口的话。

 雯儿面色慢慢凝重,缓缓道:“大哥,咱们是兄妹。”

 甚么话也不要说了。韦小宝喃喃自语道:“不错,咱们是兄妹,不愿同年同月同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死。”忽然大笑道:“哈哈,兄妹!兄妹!”

 雯儿道:“大哥,你怎么了?”

 韦小宝道:“我怎么了?我不怎么!哼哼,我们只是兄妹,你管我做甚么?”

 雯儿低头道:“大哥,对不住…”

 韦小宝满怀酸楚,一眼看到曹雪芹还在雯儿的怀里酣睡,忽然大发雷霆,道:“喂,你老是抱着曹小花脸做甚么7”

 雯儿道:“你与他爷爷过招,使得他受了极重的内伤,我一直为他治了这许多天,才…”

 韦小宝冷冷道:“是啊,曹家于你有有恩有德,你该倾心报答才是,至于你这位不争气的大哥,死也罢,活也罢,你管我做甚么?”

 雯儿面色苍白,道:“你这是甚么意思?”

 韦小宝拖长了声音道:“没有甚么意思啊,甚么意思也不敢有啊!”雯儿嘴颤抖着,道:“大哥,我们在自结拜了一场,你一点也不知道人家的心。”

 说着,站立了起来,抱着曹雪芹,道:“大哥,你多加保重,小妹就此告辞。”

 韦小宝愕然道:“你到哪里去?”

 雯儿道:“为人应当有始有终,我将曹公子给曹家送去。”

 韦小宝急道:“那我怎么办?”

 雯儿冷然道:“大哥本事高强,手眼通天,江湖上朋友遍天下,我一个弱女子,帮不了大哥的忙,没的给大哥添麻烦。”韦小玉默然半晌,道:“雯儿妹子,你说大哥不知道你的心,其实,你一样不知道大哥对你的一片心意,我,我…”

 雯儿打断了他的话,道:“大哥,你别说了,连曹公子这样小小的年纪,都知道‘千里搭凉棚——没有不散的筵席’这等道理,何况我们这些闯江湖的人?我们还是好合好散罢。”

 “千里搭凉棚——没有不散的筵席”韦小宝也听曹雪芹说过,这时他说道:“曹小花脸一个小小孩童,如何能说出这等话来?那是他爷爷曹大花脸说的,偏你对小花脸甚么话都信。”

 雯儿板着脸,道:“大哥,你怎么不尊重人?甚么大花脸、小花脸,难听得紧。”

 韦小宝忽然翻身跃起,向后跑去。

 雯儿叫道:“大哥,你做甚么?”

 韦小宝道:“你不要管,我去找洪老乌去!我去死!

 叫他杀了我!他的,人活到这份儿上,倒不如死了的好!”韦小宝素来怕死,这番话,如果是他守着天地会的一帮朋友去说,或是守着他惟一的亲人韦芳去说,他们都没有一个相信。

 韦小宝会想到死?!

 韦小宝会主动去送死?!

 然而这一次,却是货真价实,有假包换…

 韦小宝转身,跑向洪安通与丐帮弟子拼斗的小树林。

 他的心里,翻来覆去地只有一个声音:“我要死!我要死!”

 他知道,不管是洪安通还是晴儿他们,谁得到了他都会欣喜若狂;同样,不管自己落在谁的手里,都是自寻死路。

 雯儿大急,抱起了曹雪芹,向前急追韦小宝。

 跑着跑着,雯儿忽然眼前直冒金星“哇”地出一口鲜血“扑通”一声,不由自主地栽倒在地,便甚么也不知道了。

 曹雪芹的头撞击到地上,忽然清醒了过来,惊叫道:“雯儿姑娘,你怎么啦?”

 韦小宝听得背后曹雪芹带着哭音的呼喊,急停了脚步,回头一看,雯几摔倒在地,一怔之下,叫了声“雯儿”急忙跑了回来。

 韦小宝轻轻抱起了雯儿,轻声地呼唤道:“妹子,妹子…”

 雯儿双目紧闭,嘴角的鲜血汩汩的,眼角滴落了两滴晶莹的珠泪。

 曹雪芹道:“前辈,雯儿姑娘她怎么啦?”

 韦小宝道:“她没事。”

 说着,横抱着雯儿,拉过曹雪芹的手,道:“咱们走,给雯儿姑娘治病去。”

 韦小宝道被点,虽说不影响走动,然而抱着一个人,却是极为艰难。

 韦小宝缓慢而沉重的行进着,心里道:“妹子,大哥一定治好你。”

 看到雯儿气息奄奄,暗自说道:“妹子,我们是磕头结拜的兄妹,打不散、扯不开。不愿同年同月同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死。假如你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大哥便随你去。”

 雯儿呼吸微弱,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韦小宝武功低微,于内伤更是一无所知,更不用说如何去施救了。

 韦小宝后悔之极,在心里对雯儿说道:“大哥生在世上,没有认真学过一门武功,无法维护你的周全。到了地狱,大哥从头来过,下苦力学几门硬功夫,随时在你的身边,听候你的驱使,看护着你,保护着你,永生永世不离开。”

 在他的身后,便是可以随便置他于死地的强敌。他丝毫不顾,抱着雯儿,缀步前行,似乎怀里抱着一个婴儿,而他怕惊醒了这婴儿的美梦。

 这条路很长,然而他觉得很短。他愿意在这条路土永无休止地走下去。

 有生以来第一回,韦小宝领略到了人世间的另一种境地:原来,人还可以这样活着!

 还是原先那个小镇。

 在一家小诊所里,年近花甲的老郎中为雯儿把了把脉,摇摇头,不对韦小宝说话,向曹雪芹道:“你爹爹失心疯,你妈妈死得透了,还看个甚么病?唉,孩子,入土为安…”

 “韦小宝一把抓住了郎中的脖领子,眼睛里像要滴出血来,喝道:“你说甚么?

 郎中并不生气,劝解道:“人死不能复生,还诸先生节哀。”

 韦小宝猛地拔出匕首,抵在郎中的背心上,喝道:“你再胡说一句,老子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给你一个透心凉!”

 郎中这才慌了,道:“这…这…”韦小宝却又从怀里掏出一把银票,足有数万两,扔在郎中面前的桌子上,道:“从目下开始,你不许再给别人看病。治好了我妹子的病人老子还有重赏,若是我妹子当真有个三长两短么,哼哼!”将匕首使劲儿朝桌子上去。

 桌面上顿时现出一个

 当“嘟”一声,匕首从口跌落在地上。

 郎中惊吓得半响作声不得:“俺的娘哎!这样快的刀子,俺的脖子便是铁做的,也不住这狠霸霸的魔头来上这么一刀啊。”

 郎中又看了看银子,再在雯儿的口边探了探手,感到还有些微热气。

 郎中便道:“在下一定尽力而为。”

 韦小宝直眉竖眼道:“甚么叫尽力而为?总之我们几个是拴在一绳上的蚂炸,要活一块儿活,要死一块儿死,你看着办罢。”

 这郎中于医药一道,其实很有些底,略一思索,道:“我家里还有一支百年老人参,先煎了,吊住令妹的一口气再说。”

 雯儿的牙关已然紧闭,使劲儿撬开,才将参汤灌了进去。

 一晃一个来月,雯儿不见好,也不见坏,只是靠参汤吊住了一口气。

 韦小宝又有的是银子,手笔又大,取了银子给郎中,买了许多的茯苓、何首乌等贵重补药,硬硬将雯儿的一条命保下来了。

 郎中专门收拾了一间舍,让韦小宝、雯儿与曹雪芹居住。

 尽管郎中在背后只是摇头叹息:“聊尽人意而已。”但韦小宝从未失望。他与雯儿昼夜相伴,伺候汤药,极是周到。

 这里离北京极近,京城名医荟萃,于雯儿的治病大有好处,但雯儿己是不能移动寸步。

 只得在这里先治标,待得稍有好转,再进京城治本。

 曹雪芹虽是孩童,却极懂事。尤其是侍候女子,天生的温柔细心。因此他不但不是韦小宝的累赘,而且相助韦小宝照顾雯儿。

 眼看着雯儿的病情毫无转好的迹象,韦小宝忧心如焚。

 那夜晚,曹雪芹打熬不住,先睡觉了,韦小宝坐在雯儿的沿上,烛光摇曳,将雯儿的脸上晃动出捉摸不定的光彩。

 韦小宝不喃喃自语道:“妹子,你放心,你这样躺一天,大哥便陪你一天;躺一辈子,大哥便陪你一辈子!妹子,你听得到大哥的话么?”

 雯儿面色平静,一如往昔。

 韦小宝道:“江湖上风波险恶,大哥一个市井无赖小氓,犹自无法厮混,你一个冰清玉洁、落鱼沉雁、闭花羞月的好姑娘,实在也不能混迹其中了。待得你稍有好转,大哥便带着你远走高飞,咱们找一个世人不到的荒山野岭,大哥打猎、打鱼、种瓜、种菜,尽心尽意地侍候你一辈子,你说可好?”

 忽然,雯儿的睫不易觉察地动了一下。

 韦小宝的心猛烈地跳动了起来,道:“雯儿妹子,你听到了大哥的话了么?”

 雯儿的睫又动了一下。

 韦小宝心头狂喜,摇晃着曹雪芹,道:“雯儿姑娘醒了!雯儿姑娘醒了!”

 曹雪芹眼睛,也是大喜过望。

 韦小宝又轻声对雯儿道:“妹子,你睁开眼睛看一看,大哥陪着你,还有你最关心的曹小…公子,也在这里陪着你。”

 雯儿的嘴角,出一丝凄绝而又疲倦的笑意。

 曹雪芹忽然说:“前辈,雯儿姑娘在说话。”韦小宝用心的听了听,道:“没有啊。”

 曹雪芹侧起耳朵,凝神细听,道:“真的,雯儿姑娘就是在说话。”

 韦小宝将信将疑,道:“她说甚么?”

 曹雪芹道:“她说:‘谢谢大哥的照顾。’还说,还说…”

 韦小宝急道:“她还说甚么啦?你这个曹小…公子,说话婆婆妈妈,太也不爽快了。”

 曹雪芹的泪水忽然滴落下来,哽咽道:“雯儿姐姐还民‘我好不了啦,送我回家,送我回家。’前辈,她的家在甚么地方啊?”

 韦小宝神色黯然,道:“飘泊江湖,四海为家。雯儿妹子你别急,你会好的。”

 雯儿的头微微一动,看样子是想摇头,却没能摇得起来。

 曹雪芹道:“雯儿姐姐又说道:‘我自己己的病,我自己知道。毒火攻心,内伤极重,神仙也治不好啦。’…呜呜,雯儿姐姐,你不要死。我要你活,我要你活嘛…”

 ‘毒火攻心,内伤极贯”八个字,使得韦小宝心如刀绞,对曹雪芹喝道:“他的,你哭个啊!不是因为你们曹家,他的曹大花脸、曹小花脸,雯儿哪里能受了内伤?”

 曹雪芹哭着问雯儿道:“雯儿姐姐,这是真的么?不,一定是真的,你救了我,可是你自己…”

 韦小宝的眼里冒着野兽一一样的火,骂道:“小王八羔子,我妹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四长三短,老子将你们曹家赶尽杀绝!”

 曹雷芹仿佛没有听到韦小宝的恶毒咒骂,却将耳朵贴在雯儿的口。

 韦小宝越发怒道:“小花脸,你做甚么?”

 片刻,曹雪芹道:“雯儿姐姐说道:‘我得的是心病,心病是没有法儿治的。’姐姐,你得的是甚么心病?甚么?韦,韦前辈知道?”

 曹雪芹扭头问道:“前辈,雯儿姐姐的心病是甚么啊?”

 韦小宝心头一热,道:“雯儿妹子,你的心事大哥知道,你放心,大哥…”

 曹雪芹却又倾听着,道:“雯儿姐姐道:‘大哥,你不要再说下去了,这是命。人,是不能与命硬拼的。…大哥,我有许多对不住你的地方,我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好,我骗了你…,’”

 韦小宝然大怒,道:“放你的狗臭大驴!小孩子胡说八道,雯儿妹于甚么时候骗过我?雯儿姑娘又怎么能骗我?”

 曹雪芹吓了一跳,颞颥道:“不是我说的,是雯儿姐姐说的。”

 停了一下,曹雪芹又道:“前辈,雯儿姐姐还说:‘晴儿是个好姑娘,她受了许多的委屈,我…我死之后,大哥,你与晴儿好生相处,那时候,她会像我一样对待你的。’”

 韦小宝心道:“晴儿那个刁钻古怪的小花娘,心狠手辣,有甚么委屈了?她不给别人委屈,别人已是烧了十七二十八代的高香啦。”

 曹雪芹间道:“前辈,晴儿是谁啊?”

 韦小宝道:“啊?一个寻常之极的丫头罢咧。”

 心里却道:“与晴儿好生相处?哼哼,老子见了她,魂儿先自走了一般。”

 忽然,曹雪芹的嘴里轻轻地哼起了小曲儿。韦小宝怒道:“你唱甚么?好高兴么?”

 曹雪芹道:“是,是雯儿姐姐让我唱的。”

 韦小宝道:“好,你就好好的唱罢。”

 曹雪芹应声道:“是。”轻轻唱道:“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

 “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不断的绿水悠悠。

 “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不断的绿水悠悠。”

 韦小宝听下懂曹雪芹都唱些甚么,却依然感受到了歌声清丽凄绝,如位如诉。

 他觉得在甚么地方听到过,忽然想了起来,那一在丽院里,那个被曹寅杀死的假双儿,唱的便是这支小曲儿。

 韦小宝心里道:“这个小花脸他的的好聪明,一听就会…不过又有甚么了小起的?尤非是听‮子婊‬唱小曲儿记得牢些就是了。教他练文刁武,只怕便成了呆子大傻瓜一个了。”

 一曲终了,曹雪芹泪满面。

 韦小宝道:“喂,,不害臊。快听听,雯儿妹子还说些甚么?

 曹雪芹咽着,道:“雯儿姐姐睡着了。”

 果然,雯儿的眉毛、嘴角,俱已不再颤动了。

 雯儿睡得太过平静了,平静得韦小宝放心不下,伸手一漠她的鼻子,却是一丝儿气息也没有。

 韦小宝大惊,喊道:“郎中!郎中!

 (庸按:曹雪芹极神奇地听到了雯儿说的话,可见他对于女子的心理,有着特殊的感应,至少是对女子的体察极是细微。这就是为甚么曹雪芹数十年之后写作巨著《红楼梦》,能够塑造出那样一群空前绝后的女子极为重要的佐证。)郎中跌跌憧憧地跑了进来,问道:

 “先生,甚么事啊?”

 韦小宝道:“快看看我妹子怎么了?”

 郎中把了半天的脉,道:“她大累了,倒是不碍。不过…”

 那郎中犹豫了片刻,作揖道:“先生,在下孤陋寡闻,实在不识得令妹的病,已是无能为力,还是请先生另请高明罢。”

 韦小宝冷笑道:“甚么叫‘孤搂寡妇’?拿了老子的银子,没没夜的去‘搂寡妇,,治起病来,倒是一句无能为力,便想将老子打发走了么?发你的清秋大梦罢。”

 郎中愁眉苦脸地走了。

 韦小宝可是无法人睡,忽然想起了雯儿所说的八个字来:“毒火攻心,内伤极重”顿时一拍脑袋,恍然大悟:“老子忒也糊涂之极,雯儿妹子是受的内伤,找这庸医有甚么用?

 当然得请武林泰山、五台山、南斗北斗的,以内力医治才是。”

 他想起自己那一被洪安通得服食了“百涎丸”又使了内力将毒迫进道,引得毒发,正是雯儿施行了“姹女大法”以内力拔除体内毒;而后来,又是玄贞道长他们数人,加上自己的七个老婆合力,才打通了雯儿的任、督二脉。

 这样一想,不觉又犯愁道:“喝酒赌钱、科打诨要无赖,老子的本事是有的,可武功、内力,可是一塌糊涂了。

 不要说‘姹女大法’,便是‘姹男大法’老子也不会。”

 自己无能,迁怒别人,韦小宝向来如此,便骂道:“他的,老子平在江湖上,一等一的朋友大约不少啊,怎么到了这等性命关的时刻,一个个的便都去做缩头乌去了?”

 第二一大早,郎中的门前,棱出了囚们别出心裁的“求医告示”:一幅画着一位美貌独臂尼姑。

 一幅画着一位胡子直拖至地的老者。

 一幅画着一位神情木呐的青年汉子。

 一幅画着一位戴着人皮面具的老者。

 主意是韦小宝的,画却是那郎中画的。

 那郎中医道平平,丹青倒是极具造诣:只凭着口头描绘,便将四人画得极是传神。

 韦小宝坐在自己的客房里,呷着茶水,极是得意:“老子的男师父陈近南死了,女师父独臂神尼还在。再加上义弟于阿大,还有藏头尾的黄龙大侠,还有心狠手辣的洪老乌,这四个人,算得上当今武林的四大高手南斗、北斗了罢?”

 韦小宝做事,其实心细如发,掂量这四人之中,只要有一个人出子为雯儿治疗内伤、当可保无虞,若是四人一快儿来,便是死人也医得活了。

 心中得意了一阵,忽然觉得有些不妥。到底甚么不妥,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曹雪芹极是乖巧,将韦小宝的茶壶里注满了水,道:“前辈,这四位前辈,医道极高么?”

 韦小宝道:“那是自然,老子的朋友…老子的朋友…”

 忽然说不下去了!

 韦小宝心里打了个顿:“他们四个,倒是武林一等一的高手,可他们是老子的朋友么?

 女师父独臂神尼、义弟于阿大当然是,那个臧头尾的黄龙大侠,就大大的不见得了。至于洪老乌,不但不是朋友,简直是你死我活的冤家对头。”

 韦小主猛地怕了一下后脑勺,道:“老子请帮手,请来了对头怎么办?请名医,请来了阎王那也是大事不好,乖乖不得了!”

 想着洪安通种种折磨人的手段,韦小宝不不寒而栗。

 韦小宝向来心里不存事,立即道:“他的咸鸭蛋。

 管他朋友也罢,对头也罢,只要治好了雯儿妹于,就是老子的亲爹。”

 可是“求医告示”贴出去了三天,没见到一个敌人,更没见到朋友。

 雯儿的中毒症状,却是越来越明显。

 那个郎中,能躲就躲,能藏就藏。这两天,干脆不见面韦小宝计无可施,又给雯儿灌了参汤,走了出来。

 韦小宝忿忿地骂道:“平里没事,老子随便见到的武林一、二高手,比扬州河浜的四条腿蛤蟆还要多,今遇到急难,连个武林十的低手也他的见不上啦。”这时候,韦小宝已经不再是单单盼望着师父他们了,即便是洪安通出现在面前,他也会像见到救星一样的高兴。

 一直到第五的夜晚,依然没有见到一个“名医”的影子。

 眼看着再也拖不下去了,韦小宝摸出骰子,对曹雪芹道:“喂,咱们来掷骰子,好不好?”

 曹雪芹索然无味,道:“赌钱么?我没有钱,也不会赌。”

 韦小宝大奇,道:“你难道从未赌过钱?”曹雪芹摇摇头。

 韦小主的脸上立时现出鄙夷的神色,心道:“那么大的人还没有掷过骰子,也是没用之极。老子可是比曹小花脸出息得多了:还没认得亲娘,便认得了钱;刚刚认得了钱,就认得骰子了。”

 韦小宝道:“不会也不打紧,咱们别管至尊宝还是别十,谁掷的点子大,谁就赢。”

 曹雪芹道:“赌甚么啊?”

 韦小宝道:“你赢了我,雯儿姑娘便在这里等‘四大名医’;若是你输了,咱们立即动身,将雯儿姑娘送到京师,请大内名医救治。”

 治病要靠赌博决定,曹雪芹迟疑道:“这…”韦小宝道:“你还小,不懂。天上那么多的神仙,玉皇大帝啦,南海观音啦,托塔天王啦,西天佛祖啦,送子娘娘啦…最灵验的要数赌神爷爷,赌神爷爷说雯儿该在甚么地方救治、那是没有错的。”

 说了半天,曹雪芹依然一脸的惘,韦小宝只得说道:“总而言之,雯儿姑娘的命,目下就在赌神爷爷的手上啦。”

 三局两胜,第一把,曹雪芹赢了,第二把,韦小宝赢了。

 第三把,两人都掷了个人点——平局。

 韦小宝大为头疼:连赌神爷爷也决断不了,看来雯儿妹子的病…”

 话音未落,忽然听得一个声音笑道:“赌神爷爷决断不了的事,本座决断得了。”

 洪安通就如同从地下冒出来的一般,突然出现在韦小宝的面前。

 韦小室大喜,道:“教主,属下祝你老人家寿与天齐,仙福永享。”

 洪安通笑道:“那也不用客气啦,咱们还是先瞧病人罢。”

 当下进了雯儿住着的里间。

 洪安通是当世罕见的武学大家,一看雯儿的气,便吃了一惊,暗道:“这丫头是毒火攻心,不过,甚么样的毒,能到这种程度?便是老子的百涎丸,也没有这等厉害啊。”

 韦小宝担心道:“教主,我妹子还有救么?”

 洪安通不回答韦小宝的问话,冷冷道:“本座向来不做赔本买卖。”

 韦小宝道:“理所当然,理所当然。不为三斗米,谁起五更天?”

 洪安通一伸手,道:“那好,拿来。”

 韦小宝一改油嘴滑舌的神态,正道:“教主,你老人家知道雯儿姑娘在我的心里有多重要么?实话同你说,我的命,我七个老婆的命,再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罢,教主,便是再搭上你老人家的老命,也没有我雯儿妹子的一头发重!”

 洪安通谂知韦小宝的话不尽不实,一句也不能相信。

 然而见他说得如此郑重实事,特别是那句“便是再搭上你老人家的老命”的话,使得洪安通竟相信了韦小空几分了。

 韦小宝道:“属下知道教主要甚么,属下既然敢请教主来,便是将那东西看得一文钱不值。不过,咱们做买卖,讲究的是一手钱,一手美人,这才是买卖公平,童叟无欺,是不是啊?”

 洪安通点头道:“有道理。不过,咱们先小人后君子,定钱总要给的罢?”

 韦小宝缓缓道:“呼你妈的山。”

 洪安通一怔,道:“你说甚么?”

 韦小宝没有回答洪安通的话,却连珠炮似他说道:“唏哩呼噜江、阿妈儿、阿爸儿…”

 一口气说了十个地名。

 洪安通道:“本座倒是越听越不明白了。”

 其实心里却是用心的听,用心的记。

 韦小宝道:“好,瞩下再说一遍。呼你妈的山…”又从头重复了一遍。

 洪安通早就觊觎着鹿鼎山宝藏,是以对鹿鼎山周边地形,默记得滚瓜烂

 虽然韦小宝说的甚么“阿妈儿”、“阿爸儿”局外人听了定是糊涂之极,洪安通却是明朗白白:“阿穆儿山”、“阿穆儿河”、“奇里江”…

 都是实实在在的关外满洲的江河湖泊的名字。

 洪安通摇头笑道:“本座还是记不住。”

 韦小宝又从头背诵了一遍。

 又是分毫不

 最后,韦小宝道:“教主,这十个地名,作为定钱,总可以了罢?待得雯儿妹子的病最终好了,其余的七十四个地名,瞩下一次付清,决不拖欠。”

 洪安通默默地在心里将十个地名反复记得明白了,心道:“这小氓不学无术,急切之间也编造不出这许多的名字,看来所言非谬。”

 当下笑道:“咱们救命要紧。”

 尽管仍然有疑心之处,但以此证实了韦小宝确实掌握了藏宝图,洪安通极是高兴。

 然而他一把雯儿的脉,却又心头一沉!“这小娘的病况,比老子想象的要严重得多了,五脏六腑,简直都被毒火烧得烂了,哪里能够救得转来?”

 眉头一皱,便有了主意:“老子以内力催动她的气神,教她回光返照,冒充治得好了,讨得藏宝图,老子一走了之,管她是死是活。”

 不过,能不能做到这样,也是毫无把握。

 洪安通也不怕。

 只要韦小宝知道藏宝图,他就有办法制限他;洪安通神色庄重,道:“韦小宝,本座以内家真力为你妹子治疗内伤,极是凶险不过。你便充当本座的护法,保得本座的周全。若是本座行功受阻,走火入魔,哼哼,那后果你可明白?”

 韦小宝道:“属下明白,保得教主的局全,便是保得我妹子的周全。”

 洪安通点点头,说道:“你能懂得这层道理,那便最好。”

 洪安通便在里间,将雯儿背靠着墙端坐,与她四掌相对。

 洪安通将一股霸道之极的内家真力,通过雯儿掌心的“劳宫”沿着“手厥心包经”源源不断地涌进雯儿的奇经八脉。

 七天七夜,洪安通不吃不喝,只顾行功疗伤。

 韦小宝连个吨也不敢打,强打精神,为洪安通充当护法。

 韦小室不懂得以真力治疗内伤的门道,不知道洪安通此时宛如拔苗助长的农夫,只顾眼前效用,不窗后危险。是以看到洪安通这样耗费精力为雯几疗伤,心中倒是生了几分感动:“他的,洪老乌倒是有些无良,便将藏宝图给了他,也不枉了。”

 洪安通果然神功益世,第八天的夜里,雯儿的面色便渐渐地转了红润。忽然间“唉呀”

 一声,雯儿轻轻地叫了起来。

 韦小宝猛地跑进了里间。

 雯儿并不像久病初愈,面红,目光炯炯有神,韦小宝惊喜之极,大叫一声“雯儿”冲了过去,一把将雯儿搂抱在怀里。

 雯儿将头紧紧地贴在韦小宝的口,低低地叫道:“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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