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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全清楚了
 "最近台股一直涨,过年前只有四千六百多点,昨天已经涨到六千多点,是这段时期全球表现最好的市场。威盛从年前的210涨到340,简直是疯了。美股反而大跌,连SunMicroCisco这种蓝筹股中的蓝筹股都跌了百分之五。倒是旧经济的公司表现得很出色,菲利普莫瑞斯几乎天天在涨…"

 中午,静惠和同事在公司的会议室吃快餐,大家兴奋地讨论股市,静惠维持优雅的笑容。

 "静惠最近在买什么?"

 "我的钱都在美国股票上。"

 "科技股吗?"

 "Yahoo,Cisco…最近都跌得很惨…"

 "这些股票本来就不稳定,它们涨得快,跌得也快…"

 "我知道…"静惠低下头。

 "你应该选稳定一点的股票…"

 静惠想着。

 "你年纪不小了,应该选稳定一点的股票…"

 "我知道,"静惠自言自语,"他们涨得快,跌得也快…"

 她不太敢回家,不敢走进卧房。徐凯的鞋子还在鞋柜,衣橱里还有一排他的衣服。她在公司待到很晚,晚上十二点,整幢办公大楼只剩下几个亮着的灯,她的区域是其中之一。回到家已经一点多,天气很冷,她走进浴缸冲澡,冲在身上的水却半天热不起来。她直打颤,跳出浴缸,草率地擦了身子,套上运动衣,走到后阳台看热水器。她反复转热水器,毫无反应。她冷,开始打嚏。她看到热水器上电池容量的指针已经到零。她回到卧房,把的头发绑起来,穿上衣和外套,打开门,一阶一阶走下楼梯,打开大门,跑到巷口的711。她买了电池,跑回家,装在热水器上,她坐在浴缸上,打开莲蓬头,水溅到她的脸上。她把手伸到水柱中,一分钟、两分钟,仍然是无情的冷水。她的股从浴缸边滑到地上,莲蓬头溅出的水到浴缸外,慢慢洇她的运动

 她以为自己可以很坚强,可以忘掉徐凯。毕竟从头到尾她没有对不起他,她的良心完整,应该可以心安。然而早上醒来,第一个念头是徐凯在干什么?他昨晚有没有回家?他和谁睡在一起?他在想什么?邻居一大早在施工,钻墙壁的噪音刺到她的骨头里。她坐起来,走到厕所,拿起牙刷,发现牙膏没有了。她打开抽屉,翻了一下,找出一条牙膏,牙膏旁边,是一盒开封的保险套…

 "跟我们出去走走,台北海洋馆有一个侏罗纪海洋化石展。"程玲说。

 "我好累,想在家里休息。"

 程玲找她吃晚饭,她也拒绝了。一个人走进公司旁边那家拉面店,热情的女侍者上来。

 "一位。"她说。

 "男朋友今天没来?"

 "没有。"

 "好久没看到他了。"

 "他出国了。"

 因为一个人,她被安排坐在吧台。一抬头就是镜子,她看着自己的脸,觉得自己老了好几岁。她低下头,鼻子和汤只有几公分的距离。也许是餐厅希望顾客有热乎乎地吃拉面的感觉,冷气开得特别强。她把外套的一边盖到另一边上面,把自己像个包袱一样包起来。她匆匆吃完,害怕热情的侍者又来问她男朋友的事。

 "这张贵宾卡送给你,"侍者说,"你男朋友也可以用。"

 邱志德打电话约她喝东西,她想分心,立刻就答应了。邱志德显然被这样快速的接受吓到,一时间竟然说不出个地方。半小时后他打回来,约在她公司附近的一个pub。

 她进去pub时还四处观望一番,怕撞到徐凯。看到邱志德,她很安心,但没有兴奋。他还是像往日一样的热情、诚恳,标准的好男人。"我上个月升经理了!"他说。"太好了!"她说。她的恭贺是真心的,只是没什么力气。

 "你好吗?"

 "很好啊…"

 "你的气不太好。"

 "最近工作比较忙。"

 "有没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

 她笑笑,侧过头去。他们谈起一些共同的朋友,大学的同学,MBA的朋友,她觉得好陌生,一年来,她活在徐凯的世界,原先她自己的那个世界已经逐渐模糊。

 "阿明过世了。"

 "阿明?"

 "车祸,在加州的高速公路上。"

 "喔…"

 她被自己的冷漠语气吓到。阿明是他们的大学同学,他过世了,她竟然无动于衷。

 临走时,邱志德从袋子里拿出一个礼物。

 "你不需要每次都送我东西!"

 "我知道我不需要,但是我喜欢。"

 她拆开包装纸,里面是一个心形的热水袋。

 "天气冷,你也许用得到。"

 回到家,上掉牛仔。闻到牛仔沾的烟味,觉得好伤感。她和徐凯是不是就要像那烟味一样,当时抽烟谈笑的快乐已经没有了,只剩下黏在身上和衣服上的烟味,有一点过气,有一点廉价,洗个澡、洗个衣服、一天、两天,烟味也会消失。

 "你再拒绝我,我就跟你翻脸,"程玲说,"我下午在新竹开会,晚上和周胜雄在新竹吃饭,你过来,我们带你到新竹逛一逛。嘿,搞不好还会认识电子新贵!"她在路口等开往新竹的巴士,忠孝西路和中山南路的车阵发出几万瓦的灯光,模糊了她的视线。上车后,车在市区转了半个小时才上高速公路,一个半小时后,她到了新竹。

 "程玲被客户拉去吃饭,要晚一点才来。"在清大外的Starbucks,周胜雄告诉她。"她不是讲好要和我们吃饭吗?"

 "你知道程玲的…"周胜雄笑笑。

 和周胜雄单独吃饭有些奇怪,虽然他们见过好几次面,她和徐凯的事他也都知道,但在他面前静惠并不自在。也许是因为她知道程玲一些秘密,一些她觉得周胜雄应该知道,却又绝不能知道的秘密。他们在清大旁一家小店吃面,头顶上的电视播着八点档。他们默默吃着,气氛尴尬。

 "你和徐凯还好吗?"周胜雄终于问。

 "我们好几个礼拜没见面了。"

 "你还是很喜欢他对不对?"

 "你为什么这么说?"

 "我看得出来,你谈到他时的样子,和他分开对你的生活的影响,程玲和我都说,静惠永远离不开徐凯。"

 "真的吗?"静惠笑笑,"你们低估了我的意志力。"

 周胜雄笑。

 "笑什么?"

 "这又不是比赛,没有人在观赏或打分。你憋着不打电话给他,让自己痛苦,只为了证明自己有意志力?谁在乎呢?"

 "我在乎。我记得我曾经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徐凯的事,让我把对人和对爱情的标准一点一点地降低。我不是自己了,我很难过。"

 "不和他联络,你也难过吧…"

 "这是短暂的,我会好起来。"

 "确定吗?"

 "我有点惊讶你会这么说。我们两个算是比较类似的人,但我觉得你好像是在替徐凯说话。"

 "我是替你讲话。没错,我们其实是很类似的人,所以我才替你讲话。"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还是很喜欢徐凯对不对?如果他今天回来,保证他永远不和那个女人联络,或是说那个女人不见了,出国了,不会再成为你们之间的问题,你还是会接受他对不对?"

 静惠看着他的眼睛。

 "因为你们真的爱过,完全失去那份爱,比继续一个残缺的爱,痛苦太多了。""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就是这样。"

 静惠一时反应不过来,她看着周胜雄的眼睛,那双眼睛一动也不动。

 "你说什么?"静惠问。

 "我和程玲五月结婚…"

 "还有四个月…"

 "我知道她到现在还在跟别的男人在一起。"

 静惠倒一口气,假装他的话只是头顶上电视剧中的一句台词。她把口中的面嚼完,慢慢下去。她抬起头,周胜雄的眼镜仍然端正,领带仍然整齐,折腾了一天的白衬衫仍然坚

 "我和程玲在一起两年,一直有别人,我都知道。"

 "不会吧…"静惠说。她突然想起多年前那个下午,她站在教室中央,老师拿着点名簿,问她程玲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跟你说,所以我也不方便多讲,我只是想告诉你,有别人,并不代表你们不能在一起。"

 "我了解程玲,她虽然爱玩,但还不至于这样…"

 "她有没有这样其实不重要,"周胜雄笑笑,"就算有,我也试着忘记。"

 "不会的,程玲不是这种人,你不要胡思想。"

 "我没有胡思想,我看到过。"

 "你一定看错了。"

 周胜雄摇摇头,"你不了解程玲…"

 "我跟她从小一起长大,当然了解她。"

 "我只是要说,徐凯在你背后做了什么,你不要想,你只要看他在你面前,是不是真的爱你?你们快不快乐?"

 静惠又回到这个从台北一路带到新竹的问题。

 "这太难了,如果是你,你做得到吗?"

 周胜雄点头,"一开始我也很痛苦,我们不在一起的晚上,我明明知道她跟别人在一起,我整晚都睡不着,我会想去找她,甚至想抓到她。"

 静惠不回答,她拿捏不到自己的立场。

 "特别是她第二天回来,还能装着若无其事,对我甜言语,我就好气…"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办?"静惠努力地把对话带回她和徐凯。

 "我会忍住…"

 "忍住?"

 "我不想破坏我们在一起的快乐时光。"

 "那种情形下你还能快乐吗?"

 "程玲是一个快乐天才,她在任何时候都能让你快乐。"

 "然后呢?"

 "然后我慢慢不再去追究她的下落,不再去调查她有没有骗我。我只是专心的,管好我们两个在一起的时间。"

 "你真的能不去想?"

 "只要练习,你什么都能!"

 他微笑,她从来没有看过那么悲伤的笑。

 "一开始我也在想,以我的条件,可以找一个完全忠诚、完全爱我的女人。但我知道和她们在一起不会有和程玲在一起一样快乐。程玲是一个奔放的人,那是和她在一起会快乐的原因,既然要快乐,就得承受奔放的人会带来的痛苦。"

 "如果程玲真的是这样,你为什么不跟她好好谈一谈?"

 "何必呢?为什么要让她难堪?好几次她当着我面扯谎,我都想揭穿她,最后都忍住了。"

 "为什么?"

 "拆穿她,我自己觉得痛快,觉得伸张了正义,但她却觉得羞辱,觉得难堪…"

 静惠想起她曾经这样拆穿徐凯,"那是说谎应该付出的代价…"

 "我不觉得,"周胜雄看着她,在她、程玲、徐凯之间,静惠从来没有听过那么坚定的语气,"知道她在说谎而不拆穿她,应该是爱的基本礼仪吧。"

 "我佩服你,我永远做不到那样…"

 "你自己说的,不要低估了你的意志力。"

 "我知道我是个怎么样的人,我给了徐凯我最珍贵的东西,我就希望他用同样的东西回报。"

 "你给了他什么?"

 "我的爱,我专心的爱…"

 "你能给他最珍贵的东西不是爱…"

 "那是什么?"

 "自由。"

 他们不讲话。周胜雄拿起玻璃杯,慢慢喝了一口水。静惠转过头,看外面骑过的一辆辆摩托车。

 "你还爱程玲吗?"静惠问。

 "我们五月要结婚呢!"

 周胜雄尽地主之谊,带她去看城隍庙。一进庙门,"金门保障"、"理"两个匾额悬在空中。右边是大爷谢将军:瘦、高、黑眉、白脸,吐出长舌。左边是二爷苏将军:矮、胖、黑脸。这就是七爷八爷吧。她觉得好肃煞。她不信教,不了解为什么保卫人民的神,看起来竟如此恐怖。她走到后厅,正中间是"都城隍爷夫人",右边有"注生娘娘",左边是"大二少爷"。一名戴着眼镜、二十来岁的瘦小女子跪地祈祷着。香慢慢地烧,空气凝止不动。静惠专注地看着她,对这名女子的兴趣大于供奉的神明。她在求什么?她的世界是怎么样?如果她遇到徐凯,会是什么样子?我的难过跟她比起来,是不是微不足道?另一名男子走进来跪拜,闭起眼睛弯下去,她也好想跪下来。这庙里充满了绝望和渴望,这世界充满了绝望和渴望。

 程玲一直到11点才出现,带着一身烟酒味。

 "不好意思,顾客拉我去吃饭,不了身。"

 周胜雄替她扣好衬衫的扣子。

 "你今天没开车?"周胜雄问。

 "车借给朋友了。"程玲说。静惠看她一眼。

 "要不要我开车送你们回去?"周胜雄问。

 "不用了,我们坐巴士就好了。"

 她们搭上巴士,周胜雄在路上跟着跑,直到巴士把他甩掉。

 "周胜雄有没有带你去走走?"程玲问。

 "有,他带我去城隍庙。"

 "好玩吗?"

 "很好玩,我很喜欢新竹。"

 "你们聊什么?"

 "没什么…他告诉我婚礼的计划,还有你们新家布置的进度。"

 "再过两个礼拜就完工了。"

 "到时候我一定去看。"

 "这个家可是我的心血结晶。周胜雄的品味多差你知道吗?他本来还要买一套咖啡的皮沙发,像他爸妈家一样。天啊,我真受不了他——"

 "程玲…"

 "嗯…"

 静惠看着程玲,酒让程玲的动作整个放慢,她转过头来,发丝遮住她的眼。

 "周胜雄是个好人。"

 "为什么这么说?"

 "你很幸运。"

 新竹回来后第三天,礼拜五晚上,她11点多离开公司,跑到西门町去看《Traffic》。那是一部描述美国和墨西哥境内贩毒、反毒的电影,一名高中女孩不管怎么努力,总是戒不了毒。毒瘾不但伤害了她的身体,也改变了她的个性和价值观。静惠越看越怕,她想起徐凯,想起那晚在他家跟他辩论大麻应不应该合法化。她不大麻,却有别的毒瘾。徐凯不就是吗?她明知道和他是不可能了,却还是在想他,想打电话给他。她一早起来打他手机,只为了趁他开机前听到他语言信箱的声音。看完电影,走在深夜的西门町,排班的计程车等着接舞厅的小姐和客人。她想起几个月前在西门町和他看《WhatLiesBeneath》。他们坐在戏院,她一直听到低沉的鼓声,她说:"这部电影的配乐好奇怪——""笨蛋,那是楼上舞厅的声音。"看完那部电影,也是这个时间,他们坐上排班的计程车,激动地讨论。回到家,她躺在上,他上网,把美国的影评念给她听。她听着听着,眼皮下来。徐凯关掉电脑,替她盖上被子。她觉得被子像一身轻快的羽,徐凯一吹,她在梦中飞了起来…

 回到家,寂寞像一件重的雨衣,她坐在沙发上晾了半天也干不了,反而渗透进去,变成她的皮,进她的血。她打开电视,漫无目的地换频道。她走到卧房浴室,用冷水洗把脸。手机在客厅响起,她脸也不擦就冲出去,结果发现是和信电讯的广告。

 她站在客厅,突然听到外面有嘈杂声。她打开阳台的落地窗,节奏强烈的音乐声灌进来。对面公寓的屋顶上正开着party,临时搭起的棚子垂下许多长条形的气球,黑夜中蓝色的灯光打在被微风吹动的气球上。静惠走到阳台,她只看得到party客人扭动的黑色身影。7、8、9、10、11…十多名客人在棚内饮酒谈笑。她看不到他们的脸,但扶着阳台栏杆的手能感觉到他们音响低音的震动。她看着那个愉的场面,如果从空中走过去,快乐离她只有几步的距离…

 她回到客厅,倒在沙发上。她在想什么?也许周胜雄是对的,徐凯是爱过她的,过去几个月,他的确把大多数的时间花在她身上。这是重点,其他都不重要。她看着电话,和墙上缓慢的秒针。她拿起电话,犹豫了又放下。联络一下吧,他是我的男朋友,我为什么要走开?如果是三角恋爱,我不能不战斗就服输!就算我服输了,联络一下又有什么关系?就算是急救措施吧。生死垂危时,电击是可以接受的。联络一下吧,人生太短了,为什么要拿来怨恨?就算只是找个排遣寂寞的伴侣,就算只是朋友,朋友总是可以打电话的啊。不要见面,只讲讲话。我不会吃亏的,我只是在利用他…

 "喂…"对方接起电话。

 "徐凯?"

 "静惠!"

 "你好吗?"

 "静惠…"他想讲话但讲不出来,她只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安静的电话线像一个空旷的广场,他们两个各站在一角,看不清楚对方,"静惠…"

 "方便讲话吗?"

 "方便…静惠…我好想你…"

 他们见面,去她最喜欢的那家店吃凉面。

 "我感觉好久没见到你了。"他说。

 "几个礼拜了…"

 "有一种'代远年湮'的感觉…"

 "什么感觉?"

 他指着墙上一份历,历上除了农历期和吉凶资讯外,还有成语介绍。

 "'代远年湮'…"徐凯念出历上的成语。

 "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应该是很久很久的意思吧!"

 他们回家、做,像是在补偿什么。

 他们又恢复了旧的习惯,除了上班时间都黏在一起。甚至上班时也用Email通信。他送给她一张电子贺卡,上面除了问候的字句,还有一首歌曲。

 "我们公司的网络没办法放歌,你选的是哪一首?"她在Email上写。

 "你猜啊!"

 她怎么猜?她回送给他一张贺卡,选的是梁静茹的《勇气》。

 下班后,她到公司附近的网络咖啡厅上网,打开徐凯给她的贺卡的歌,竟然也是梁静茹的《勇气》。

 他们并没有机会好好谈一谈,因为徐凯生病了。她带他去看病,排在45号。她拿着写着"45"的纸条,盯着墙上的数字。她没有这么急过,像在等美金升到32。845,然后把手中一大笔美金卖掉。徐凯一直往她脸上咳,她把他抱到自己怀中。旁边一个戴着口罩的小女孩看着他们,她对小女孩微笑。看了医生,大大小小的药拿了一堆。睡觉前,他一直想吐。他蹲在马桶前,她跪在他身后拍他的背。

 "想吐就吐出来…"

 她看他吐出来的东西,都是胃里的酸水。

 他躺下,开始猛咳,整个人随着咳嗽蜷曲起来。她拿出一条巾,泡了热水,敷在他喉咙上。他很快就入睡了。她起来,到厨房煮了一锅稀饭。煮好了后发现冰箱里没有任何配稀饭的菜。她走到711,买了鳗鱼、花瓜和松。她回来,进门时发现门口的鞋太,帮他整理了一下。她打开鞋柜,看到那双高跟鞋。

 那双曾让她在楼梯口痛苦了一晚的高跟鞋,那双曾让她在楼下门口失去所有尊严的高跟鞋,现在已经有了固定的位置。

 她在黑暗的客厅坐了好久,睡不着。她走进房间,徐凯仍在睡。

 她开始翻他的东西。

 她知道,这就和第一次和徐凯做一样,是跨越了一条线,从此以后,她再也不能理直气壮地怪罪徐凯不忠,再也不能骄傲地以为自己在这段感情中是完全的纯洁。她知道这样做,她就失去了道德的优越,她就和徐凯平等了。客厅和饭厅里没有任何东西,她走到厕所,打开镜子后面的柜子,里面也没有什么。

 她走进卧房,坐在书桌前,在黑暗中小心地四处张望。徐凯发出平稳的鼾声,她不时回头看他。桌上很凌乱,灯、文具、笔记本、零钱、拆开的账单、未拆的信。她的手安静地放在大腿上,眼睛却快速搜寻。还可以回头,她告诉自己,现在回到上,她还算什么都没做,可以全身而退,以后不管和他怎么样,她回想起这段感情,不会觉得肮脏,不会鄙视自己。还可以回头,站起来吧,回头,回到上。

 她看了徐凯一眼,轻轻打开抽屉,抽屉的滑轮慢慢滚过,没有发出声音。

 里面是银行账簿、几支回形针、没盖笔套的笔和几张剪报。剪报都是布莱德·彼特的汽车广告,斗大的"BreaksintosStyle"的字。

 她打开另一个抽屉,里面是散落的发票和一个纸盒。她打开纸盒,里面是他们交往的纪念品:他们去看《GirlsInterrupted》试映会的票、去过的餐厅的统一发票、去纽约的机票、纽约地下铁的地图、他们去淡水飞镖得到的奖品、他们看过的电影票、结婚证书…

 回头吧,程玲不是说过,水清则无鱼,周胜雄不也说,只要专心在你们两个在一起的时间。你为什么要知道?知道只是伤害自己而已。

 她打开第三个抽屉,里面是他的信件。她转头看徐凯,仍沉睡着。她拿出用橡皮筋包好的一捆,第一封就是一张卡片,粉红色的信封,上面有秀气的字迹。没有邮票,也没有寄件人姓名。她摸着那张卡片的表面,深呼吸。

 徐凯咳了两声,她缩紧身子,把那捆信夹在大腿间。"我睡不着,起来坐一下。"如果他发现的话她就这么说,信,让它自然地掉在地上。

 她转头看,徐凯翻过身去,背对着她,睡得很安稳。她把卡片从那捆信中出来,打开封口,拿出卡片,打开:

 昨晚很开心,你总是能逗我笑。

 我家旁边那幢公寓还空着,你要不要搬过来?民生东路三段这边离公司也近。

 或是直接搬到我家…S。写信期是三天前,在"代远年湮"之后。

 "道·琼斯指数14猛跌317。34点,跌幅逾3%,以9973。46点作收,加上12才狂泻436。37点,蓝筹股陷于13年来最黑暗的一周。以科技股为主的纳斯达克,也跌42。69点,收在1972。09点,是本周第二次跌破2000点心理关卡…"

 静惠把报纸放下,离开公司。她白天和徐凯通过电话,他在家休养,声音仍然沙哑。她装着什么都没有发生,说再见时还是说"Loveyou。Bye。"。下班后,她到屈臣氏帮他买了一个装药的盒子,一格一格的,上面标示着"M""T""W"…代表"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然后她去买徐凯喜欢的小米稀饭和蒸饺,等的时候,到超级市场买了蜂,同事说蜂加热水可以治喉咙痛呢。

 徐凯吃完饭就睡了,她坐在客厅想,她不能在这时候离开他,她不能在他生病的时候离开。她要忍着,等到徐凯再犯错,那时候离开,他们的结局就永远要由徐凯负责。她不要将来任何一方在回述这个故事时,任何听的人会皱眉头说,"徐凯固然不对,但林静惠怎么可以在他生病时离开他?"

 夜里,她醒来,徐凯睡。她去洗手间,看见马桶里有呕吐的残留物。她上完厕所,拿起地上鸭子形状的清洁剂,清洗马桶内侧。

 "你在干吗?"徐凯问。

 "洗马桶。"

 "对不起,我刚才又吐了。"

 "没有没有,是我刚才大号没冲干净。"

 她回到上,摸着他的头发。他的头发好多、好厚,在生病时仍然有弹,想要飞扬。她想,一个人好看,就什么都好看,眼睛、眉毛、鼻子、嘴巴,完美无瑕。他怎么样都好看,熬夜、抽烟、喝酒、大麻,仍然毫发无伤。

 "你有没有口香糖?"徐凯问。

 "什么?"

 "口香糖。嘴巴好苦,想吃口香糖。"

 她去711买了口香糖。他躺着,侧过头来看她,慢慢嚼,慢慢想像。她侧躺着看着他,幻想他和S的见面,他怎么样逗她开心。他逗她开心那晚,她一个人坐在公司,用鼠标一则一则地点选路透社的新闻。半夜一点,保安公司的人打电话来,查询他们公司的保安为何没有设定。她报出自己的名字。

 "林小姐最近常加班?"

 "对,最近比较忙一点。"

 "待会儿离开时不要忘了设定。"

 "好,谢谢你。"

 她本来想打电话叫徐凯来接她,但想一想,他们才刚复合,给他一点空间。好险她没有打啊,否则就尴尬了。

 徐凯躺着,一边微笑一边嚼,"你要不要看我家的蚕宝宝?"他问。

 "你有没有养蚕宝宝?"

 他点头。

 "放在哪里?"

 "这里…"

 他的嘴扭成奇怪的形状,牙齿在嘴中动。然后用舌头送出白色、被嚼成蚕宝宝形状的口香糖。

 他们一起笑了起来,蚕宝宝被到枕头上。那一刻,静惠是快乐的。没有S、没有半夜的电话、没有高跟鞋、没有谎言。那一刻,她眼里只有这个生着重病时,嘴巴里还会跑出蚕宝宝的大男孩。

 他把口香糖回嘴巴。

 "你要不要看两只蚕宝宝?"

 徐凯很快就好了,他们又开始恋爱。但静惠已变得保留,像一条弹疲乏的橡皮筋,对外力的反应变得迟钝。她不再那么常睁大眼睛、伸出舌头、疯狂大叫、笑到弯。徐凯依然生气,但她只是微笑。徐凯依然对她很好,但她发现自己开始低头看表。

 她知道他们走不下去了,在一起只是猜忌。在餐厅,每一次他去上厕所,她怀疑他去打电话给S。每一次他接手机,故意装出轻松自然的口气,她觉得是S。每一次她晚上打手机给他,他若说待会儿再打来给她,她知道他和S在一起。每一次他穿一件她没看过的衣服,戴一个和他平常风格不合的戒指,她猜想是S送的。那晚在他家,他们叫披萨,她向104问披萨店的号码,拿起电话旁一个信封记,她写下披萨店的号码后,翻过信封,是信用卡公司寄来的,上面有徐凯随手记东西的笔迹,徐凯写着:"你哪一天回国?哪一天?哪一天?…"

 静惠并没有出国。

 "为什么不分开?"程玲问她。

 "怕寂寞吧。"

 "以你的条件,很快就会碰到更好的男人。"

 "我三十几年都没碰到呢!"

 "你三十几年,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的条件这么好,你漂亮、成、聪明,有好工作,街上哪个男人不要你?"

 "我做过实验,花一整天走在街上,从东区走到西区,从宏泰大楼走到龙山寺,我注意看每一个男人,问自己有没有可能和他们在一起。那一整天,我大概看了三、四百个男人吧,没有一个我有兴趣认识。"

 "你在认识徐凯前,不也这样想?"

 她笑一笑,"这好像是一种毒瘾,你明知道自己不该再打电话给他,但还是忍不住。你明知道你们没有未来,但你总想,过了今晚再说吧…"

 "这就是你们不可能在一起的最好证明。失败的感情,都是以一个晚上为单位在计划的。你每天都在想,今晚能不能见面,明晚还会不会在一起。真正有未来的感情,是以一年为单位来计划的。今年我们结婚,明年我们生小孩…""我知道我们没有未来,但我想,也许我们能做个朋友,毕竟他是一个这么有趣的人,对我这么好过…"

 "可是你们一旦再见面,他真的用朋友的方式来对你,你又无法忍受。你无法忍受他继续和另一个女人联络,无法忍受晚上他不睡在你旁边。"

 "我知道,我很矛盾。"

 程玲替她倒一杯水。

 "我们有很多美好的回忆呢!"

 "过去就过去了,"程玲说,"中坜站过去就是桃园了。你要靠回忆过活吗?"

 "我知道,可是我总是想,如果我们当初能做到那种程度,为什么不能克服眼前的困难?"

 "当初哪种程度?当初他就和这个女人在交往,你以为你在经历伟大爱情时,他搞不好已经跟那个女人上过。你们的美好在他们认识时就结束了。"

 "不是的,你不了解我们,他没有你讲的那么坏。我在那里,阿金生病的时候我在那里,我看到他怎么照顾阿金,怎么照顾我的。他不可能是你想的那样!"

 "不管他是不是那样,都不重要了。你愿不愿意和另一个人分享他?"

 "当然不愿意。"

 "那就说拜拜吧。你总是要继续走下去,不能老在这个泥淖中挣扎。吵一架,分开几天,忍不住,又联络,又在一起,快乐几天,又开始怀疑他,为一件小事再吵一架,再分开。静惠,你也不小了,不要让自己再过这种生活。我这么爱玩,我都要结婚了。你还在办家家酒,有没有搞错啊?"

 静惠迟迟没有行动,冬天慢慢过去,春天要来了。气温回暖,她更不愿处理悲伤的场面。星期六一早起来,煎蛋吃到一半,徐凯突然说,"我们去台中好不好?""台中有什么?"

 "台中科博馆在做兵马俑特展,听说很。我们可以在那边度周末。"

 他们坐上火车,一路上拥抱、亲吻,手滑到披在大腿上的外套下。到了台中,他们住进一家豪华饭店,下午一点,窗外的太阳正烈,他们拉上窗帘,亲热起来。徐凯在上面,努力运动,她侧着头,看着窗帘细外的阳光。结束后他们睡着,醒来时已经晚上七点。

 "兵马俑展还有吗?"她问。

 "大概关了。没关系,我们明天再去。"

 他把手绕过她的肩膀,把她抱向他,她很柔顺地靠过去。他仍闭着眼睛,她在他怀里,眼睛张得好大。

 他的手机响了,在口袋里发出沉闷的铃声。他没有接,她的眼睛睁得更大。十声后停止,不一会儿又响了。他叹了一口气,仍然没接。第三次响时,他跳起来,抓起衣服,把手机从口袋中拿出来,关机。

 "我好爱你。"他回到上,抱紧她,"我们不要回台北,好不好?"

 星期晚上他们回到台北,吃了晚饭,回到他家。他翻报纸,她看杂志,很久没有讲话。突然间她又觉得幸福,好像他们不是在谈恋爱,而是在生活。

 "我们去看电影好不好?"徐凯问。

 "好啊,你想看什么?"

 "我们可以去看我们一直没机会去看的《Bounce》…"

 "好啊…"

 "我答应过你的,和我在一起,你不会错过任何事情。"

 她离开他家时,拿起自己的皮包。

 "你今天要回家?"徐凯问。

 "我今天想回家,我好久没回去了,你不介意吧?"

 "当然不会。"

 她拿着皮包,徐凯空手,坐车到了戏院。下车时,徐凯回头看,"好险!"他打开车门,拿起掉在座椅上的手机,"差点又掉了。"

 走进戏院,上楼。

 "我去上厕所。"他说。

 "我去买爆米花。"她走到中间的小卖部。前面排了两个人。她转头看角落的厕所,徐凯从厕所走出来,站在墙角,低着头,想着事情。轮到她,她点了爆米花和可乐,等服务生装可乐时,她再转头看墙角,徐凯不见了。买完后,她两手满满地走到墙角,找不到徐凯。她坐下来,等了五分钟,电影已经开始了。徐凯从厕所走出来。

 "对不起,拉肚子。"

 "你还好吧?"

 "没问题。晚上那家餐厅不干净。你肚子痛不痛?"

 "还好。"

 "对不起,电影开演了。"

 她笑一笑,"没关系,我们进去吧。"

 她知道,事情又不对了。

 看完后,他们走出戏院,热烈讨论着结局时男主角问女主角该不该卖房子的那段。

 "那真是最好的示爱的台词。"

 "我喜欢它的海报。"她指着大厅内《Bounce》的英文海报,上面的文案是:

 Twostrangersfellinlove,onlyoneknewitwasntbychance。

 "两个人恋爱了,只有一个人知道那不是巧合。"徐凯说。

 "写得好好。"

 "嘿,我们就是因为电影海报文案而认识的。"

 "对啊,《GirlsInterrupted》。真巧,今天又看到了一张我们都喜欢的海报。"

 "下个月就一周年了。"徐凯说。

 "一年了。"

 "我都计划好了,你完全不用心!"徐凯说。

 "什么计划?"

 "当然不能告诉你。"

 他牵着她,走过戏院中庭。

 "你真的要回家吗?"他问。

 "你拉肚子,要不要我陪你?如果你要我陪你,我可以明天再回去。"

 "没关系,我没事,"徐凯说,"你要不要我陪你?我跟你回去好不好?"

 "不用了。"

 "我可以回去整理一下再去找你?"

 "没关系。"

 "那我送你回去。"

 "没关系,"静惠说,"你家比较近,先送你。我到家再打给你。"

 她到家立刻打到徐凯家,他立刻接起。

 "你还好吧?"

 "还在拉。"

 "要不要我过来?"

 "没关系,睡一会儿就好了。"

 "那你好好睡,夜里有事再打给我。"

 "你也是,我手机都会开。"徐凯说。

 他们挂掉电话,她打了一个电话回台南,然后去洗头、洗澡。她知道今晚会有事,她要给徐凯多一点时间去酝酿。

 一小时后,她打到徐凯家里,没人接。她试了两三次,还是没人接。她试手机,关机。

 她摇头,苦笑的意味大于气愤,徐凯太可预期了。他们的爱情充满创意,他们的背叛却乏善可陈。

 她换上运动衣,坐车到徐凯家。按了十分钟的电铃,没有人回应。她再试他的电话和手机,仍是相同的反应。她站在门口,路灯照得她好明显。影子已经爬上二楼,迫不及待要去偷窥徐凯的家。她退到角落,等着徐凯的邻居进门。邻居进门,自己就可以若无其事地混进去。敲他的门、看他门外的鞋、羞辱自己,和自己赖以为生的甜蜜回忆。

 等了两个小时,没有邻居回家。试了两个小时的电话,仍然没有反应。

 凌晨四点时,她想到了。

 她拿出手机,拨那几个徐凯常叫的无线电计程车行的号码。

 "对不起,小姐,我想请你帮个忙,我有一个朋友晚上坐你们的车来找我,可是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到,我很担心,可不可以麻烦你帮我查一下?"

 "他什么时候叫车的?"

 "大概12点左右。"

 "从哪出发?"

 她说出徐凯家的地址。

 "没有记录呀。"

 她好高兴,也许徐凯已经睡着了,也许她的忍耐终于改变了他,也许他们终于苦尽甘来。她边问第二家边想,也许他们苦尽甘来。

 "小姐,我们没有记录,你说他是搭到哪里?"

 她不知怎么回答,立刻挂了电话。

 徐凯肚子痛,想好好休息。他把手机关掉,如此而已。

 她打第三家车行…

 "12点半叫的车对不对?"小姐说,静惠屏住气息,"到民生东路三段,12点45就到了啊!"

 "你说他坐到哪里?"

 "民生东路三段啊。"

 她什么都没说,挂断,一切都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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