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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篇:金合欢
 暮的傍晚。

 细雨蒙蒙的下,无声无息。

 庭院的回廊下,一袭衫单薄,一个月白色衫子的年轻女子怔怔的坐在紫竹椅上,看着雨帘。手腕在袖子外面,套了个赤金钏子,越发衬得腕骨伶仃,惹人怜惜。

 云一涡,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蹙双黛蛾。

 秋风多,雨相和,庭外芭蕉三两棵。夜长人奈何。

 “夫人,天冷了,回房休息吧。”旁边的丫鬟俯下身,在女子耳边劝说。

 然而,月白衫子的丽人没有回答,眼睛依然盯着雨中某处,不说话。她的神色是淡漠的,乍一看会以为因高贵矜持而淡漠,然而,仔细看往她眼中,就会发现、她的眼睛是空的,没有一丝光亮和神色的变化。

 仿佛也习惯了这样的回应,黄衣丫鬟看看将要黑下来的天色,俯下身轻轻将挽在臂弯里的雪青刻丝一抖珠披风抖开,披在丽人的身上。

 年轻女子一动也不动,任丫鬟服侍,脸上依旧没有丝毫的神色变动,痴痴的看着雨中。

 这是一个典型的富贵人家庭园,方寸虽然不大,但是布置得别有匠心。

 花木扶疏,掩映着小小一座假山。山石都是从湖州运来,深得“瘦、透、漏”之神韵,堆山手法也一望而知出于大家之手。假山上薜荔藤萝,杜若白芷,点缀得宜。在雨中散发出微微的清香——然而,年轻女子空的眼神,却是一瞬不瞬的,盯着假山后的一株花树。

 那是一棵好柔弱的花树,虽然也有丈把高了,但是枝叶纤细柔美,最奇异的是那些枝叶都闭合了起来,枝条也在雨中紧紧纠——就仿佛一个遇到风雨的丽人、下意识的抱紧了自己的香肩。

 那是一棵金合树正是开花时节。满树繁花红红白白,可不知为何枝叶却有些萎黄。

 “紫檀夫人,我们回房好不好?相公如果回来,看见夫人这样在风口上坐着,婢子又要挨骂了。”见女子柔顺的听任自己将衣服给她加上,黄衫丫鬟兰儿进一步劝说,一边将手探入女子肋下,想将她搀扶起来。

 然而,那个被称为“紫檀夫人”的女子并没有动,似乎根本没有听见近在咫尺的人说了什么话,眼睛只是茫茫然的看着庭院中那棵金合树。

 雨渐渐地转大了,那棵树静静地在那里,然而每一阵风过,都簌簌的落下大片枯黄的叶子和凋零的残花——那是很奇异的花儿,丝茸般一簇一簇的,仿佛一蓬蓬红白色的针。

 一朵一朵,无声无息的在狂风暴雨中落到地上。

 奇怪,不过是暮夏初,这棵树居然已经开始大片的掉叶子了…看来,这株合花,也是活不长久了。

 风猛烈了起来,浓密的雨云汇集过来,乌的盖住了天空,傍晚的天际登时黯淡了起来,黑沉沉宛如深夜。兰儿见贵夫人不肯动身,无奈的叹气,继续劝:“夫人,雨下的大了。我们回去歇息,好么?”

 紫檀夫人的眼神空空,似乎根本没听见,毫无反应。

 “夫人…回去罢。等一会儿白螺姑娘可能要送花籽花肥过来呢——唉,天气变得快,不知道白姑娘还来不来了。”兰儿低声劝着,扶住丽人肋下的手微微加力,那个身形单薄的女子就身不由己的被她扶了起来,轻的宛如一片叶子。

 兰儿扶着她起身,轻轻道:“我们回房去歇息,风雨这么大,怕是要打雷了呢。”

 然而一语未毕,只听嗑啦啦一声响,天地一片雪亮,惊雷闪电便织成了一片。

 兰儿不自的吓了一跳,想立刻扶着夫人回房去。然而,想伸手拉时,忽然发现痴痴呆呆的紫檀已经不在她身侧,居然不知何时一个人走到了檐下,怔怔的盯着廊外青石板上砸落的雨点,然后似乎有知觉般的,缓缓抬头,看向庭院里面那棵金合树。

 雪亮的闪电一个接着一个地劈下来,宛如刺刀一次次砍开黑幕。雨蓦然间下得非常大,噼里啪啦的声音淹没了一切,闪电下,天地间只是白茫茫的一片,那厚重的雨帘阻挡住了一切视线。

 然而,但是在闪电照亮廊下的刹那间,丫鬟惊恐地看到,夫人脸上忽然间有了表情。

 三年了,被大夫诊断为患了失心疯的夫人一直木木的,对外界一切毫无反应——可就在方才那个刹那,雪亮的电光映照下,贴身丫鬟兰儿看见夫人平呆板茫然的脸上、闪过极为可怖的神色!

 仿佛无风自动,那件一抖珠的披风从紫檀夫人身上滑落下来。看到夫人扭曲的面容,那一瞬间,说不出的恐惧抓住了兰儿的心,她不自的想口惊呼。“啊!——啊啊啊啊!”然而,不等她叫出声来,紫檀夫人陡然间抱住了自己的头,尖叫了起来,声音凄厉而疯狂。

 “夫人!夫人!”兰儿惊惧加,看着一向漠然的紫檀夫人失态的尖叫着、将头一次次的撞向廊下的柱子,眼睛却发出令人可怖的光芒,惊栗而疯狂。丫鬟惊惶失措的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才好,想过去抱住夫人,但是心里又有些害怕。

 ——今云少爷带了池砚出去办事,怕是要半夜才回——然而夫人无端端的发起病来,如今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雨下得很大,风也在呼啸着,暗夜里,只有白茫茫的一片。闪电不时的从天幕中劈下来,照得天地一片雪亮。青石板上,雨点四溅开来,零落的散着一些凋零的金合花。

 然而,紫檀夫人却对着外面的雨帘和闪电惊叫起来,失控般的抱住头,一连声的尖叫着,撞向廊下的柱子。

 兰儿踏上一步,然而看见夫人的眼神,机伶伶的打了一个冷颤,一连后退了三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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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铎铎,铎铎。”雨夜中,忽然传来了清晰的叩门声。

 “谁…谁?”兰儿心里一冷,颤声问。

 敲门声是从庭院的偏门上传来的——这么晚了,是谁大风大雨的还过来?云少爷此时大约回不来,即使回来也,也不会走偏门——是谁,在敲门?

 “铎铎,铎铎。”叩门声再度响起,不徐不缓。一个声音清凌凌的:“是我,白螺。兰儿姑娘么?——我把府上要的花籽花肥送过来了。”

 “白姑娘…”兰儿蓦的舒了一口气,记了起来,仿佛见到了救星一般冲到侧门边,一把拉开了门闩“夫人、夫人她今天…”

 黄衫丫鬟惊惧加的神色显然引起了门外来访白衣女子的注意,白螺进了廊下,收了湘妃竹骨架子的伞,雨水从伞上急急下,在青砖地上蜿蜒,如一条小蛇般游走。

 “紫夫人怎么了?”一进门就听到了可怖的尖叫声,雷电隆隆之中,白螺口问来开门的丫鬟,一边将带来的东西往游廊椅子上一搁,疾步走了过去。

 “啊!啊啊啊!——”女子根本不知道有人走过来,只是自顾自的一声声尖叫,崩溃般的用头撞击着柱子,满额的血,闪电瞬忽照亮她的脸,凄厉可怖。

 “紫夫人,镇静一点!镇静一点!”在紫檀将头再度撞向柱子时,白衣女子迅速的制住了她,用力扳住了丽人的肩,只是往对方脸上一望,便立时回头对兰儿道“去!快去拿一些酒来!快去!”

 兰儿此时方才得了主意,连忙点头,拔腿往厨下跑去。

 紫檀夫人用力的挣扎,然而纤弱的身子却在白螺的腕下动弹不得,她只是直勾勾地看着雨夜,一叠声的尖叫着,发狂一般。

 “白姑娘,我拿来了!”兰儿提着裙子从廊上跑回来,手里拿着一瓶开封过的酒“只有这一瓶雄黄酒,行不行?”

 白螺看也不看,只是腾出手,用力住紫檀夫人的双肩,制止她的疯狂举动,对着旁边的丫鬟沉声喝道:“给她喝!——给她灌一点酒下去。快!”

 兰儿迟疑了一下,但是依旧照做。

 紫檀夫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雨帘,嘴里依旧是一声声的叫着,眼神疯狂烈。兰儿将酒对准她张开的灌了下去,尖叫声停止了,紫檀夫人剧烈咳嗽起来,身子挣扎着,头扭来扭去的,拒绝喝酒。

 然而白螺秀气的手却仿佛有惊人的力量,死死的按住了她的双肩。兰儿和她齐心协力,终于让夫人喝下酒去——虽然紫檀夫人呛住了一会儿,又吐出了一些。然而,无论如何,她那骇人的惊叫终于是止住了。

 雄黄酒显然发挥出了功效,紫檀夫人脸上泛起了红晕,在闪电下,眼神茫茫然,却不再有那样烈可怖的举动,有些醉意的定定看着外面。

 “天呀…”兰儿这才松弛下来,一松手,空了的酒瓶啪的一声掉在廊道上,摔成数瓣,她瘫坐在椅子上,外面飞溅的雨水濡她的长发,她带着哭音尖声问“夫人疯了吗?她、她这些年一直安安静静的——今天疯了么?天呀,夫人疯了!花开了,夫人也疯了!”

 “闭嘴!你想引紫夫人再次发作吗?”在丫鬟失去控制前,白螺厉声喝止。兰儿一惊住了口,然而许久,才颤抖着过来,拿出手绢,替紫檀夫人擦去额上血迹,低声问:“白姑娘,夫人、夫人是怎么了?”

 “神志溃散。”白螺接过手巾,小心的放开紫檀的双肩,看到她安静下来不再动,才松手开始为她擦拭,低低道“失心疯的人如果受到强烈刺,崩溃就会这样——刚才夫人看见了什么?”

 兰儿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讷讷:“没有啊…什么都没有。夫人在这里看了一下午的花——姑娘也知道紫夫人就是喜欢这样。一直都很安静的,可能…对,可能方才雷电加,吓到了夫人吧。”

 白螺静静听着,一边用手巾给紫檀夫人擦着脸,一边摇头:“这三年来,难道每次有雷电,夫人都会这样么?”

 兰儿又怔了一下,摇摇头,一脸的疑惑。想说什么,但是又生生忍住。

 白螺的手巾覆上了紫檀的脸,轻轻擦着,忽然间,感觉手掌下的脸一动,仿佛有什么热而的东西涌出。她连忙拿开手巾,惊讶的看见夫人居然在哭泣。

 那张脸上不再是没有任何表情,丽人怔怔的看着外面的雨帘,双肩剧烈抖动着,泣起来。白螺和兰儿顺着她的目光看出去,黑黝黝的庭院里面,花木在暴雨中摇晃着,没有一丝异常。豆大的雨点密密的砸落,在青石板上溅起朵朵水花。

 白螺看了看,有些不解,只是低头在用手巾擦了擦紫檀额上下的血。然而,陡然间安静的夫人动了起来,一把死死的抱住了白衣女子,哆嗦着。

 “怎么了?紫夫人,怎么了?”白螺轻轻问,却不推开她,转头对兰儿道“去再找找,看看还有酒么?”兰儿有些为难,迟疑了一下,但是还是跑了开去。

 刹那,庭院里只有呼啸的风雨声,还有女子断断续续的呜咽。

 白螺看向那个庭院,风雨中黄叶片片飘落,混着残花——那是红色的金合。她眼睛里面忽然亮了一下。轻轻的垂手,‮摩抚‬着怀里崩溃了女病人。

 闪电一道道掠过,紫檀夫人的目光定定的,看着庭院里。

 “雨…合…血。”陡然间,微弱的,白螺听到怀中女子说了一句,她心里一惊,低头看紫檀,然而,紫檀夫人的眼睛却依旧是恍恍忽忽的。白螺感觉得到她的身体不停地颤抖着,紧紧抱住她,手指颤颤的抬起,指着外面的雨帘:“血、血…”

 她顺着紫檀夫人的眼光看过去,看下廊下的青石散水,她看到了溅起的雨点,飘落的合花,还有枯黄的树叶——没有血…哪里有血呢?

 “救救我…都是血。”紫檀夫人的手颤抖着抱紧了她,白螺低下头,只看见那张一直空白的脸上充满了莫名的恐惧,她只是抬起头,神情溃散“都是血啊。”

 没有等白螺回味从眼前的景象中过什么来,兰儿已经急匆匆地跑了回来:“白姑娘,真的没有其他的酒了,怎么办?”然而,一看到夫人这样子的喃喃自语,丫鬟眼神微微变了一下,连忙上去扶起了夫人。

 “风这么大,夫人小心受凉。”兰儿抖开方才滑落的雪青刻丝一抖珠披风,裹住了紫檀夫人,关切的说。

 紫檀夫人挣扎了一下,然而仿佛惧怕什么似的,又安静了下来,恢复了脸上那种茫然的表情,痴痴呆呆的看着外面的檐下的散水。

 “啊…天气这么坏!倒是不敢多耽误白姑娘了。”兰儿扶起了主人,看她安静地靠回了椅子里,这个丫鬟显然也重新沉住了气,微笑着客气,却隐隐有送客的味道。

 白螺有些寻味的看了看兰儿,然而这个黄衣丫头居然懂得掩饰自己的眼光,立刻低下头去,不跟白衣少女冷锐的眼睛接触。

 “那么,我便先告辞了——”然而,虽然这样微微欠身站了起来,白螺却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兰儿怔了一下,马上会意过来:“哎呀,等一下,婢子去拿酬资过来。”

 她身边没有带银两,似乎有些不甘心的回头走去,然而不知道想些什么,一边走一边却是不停地回头看着廊道下坐着发呆的紫檀夫人。

 白螺看到兰儿终于进了房,迅速低声问:“紫夫人,你要说什么?快说。”

 “雨…合——”紫檀夫人眼睛缓缓凝聚起来,似乎费了无数的努力才说出那一几个字——纤细的手指抓住了衣袂,几乎撕破,她眼神依旧飘忽不定,仿佛难以从恐惧和惊慌中缓过来“你看、你看——花开了!”

 白螺有些惊诧的顺着她手指看去,然而奇怪的是紫檀夫人手指的不是任何一棵花树,而径自指向雨丝飘飞的半空中。那里,丝雨蒙蒙,有合淡红色的残花合着萎黄的叶子飘落。

 “花开了!”紫檀夫人的声音生硬而颤抖,小小的,细细的,带着说不出的恐惧“都是血…都是血!你——”

 白螺有些莫名的看着那个廊下的散水,雨水从檐下飞泻。她忍不住俯身出去,捡起了一片花叶,放在手心看了看,脸色微微一怔。刚想问,忽然间,她看见那个柔弱的紫檀夫人的眼神穿过她肩膀,看着廊道后面,陡然凝固了——然后,重新恢复成了空白。

 白螺没有回头,然而,瞬间她的眼底却闪过了平完全没有的锋锐亮光!

 “唉唉…紫儿我回来了。”在白螺暗自握紧手指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男子沉厚的声音,微笑“白姑娘,这么大的雨也要你送花来,真是抱歉。”

 紫檀夫人的眼睛,依旧空空,仿佛什么都看不见——然而,白螺在站起身离开这个陷入痴呆的女子前,手指不易觉察地迅速探出,飞快翻动了一下那件雪青刻丝的披风,看了一眼里子、眼睛蓦然就是雪亮!

 白螺深一口气,缓缓站直了身子,回头:“云公子多虑了——白螺本就是卖花为生的,一点风雨算得了什么。”

 “哦?一个女人家凭双手吃饭、姑娘端的是个奇女子。”白衣的公子,站在廊下对她微笑,身后跟着青衣短装的书童。显然是刚刚从外面冒雨回来,大雨濡了衣袂。

 这便是紫檀夫人的丈夫、临安城里有名的佳公子云浣白,也是出了名的有情有意的郎君——虽然是几年前入赘方家,可岳父岳母婚成后不久就过世,紫檀夫人也患了失心疯…换了别人,恐怕早就停再娶、另结新了,偏偏云浣白却依旧对子体贴入微,甚至从来不出入秦楼楚馆,端的是行止有方。

 “白姑娘,你的花钱——久等了。”兰儿此时忙忙的从房中奔出来,看见公子已经回来,不由怔了一下,连忙敛襟万福“公子。”

 “那么晚了——池砚,你送白姑娘上路吧。”云浣白看也不看侍女,只是对着书童微微点头吩咐,眼神闪烁。青衣童子点头,手上琉璃灯也没有放下,就上来欠身引路。

 白螺只得起身跟着池砚迈开步来,临走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廊下的紫檀夫人。

 雪青刻丝一抖珠披风裹着那个娇小的身体,紫檀夫人直直的看着外面下雨的庭院,眼神空的一片。

 “啪!”童子带着客人离去,温文尔雅的云公子忽然扬手,重重扇了兰儿一个耳光!

 “废物!让你好好看着夫人,怎么能留下外人单独和她相处!”恶狠狠的,云浣白一掌把兰儿嘴角打出了血丝“你看你,又给我捅了篓子!”

 “公子…”兰儿一个踉跄跌倒在紫檀夫人身边地上,然而夫人眼神丝毫未变,只是痴痴呆呆的盯着雨帘。兰儿有些委屈的指指她,细声分辩:“夫人、夫人今天晚上忽然发狂了!奴婢止不住她…”

 “发狂?”云浣白怔了怔,仔细盯着子的脸,然而那白玉般的脸颊上依旧木无表情——他顺着子的视线看出去,看到了廊下散落着的金合花叶,发现花叶有些萎黄,忽然间脸色一变。

 “糟了…雷雨可能把镇住它们的封印给冲散了。”云浣白喃喃自语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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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一下,这个路不对。”

 琉璃灯在前面悠悠地晃,青衣童子身材轻巧,执灯引路。然而撑着伞在后面跟着的白螺,陡然间顿住了脚步,冷冷出声:“这不是回天水巷的路。”

 雨很大,绵密的居然挡住了视线,三尺之外的东西都被模糊,四周看过去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不辨南北。然而,白螺踢了一下地上——那里,躺着一片有些萎黄的金合叶子。

 “你要带我去哪里?我们到现在还没出侧门对吧!”白螺看着池砚,冷冷笑了起来“你一直走,却仍是把我困在庭院里,是不是?”

 青衣童子陡然回身,琉璃灯昏黄的光自下而上映着他的脸,少年稚气的脸上阴暗凹凸,陡然间有难以形容的诡异:“公子让我送你上路…上黄泉路!”

 话音一落,池砚身形忽然就淡了,宛如烟一般消弭在雨中,然而那盏琉璃灯却仿佛被看不见的手执着,飘飘、飘飘,径自对着她飘过来。诡异而神秘。

 “妖孽!”白螺脸色冷漠,咬了一下嘴角,忽然收起伞、倒转伞柄狠狠对着飘过来的琉璃灯击过去!——“乒”的一声,居然真的正中。琉璃片片破碎,四溅开来。

 “呀。”空气中,池砚的声音细细响起,口痛呼,却不知何处“千年菩提木!你、你是谁?…”

 “不知好歹的妖孽!还不退避。”白螺收伞,冷笑,发现原来那些雨丝根本落不下来,只是仿佛被凝固住了那样,一丝丝如栅栏般阻挡在前方。

 池砚的声音低下去了,仿佛受了什么重伤,无法出声。

 然而,白螺的脸色却又是一变——因为她听到了另一个声音缓缓响起:“看来,白姑娘竟是三山碧落中人了…难得难得,居然谪入凡尘?”

 云浣白!

 白螺听得这句话,一直冷漠的脸上陡然也是一阵震动,忽然抬首,喝问:“何方妖孽?知道本姑娘出身、居然还敢施用术法!”

 “我当然敢…”云浣白的声音悠然传来,带着尖冷的笑意“如果没猜错,谪入凡尘之人术法能力早已弱了吧?便是这庭院,料姑娘也走不出——不若就留下来罢!”

 他声音一落,忽然间,那些飞溅出去的琉璃碎片忽然全从地上缓缓浮上来,每一片都泛出奇异的柔光。每一点柔光里,居然映出了一张黯惨惨的脸!

 死灵…那每一点光里,都拘着一个死灵!

 白螺机伶伶打了个冷颤,倒退一步,然而背后却碰上了什么栅栏——那些凝固的雨丝,居然化成了阻拦她脚步的牢笼…这种毒诡异的术法…是?

 那些死灵在缓缓地飘近,无数双手伸了过来,想抓住她——白螺口惊呼了一声,在那些木无表情近的死灵中、赫然看到了紫檀夫人僵冷的脸!

 “嘶——!”

 陡然间,雪亮的光芒如同流星划落。

 半圆形的展开,齐齐截断那些凝固的雨丝,得死灵嘶叫着闪避!

 “螺儿退开!”一剑退凶灵,黑衣男子左手一把将白螺扯到了身后“这是镇魂术!苗疆的镇魂法…快退开。”

 “湛泸!”有些意外的,白螺看着赶来的人,口唤。

 黑衣的湛泸不再说话,双指一点、手中黑色的长剑如同蛟龙一般自动飞入雨夜,茫茫中,陡然听到一声凄厉地惨呼。那是云浣白的声音。

 那一剑辟开雨幕,忽然间,凝固的雨丝就重新开始汹涌落下。

 然而,那却是血红色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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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围白茫茫的雨气陡然消失,四围显出来的,果然是庭院中扶疏的花木假山。白螺发现自己真的没有走出那个院子,正站在花间出神。

 “螺儿,你差点吓到我。”剑的光芒一旋,重新跃入湛泸手中,黑衣黑剑的青年叹息“你被拆了仙骨谪入世间、虽说重新修了百年,法力依然尚浅,居然就碰到了这般厉害的鬼——亏得雪儿见你长久不回,催着我来找你…”他话音未落,轰隆一声响,黑的影子倾斜、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雨中倒下。

 白螺微微一惊,抬头看去——原来,方才湛泸那一剑砍中的是那棵金合树。

 然而树一倒下来,满树的红白花儿就有如雨般飘落,在半空中纷纷散开,化作了血。

 ——那血红色的雨、便是由此而来。

 而树身上的断口处、宛如人被斩首,殷红色的血不停地出来。更加可怖的是、树下的土壤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翻腾着,似乎要破土而出…

 “鬼们要出来?”湛泸不等土下那些东西挣扎出来,从袖中翻手、手心一面小小的镜子闪烁着光华,照住了金合的树根。右手折了一竹纸,连连破土划了几个符号,绕树一圈。

 “嘶啦啦…”陡然间,风雨里传来一声奇异的嘶喊。

 合树腾起了一股白烟,烟中依稀有人形逸出,却在镜光中淡淡消失在雨帘。

 “啊,他死了?”雨还在继续下着,白螺回到了廊上,一眼看见青石上云浣白那身首分离的尸体,那里,断开的腔子中、却居然没有出一滴血。

 “用合木养鬼的术法被破了,他当然只有神形俱灭。”湛泸看了一眼尸体,将手心镜子转过来照住,宛如镪水浇下,尸体居然缓缓融化“那两个小童侍女大约修行远不如他,被我的剑一劈、连个实形都留不下来了。”

 “其实我看到合树的叶子在这个季节就萎黄,就觉得一点不对头…”白螺叹了口气,从袖中拿出那片花叶“不过,真的是修为弱了,竟然看不出是因为气出土上侵。”

 “也怪当今世道不好。南渡以后朝廷昏庸、忠良之气被佞所迫,所以才让这等鬼竟然能混入人世…”湛泸点头,看着云浣白的尸体最后一头发也被消融“如果是盛世明君,正气于九州,又如何会有这等事情。”

 白螺将手中花叶扔掉,转头看着廊下依旧痴呆坐着的紫檀夫人——方才那般诡异凄厉的场景、居然对她没丝毫影响,那个披着雪青刻丝一抖珠披风的女子,依旧呆呆的看着雨帘,仿佛只留了一个空壳子。

 “紫檀夫人还有救么?”白螺叹了口气,问湛泸“似乎她也是被摄了魂魄、入花树底下了吧?”

 湛泸走过去,看了一眼痴呆的女子,顿了顿,直起身子看着庭院某处,微笑:“似乎还有救,她生魂方才未曾泯灭、只是无法进入躯壳而已。”

 他回过头,用镜子照了照庭院的角落——那里,隐约有一个女子站在假山后,半低着头,黑发紫衣。

 “对了,我忘了她过不来——你看。”白螺俯下身去,揭开那件披风——素白色的里子上,赫然有着一个暗褐色的符咒标记!仿佛是有谁沾了血,画上了这个诡异的记号。

 “我想方家两老都是被害死的,变成死灵镇入了合树底——朝开夜阖的树,到了晚间就会闭合住那些死灵不让他们逃逸…”白螺看着那个符咒,点头叹息“紫檀夫人似乎生气很足,云浣白一时怕困不住她,才设了符咒镇吧?偏偏夫人的生魂不灭,挣扎着冒出来向我求援…”

 一边说着,她一边动手解开那件裹着紫檀夫人的披风。

 披风一落地,白螺耳边仿佛有清风吹过,陡然间,紫檀夫人的眼珠就开始转了起来,一眼看到了身边的白衣女子,颤抖着抱住了她:“白姑娘…白姑娘!”

 “别怕、别怕…”白螺叹息着,拍拍她单薄的肩背“都没事了,那个家伙再也不会着你了——别怕。”

 “他死了?云郎…那个妖怪他死了么?”紫檀夫人脸色苍白,尖叫了一声,痛哭起来。然而,不知为何,她脸上却有悲戚的意味。

 颤抖着,她接二连三的发问,语无伦次:“白姑娘你看到了么?看到了么!那兰儿是个骷髅!你不知道…多可怕,一个骷髅整天看着我!爹娘…爹娘…”喃喃自语着,回复神志的女子颤抖着,抱住自己双肩,恸哭起来:“爹娘全被他害死了!我看着他杀的!树底下…那棵树底下!全是血…全是血啊…”白螺叹了口气,看来,此刻歇斯底里的她、才是需要灌一瓶雄黄酒的。

 “走不走?不走就麻烦了…”看着远处耳房里面似乎有了动静,湛泸提醒了一句“这事儿说不清。”

 “嗯。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镇定下来,”白螺掰开了紫檀夫人抱着她的手,看这个可怜的女子已经陷入了半昏的状态,再度叹气“的确太可怕了一些,对于一个女子而言——我怕她回魂了以后也会被吓疯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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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水巷的花铺中,木叶婆娑,白鹦鹉在花间垂头小憩。

 “螺儿,似乎你多年修行、也未见长进。”黑衣黑剑的湛泸皱眉,看看花间忙碌的白衣女子“还是不能做到太上忘情——上次为玄冥的事情,难道吃的苦头还不够?”

 白螺抬起头来,看着他放在窗前小几上的长剑——这把长剑通体黑色、浑然无迹。

 千年之前,铸剑大师欧冶子铸成此剑时,天地风云为之变,他自己也不抚剑泪落,因为他终于圆了自己毕生的梦想:铸出一把无坚不摧而又不带丝毫杀气的兵器。此后,这把剑一直作为九州至尊的佩剑、一代代传下来。

 千年之间,这把神兵转世上,经历无数坎坷沧桑,也凝聚成了自己不灭的魂魄。

 “湛泸,你是一把剑啊…如若我能像你,本心便是上古神兵,或许能冷定如铁。”白螺低头剪着花木,忽然手顿了一下,微微苦笑摇头“可惜我似乎作不到。”

 湛泸:湛湛然而黑色也。

 黑衣的湛泸,原来就是上苍一只深邃的黑色眼睛,千百年来注视着君王、诸侯的一举一动。君有道,剑在侧,国兴旺。君无道,剑飞弃,国破败。

 如今、宋代赵氏王气衰竭,偏安一隅却依然不思治国图强,相当道忠良死难,守护了赵氏王朝多年,如今湛泸他也是要离开这里、回到三山碧落中去了吧?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

 “请你还是回去告诉师傅,白螺恐怕是要永世谪入红尘,无法回瀛洲了。”白衣女子微笑着,眼角的坠泪痣盈盈“碧落宫里的百花…还请早换个司花女史罢。”

 湛泸走过去,看着她,白衣黑衫相互衬映,鲜明无比。

 “你师父青帝一直挂念你…不知道你在下边如何。”他张开手,手心那面小镜子有冷冽的光,奇怪的是镜面空朦,居然照不出任何东西“他托我带给你的。他怕你没了这个,在世间会吃妖人的亏。”

 “花镜?”白螺一惊,这时才看清了镜子上的花纹,口惊诧。

 她忍不住伸手触摸那面奇异的小镜子,然而那面青铜镜仿佛有知觉一般,忽地从湛泸手心跃起,自动落入她手中,光芒闪了一下,映照出了女子的脸。

 “你看,它终于找到旧主人了。”湛泸微笑起来,看着白螺将那面小镜子收入袖中。许久,他才微微叹息“我也要走了——红尘滚滚碧落茫茫,你好自珍重。”

 雨夜逝去,白昼重新降临的时候,临安城中,街头巷尾霍然又多添了一条谈资:昨夜或许是风雨太大,居然将武林门附近大户方家院中的一株合树刮倒了,树下出了两具森森骸骨——衣饰尚未全部腐烂、依然还能辨出是五年前过世的方家两老。

 明明已经是出殡风光大葬的两老,尸体为何会在庭院树下?

 来收敛骨殖的人有些经验,捡起酥黑的骨头,口而出:“不对,看来是被蛊毒死的。”

 此语一出。一时间上下哗然,甚至惊动了官府来讯问。可怜方紫檀小姐此时已经被吓得神志不清,只是一叠声的哭泣尖叫,见人就打,问不出半句话。

 最后,全部的嫌疑、都集中到了那个同时消失在雨夜的方家女婿云浣白身上——大家越想越觉得这个外地来的读书人似乎不对劲,他的来历、他的身世,居然从来没有人想起要仔细留心问一下。多年来他深居简出,不大和外人交往,旁人也以为是他素行淡薄而已——但是,为什么偏偏在出事的时候就不见了呢?一定是畏罪出奔了…

 官府到处贴榜文,通缉这个温文尔雅的年轻人,然而却遍寻不见。

 上下都在喧闹着,成一团。

 谁也没有注意到、小院深处那株被拦截断的合树,竟然依旧在斜风细雨中,悄悄然的出一枝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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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注:合,树似梧桐,枝甚柔弱。叶类槐荚,细而繁。每夜,枝必互相结,来朝一遇风吹,即自解散,了不牵缀,故称夜合,又名合昏。五月开红白花,瓣上多有丝茸。

 ——引自清。陈淏子著《花镜。卷三。花木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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