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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先烧山后烧人
 八无先生走了。

 他下山去了。

 他把夜留在山上。

 晓仍在山的后面。

 铁手若有所失地道:“他真是个好人。”

 小欠语音也十分怅惘:“可惜他只是个忠的好人。”

 铁手奇道:“怎么?好人也有的不成?”

 小欠道:“正是。世上的好人就因不够,才让坏人得势。要当好人,行其善,就得要当一个的好人:要比恶人恶,却对善人善,这才能好人好事、好人好报,而不是好人不长命。不然,当一个恶的善人亦可。唯够恶才能行大善,世间唯力是尚,只讲实权,不论仁义的。”

 铁手赞道:“这是怪论。”

 小欠更正:“却是事实。”

 铁手愕然道:“八无先生是您的好友,是不是?”

 小欠冷然道:“我没几个朋友,”但他的眼色却是热的,铁的,带点泪光的“但他显然算是一个。”

 铁手道:“他的话,你比较听得进耳里吧?”

 小欠道:“刚才我已在他面前言明,听得入耳,不等于也听得进心里。”

 铁手道:“他两次说过,过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小兄弟语言未免偏激了些,与常人有太多不同,就易给人目为异类,这对兄弟你未免非长远之福,长久之计。”

 小欠道:“我是我。世上那么多人,只一个我,我的特色和功用就是与人不同。若都同了,又何必多一个我?我不求标新立异、为反而反;但若真的是与人不一样,我又何必委屈迁就,同合污,人云亦云,面目全非?温八无老是说他自己是:无父无母无无子无家无定无情无志气,但痛恨他的敌人都说他后二无有误,该是‘无法无天”才对;而熟悉他的朋友,或认为后二无亦有误,应是‘无悔(有心)无力’才恰当。你看,他会说人不会说自己,什么过高、过洁,到头来他还不是一样让人垢病,予人口实,传言里的他一样自负自大自以为是!他来劝我?我劝他才是呢!我直道而行,他独行其是,你义所必为,我们都我行我素、笑骂由人便是了。敌人,有一万个一千个不算多;朋友,有一个是一个便已足够!人活到一个地步,达到了一定的水准,还要人家来肯定你,那过去就白练白活了。境界自在心中,评价是你自己定夺的,任何人不能增一、减一分。温老板若能做到这一点,就该改个名字了。”

 铁手饶有兴味的问:“该改什么名字?”

 小欠道:“他说多加一无。”

 铁手笑诡地道:“温九无?那一无?该不是无能吧?”

 小欠也笑道:“‘无敌’。”

 铁手道“好个一无──只不过,我看这两个字害人多过帮人,损人多于益人,要不得。”

 小欠道:“对。这一无是最要不得的,谁担上了,谁都到头来准要一无所有。我们武林人若要争这两个字,还不如回到寒窗苦读争个天子手腕底下朱批的状元、榜眼、探花的有志气!”

 铁手听了甚以为然,呵呵笑道:“对对对.这头衔送我都不要,就曾有人把‘天下无敌”这头衔送予世叔,世叔就说,‘这是天底下最无聊的名称,只有最无知的人才肯接受。’有次世叔冒了大险在一次刺客行刺里救了皇上,蔡京故显无私充当好人,面奏圣上,要册封世叔为‘天下第一’,世叔当时大哭了三声,皇上就诧问为何?世叔说:我太无辜了,有了这名号,我就友无挚友、敌必死敌,天下间再无我立足之地,我也要向皇上恳辞,回乡下耕田归老方可了。皇上听了这才撤消了封号。大家那时都笑谓:‘诸葛先生一定是怕无敌太寂寞了。’只有大师兄无情最了解世叔的意思,他说:其实无敌最寂寞是不曾无敌的人生安白造的废话。

 “真正无敌的时候,那才热闹辉煌呢!要啥有啥,想怎样便怎样,秦始皇、汉高祖都无敌于天下,他们都在威风中度其一生,忙得不亦乐乎,才没有什么时间搞什么寂寞孤独这等文人大话!只不过,无敌的代价太大了,而且无敌不等同快乐,有了无敌的人,怕有一天有败,所以一天到晚,寝食难安,防敌应敌,那有什么快活可言?简直是自找苦吃,自甘堕落,与天为敌,故无敌者多不欢乐,也不高寿,难有善终。世叔要的不是无敌,而是自在,并想自自在在的在残酷现实里为百姓做点好事,这样一来,这“无敌”二字,一旦沾上,就啥事都做不了,好事也成坏事了。上一代的武林人物,总为‘无敌’这名头争个不休,但自我们这一代开始,这二字大可弃之如敝履,让无聊的人自寻烦恼好了。以我想,大师兄最是明了世叔的心意。就如你的意思,无敌只使人无辜受害,别无是处。”

 小欠双目发光,喃喃地道:“你有的是一群好师兄弟,好师门…”

 忽转而打趣道:“所以我若要害你,我就说:铁二捕头,天下无敌。”

 铁手哈哈大笑:“敬谢不敏,原句奉还:阁下才是天下第一,无敌无对。”

 小欠也大笑出声,故作推让道:“不,不,我兄才是天下第一人,武林无敌。”

 铁手也谦辞的拍拍小欠肩膀膊笑道:“是你英才秀俊,无敌江湖。”

 小欠笑着拍着铁手肩膊,推辞的说:“你无敌,你才无敌…”

 铁手笑着,忽有愧掩上喜脸容:“小兄弟才是寂寞高手、江湖无敌手…唉,若小龙女没事未挂彩,这当儿一定跟我们一道趋兴儿,这天下第一、无敌于世的名头,咱就给她来担当吧!她脸上这一道伤,可令我终生难安。好兄弟,若我有个什么意外的,你可要代我照顾她,这就千万拜托了。”

 ──“小龙女”当然是指龙舌兰。

 这是铁手对龙舌兰的昵称。

 小欠静了静,望了望仍在一灯如豆旁睡的龙舌兰,正想说点什么,忽听铁手沉声道:

 “八无先生离开之前,一直重复提醒了一句话,刚才没听懂,现在就明白了。”

 小欠想了想,目光忽向远处,嘴里却问:“他总比人看远几步,要不然他也不会先走几步了──他说的是什么话?”

 铁手道:“水。”

 小欠问:“水?”

 铁手脸似略有惧:“水声。”

 小欠瞳孔收缩“水声?”

 铁手沉重的道:“水声的确越来越大了。”

 然后他补充道:水声愈响,就是水势愈大了。”

 小欠紧接道:“可是上游似乎并未下雨。”

 铁手沉声疾道:“就算有暴雨,水声也不致如此湍急,除非──上游可有无堤坝?”

 小欠即答:“有。”

 铁手变道:“糟了。”

 小欠也倏然变,‘你是说──!?”

 铁手铁脸铁:“有人在上游决了大堤!”

 小欠脸色煞白:“太卑鄙了!”

 铁手一向平和的神情也有了极大的变化。他的眼睛本如两颗嵌入脸里的黑漆炭,静而宁之,而今竟像点着火似的,现出一片燃烧般的金红来。

 “为了杀我铁某人,也用不着这般伤天害理呀──”

 小欠忽道:“也不一定只为了杀你。”

 铁手恨声道:“‘杀手和尚’集团的人,也真可杀!这大坝一决,得费多少功夫人力才筑得起来啊!我一定要将他们绳之于法!”

 “这种畜生,你抓了自有人放,遇上我,见一个杀一个,干净俐落。”小欠冷声道“但我看也不一定是‘杀手和尚’的人。”

 铁手猛省起,情急的问:“这儿下游可有人家?”

 小欠疾道:“很少。“

 铁手这才舒了半口气:“那还好些──”

 话来说完,小欠已抢着说:“少,但仍是有。”

 铁手一震,那后半口气顿时就舒不下了:“什么!?”

 小欠道:“就在“杀手涧’下游不远,有个叫‘一文溪’的地方,那儿就至少住了七八户人家,有老太婆、残废人、小孩子…”

 只听外面已传来麻三斤的高声呼叫:“不好了!洪水来了!”

 他已在洪水自口与瀑汇合之前发现了异常的水势,但仍远落在未出户的铁手和小欠之后。

 铁手厉声疾问:“‘一文溪’在哪里?”

 小欠的脸色越来越白,目光也愈像两道浸在寒泽里的冰剑,语音也更尖、锐而促:

 “顺着水,里半就到。”

 “我去,”铁手气急而不败坏“你护小龙女。”

 “我去,”小欠争辩道:“你在这儿、那儿都有事待办。’铁手可急了,”我去,他们找的是我,我不能连累无辜!”

 “让我去,他们找的不只是你──”小欠坚持道:“何况我轻功、水性都比你好。”

 铁手听了有点气,就说:“好,我们一齐去──”

 小欠扬扬下颔:“你看。”

 铁手已听到洪自断崖挂落狂泻的轰然巨响,不断涌入,开始直冲入店内,瞬间已淹及踝。

 “没什么好看的,”铁手拦抱起仍未苏醒的龙舌兰:“咱们冲出去便是了。”

 小欠仍坚定不移的扬了扬下巴,目光望远山,依然是那两个字:

 “你看。”

 铁手这才真的去看。

 看远方。

 远山。

 夜那么深。

 那么黑。

 深得荒凉。

 黑得荒唐。

 深山里的夜更加像一个无尽的、狂而荒的梦魇。

 不醒之梦,却处于醒之边缘。

 荒山恶夜。

 ──月黑风高,急瀑飞遇上了决堤奔洪!

 不。

 不止是水。

 还有火。

 烈火。

 ──熊熊烈火,如一条金色狂舞的怒蛇,火焰烛照了对面整座黑山。

 烧得对崖的夜一片火光!

 铁手的双目都映红了:

 “火!”

 他叫了一声,小欠却沉沉地道:

 “有人在对崖放了一把火。”

 铁手恐怖地道:“但那地方是──”因为太过震动,一时竟说不下去了。

 小欠马上想到了一个地方:“抱石寺?”

 铁手一时只能点头。

 小欠哼嘿了一声,迅手把古琴以大猩红毯裹住,顺手把那四把刀也扎在里边,掮于背上,边道。

 “好个水火夹攻,这次他们是全力反扑,不死不休的了。”

 只见黑夜里有光芒一道一道的闪过,麻三斤已直扑外边大喊:

 “小心!有人自对崖来火箭!”

 小欠剑眉一蹙:“这儿水已淹及膝,还怕火不成?以他武功,应付几支箭实也毋须求救?那太胆小了!”

 铁手铁眉紧锁,沉声道:“你闻。”

 他指着脚下的水。

 洪水很快的就浸了进来,浸过凳脚,椅脚、柱脚,已近小腿了,小欠一时没会意过来,闻不出什么,却见水上浮了一层黑油,心中一惊,失声道:

 “这是──他们先烧山再烧人!?

 铁手尚未来得及答话,只听外面“噗”的一声,大概是其中一支火箭了易燃的黑油,一时间,整个天地都透亮了起来,水急湍,水上尽是火舌,火光映透了黑夜,很快的,整片店子都跟附近的林木一样,焚烧了起来。

 火光一下子便蔓延了开来。

 火势不可制止。

 这下不但水深火热,也是水火煎,形势凶险无伦,紧急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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