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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小老大&rd
 在这群子弟兵里面“小老大”可算是老资格,他是抗战争的人了。一九四四年他出生于国民政府的陪都重庆。他的母亲,上海人,桂林新中国剧社的女演员。那时的桂林,聚集许多摩登人物,大体分来,一为文,一为武。文的是各路知识人,文艺人,有过路的,亦有落下脚的,其中就有新中国剧社。武的自然是军人,桂系的将领多有在桂林安宅居家的。于是,这山城就变得气象开放,繁荣,年轻人发展的机会很多。他的母亲,因扮演《桃花扇》的李香君名噪一时,得许多才子和俊杰追求,最后是白崇禧部下的一名副官胜出。这副官与白崇禧是同乡,老家临桂,家中已有一房家眷。本来军人是不受这拘束,但他母亲是上海来的,又是新中国剧社的台柱,这样的新派人物必不能接受做妾的身份,所以,众人皆知,独瞒她瞒得死死的。副官在七星岩处买了一处宅院,主人就他们俩,车夫、警卫、女佣、厨子,倒有一大群。每里汽车送去戏院,散戏后,再接回住宅。汽车过处,一路风光,上海的大牌明星也不过这个派头。过了一年,他母亲就怀了他。此时,新中国剧社往广东湖南方向出发巡演,她离了团,留下待产。不想,桂林形势却吃紧起来,军沿湘桂路向广西近,中方调集九个军的兵力组织会战,于是,军人们便都忙着安置家眷。副官被遣往柳州,行前,与他母亲商量,是否暂去老家待产,局势稳定后再回桂林团圆。女演员一口答应,并且比副官更彻底,建议将七星岩的宅院卖了,虽然卖不了多少,可钱总是比不动产贴己,在这动的局势里,人都是今天不知明天,随时准备拔脚上路,一定要快马轻裘。但是,女演员接下去说,她不去临桂,临桂那里一大家子,她是不会住惯的——这时,副官方才知道那边的事并没有瞒住这边,早已经心知肚明。这也是内地人对上海不了解,以为摩登女郎就是千金小姐。事实上呢,上海女人多是俗世中人,再加女演员,几乎一半是在风尘里,什么能骗过她的眼睛。首先她就不能相信,副官这样的年纪会没有室,底下人提到临桂总是用“家中”“家中”的称呼。什么叫“家中”?父母就是父母,兄弟就是兄弟。她没说穿也是领情,晓得他是照顾自己的用心。这是上海女演员的又一般长处了,通人情。女演员不去临桂,要去重庆,因她听说重庆有中华剧艺社,就想寻得去,和同行们在一起。一是有照应,二也是为收入计。兵荒马的年头,她早晓得和副官做不成长久夫,这一分手,不知到猴年马月,所以,心理上一直保持独立的意识。这也是她不计较副官有没有家室的原因之一。副官不由对上海的女演员刮目相看。生活这两年,仿佛今才发现女演员原来是巾帼须眉,称得红颜知己,心中更添留恋。但军人的生涯,总是聚少离多,究竟难作儿女情长,只有极尽能力,予以方便。他听命将七星岩房子出手,所得款项悉数给了女演员。专调一辆吉普,配一个车夫及一名卫兵,送女演员上路。临别时分,留一句话,无论胎儿是男是女,都希望能姓父姓——韦。不为传宗的意思,是为从此天各一方,刻一个记认,将来,无论他到什么地方,看到姓韦的,与这胎儿同庚的孩子,他都会多看上几眼。从这点看,军人自有绵之处。所以,小老大海鸥,是姓韦。

 六月底上路,近九月抵重庆,差不多正是桂柳会战打响的同时,娩下了小老大。但是,女演员并没有如愿找到中华剧艺社。也不要紧,此时,重庆活跃着好几支抗敌演剧队,女演员跟上其中一支,重又返回舞台。虽然经历了偌多变故,还有怀孕生育,但女演员甚至更加鲜,很快就又成为台柱子。《出》里的陈白,《大雷雨》中的卡杰林娜,都是她的。抗战胜利之后,演剧队向贵州、云南战区慰问庆祝演出。在昆明时,客栈里传说从昆明往石林的途中,有一辆难民救济车翻车,车上还有一个剧团,伤者分住在昆明南郊的医院。演剧队的同仁便分头去医院找寻,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不料想,那正是新中国剧社。虽然人事有更换,可还有几个当时的老人员,此一见面,又悲又喜。女演员一旦知道剧社正是往上海去,再转道赴台湾演出,当即决定归回“新中国”好将婴儿放在上海的母亲家中。或是跟随去台湾,或是去别处,总归是自由了,小孩子也可免于颠沛流离。这一路又是两个月,上海已是初冬,他们又是从南方来,抖抖索索进了上海。路上婴儿已染了肺炎,高烧不退,当晚送去医院。肺炎好了,又生结核,也是在肺部,就此种下病。而母亲一个月之后,就随剧社乘“台甬号”货轮去台湾。这次赴台演出,实为中共上海地下文化委员会组织联系,所以就很隆重,特邀了上海地方上的明星加盟,母亲的名次自然就往后排了。就好像自此开始的,她的角色下到二路,甚至三路,比如《出》里的翠喜,《桃花扇》里的郑妥娘,似乎趋向式微。其实呢,她只二十五六岁,无论演艺,还是人生,都尚有一番宏图可展。等下一年春天,剧社回到上海,海鸥已不大认母亲了。似乎是自出生以来,吃够了苦头,于是,作为补偿,他迅速地适应了上海外婆家的安稳生活。三岁的他,穿了开司米的线衣,西装短的吊带挂在肩上,底下是白色长统袜和牛皮鞋,头发从额前分三七开,梳平了,出光洁的额头,两只手袋里,斜着头看他的母亲,母亲也认不出他了。

 外婆原籍在昆山,家境中下,从小死了娘,父亲总归是疏的,不在闺中养大了几岁,二十二岁方才有归宿,嫁给苏州一家富户做续弦,生下海鸥的母亲。海鸥母亲七岁那年,男人生急症去世,遗下孤儿寡母。前房的儿女与继母年龄相仿,最大的还长了三岁,暗中就与她不睦,此时便明上来排斥她。没有生下儿子,话自然也讲不响,分家产时吃了大亏。最终,领了自己那被刻薄了的一份,带着女儿来到上海,租下一套公寓中的两间房间,买些股票和债券,安居下来。外婆从小生活在昆山,是个小地方,但水陆交通便利,离上海又近,并不闭。外婆呢,家里有些当男孩子养的,不是说开明,而是少规矩,就更没约束,所以耳目通透,心中自有主见。她认定像她们这样的孤家寡人,最适合居住的地方,就是上海。码头大,活路多,人就可以靠自己。外婆还是个会享受的人,多少是闺中待字久了,有些老姑娘独幅的脾气,很会照顾自己。这点,上海也适合她。到了上海,她们母女几乎摇身一变,变成摩登的女人和小孩。外婆烫了发,足登高跟鞋,跟着时下的流行,无袖旗袍外面罩一领齐的短斗篷。小姑娘是洋装打扮,头发用火钳卷了,束起来,顶上系一个蝴蝶结,穿连衣裙,裙摆蓬到膝上,拎着花布书包,到隔壁弄堂的小学校读书。这一大~小,说实在是有些俗丽,其实是乡气未,憋着一股子心劲,要挣进这“东方巴黎”大都会的里去。时髦到底是需要陶冶的,还要抢时间,越早受到教育越好。到那女儿上中学时,已经气定神闲。她平只穿女中里的丹士林兰的校服,套一件藏青开司米对襟衣,要说是老气的,可怎么抵挡得住扑面的青春和美丽!她真是长成了一朵花,一朵盛丽的花,素朴的装束则使之清秀。肤是白亮白亮的,眸子黑亮,脸颊的线条特别娇好。她的母亲声也略沉着了些,当然不如她更领这城市的精神,就还是张扬的,看上去倒要比女儿穿戴鲜亮。身上总是有花和珠子,还有晶片,指甲上涂了蔻丹,夹着长长的香烟,和女朋友麻将。上海人叫作“豁辣”

 女儿长到十七岁时,和一伙同学去考剧团,在抗话剧《芦沟桥》里跑龙套。下一年正式编入救亡演剧队,去了武汉。三年后,又编人新中国剧社,来到广西桂林。能让独生女离家远行,也是她“豁辣”的表现,不绵。此时,孤岛上海虽是一片歌舞升平,但她却并不相信能够长久。她是拿国事当家事看,晓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并且女儿已经沾上了“抗”两个字,就不了干系。这就要运用麻将桌上的原则:听牌时千万不要换牌,也叫从一而终。但是,切莫以为这女人就如此功利,民族心她是有的。父亲从昆山来看她们母女,在外白渡桥吃了日本宪兵的耳光,从此,她就不用东洋货了。女儿这一走,好比是入了江湖,后肯定聚少离多,所以,她也死了心,竟不太牵挂。然后,万万没有料到,八年后,女儿忽然来到跟前,虽说是惊鸿一瞥,又倏忽离去,可却留下一个外孙,这就让她喜出望外了。

 海鸥又弱又病,外婆将他当个瓷娃娃般养起来了。大部分时间他都是围在暖和的羊毯里,羊毯团在藤圈椅里,藤圈椅就是现在这一把,放在落地窗前的太阳地里。他不大长个子,外婆也高兴他不长个儿似的,最好他永远是个瓷娃娃,可以永远陪伴她。这其实是一段相当艰苦的日子,内战打起来了,百业萧条,那一点股票和债券眼见得变成废纸。但女儿从台湾回来后,剧社解散,便安居下来,还有加上外孙,就算是三代同堂。所以,在她们家,这又是一段安逸的日子。然而,也是这段日子,将外婆过软弱了。一年之后,新四军第三野战军文工团到上海招人,母亲前去应试,被录取了。这一回走其实并不远,就在南京,可外婆却舍不下了。母亲几乎是偷跑去的,等发现人没了,外婆一下子躺倒,不吃不喝,是四岁的海鸥跑去找开电梯的老伯,带去烟纸店打公用电话,向外婆的牌友求援。难为他从来没有单独出过门,办过事,竞也想得到找开电梯老伯,并且把事情头尾说清楚。就在此时,海鸥长大了,外婆也不反对他长大,好像意识到,将来要靠他了。事实上,女儿是继承了母亲善断的秉赋,只是不那么自觉,而是有些瞎撞的意思,这一回又给她撞对了。她参加了新四军,全国解放后,和军区政治部的副主任结了婚。当这对新人回家看望母亲,看着一身戎装的女儿,就好像换了一个人。又看看女婿肩章领章上的星和花,虽然不懂得究竟代表着什么,但有一点母亲是明白了,那就是,她们这一家真正地进入了新社会。

 海鸥依然姓韦,上学时候,家庭表上父亲这一栏填的是继父的名字。有几段时间,海鸥和外婆是到南京母亲那里生活。母亲他们住在南京郊外,一座独立小洋楼里的一半,同样格式的小楼有十多幢,间在绿树森森之中。军区所占面积很大,分布在山冈上下。放眼望去,并不见营房操场,尽是参天的松树和水杉,于海鸥的肺疾是有好处的。军区里的孩子多是部队进城以后才出生,要比海鸥年幼好几岁,海鸥在这里就也没有同年龄的伙伴。但他是从来惯了,总是一个人,伴着外婆,所以并不觉着孤寂。然后,他和继父的勤务兵相起来。

 勤务兵小段,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淮人,是过江时的解放战士,看他年纪小,又伶俐,就留下来。他在那边,当的也是勤务兵,跟着个大官,所以见过些排场。他给海鸥讲美国制造的军械武器,坦克吉普,给外婆讲的是怎么用牛罐头煮罗宋汤,咖啡煮沸几分钟为最佳。祖孙二人就都与他谈得来。那时海鸥八九岁,形状却只有五六岁,方才上一年小学就休学,小段常常背着他,在树林子里玩。一柱柱阳光从极高的树顶间投进来,光里是细小晶莹的颗颗水珠。光柱经过树身的时候,整齐地切断,再继续下去,最后落在树之间的空地上。地上有一些细草,栽绒似的。他们仰头望着树顶上的光,四周十分静谧。有清脆的鸟的啁啾,还有松鼠——它们跳跃着落在树干上的声音。这是和上海完全不同的地方,它有一种旷远的气氛。它是用大体积的材料结构起来,什么都是大块的。墙体是高大的,树身是大的,街面是宽坦的,于是,天也是空廓的。任何声音都是从无边无际的远处过来,再散向无边无际的远处。这一大一小,站了一会儿,心里忽有些起恐慌,小段驼下,赶紧地往外走。海鸥能感觉身下的人在微微打寒颤。越着急害怕,越找不见路,在树林里转来转去,最后不知怎么一头撞出去,不想眼前就是笔直一条水泥柏油路,军车开过去。小段在路边站了一会,息稍定,小声说:有人哭!谁?海鸥问。小段回答:宫女。见海鸥不明白,就又接着说:这地方做过几朝皇都,结果都亡了天下,不知道有多少冤魂屈鬼!海鸥似懂非懂。小段背了他回家,临进家门时,叮嘱一句:莫告诉你爸爸,共产不信鬼。海鸥说:你不也是共产吗?小段没回答。两个人就变得有些知心。

 海鸥总是这样,在南京养好了病,再回去上海上学。上一年,或一年半,再病休来南京住。这期间,小段有了尉级军衔,但还是继父的勤务兵。屈指算算,已经二十六七的人了,还是单身。外婆有意替他说亲,将昆山老家出来,帮着带孩子的一个表侄女介绍给他,这时,海鸥已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那表侄女四美长得极白,小段很中意,可四美不喜欢当兵的,也不喜欢他的淮口音,嫌有“江北腔”就没有成。两人其实并没有接触过,但在小段,便是一次失恋了,情绪很低沉,变得不爱说话。海鸥这年十五岁,小段不能背他了,两人是相跟着到树林子里散步。可能是海鸥长大了,树林里的神秘空气不再有那样的威慑力。也可能是这一片区域发展建设的缘故,道路开拓了,于是车和人都往来频繁。但在林子的中心部位,依然是静谧的,依稀传来些汽车发动机声,就像来自另外一个时空。

 海鸥的形状还是个小孩子,使小段放心与他说话,其实他多少是自己说给自己听。他告诉海鸥,他从前服务的那个国民大官将领曾经从美国人那里得到过一份礼物,是一套六个玻璃杯。每个玻璃杯上画一个着洋装的女人,一旦杯里冲进水,那女人的洋装就褪尽了,褪成体。将领的太太很不高兴这件礼物,说当我是姨太太啊!后来将领果然把这套玻璃杯给了最末一个姨太太。小段还告诉海鸥,有一种女人是有狐媚的,和好看不好看无关,一沾上就有麻烦了,并且他知道就在军区文工团里有一个。问他是谁,他就不说了。等海鸥不问了,他却又说起来。他说,主要是看眼睛,还不是眼睛,而是眼睛里的光。小段朝海鸥一笑,这一笑有些

 小段低估了海鸥的理解力,似乎是作为一种补偿,他的智能远远超出了他的实际年龄,他的心理发育也远远超出了生理。他从小身体孱弱,又是和女生活在一起,内心十分向往体魄强壮的男。幼年时候,他就伏在小段背上,单薄的脯贴着小段小耗子般拱动的肌,嗅着小段的汗气,小段的汗气有一股清甜味,像盛暑里的西瓜汁——海鸥感到无限足。而现在,他觉着小段身上的气味浑浊了,他的眼神不像年轻时的清澄,也是浑浊了。尤其,当他谈起女人——他当海鸥不懂,其实呢,甚至,海鸥比他还懂——当他谈起女人,海鸥不生出嫌恶,但这嫌恶又有刺的作用,使海鸥隐约起着兴奋。他毕竟是一个少年,不能明了是什么在作祟,什么作祟?情。是将一个男人煎熬得太久,于是就有些腐败了的情

 等海鸥再下一次来南京,小段已经不在了。母亲告诉外婆,外婆又告诉他,小段犯了错误,本是开除军籍,后来继父四面做了工作,才不予处分,只是退伍复员。小段犯的错误说起来很不堪,是在文工团集体澡堂偷看女演员洗澡。这实在让海鸥败胃口,从此就不再去想小段这个人。外婆有时为小段叹息,海鸥也会厌烦地截住话头。外婆说,他待你这么好,你倒忘得干干净净!他就会暴地与外婆抢白起来。海鸥是个有精神洁癖的人,他还是将生活审美化的人,这和他的身体状况有关系。他的疾患阻碍他参与进实际的生活,只能旁观,于是,生活于他就变成了一幕戏剧。因为他的天资和见识,他的品味很高,这幕戏剧中凡有低廉丑陋的部分,都为他所剔除了。

 这期间,继父和母亲在军区迁移过几次住宅。随了继父晋职,还有母亲军衔的提升,他们的居处更加宽敞。最后,住进了专为团以上级别军官所造的新楼,独居一幢。新楼是成排矗立,以高大的香樟树隔成林荫通道,周遭有围墙,形成一个大院。和最初散在山冈绿树间的居处不同,人气旺许多,也嘈杂许多。安居下来的军人们一茬茬地生下孩子,孩子再一茬茬长大,海鸥的弟妹就是其中的几茬,是那种大院里的孩子,和海鸥气质很不相像。

 大院里的孩子都说一种南京腔的普通话。南京腔主要体现在四声在字句的尾音上,略地听就是扬州镇江话,但像海鸥这样对语音有灵敏度的人,就听出很大的差别,他以为是鲁得多的语言。扬州话有一种乡气,很妩媚;镇江话要硬一些,也还是质朴的;南京话却是市侩的。海鸥从小生活过不同的方言区,口音多少带有各地的痕迹。西南地区的语音和他们的民歌一样,有些偏音,发声多在齿前。重庆话音要浊重些,但也比较清脆。外婆说的是苏州腔的上海话,许多音在软颚发,就有感。母亲的职业是演员,身前身后都是做现代戏剧的同行,其中不少是北方人,字正腔圆。这样一来,海鸥便形成在北方语系基础上,调和南方轻捷明晰特质的语言。他天生又有识别美丑雅俗的能力,所以有意无意地去除语音上的鄙陋,而提炼优质,他的口音就格外的悦耳。所以,他是不能听他弟弟妹妹说话的。弟弟因是个男孩,似乎还可容忍,像妹妹,一个小女孩子,一旦开口,立即就变成一个市井妇人。在他看来,女孩子尤其不能鄙,女孩子应该是美丽的,什么也无须添减,就是一帧美景。大院里的孩子,大约是受了本地风气的影响,穿着都十分鲜,女孩子常穿一身花,头上顶着硕大的一朵蝴蝶结。玩的游戏也极不雅,或是跳皮筋,或是几个小沙袋,一手掷一个,另一手就在桌面迅速地翻其余几个。倘是较贤淑的性格,虽不玩那些,却更不堪,她们三两个聚首,窃窃私语,眼睛斜向左右,似有无限的机密,一派俚俗。南京地处长江以南,但有几代北路的王朝建都,所以民风其实犷。他在这里,耳边有时会响起上海弄堂里的女孩的歌声:“马林当,马林当,大家一起马林当”这是从英国童谣演变过来的,原文应该是:“FALLINGDOWNFALLINGDOWN,LONDENBRIDGE‘SFALLINGDOWN,MYFAIRLADY”———一就好像看见排成两行的她们,打头的两个面对面手搭成桥,让后面通过,最后面的两个再搭成桥,让后面通过,循环往复。

 再过一些年,他十八,弟弟妹妹一个十二,一个十岁,最末生的一个也四岁。母亲是那种只会生不会养的女人,大事小事统丢给两个保姆,一个专司烧饭,一个专管孩子。其中一个生尖刻,先前又是在军区司令家做过保姆,自恃有身份,不把东家放在眼里。一次和外婆吵翻,继父抱了息事宁人的态度,没有做出裁决,外婆一气带了海鸥回上海,再也不去了。这一年,正好母亲在上海的电影厂拍电影,就也住在家中,于是这三代人又共同生活了一段。

 母亲在海鸥眼里,是极美的。倒不因为是他的母亲,事实上,孩子大多不会以为母亲是美还是不美,母亲就是母亲。海鸥是以他的识别力觉着母亲美,他很独到地认为母亲着戎装最为上乘,有一股英武的妩媚。因像他母亲这样的美,再加上在演艺这一行里久了,多少就有一些俗丽,素朴的装饰就可去除铅华。这其实也是母亲做女学生时无意的选择。如今,年近四十的母亲终究有些沉不住气了,她修饰得略微过重。有一晚,母亲去照相馆拍照,海鸥和外婆也跟了去。五月底的天气,是向暖的季节,再加摄影间的挡光的厚布幔子,灯光的热量。母亲穿一件黑丝绒的旗袍,脸上敷着厚厚的粉,不停地摇着折扇,鼻尖上还是沁出油汗。海鸥看见母亲正在朝衰年走去,这使他生出哀伤的心情。但另一方面,他又领悟到了纤弱的美。女人真的是一种特别娇的花,因其易谢才有其美好。所以,海鸥欣赏的女人的美,往往是略带一点憔悴,是娇柔的证明。

 前面说过,海鸥生活中有许多时间是在医院里度过。肺科病区里,除了那病入膏肓的老年患者,年轻的多带有些古典的情调。身形瘦削,有弱柳扶风之姿。到了午后,苍白的脸颊上则浮起红晕。表情又多是忧郁的。人们都穿着一的病员服,没有男女之分,简直像是《圣经》中的伊甸园。海鸥年幼,形状又更幼小,有一种奇特的甜美,有些女病员就把他当孩子,带着他走来走去,做什么也不避讳他。本来,人一人病房,别就模糊了,那就好像是另一个人间,天上人间,与红尘俗世无干系的。海鸥看着那些青白的肌肤底下,隐现着淡蓝的筋脉,就像是最薄最透的材质做成的器皿。有时候,她们,那些年轻的女病人,让他坐在沿,自己靠在枕上,面对面很近地,打扑克牌。他嗅得见她们口中的气息,带着结核菌的甜丝丝的气息。结核菌就好像一种诡异的花,类似罂粟花,有毒,可是娇无比。这些女病人中,总有一个或者两个尤其的美,而且特别的哀伤。曾有一次,其中一个竟将海鸥抱在怀里。抱的姿势很奇怪,是让他横躺在怀里,像抱婴儿。可海鸥再矮小也已是个少年,于是腿就伸出沿,越过之间的过道,搭在了对面的上。海鸥的脸贴在她的口,结核菌噬了她的脂肪,她几乎是平,可还是有着薄薄的、小小的、腺体组织,上面缀着细致的头。海鸥晓得她是当他孩子耍,可这游戏里有一种惨痛,使它变得庄严了。他们以这种古怪的造型静默着,看见的人多是见怪不怪,方才说过了,这是与俗世不相干的一个世界。等到出院,来到外面的世界,海鸥会感觉到一股子鲁劲,当然,是生机鲁劲。健康难免是杂芜的,良莠不齐。这蓬的世界与海鸥总是有隔阂的。好像不止是他,他的病友,也或多或少有着同样的感想。所以,出院以后,他们,主要是她们,还会来找他。

 这些病美人,大多出身市井,家境十分平常,这样的病,主要是缘于传染和营养不良,实际是贫寒之症。海鸥是没去过她们家,倘若去过,一定会吃惊。她们中有一个家里开烟纸店,位于一条嘈杂的狭街,一开间的门面,从店堂里一架木梯上去,一间阁楼,就是她和母亲、妹妹们的卧室,晚上打烊之后,上了排门板,在店堂里搭一张铺,则作了父亲的卧榻。还有一个家住汽车间里。再有一个,很奇怪地,住在二楼与三楼之间扩出来的夹层,是当年二房东招揽房客时做出的建筑奇迹。她们怀着羡并骄傲的心情,走人海鸥家所在的公寓大楼,这城市的市民对公寓都抱着敬仰的心情。她们略略不耐地应答着开电梯人的询问,乘到海鸥家的楼层,摁了门铃,然后走进宽敞明亮的房间。都市里人多是虚荣的,疾病又让这些女孩对生活迫不及待,她们就有些贪婪。她们走进海鸥的家,俨然贵客的样子,等女佣人端上茶,翻看电影画报,凭栏眺望街景。但当看见海鸥的外婆,神情顿时瑟缩起来。这老太太,即便只穿了家居的蓝布罩衫,都显出一派威仪。那双利眼啊,什么窥不破?事实上呢,他外婆相当开放,并不干涉海鸥的社。所以,她们也只是尽量避免与老太太照面,依旧经常来访。渐渐地,她们又带来了她们的朋友,多是男朋友。像她们这样患肺疾的人,婚嫁都是渺茫的,所谓男朋友其实只是一种暧昧的关系。他们,还有她们,都比海鸥年长,把海鸥当小弟弟,有些事情可以不顾忌。但同时,内心也都知道,海鸥虽然年少,却很解事,就靠得住。因她们不是休学就是退学,这些男朋友就也是闲散无业,有着充裕的时间。他们总体不外是高中或者大学毕业,不服从分配去外地或者农村,具体到各人,情形却复杂。有一个出身于小工商业主家庭;另一个家中开弹子房;第三个父母也都无业,生活不知从何来源。但无论哪一种,他们穿戴都很时髦,形象也很清秀。他们所以和这些有疾患的女孩结,是因为他们同样的没有前途可言,就都抱着及时行乐的人生观。

 这些男朋友的加入,就像一服调和剂,缓和了她们看见外婆的紧张心情。外婆显然对这些男客比对女客更有兴趣。倒不止是同相斥,也不止是人口单弱的家庭总是上门,而是,在外婆看来,这些病歪歪的女孩子,大多谈不上有什么眼界。外婆虽然是女,可襟不下于一个男人,这些男客为她带来外面大世界的气息。而且,外婆还有个好处,就是不存偏见,三六九等她都接受。有了这样的应许,他们出入海鸥家就更自如了。外婆同时也是个识趣的人,晓得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热闹快活,所以就给他们方便,并不介入。她又有早睡的习惯,晚上七点半就上了,靠在枕上看一本《浮生六记》或者《儿女英雄传》,那边房间就完全成了年轻人的天下。

 他们在一起,主要的活动就是聊天。除了聊天,他们又能干什么?他们几乎是一无所有的人,没有经济能力,没有社会地位,也没有足够的健康,什么望都只能落在空谈里。但年轻人总归是不安分的,先是言语上出了格,触碰忌的题目,这题目无非是男女关系。像他们这样狭隘的贫瘠的人生,除此还能涉及什么重大的忌?一屋子人团团挤坐着,彼此的呼吸融一起,虽只是手臂和手臂,膝盖和膝盖,还有脚和脚,隔着衣衫鞋袜一小点接触,亦能感受到体的温热与弹。晚与初夏的季节,人体是润的,有较强烈的气息分泌出来,他们不要做小动作了。所谓小动作,不过是挤得更紧一点,挤的部位再扩大一点,灯呢,关了大灯,只开一盏台灯,在灯影的暗处,就传出衣衫的窸窣声。绰约能看见,有肌肤的青白色出来。这也是海鸥和这些女孩子们在医院里的把戏。说来也可怜,这些苍白孱弱的体和头脑,其实根本容纳不了青春,也容纳不了念,他们也只能是张张看看,饥饿的眼睛。要不是知道这里面的凄绝,这种畸形的宣就是猥亵的了。可是,真可怜啊!这些病怏怏的花朵,还有他们,病态的精神,不也是青春吗?挣扎的,力不从心的青春。慢慢地,就有关于他们的传言流行,说这里男女混杂,踪迹可疑,行为有不端之嫌。先是街道里委上门探查,再是派出所传唤问询,眼见得公安介入,要着手立案,是海鸥继父出面,至少将海鸥出了干系。但有两名男青年,因其出身不良家庭,再加不服从工作分配,好比是有前科的人,自然是要罚重。分别被判一年和一年半劳动教养,去了安徽的农场。自此,他们这个小团体解散。母亲将海鸥带去南京,在军区总医院住了半年,回来以后便班入学,继续高中课程。那一场事故,伴随那些夜晚,如同一场梦魇:阴郁,,却散发m旎的芬芳,如今风清云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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