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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大难笔死
 捏碎蜡丸,锦囊里没有妙计。

 只有一个人的名字:

 苏秋坊

 大家都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这跟苏秋坊有什么关系?”

 ──苏秋坊是此地甚有人望也极为有学问的人,上次,在危城率众为黎民百姓伸张正义、呼告请愿而触怒惊怖大将军的,正是此人。

 但他毕竟只是一介寒生,这桩身世之谜,以及关系到一位侠义英杰的生死困局,他又怎么解得了,拆得开?

 拍开蜡丸的结果,冷血、寇梁、侬指乙、阿里、马尔、二转子、梁取我等人面面相觑,对诸葛先生这三个字只能够说是:莫测高深。

 追命看了,就说:

 “很简单。”

 大家都喜溢于:“你懂?”

 “不懂,”

 大伙儿都很失望,有的还发出一声长嘘。

 “不懂,我们就去问人啊。”追命说。他不懂的,便去请教人,向来都如此。所以,论江湖经验、武林阅历,四大名捕中,他见识最深,识见也最高明。不懂就去问人,其实是很简单的事,但偏偏大多数人却不肯这样做,假装已懂,或自欺欺人,以为自己真的懂了,所以永远都不懂,而在人世间能有出色作为的终究还是那些自知不懂而勇于求教终于弄懂了的人。“世叔写的是苏秋坊,我们就去问他去。”

 问对了。

 苏秋坊和他的弟子们开始十分敌意。

 他们去拜访苏秋坊的时候,苏秋坊和他的弟子们正在奋笔疾书,写了几个大字:

 群众岂能御用?

 百姓不是刍狗!

 看来,他们对朝廷腐败、贪官弄权,依然无畏无惧,抗争到底,只不过,因为近来缉查大将军罪行的冷血反而成了罪犯,他们顿失仗恃,只有化明为暗,依然不屈,誓言周旋到底。

 这一来,反而证实了一点:

 冷血确是正直的钦差捕快。

 ──要不然,大将军何以会加罪于他?

 在这个时世里,谁给大将军加之以罪,或遭官府罗织罪名通缉捉拿,大家心里有数:这多半是不服强权暴力、不愿同合污的好人!

 ──官府贴出榜文缉捕冷血,反而证实了冷血的确来整饬治安,对付贪官的,所以这才遭了忌。

 何况,冷血还在危城下救过苏秋坊一命。

 不过,苏秋坊等一见追命,自都提防。

 见追命跟冷血走在一起,更是戒惕!

 他们不知道追命是追命,以为那是凌大将军贴身心腹:崔各田!

 他们对惊怖大将军视为大恶人,谁要是靠近他,自然也成了大坏蛋了。

 幸好他们在苏秋坊那儿,遇上一个人。

 ──老点子!

 “老渠乡”的老点子。

 老点子曾跟冷血在老渠一起对抗大军,历过患难,后来冷血中了斩马血毒,由小刀、梁大中、但巴旺等人护上四房山,老点子则因老渠遭军联同大连盟和暴行族、万劫门的人一举攻破,他们攀北崖而下,终与老瘦、老福冲散,大家都以为他已死于军之中,其实,老点子却几经艰辛,活了下来,并把暴军兽行,向苏秋坊等一众书生,一一尽告。

 他既曾与冷血共抗暴军,自然对冷血信任有加,这使得苏秋坊等也疑虑渐消。

 追命江湖行遍,经验丰富,待人处世,自有一套,要不然,也断不会使得狡猾机智的大将军也对他信之不疑了。他一上来,就先向苏博士恭示“平玦”说明自己身份、来意,并把诸葛先生的锦囊蜡丸,予苏秋坊看了。

 苏秋坊明白了追命的原来身份以及冷血来意之后,拍案叹道:

 “你却是终于来了。”

 冷血和追命等都不明其意。

 其实苏秋坊一直都在等手拿蜡丸求解的人来,只不过,他不知道前来索解身世之谜的人竟会是冷血。

 “各位亲爱的父老叔伯兄弟姊妹们,”苏秋坊近率领群众,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已成习惯,所以他一开口便是这样的开场白:“事情是这样的…”

 原来苏秋坊曾在三年前赴京游学,一度跟在诸葛先生门下从学过两个月,深受教化,对后立志澄清天下,廓清贪吏大有影响。他对诸葛先生深为钦佩。诸葛曾告知他一事:

 十八年前“大连盟”总盟主“不死神龙”冷悔善,是诸葛先生的深,当时“大连盟”在冷悔善引领之下,在黑白两道上对蔡京父子、傅宗书、王黼、童贯、朱勔等,颇有牵制作用。诸葛先生跟冷悔善过从会晤之际,也跟当时在“大连盟”渐受重用的凌落石打过照面,诸葛深觉凌落石一脸暴戾之气,且杀奇盛,便要冷悔善当心。

 他当时只是好意劝谏冷悔善,却不料冷悔善不虞有他,反转告了他的夫人,冷夫人因担心手帕之遇祸,故而把凌落石夫妇的孩子抱过来抚养──这件事情诸葛事后得悉,也颇有感触:可见凡是指令、规劝,都非得要分明清晰不可,否则,一味以儒道的含蓄譬喻之法,结果易生误会,反而误导了人,此为一例。

 这是后话不表。

 当时,萧剑僧已潜入凌落石帐下,观察出凌落石的异动,暗中飞告了诸葛先生。诸葛夤夜速下危城,但悲剧已生:冷家全族被杀。他悲愤之余,凭着蛛丝马迹,到了罢了崖谷搜寻,终于给他有所发现。

 他发现了婴孩。

 ──不止一个婴儿。

 而是两个!

 当时,绝谷里有两个婴孩,一死一活:一个早已摔死,另外一个,却安置于岩凹处,小小童眸,已在趣致中隐现刚强之气。

 诸葛先生当时曾仔细留神,发现摔死的婴儿,裹着他小小身躯的布质,华贵暖软,正是“大连盟”缎绸厂自制的布料。而在这婴尸之旁,还有一个给跌碎了脑壳的汉子,鲜血凝固在他蓝色的脸上,这汉子的背部还有一蓬针,一共一百二十七枚,前还嵌着一口娇丽的小剑:

 ──“刀中针”

 诸葛先生认出这蓬针。

 ──这是凌落石拜把子兄弟唐大宗的绝门暗器。

 ──此外,还有“老李飞剑”

 诸葛先生认得这口剑。

 ──这是凌落石心腹手下李阁下的成名飞剑。

 诸葛先生认识这名汉子。

 ──正是冷悔善麾下的勇将盖虎蓝。

 而这脸色紫金的婴孩,在未跌死之前,腹已遭人跺了一脚,还曾着了一剑。

 ──诸葛先生当然不知道,这一脚是大将军踩的;而在这一脚踩下去的时候,忽然之间,大将军乍闻一声惨呼,不知是从近处,未来还是过去,亘古里还是这一刹间传来。当其时,大将军还怔了一怔,但并没有就此罢手。不过,诸葛先生却看得出来:就算没有那一剑和那一跌,光是这一脚,也教这脆弱的婴孩必死无疑。

 以诸葛先生的推测:盖虎蓝大概是不忍冷家覆没,仗义救出了冷家小儿,但遭凌落石部属截杀,扔下山崖。

 诸葛先生至此只有黯然长叹:自己迢迢赶来、但挚友已全家遭劫,连老友之子也回天乏术,还是迟来了一步。

 不过,就在盖虎蓝和婴尸不远的狼里,却有一个活泼泼,灵俐俐,大约只有岁余大的婴儿,中还留有一张大概是曾用来裹婴用的梅花鹤点纹的虎皮。那小孩更以无无畏的眼珠子乌溜溜的瞧着他。

 诸葛先生心想:

 ──在这儿给我捡着了他,也是缘份。

 于是,诸葛决定抚育他。

 ──按照这样推算,冷血实比冷小欺要大上一岁。

 诸葛先生当下把盖虎蓝和冷小欺埋好了,才抱那哺狼成长的婴孩回京──为了悼念故人之子,诸葛便把这小孩定为姓“冷”其实,若不是为了冷家的事,诸葛也不会千里赶至绝谷;诸葛若不到崖底,这小孩后终究不能饮狼长大,前程也颇为堪虞了,所以,他把怀抱里的小孩定为姓“冷”也合理合情。

 后来,宋红男得悉诸葛先生抱了个小孩而去,着都监张判赴京,百般索子。诸葛先生是什么人,很快便从中得悉个中原由:宋红男误以为冷血是她的孩子。

 诸葛先生马上决定:故意让宋红男以为他过于防范,不让他们母子相认。

 其实,他这样做有两个苦衷:

 一,如果宋红男得悉她亲生孩子已殁,一定会悲恸难抑,万一教大将军察觉,追查究竟,发现小骨原来是仇人之子,那么,小骨危矣;另者,宋红男一向心底善良,常暗里化解凌落石的作孽,以为冷血是她的儿子,便是有了寄望,一旦希望破灭,诸葛也担心为祸更深,对凌落石所作所为,更无人牵制。

 二,他要把这个决定和选择,回冷血自行处理。他在罢了崖下捡得冷血,且因冷悔善的事而来,他觉得冥冥中,冷家独子虽然惨死,救无及,但已转魄到冷血身上。冷血能够大难不死,可能是冷小欺神魂相佑之故。冷血要是意志不坚,侠志不定,只要依附凌落石,自然有的是青云路,诸葛也不揭破、相阻,也依此对冷血作一个最严厉有力的考验。

 所以,当他派冷血北上.办理凌落石大将军一案时,一面暗嘱追命、杨作出照应,另外,他也料定到了生死关头,宋红男定必不顾一切,当面认子,冷血也必陷于左右做人难的局面之中,所以他早已吩咐追命,必要时即拆开蜡丸,也早向苏秋坊说明一切:只要见追命持蜡丸携人来求解,即把这前因后果,一一道明:

 ──冷血并非凌惊怖之子。

 ──但他可自行选择:认父得势,从此成了“大连盟”和“大将军”的承继人;或者道明真相、公事公办;又或是将计就计,藉此占了大将军的便宜:毕竟,现在是冷血知道了自己并非凌落石亲子,而凌落石、宋红男却并不知道这个。

 ──在这斗争惨酷的世上,多知道一些事实的人,总比少知道一些的占了上风。

 冷血呆住了。

 他一刹间,他是悲喜集,但总的来说,还是喜多悲少,简直还有点喜出望外。

 不过,这么多种感觉里,还是茫然居多。

 他开心的原故是:大将军毕竟不是他的亲父。

 ──如果是,那就麻烦了。

 他真不知如何应对。

 尤其是小刀,要是他的姊姊…幸好,他现在知道,他们不是姊弟,而且,他还比她大上几个月…

 这点在别人而言,未必重视,但冷血年轻而急速跃动的心中,是很具份量的。

 可是,不知怎的,他对宋红男,总有一种难言的亲切。

 ──要是自己的娘亲该多好!

 他茫然的主因是:毕竟,自己仍然是孤儿。

 ──一个无父无母、给人弃于谷中崖下狼里的苦儿!

 ──谁是他父亲?谁是他母亲?为何要丢弃他不理!何忍一至于斯!

 “恭喜你,”追命道贺“幸好你不是凌惊怖的儿子,这样行事就方便多了。”

 “对!”老点子道“现在你知道你不是他的儿子,但他可不知道,你自然就占尽优势,进退皆便。”

 马尔也道:“这点应好好把握。”

 寇梁亦道:“对付大将军这种敌人,一定要利用每一个打击他的机会;务必要了解他的心理上的弱处,他现在养了个仇人的儿子,而他以为是亲子的又是他的敌人,心里一定不好受得很。咱们趁他心,正好缓一口气。”

 追命见冷血听得有点漫不经心似的,于是便扯开了话题,去问苏秋坊:“你的字写得好漂亮。”

 苏秋坊白了他一眼:“形容人字写得好,可以说笔意清遒,可以用骨力万钧,可以形容作血浓骨老,筋藏洁,可以譬喻为肥瘦相和、骨力相称,可以推许为万毫齐力,殴斗峥嵘,也可以赞叹为笔笔造古意,字字有来历…就是不能光只说“漂亮”二字那么没学问!”

 追命称赞这书生一句,给他了一鼻子灰,但也不生气,一迳笑嘻嘻的说:“我哪有学问!我只会喝酒作乐,偶替人跑跑腿。我倒拜读过阁下的名著,《放闲话》还有《波澜传奇》,可把江湖异人、武林侠烈之士,写得栩栩如生,写得忒也真好…对不起,我可不会形容!”

 其实,他说的一半固然是谦辞,一半也是真话。

 “四大名捕”当中,要算追命和冷血,最不喜欢读书。冷血是在年少时无书可读,虽然,诸葛先生曾请了位“白首书生”韦空帷来教他读书认字,但他对书总不如剑来的有兴趣。

 追命个性豁达自在,不大讲究学问,他觉得行万里路胜读万卷书,人情世故,远胜文章诗句。所以,他好友,嗜喝酒,爱,无聊无事才读书。他刚才提的那册《放闲话》,其实他并没看过,只不过,苏秋坊成名极早,文才远播,他曾在“食山庄”听一个好说故事的庄客说过,他听得极为入神,而《波澜传奇》他则是听韦空帷提过,内容也很吸引,这种稗官野史、乡野传说、唐人小说、仙怪志异,倒是最合他的口味,他不时送酒听书,只觉过瘾无比。

 他也听说苏秋坊写过诗集,好像叫做《霜中白鹭》,反正他一首也背不出来,心里也有疑问:霜中白鹭,岂不如银碗盛雪,啥也看不见?心是这样想,却不敢问,怕又给苏博士痛骂,更提都不敢提了。

 岂知苏秋坊听了,又瞪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追命以为提他陈年旧作,岂不是意指他新著不值一提,而且记起他曾因敢言力谏而下过几次牢,都能持志不屈,且大难不死,出来后定必有采著作,连忙问道:“我近忙,没看书,却不知近苏学士可有写些比《放闲话》、《波澜传奇》等续作,或更过瘾的作品吗?你在牢中必有所悟,可有记录下来,让后世小子得到启发憬悟么?”

 通常阿猪阿猫阿狗,一旦没有看书,都会推说自己没有时间,这是最“无罪清白”的借口,人人都用,人皆如是,这样说了,仿佛看书的人或读书比他多的人乃因太多时间、太清闲之故,却不知其实真正的读书人,其实都懂得争取时间读书,在千忙中仍坚持读书而已,就算是连如厕、休歇时也能读则读。追命也不例外。

 却不料苏秋坊听了之后,叹了一声“崔爷,你甭讨好我了。读书有什么用?秀才造反,别说三年不成,三十年也一样不成!你看,咱们光用嘴巴喊上两句,人家只要听到不同的声音,拿刀子赶马来就杀个血成河,我们读书人难道一句子曰就可以使他放下屠刀立地放了?还是你好,忍辱负重时可以潜入敌旁当卧底,快意恩仇时可脚踢大恶人,一个不高兴时,迹江湖逍遥游去也,岂不自在?”

 他顿了顿,又说“不错,我坐过了几次牢大难不死,反觉写书有何用?立千秋万世名?那太苦了!此际各位父老叔伯兄弟姊妹们尚无宁,不得温,我们写这种百无一用换不了馒头的书干啥?写志怪侠异,讲故事传奇?一旦坐过了牢,尝过了铁窗风味,知道黎民疾苦,明白来无多,凭良心话,这些可有可无、供人茶余饭后薄哂一笑的小道微技,我也真写不下去了。”

 他摇首摆脑的说:“如果要活得像个人样,便得要做点像样的事给不像话的人看看,光靠嘴皮子跟单凭一支秃笔,是做不了实实在在的好样儿的!我几次坐牢,身在囹圄,虽然自己总算是大难不死,但笔却已死了,只能写写这些个大字,让那些老眼昏花、不中用的狗官,远远也看得见:百姓不是刍狗,群众焉能御用!”

 说罢,无限感慨。

 也十分感伤。

 追命没料自己一时贪嘴,竟会引出他如许话题,知道此人一身唠叨,决不好惹,还是不惹的好。

 只听他的弟子在劝慰他们的老师:

 “夫子,您就别难过了…”

 追命扯了冷血偷偷溜到一旁,耳畔还听到苏秋坊又在说:

 “各位父老叔伯兄弟们…”

 追命“嘻”的一笑。

 冷血惆然:“你笑什么?”

 追命道:“这次他那句忘了‘姊妹’二字…”

 “也少了句‘亲爱的’,”冷血也笑了,毕竟知晓自己不是大将军的儿子,心情上是好过多了“也许在场的都没有女子之故吧,他就删节了,一切从简。”

 追命笑道:“──这还算从简?不如叫大将军也来从简,当自己没生过儿子算了──”

 说到这句,突然,脸色大变,失声道:

 “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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