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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萤之光、窗边之血
 Ⅰ

 跑进已经过花季一百天以上的梅林里,我突然呆立住了。

 我看见什么了?

 碧绿的人形的光团——不,是闪烁着碧绿色的人,挥舞着双臂、手舞足蹈的人。

 人形发出异样的声音,应该是嘴的部分张开,好像叫着“救命…”但是含混不清,因为光团的一部分移动着,一直入侵到嘴里。叫喊声中断了,而奇妙的舞蹈更变成了烈的痉挛。

 萤火虫包围了整个人,正在攻击他!

 没功夫更仔细的观察了,我猛冲过去拼命用手拨打萤火虫。光点纷纷飞散开来,剩下的与其说是人体,更应该叫做黑色的血块。

 猛然间左臂上痛起来,细小尖锐的刺痛,好像被针刺了一下的感觉,我赶紧用右手把叮住的萤火虫打落了。在我身旁,西安和玛丽安也挥起团扇驱散成群的萤火虫。她们对萤火虫也没有什么感情,下手毫不留情也不可惜,只是会发光的害虫而已。

 庭园各处设置的并不显眼的扩音器突然发出声音:

 “萤火虫仅供观赏,请不要驱赶、捕捉!我们期望各位谨守礼貌…”(译者说:违章者视情节处以五元至五十元罚款…——b)

 空的常是教条被惨叫和怒吼湮没了。荧荧绿光聚集之处,皮肤被刺、肌被噬啮而四分五裂的人的悲鸣声此起彼伏。

 “痛啊!痛啊!”“妈妈救我…”

 “别咬了!喂,这是干什么?你以为老子我是谁啊?!”

 “快叫经理来管管啊!”闪烁着幽幽绿光的人影没头没脑地撞,碰到了夜店的柜台。柜台稀里哗啦地散了架,章鱼烧与绿光齐飞,荞麦面并大地一

 泉池里响起水声,是为了逃生不辨方向的人掉进去了。

 “捕萤变成被萤捕了呢!”还是高高提起裙角出美腿的姿式,凉子自嘲道。接着向周围的男人们一声猛喝:

 “去叫警察来!就算没多大用,总比不叫来强。快去!”

 观赏萤火虫还带着手机的不解风情的家伙倒也有几个。有人赶紧遵从凉子的指示打电话时被食人萤火虫围住,惨叫一声掉下手机;也有人趁势先就把手机扔了。全身被咬的人有的倒地,有的落进水池;还有小孩子哭叫的声音,把已经咬死了大人的萤火虫招上身。

 “快跑到房子里去!”

 突然间,我被不知多少人簇拥夹带着往本馆角落的移动,还有人被挤倒,但是绕上来的萤火虫也被轰开一些。接下来,不知道我是第几个了,反正被都知事的大少爷一把抓住。他一边痛哭涕一边紧紧抓住我,弄得我一时莫名其妙。

 凉子啧着舌抬手一指,我才往他身后看去。浴衣的部位置被染红一片。刚看了这个光景我还是不明白,听他带着的那个女子哭叫着简短说明之后才弄清楚。

 知事阁下的大少爷本想在庭园上跟带来的女子行那教育上有所不宜的事情,正在提着浴衣褪下内衣的时候被食人萤火虫袭击,毫无防备的部的被尽情咬了个光光。

 “嘶~嘶~我是知事的儿子啊!要好好对待我,不然告诉我爹去!”

 凉子抬腿一脚踢中又哭又叫的大少爷的脑袋——可不是光脚,穿着木屐…咣当一声,他翻了白眼就被撂倒在地上。我只有叹气:“怎么说也不用木屐来踢吧,木屐踢飞了不就糟了…”

 “可是我把你从痛苦和恐怖中解放出来的哟,应该给我写感谢信呢!西安,玛丽安!”

 她呼唤着两位侍女,用法语吩咐了几句话。吩咐了什么我马上就明白了——西安拿着数码相机,把翻着白眼的大少爷形象拍下来(译者说:田中这就不懂行了,存档照片哪有用数码的,胶片才是王道啊…),玛丽安则驱逐着围绕自己和好友的萤火虫。一会儿功夫西安拍完了全身照片,又利落冷静地拍他的脸和身体各部分。

 “干嘛要西安这么做?!”

 “哎呀,当然是对解决事件有用的嘛!除此以外我还能有什么目的?”

 当然有——将来用做胁迫恐吓的种子,就是这个目的。虽然我没证据,这种先例要多少都有。首先,西安为什么会早已准备好数码相机呢?总不可能预知会出现食人萤火虫,肯定是为了拍前来赏萤的名人的。

 在人事不知的都知事少爷未来的人生前途遭受巨大伤害的期间,警笛的声音渐渐接近,警灯的红光一明一灭着进入了玉泉园宅院。警车和救护车终于赶到了。

 接近地面包围着人群的光云突然腾空而起,四散飞去了。整齐得不可思议的、好像被操纵着的行动。我毫不犹豫地指着消失在黑暗中的大群加害者向上司报告:

 “萤火虫都逃走了。”

 “别管了。反正也追不上吧。”

 这倒没错。

 “我们也去本馆口气吧。那傻儿子别管就行了,反正这时节也冻不死。”

 凉子用法语向玛丽安和西安下了指示,她们回答“Oui,Milady(遵命,我的女主人)”然后凉子揪着我走向本馆。

 到了本馆,我又重新观察了一下馆内。这果然不是明治时代的建筑,好像是别宫侯爵的孙女的丈夫在昭和初期建的,即所谓留有大正年间浪漫气息的洋式建筑。二战期间幸免毁于空袭之中,战败后立刻被美国陆军的什么大佐进驻,作为公邸使用了。这个“什么大佐”是间谍情报机构的头脑,这房子宽敞的地下室就被用来监、拷问communists和劳动革命者了。(译者说:基于网络言论安全保护之原因,主动打码…)。有出自史实的地方,但是更像是个都市传说——古老洋馆的怪谈什么的。

 走廊下各处都有受了伤的男男女女或靠或躺,痛苦的呻声,对营业员的抗议声,小孩子的哭喊声,种种声音不绝于耳。身着白衣的急救员抬着担架跑来跑去。

 我们掸掉了浴衣上的土查看伤口——凉子和两位少女都没受伤,我两只手臂上各有一处被咬到,了点血,但是没有肿起来,似乎没有毒的样子。

 急救队紧急治疗、搬运重伤者已经忙不过来,我想跟前台借医疗箱处理一下就可以。刚借回来,凉子抓住我的手:

 “喂,伸出手来!西安和玛丽安会给你治伤的。让臣下被萤火虫咬伤了,我可会脸上无光的。”

 受魔女王驱遣的两位天使麻利地抬起我的胳膊,褪下浴衣的袖子,用酒给伤口效过毒之后涂上消炎药,最后用纱布、绷带包起来。做完这些连一分钟都不到。

 “医药箱剩余的东西请给其他人用吧。”

 我叫过来一个带着头盔的白衣急救队员,把药箱交给他。他本来好像要感谢的样子,又改口问道:“失礼了,请问您是什么人?”

 “我是警方的人。”

 “啊…”一脸惊讶的急救员看见身着浴衣的凉子,又特别盯住她的腿。

 “不知道吗?这是新的夏季制服哟!最近对警察的评价也不好,这是为了把贪污的嫌疑掩盖过去故意表示亲民的举措啊,哦呵呵呵呵~~”

 急救员困惑得不行,正好同事呼唤,他赶紧如获至宝似的离开了。在他后面走进来的是西装革履的经理人,低着头跟凉子说:

 “药师寺小姐,今晚多有得罪了。”

 “没关系。不过今天来的客人有名单吗?”

 “有的,因为都是预约过的客人。”

 “去拿来。”

 “遵、遵命,马上就来。”

 片刻之间,经理人拿着一份应该不会外传的文书小跑过来。

 道谢之后他回去了。凉子还高挽着裙角,翘起美腿窝在沙发里。

 她的视线扫过第一张、第二张名单上的人名。

 “哟,上面没有都知事的儿子嘛。”

 “总不会写‘都知事的儿子’吧,肯定是本名吧。”

 “啊,这样啊。真没教养,那种人有什么必要占据一个固有名词嘛。”

 虽然是凉子的恶嘲,其实选举的时候真有一千张左右写着“知事的儿子”的选票。竞选对手一脸讥讽地陈述“在下只是无名庶民的儿子”最终以悬殊差距当选。

 Ⅱ

 走廊上的警察多了起来。即使穿着便装,我也能知道他们是我的同类。

 “泉田警官哪…”

 听起来不善的口声,使我警惕着寻找声音的来源。站在那里的是个中年男人,穿着非常普通的灰西装,长相也相当平常,但不知为什么给人个性暴的印象。这是我认识的人——所谓认识,并不等于就是朋友——这是池袋南署刑事课的平松警部,以前跟我一起办过几个案子。

 “很久不见了,警部。”

 “啊,真是一向少见呢。你是在刑事本厅高干的精英,我只是区区一个地方刑事课的人,身份不同巴结不上啊。”

 莫名其妙地被称为“精英”了。我尽量不去看凉子,从沙发上坐起身来。当然平松警部也跟着我。

 “要说受人驱遣的辛苦,哪里都一样的。”

 “这可看不出来。你穿的浴衣不错嘛…嗯,真是好浴衣。像我结了婚以后都没再买过浴衣了,好像上个世纪的事似的。说起来,你来这个地方干嘛?”

 “我是陪上司一起来的。结果偶然被卷到这场风波里了。”

 “你的上司就是那个吧…嗯,叫驱魔娘娘的那个母猫?”

 “…”平松警部的视线越过我的肩头,眼神里混合着尖刻讥诮和好的神情。不用回头也知道他在看谁。

 我在可能的限度内尽量平和地回答:

 “在她本人面前不能说的话,还是不要说出来的好。在下也不想听到。”

 “怎么,你对上司还忠义哈。”

 “这是作为社会人的礼貌。”

 “嘁”——平松警部在喉咙里冷笑一声。到现在为止,我并没有理由特别轻蔑这个人。但是作为搜查官,不堂堂正正的问话,反而好像要故意惹恼引我失言,这种做法让人十分反感。

 我看到平松警部僵住了一瞬间,同时木屐的声音响起。可以想象到凉子锐利的目光从我肩头向平松警部的样子。

 “看来你很有话要说啊。那就直接问我,别找泉田君。”

 “不,那个…我只是执行警方的职务,警视阁下。反正本厅在顺利的时候也会手接管的,不甘心的泪水就是地方局的挽歌嘛…”

 平松警部嘴角上挂着装出来的假笑:“请不要在意,只是搜查程序而已。”

 “按这种程序,地球上的哺类动物都灭绝了也查不出真相哪。”

 凉子的讽刺好像有地质学质,对平松这样刻板的公务员不太通用。他表情疑惑了一下,然后陡然变——毕竟还是理解了这是讽刺的话。

 完全无视对方的反应,凉子继续刺出语言的刀子:“可以让我们回家了吗?还是要参加搜查?总得说个准。再这么磨磨蹭蹭地拖下去,接下来的预定可都打了。”

 平松警部用白眼瞪了凉子一下,立刻低垂视线,用愠怒的声音说:“您可以回去了。”(译者说:平松这哥们还真生猛,敢这样对凉子…)

 “这样对双方都好。好吧,泉田君、玛丽安、西安,回去吧。呆在这里要碍事的。”

 凉子踏响木屐的声音开始走,西安和玛丽安跟从着女主人。我犹豫了一下,但毕竟没有选择的余地。

 不过还是尽量保存组织生活中的人的礼节为好:“告辞了,平松警部。如果有能帮上忙的地方,请只管联系我。”

 平松警部面朝外没有回答,但我刚一迈步,背后传来故意啧舌的声音。侍奉着这样好战的上司,这点事只能甘受了。

 面对更衣室的走廊墙下一角已经聚满了乌鸦,五层的塔身苍白地浮现在夜空背景中。

 “泉田君,这几天上塔看看去吧。”

 “双阁吗?”

 “嗯,照今晚的光景,什么朝阳和夕阳都看不到吧。先早点回去了。”

 “真的可以上去吗?不是止入内的吗?”

 “为了搜查恐怖分子嘛。”凉子的语气充满冷嘲热讽“只要这么一说,自称的‘发达国家’不管怎么无法无天都能获准的。二十一世纪是个伟大的时代哦。Hitler和Stalin肯定都羡慕得不行呢。(译者注:同理打码…)”

 在更衣室前分别往左右走之前,我又问凉子:“我想问句越礼的话…”

 “有没有越礼由我来判断。什么事?”

 “西安和玛丽安以后跟你住在一起吗?”

 “已经住在一起了啊,从昨天开始。有问题吗?”

 “没有。”

 其实这样我稍微放心了点,到底为什么自己也不明白,反正就是觉得这样安全。至于是谁比较安全这个问题也没怎么考虑。

 “那么,现在几点?”

 “八点…快八点半了。”

 “啊啊,好好一个初夏之夜就完了。至少找个地方吃点好吃的吧。泉田君,今晚作为玛丽安和西安的会,去吃她们俩喜欢的料理吧。你没意见吧?”

 除了这样我还能去哪呢。既然被拒绝参加搜查,最多只是作为目击者兼轻伤者待机了。我把地址、姓名、职业和电话号码告诉搜查警官之后就可以回家了,反正光留在这里也没有意义。

 “好吧,我当然从命。”说完才发现,这样我就得接着陪凉子了…她早已经走开了。

 回到宿舍打开电视,深夜的新闻节目在报道玉泉园的惨剧:死者五人、重伤者三十八人。绿光幽幽的“萤火虫之夜”就这样结束了。

 Ⅲ

 一夜无辞直到东方天明。

 新宿御苑的奇怪事件也好、食人萤火虫的出现也好,都没有成为报纸头条。我在宿舍的餐厅一边吃面包片一边打开早报,头版头条是如下的可喜可贺的报道:

 “干得漂亮日本大金星!(译者说:这名字真土——b)”

 “打败称王称霸的巴西队!”

 “列岛兴奋!激动不已!”

 前一天,也就是东京发生奇怪事件的日子,名古屋在举行“五大陆杯”足球赛(译者说:其实便是Wcup罢),日本代表队以二比一的比分击败了巴西队。在体育界固然是让人称快的大事,作为一般报纸的头条就差点了吧,我想。早有讽刺说,日本的媒体以国营放送协会(KHK)为首,根本就变成了活动广播机构而不是真正的报道机构,这种指摘也未必不是事实。

 我看见手上包着的绷带,没什么称得上“疼痛”的痛感,既没有发烧也没有变身成人狼什么的。

 已经到了系领带穿西装的功夫就会有点出汗的季节了。

 乘地铁二十分钟就到警视厅了。电梯满员,我从楼梯走到刑事部参事官室。

 “早上好!”贝塚聪美巡查的声音和阿部真理夫巡查的声音重叠着。阿部巡查是个能让人误以为年轻摔跤选手的大个男子,到前几天为止一直在搜查四课帮忙。

 “我已经见过参事官了。”

 “啊,是吗。这么早就来上班了啊。”

 “昨晚可了不得哦~,网上都有各种评论呢。”——贝塚聪美对网上的世界很了解,一时间她想起来慰问我的伤情了:

 “萤火虫有毒的哦~”

 “啊,这样的吗?”

 “有个英国的医生写的书里说的。萤火虫含有对心脏有害的成分,吃三只以上就会死掉的。”

 我苦笑一下:“什么嘛,被刺或者被咬不会死掉啊。至于吃了会死么——哪有人吃萤火虫嘛!”

 “蝗虫和蜜蜂倒是可以吃的。”

 阿部巡查的好像被自己说的这话刺了想象力,咽喉有点恶心似的呕了一下。他是个比外表看起来细腻得多的人。

 “怎么了,阿部君讨厌虫子吗?”

 “啊,我讨厌脚多的虫子。蛇之类的就没关系…”

 这么说我正好相反。(译者说:这便是女王陛下的人类二分法,怕蜘蛛的和怕蛇的…其实还有在下这样都怕的啊——b)

 随着开门的声音,药师寺凉子警视从她的个人办公室目光灼灼地走出来。

 “泉田君,上班了要立刻来见上司。”

 “是,失礼了。”

 “辛苦了!”丸冈警部在窗边的桌子上挥手,我向他注目还礼,一边整领带一边进了凉子的办公室。

 跟洛可可风格的房间不太相称…我的视线被吸引住了。并不是什么脏东西之类,但实在很不相配:凉子桌子上摆的是汉和辞典和好几本“中国名诗全集”

 看我呆住了,凉子推过来其中一本打开着的说:“读!”

 这是一首每行五个字共十行的诗(译者说:五言律被形容成这样…)

 南山何其悲鬼雨洒空草。

 长安夜半秋风前几人老。

 低黄昏径袅袅青栎道。

 月午树无影一山唯白晓。

 漆炬新人幽圹萤扰扰。

 我并不具备读解汉诗的素养,但是就在品味这合计五十个汉字的时候,背上也生出一丝寒气。汉字这种表意文字果然了不起。

 “长安和萤之类的文字我倒是懂。既然叫长安,就是唐代的诗歌吧。”

 真没出息,就懂这么点——我猜一定会遭到鄙视,不过凉子好像本来就没抱什么无用的期望。

 “作者是李贺,字长吉,唐代末年的诗人。以‘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死’的绝唱在文学史上名留千古。”

 在中国三千年文学史上,被誉为“鬼才”的好像只有李贺一人。“鬼”在中国指的是死者的魂灵(译者注:日本的所谓鬼不一定是死者魂灵,通常是长得很凶恶的怪物),可以说李贺的才能受到赞赏的同时,也可以看出他作品风格的不祥。

 凉子读着译诗:

 “南山为什么如此悲伤

 雨水像死者的泪水一样落在无人草地上

 深秋的长安夜里

 有多少人随风老死

 薄暮的黄昏小径

 青栎树摇曳的道路

 月亮高挂在树梢却没有影子

 拂晓的白光终于照遍群山

 鬼火着死者的新娘

 墓深处里萤火虫翩翩飞舞”

 (译者说:翻译文汉诗的译文费死劲了…)

 凉子合上红,沉默起来。

 前几句听起来还只是有点飕飕,到最后两行我血管里好像结了冰一样。原来如此,李贺之所以被称为“鬼才”的原因,连我这有的凡夫俗子也有实感了。不,正相反,因为连凡夫俗子都能感觉到,他才会被称为“鬼才”的吧。

 “我懂了。萤火虫本来是种不吉利的虫子啊。”

 “诗圣杜甫也有类似的诗句,关于萤火虫是尸体化的这样的内容。”

 “这样…”

 “萤火虫本来是的虫子呢。话虽这么说,当然袭击活人的事还是前所未闻。”

 手里拿着一册《中国名诗全集》,凉子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屋里里慢慢踱步。为了不妨碍她脑细胞的运转,我沉默着。结果突然有敲门的声音,贝塚聪美巡查走进来。

 “嗯…参事官,有客人来访。”

 “谁?”

 “是刑事部长。可以叫他进来吗?”

 把上司称作客人好像很奇怪。不过凉子没有计较,只看了看墙上挂的时钟——大理石雕的三美神,头上盯着银制的表盘。

 “啊,他说十点钟找我有事来着。好吧,请他进来吧。”

 “那我告退了。”

 我鞠了一躬正打算出门,却没得到女王陛下的许可。

 “泉田君留在这里。没必要一会儿进去一会儿出来的。”

 很多时候我一天要进出凉子的办公室十次以上,这会突然想起来又能怎么样。话虽如此,我也不敢违抗上司的命令,只退到墙边去。

 部长进来之后看见我好像要说什么。但是凉子说“没关系,别在意”他也没什么办法,干脆就说明来意:

 “其实是有点意见希望药师寺君听听。”

 “哎呀,是什么呢?这可想象不到哪。”

 “就是说,你,那个,有没有使用私人的属下,让他们参加搜查呢?”

 这当然是说玛丽安和西安了。很难说是平松警部,不过总是对凉子没好感的人告的密吧。

 “哦,这又没什么问题啦。”凉子完全不当一回事地朗朗回答“她们是协助搜查的人嘛。”

 “协助搜查的人…”

 “是啊,而且还不拿工资呢,白干!她们从来没像其他协助的人一样要求过报酬。真是协助搜查的模范啊。”

 刑事部长默然了,之前定然没想到遭到这样的反驳。

 协助搜查费是警方给帮助搜查的民间人士支付的一种谢礼。往难听了说,很多情报的提供者就是密告者或者警方的探子。这份开销是公费,什么时候付给谁多少钱本来应该公开。但是以“搜查秘密相关”为由,警方绝不会公开这笔帐。

 这冠冕堂皇的理由下面掩盖着不可告人的丑恶真相。警方内部人人都知道,协助搜查费预算的一半以上都被内部人员以各种名义侵瓜分了。要是被外界知道到底是何种费用的话,各县的警察本部长估计都得辞职追究责任了。

 凉子一脸坦然地一击砸中刑事部长的痛脚。虽然全部预算都非公开的掌握在公安部手里,刑事部多少也还是有一些这种黑钱。

 凉子又加重了力度:

 “就是说她们完全是志愿协助搜查,发个五十一百张的感谢状都是应该的,竟然还要横加指责!”

 “不、不…我没有指责的意思,只是确认一下…”

 “故意歪曲别人的好意的人最差劲了!”

 “嗯、嗯,最差劲了…”

 部长用手帕猛擦脸,一方面他确实汗出入浆,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隐藏表情。我不有点同情。别说跟凉子一对一,像我这样的下级看来,高级官僚的权威也被这小丫头踏得灰飞烟灭了。

 美貌的魔女人的冷笑起来:

 “部长果然明理啊。我一向很小心,不愿意招致无意义的误解。请部长多多支持协助警方的民间人士,不胜感谢感激啊!”刑事部长的手还抓着手帕,停在脸上不动了。当然还没到失神的地步,不过肯定也有了失神的心境。真是搂草引出了大毒蛇…这次的对话肯定会被凉子最大限度的恶用,玛丽安和西安私自参加搜查活动就变成刑事部长的官方保证了。

 刑事部长无力地点点头,好像受了催眠术一样脚步飘飘地走出门。

 Ⅳ

 刑事部长走掉后,凉子像女中学生似的轻轻伸了个懒,右手两个手指拈起什么东西着,好像撒盐一样。然后她又转向我:

 “泉田君,打开电视。都知事的傻瓜儿子的白痴父亲好像召开什么紧急会议了。”

 真是让人费解的形容。简而言之就是凉子跟讨厌首相一样讨厌都知事(译者:…)

 “在空地上建设赌场”“让美军返还横田基地,改建国际机场”(译者:美军在横田竟然有军事基地么…)“银行实施特别课税”等等,承诺下得满满当当,结果全都失败,光剩下口头的空白支票。虽然他可怜兮兮的成功政绩只有驱赶乌鸦之类的事,市民的支持率竟然很高。大概市民并不怎么要求正经的行政上的业绩吧,而且他时常口出狂言也颇有娱乐效果。只不过父亲的人气还不够荫庇到儿子,前回的选举才会落选。

 “名留青史的快举!战败巴西队后昨夜热战再现。接下来会向各位观众展示比赛前日本代表选手的饮食菜单,还会公开作法秘诀,敬请期待!”

 来回来去都是跟足球相关的新闻,连我都知道了,日本代表队的守门员昨天晚饭吃了国产牛做的牛饭…

 这通新闻终于结束了,接下去事大阪幼儿园着火、箱著名温泉旅馆倒闭的消息,好不容易才轮到都知事紧急会议的报道。

 画面正在拍都知事。他是个颇显少相的老人,穿的似乎是意大利制的西装,很时尚地围着绛红色围巾。都知事大人心情激动,不停地猛眨眼睛。

 这个年纪还是一副长身玉立的样子,过去是想必是个剑眉星目的美男子。他本来是经验私营铁路和大型商厦的大富豪少爷,年轻时又写诗又导演电影的。一直到了七十岁,从没在钱上发过愁,也从来没有过儿子落选这样的挫折经验,正经了不起的身份。

 “哎——哟,这不是市政厅啊。是哪呢?”

 “好像是知事公馆。”

 “哦,松涛啊。”

 都知事在田园调布拥有豪邸,同时赤坂还置了个人事务所。涉谷区松涛的知事公馆只在市内举办活动时使用。这次俨然都知事主演的演出一样,有相当多的媒体报道的人挤满会场。

 “此刻,作为东京都知事,我宣布誓要将萤火虫赶尽杀绝!”

 都知事慷慨昂的说。虽说这话说得也算得体,毕竟还是因为可爱的儿子股被咬,心里不忿的缘故吧。他一语落地,兴奋起来了,态度突然变得暴。

 “我早就说过了,把外国人和乌鸦都驱逐出去,东京就清洁了,治安也会好很多呀!这次又成萤火虫了!不过会发一点光就拽起来了吗?定要杀他个干干净净!”

 三位副知事坐在知事左右。当然没道理是按姓氏选上的,不过这三位分别姓松枝、竹富、梅岛,恰好凑成松竹梅这岁寒三友。(译者说:还不如四个人梅兰竹菊凑副麻雀牌哩——b)

 松枝在市政上当了三五年的官僚,之前则历任公共事业局长、总务局长之类的位置。竹富曾经是参议院议员的秘书,具有暴力癖和酗酒的恶习。以前曾经干过酒醉把电视节目记者从楼梯上推下去,酒后驾车撞到老太太等种种勾当,由于知事的强力庇护全都私了解决,不然这人本来应该进过两三次监狱了。

 第三个梅岛是从警察中的CAREER官僚进阶的。他本来是整顿治安和管理危机的专家,但却以报复不能成为警视总监的仇为行动纲领…不管干什么都想办法弹警视厅的行动;说两句话就以“我减少你们的预算哦!”为恫吓;想尽办法在警视厅安亲信。

 当然,尽管这位副知事让警视总监恨得牙,对都知事大人是不会轻易树敌,专当出气筒的。这点关窍连我这种不足挂齿的下层人物都想得来。

 因此,实际行动的时候不管是灭绝乌鸦还是灭绝老鼠,梅岛副知事的力量都不容小视。

 凉子微微偏着头说:

 “说起来,好像有消息说乌鸦成群的干什么来着?”

 “乌鸦吗?”

 我也歪着头想,报纸和电视上都没见到关于乌鸦的新闻。要是网上有这种消息的话,贝塚聪美应该会报告的。

 “现在还没有乌鸦在市立造成异常的消息。”

 “果然啊。”

 “您说‘果然’是…?”

 凉子没回答我的问题,看着电视画面。如前所述,她讨厌都知事不亚于讨厌首相,这样的目光实在是过于热心和认真了。这种时候我的观察力总显得不足。凉子虽然在看电视,但是并不是看都知事。

 “我说啊,泉田君。”

 “什么事?”

 “那个,是不是老鼠?”

 “老鼠?在哪里?”

 “看,画面的右下角,已经跑到都知事脚下了。”

 在我正要确认的瞬间,整个电视画面里突然发出凄厉的惊叫——

 “老鼠老鼠老鼠老鼠鼠鼠——!”

 声音是报道阵营最前排的樱TV女主播发出的。她在问答节目里被问“澳大利亚的首都是哪里?”不假思索地回答“黄金海岸(goldcoast)”不过以上围超过1m的特征,在男杂志上人气极高。我想都没想说出她的名字,凉子给我一个大白眼说:“你怎么知道这个人?”

 “我也会读读杂志的啊。不管怎么着,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电视画面已经变成了混乱的漩涡。上下左右都是数不清的老鼠跳,在现场的人惊叫着四下逃散。桌子倒了,椅子被踢来踢去,麦克风和电线绞成一团。摄像师肯定也被袭击了,画面剧烈地摇晃着。

 我再看都知事,他混在来来往往的人影里,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不,其实一直在看着,但是电视观众谁都不注意他。这是因为一个相当悲剧的原因…

 巨大上围的女主播坐倒在的,抱着胳膊缩成一团,拼命惨叫。但是她坐的既不是椅子也不是地板,而是长长的伸在地板上的某个人的脸上。因为被她的部挡住,看不见这人的脸,不过西装口系的不是领带而是绛红色的围巾…

 “是都知事!”

 我指着画面口而出,凉子畅快大笑。

 “哎呀呀,死在美人坐下,作为男人他也该很足了吧。”

 “还不一定死了呢。看,手脚还在动!”

 这时候一个脖子被老鼠咬住的人把画面占了个扑扑满,看不见都知事了。

 新宿御苑的草木全部枯死也好,食人萤火虫的出现也好,都是前所未闻的事情。但是,在电视摄像机前东京都知事被老鼠袭击并且向全国实况转播,这绝对是空前绝后的。(译者说:我说这段文字在日本怎么没被啊…)

 “怎么样,您很足吗?”

 我有点讽刺地问凉子。

 出乎意料的,我的上司柳眉倒竖,刚才爽快的笑声全然不见,用几乎跟美貌不符的怒声喝道:“太不了!”

 “怎么回事?”

 “我想做的事情竟然都被先解决了啊!”原来如此啊。

 不是表示服气的时候,我还是在心里彻底服了她了,继续盯住电视上的大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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