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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灰色
 队伍到了菜市口,雾很大,连牌坊上横着“国泰民安”的四个大字,也看不清楚。

 这时分,主妇们都该起身到街市买菜的买菜,购物的购物,好命的,大可以叫婢仆老妈子什么的代办代劳,代走这一趟。

 奇怪的是,今天的人似乎特别少。

 特别冷清。

 这天早晨的雾,冷灰色,聚散就如灵魂一般轻柔。

 雪,始终没有下,或者早在前昨天的几场猛雪里早已下完了,而今只剩下神出鬼没、要命的雾和霜。

 问斩的时辰要到了。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米苍穹扪扪须角,看着自己白花花的翘髯,他觉得自己像霜,方应看就像雾。

 霜是寒的。

 雾是摸不清的。

 想到这儿,一口浓痰忽而毫无来由地涌上了喉头,他不烈地咳嗽了起来。

 耐心听他呛咳了一阵,方应看微凑身过去,问:“要不要喝点酒?”

 米苍穹抹去了须髯间沾着的唾沫子“这时候能喝酒吗?”

 方应看依然问:“要不要吃点花生?”

 米苍穹一听花生,仿佛已听到齿间啵的一声嚼碎这相思豆的清脆声响,于是情不自地点了点头。

 方应看居然就真的递过来一大把花生。于是,在这气氛凝缩,雾影诡秘的问斩刑场里,就隐约听到啵啵有声,细碎拉杂地响着,那是米有桥口里咀嚼发出的声。

 米公公很能享受花生米的味道——他更能享受这咀嚼的声响:因为,不住地、不断地、不停地,有事物在他已老迈危齿的口里给崩碎且研成粉末了,他觉得那是很有“成就”的一件事。

 方应看也许是因为本来就打算问,也许是知道他吃花生时心情特别好(但吃了之后可能运气特别坏)而故意问:

 “公公,你说他们会不会来?”

 “很难说。‘七大寇’沈虎禅他们在千里之远,来不及听到消息;‘桃花社’赖笑娥等也未必赶得及入京。要救,就只有‘象鼻塔’、‘发梦二’和‘金风细雨楼’这些人,但以王小石的智慧,且有诸葛这个老狐狸,没道理看不出这是个局的。”

 方应看发现这老人的眼神也是冷灰色的——就跟今天的天气一样。

 “所以公公认为王小石这些人不会来?”

 “刚好相反。他们明知道是局,早知道是计,却还是一样可能会来。聪明人常常会做糊涂事。他们自称是‘侠’;一个人一旦给套上了‘侠名’,翻身难矣,余不足观,亦不忍观之矣!”

 然后他反问:“你说他会不会来?”

 方应看的回答只一个字:

 “来。”

 他的眉宇眼神,又掠过一阵少见的浮躁之

 他甚至按捺不住猝然地用手比划了两下,削削有声,霍霍生风。

 米苍穹侧视着这一切,第一次,眼里有了担忧之

 任劳的脸色就像是任怨的服也就像是这天色和米公公的眼色:

 冷灰色。

 他显然有点担心。

 听以他等了一会“正法”的时辰将届未届的时候,他忍不住向任怨问了一个米苍穹刚刚问过方应看的问题。

 “师弟,你说王小石那班人会不会来?”

 任怨不答却笑。

 他的笑犹如过眼云烟。

 别人几乎难以觉察到他的笑:

 他的眼里没有笑。的确。

 他的嘴也没有绽开笑意。确然。

 但他在这瞬息间而且的确在那细皮白的脸上,法令纹深了一深、宽了一宽。——如果这也算是笑了,那么这笑绝对是恻恻的,不但带着险,而且奇,甚至不怀好意。

 任劳是极熟悉他的笑,所以十分证据确凿地肯定他曾笑过了。

 他笑了也就是答了。

 而且反问了一句:“你好像很担忧?”

 任劳本想摇头,但到头来还是点了头。

 因为他不敢隐瞒。

 他敢遮天瞒,骗父讹母,卖祖叛宗,背叛师门…都不敢隐瞒任怨。

 因为根本就瞒不了。

 “你担忧什么?”

 “官家高手、大内好手、军猛将…好像都来得很少、很少。”

 “你没看错。”

 任怨居然赞了一句。

 任劳几乎感动得流泪:因为他在这年纪比他要轻四十岁的“师弟”面前,一向又老又蠢又无能,几乎连当他的“徒弟”都不如。

 “可是…为什么?”

 “我问你:昨晚‘金风细雨楼’权位之争里,白愁飞为何会死?”

 “因为…因为他不知道王小石实力会如许强大!”

 “次要。”

 “…因为苏梦枕未死!”

 “不是最重要。”

 “莫非是…他不该轻视了雷纯?!”

 “还不是主因。”

 “…”“他惨败乃至死的主因系在:他不该令相爷觉察出他的野心太大、志气太高、不可信任、无法倚重,为了免其坐大,相爷才擢拔雷纯这一个女之辈,较好纵控,用她来挟持苏梦枕复出,并在他身边布满内,在他的生死关头,出卖背叛了他,以致他只有战死一途。”

 “我明白…所以说,白愁飞是死于相爷的计划中的…”

 “只是,相爷也有计算失误的时候。苏梦枕居然自戕,雷纯便失去了威胁王小石的法宝,而且哀兵势盛,雷纯不敢轻攫其锋,只好身退。‘金风细雨楼’便拱手让了给王小石。”

 “我明白了。”

 “你还不明白。”

 “不明白?我…”

 “你不明白昨夜一战和今晨人手调派有绝大关系。”

 “是的,是的,我的脑筋不及师弟您快,老是转不过来…”

 “今天来的主要都是武林中人,主因有三,你不妨猜猜看。”

 “我…我顶多只想到一个可能。”

 “你说说看。”

 “诸葛先生在武林中和军里德高望重,他暗示支持他的派系勿来蹚这趟浑水,那么,自然有许多大内高手都不敢手了。”

 “这确是其一。”

 “其余的…我就想不出来了。”

 “另一个原因是:相爷也受皇上节制。圣上虽然看似十分信重蔡大人,但也有暗中留意宫中京里的风吹草动的。相爷要全权调度京中宫内的高手出马,只怕惊动甚大,也不是他一个人就可以翻云覆雨的。”

 “对对对。不然,他怎会在近期极力拉拢我们,无非也是要把那朱胖子赶下台去而已…”

 “相爷不皇上太过留意此事,也不想太显他在军中的实力,所以,军方高手的调度,自然就不敢太明目张胆了。”

 “那么,还有一个理由呢?”

 “我看,相爷这次有意来一场‘京师武林各门各派各帮各会势力互相消弭对决’。”

 “——京师武林各门各派各帮各会势力互相消弥对决?”

 “对。”

 “——他…为什么要…”

 “嘿哼。”“…我还是想不明白。”

 任怨没答,却顾左右而言他:“今天,这一战可严格得很呢!没有相爷亲发的‘通运金牌令’,谁也不能放走钦犯、强盗,否则,罪与劫囚同!这样一来,京里的武林人士,就只有作殊死、背水一战了。”

 任劳听了,越发有点紧张起来;他当然武功高强,对敌无算,但近年来,入了刑部升了高职之后,已很少在江湖上出手搏、拼命搏战的了。多是暗算得成,或在车里施刑,犯人武功再高,也断无对抗余地,可是,今天这一战,就明显没这个利便了。

 人生里,就算兄弟朋友手下再多,有些时候,总是要自己亲自出手、拼个存亡的。

 人,总是以有限的生命与无尽的时空搏斗:

 王小石如是。

 苏梦枕如是。

 白愁飞也如是。

 ——就算今天问斩的唐宝牛和方恨少以及监斩的任劳、任怨:亦如是。

 涂竞和李二也在等。

 等时辰到。

 等意外。

 ——等人劫法场!

 “时——辰——到——”

 到了。

 涂竞虽然见过许多大场面,但已等得心惊跳。

 李二虽然斫了不少恶人头,却也等得手心发汗。

 而今,时辰终于到了。

 囚车里的犯人已给押出来,强迫跪下。

 涂竞大声宣读方恨少、唐宝牛二人罪状,然后,掷下了斩立决之令。

 立即,就要人头落地。

 李二举起了大刀,空霍地舞了一道刀风,刀锋在晨雾中漾起了一道刀光,刽子李这一手起刀落——

 但他也十分警惕,极之留意:

 他生怕突然有一道暗器飞来,要他的命,或向他的手和他手上的刀。

 ——通常,劫法场都以这一招为“序曲”

 所以他早有提防。

 他想好了怎样躲开这第一道暗器,怎么格开劫囚人的攻袭,以及如何转移劫法场凶徒的注意力——假使真有人要救走这两名钦犯的话。

 一切是假保命要紧。

 也许,从来没有一个斩人头的人会如此狼狈,既怕暗器打到,又恐有人猝袭,甚至已在等待有人劫囚,一面要执行处斩令,一面又要保住自己的项上人头。

 另一方面,他又不能不斫那两个人犯的头。听说他们犯下了弥天大祸,竟打伤了皇帝和宰相;另一方面又担心这一刀斫下去,会为自己惹上一身祸血仇:这两人连天子、相爷都打,为他们报仇的同还有什么不敢做?

 没想到,连专斫人头的人都有这种难过的关头。

 其实谁都一样。

 就连当今国家最有权的官员、最富有的人物,总有些生死关头,使他跟常人一样颤抖惊栗,令他与凡人一般担忧害怕。

 谁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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