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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彩云易散惊破麟儿梦 风雨爱
 五月下旬,因扶桑进之势越加明显,居然在金陵自云州一线铁路私自驻军,且明目张胆的直接往云州输送大量兵,中央政府主席楚文甫却一再装聋作哑,遂引发全国群情愤,学运、更是风起云涌,势抗扶桑,时局骤然动不安起来。

 值此双方对峙之即,虞昶轩就奉虞仲权之命,连夜率了保安六团的精锐进驻云州,虞昶轩软硬兼施,隔山敲虎,竟使扶桑在半个月内从金云铁路沿线撤军,大大地安抚了民心,这一创举自然是惹得中外皆为之注目,而虞家五少虞昶轩在政治领域上初次崭头角,竟是大获全胜,从云州归来即被任命为陆军部副参谋长,官拜少将。

 虞昶轩自云州返回,自然要先回官邸去,到了夜里又一路赶回了枫台,就听秋珞说叶平君还没有睡,他本来害怕吵了她,一听这话便高兴起来,直接上楼进了卧室,一推门就是一阵暖意扑面而来,就见叶平君坐在上,穿着件软软的粉红色睡衣,乌黑的头发绾在脑后,梳了个小髻,斜着一个镏金镶碧玺簪子,手里握着个东西,正在那里把玩,听到了门声,就抬起头来,一看是他,便笑道:“瑾宣姐姐说你该回来了,果然不错,她刚走,你就来了。”

 虞昶轩走到边坐下,就着灯光看看她的脸色,很是不错的,这才略略放心,看她手里握着一只白玉的小老虎,很是威猛的样子,那泽更是冰润剔透,就道:“这个东西倒是好玩,从哪里得来的?”

 平君就抿嘴一笑,道:“瑾宣姐姐刚才送给我的,我说我不要,她就非给不可,最后我都不好意思不收了,改天我一定要买一样东西,当做还礼给瑾宣姐姐。”

 她穿的那一件睡衣稍微有些大,袖子极长,将她的手都包了起来,只出纤纤的指尖,虞昶轩便伸出手来将她攥着小玉虎的手都握起来,低着头看着她的眼睛笑道:“笨蛋,怎么就不明白二姐的用心,算起来,咱们这个儿子不就是属虎的吗?你等着明年,我再让她送一只玉兔过来。”她顿时把脸一红,含嗔带笑地推了他一把,他却伸手过来摸她的腹部,居然道:“都两个月多了,怎么肚子还不大?”

 平君被他说的忍不住笑“你急什么,我母亲说了,一般要四五个月才会显出来呢。”

 他就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突然站起来,双手朝着她的身下一抄,竟将她连同棉被都团团地抱在怀里,吓得她叫了一声,身子腾空而起,头一偏,就靠到了他的口,慌道:“你干什么?又要发疯么?”

 虞昶轩稳稳地将她抱在怀里,低着头笑道:“我想抱抱咱们的儿子。”

 平君笑嗔道:“有你这样抱儿子的吗?快放我下来。”

 虞昶轩笑道:“放心,我手稳得狠,摔不了你。”他抱着她飞快地原地转了个圈,平君慌道:“快放下我,我头晕。”他这才弯下,小心地将平君重新放在上,又将被子给她盖好了,自己了军装外套,连同军帽都随手扔在了一旁的沙发上,也跟着靠在上将她搂到了自己的怀里,轻声笑道:“平君,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我跟你保证,将来我有的所有一切,都是他的。”

 平君笑道:“刚才你说抱抱咱们的儿子,你怎么知道就是个儿子?”

 虞昶轩就又伸手去摸她柔软的腹部,笑道:“他跟我说的。”她便赶忙将他的手推开,笑着瞪了他一眼道:“好好说话,不许动手动脚的,凭什么你说儿子就是儿子,我就偏喜欢女儿,偏要生个女儿。”

 虞昶轩竟然略微踌躇了一下,又不想拂了她的意,半天才道:“女儿…女儿也好的,不过要长得像你一样好看…”他那语气顿了顿,又贴到她的耳边仿佛是劝慰一般地道:“毕竟是咱们的第一个孩子,还是个儿子好些,将来他就能带着小弟弟、小妹妹一起玩,那多好。”

 她又是抿一笑,就静静地听着他说,不知不觉地就把手放在了他的手心里,他的手上有多年练磨出来的茧,摸上去硬硬的,却让人有一种很踏实的感觉,于她来说已经熟悉到了极点,她习惯了与他这样的耳鬓厮磨,他忽然道:“平君,你可要好好记得我是谁。”

 她就轻声笑道:“你是虞昶轩。”

 虞昶轩一听这话,转身就把她轻轻地到了身下,他怕伤着她,用双臂将自己略略地撑起一些,低头凝视着她秀美的容颜,乌黑眼睫下那一双明若秋水的眼睛,温柔地笑道:“错了,我是孩子的父亲,是你的丈夫。”

 她躺在枕头上,心中不地暖起来,还是不好意思正视他的黑瞳,把头轻轻地一转,看着一侧,只是柔软的角轻轻地扬起一个微笑的弧度来,他却不依不饶地道:“你说是不是?是不是?”

 他又伸手来呵,她边躲边笑,笑得渐渐连气都不过来,忽地肩膀一暖,是他俯下身来将她抱在怀里,抱的很轻,她还是慌着道:“别闹…小心…小心咱们的孩子…”虞昶轩笑了一声,侧过身来将平君抱在怀里,道:“过一阵子等我四姐瑛宣就从国外回来了,我父亲平里最疼六妹,最听四姐的,我领着你去见我父亲母亲,再加我二姐在旁边说话,给你一个名分,绝对不成问题,最多我再叫我父亲收拾一顿。”

 她自怀孕后,总是睡不够,这会儿躺在他的怀里,听着他说话,那眼睛就不知不觉地闭上了,他还在说话,一低头却见她呼吸均匀地睡着了,那一张莹白的小脸靠在他的口,竟是无限安稳的模样,她终于接受了他。

 虞昶轩只觉得心中畅快极了,他此时拥抱的,就是他最爱的女人和他最爱的女人将要为他生下的孩子,这种幸福感竟是如此的真实,相比之下,曾经那些依红偎翠、声犬马的日子竟轻飘得宛如尘埃一般,淡得连痕迹都留不下,他只想将她抱得更紧些,她头发的香气幽幽地飘进他的鼻息里,他缓缓地低头靠在她的耳边,柔声道:“平君,我爱你。”

 她靠在他的怀里,闭着眼睛,睡得如孩子一般香甜,他侧卧在那里,动也不动一下,生怕惊醒了她,卧室里静的只有他与她的呼吸声,绿绸罩的小灯笼着晕黄的暖光,这一片蜡照半笼金翡翠,麝香微度绣芙蓉的美境,他凝望着她宁静的睡容,忽然觉得,这世间,竟再也没有什么会比这一刻更好了。

 他只要这一刻,长长久久,生生世世。

 到了六月中旬,金陵地处偏南,正是百花盛开的季节,时值下午四点,陆军部里也是静悄悄的,顾瑞同从走廊里走过来,手里拿着几份卷宗文件,一直走到了虞昶轩的办公室外面,两个卫戍站在门的两侧,见到顾瑞同,立即立正敬执礼,顾瑞同点点头,伸手敲了敲门,得到了应许之后走了进去。

 一进去就见到虞昶轩端坐在办公桌前,神色颇为严峻地看着一张报纸,他不用去猜就知道肯定是《名报》,虞昶轩看到顾瑞同走了进来,便把手中的报纸随意地折了折,扔给顾瑞同,才端起一个青花枝莲纹茶盏,喝了一口茶,淡淡道:“江学廷如此找死,我也是没什么办法了。”

 顾瑞同展开那一张报纸,就看到报纸首页用大字号登出来的一首诗,正是:江北兵戈相接,江南犹唱盛世歌。龙城飞将成笑谈,夷人已过玉门关。娇娘虞姬美红妆,西楚霸王沉帝业。可叹岳家满江红,撒却奚水血泪狂。

 虞昶轩道:“父亲怎样处置的?”

 顾瑞同便上前一步将一张批文放在了虞昶轩的面前,道:“钧座早上下的令,《名报》停刊并且罢了江学廷南明军校学务委员的职务,刚又打了个电话过来,说是怀疑这些人中有心怀不轨、妄图挑时局之人,不可不防也不可不察,命令咱们出动宪兵队,立即将相干人员予以逮捕。”

 虞昶轩一听这话,略略沉道:“我父亲要发起怒来简直谁也拦不了,只是这江学廷是牟家的人,现在牟陶两家已是一派,势力今非昔比,父亲这样之过急,只怕怒了牟家,要授人以柄!”

 顾瑞同道:“钧座向来最恨这些个动不动就群情愤的文人,认定是空谈误国!”

 虞昶轩就点点头,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斜飞入鬓的两道浓眉却是紧紧地锁在了一起,手握着一个打火机,在桌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顾瑞同看他脸上有着几分犹豫,他自然是知道虞昶轩在担心些什么,便道:“五少,不然…”

 虞昶轩就把那打火机往旁边一弹,淡淡道:“就按父亲说的办,抓!”他拿起钢笔在那批文的右侧迅速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再将笔盖重新转上,那笔盖在他的手指间飞快地旋着,很快就重新旋在了钢笔上。

 晚上八点多钟,花雕隔扇一侧罩着杏红色百褶绸叶的落地灯大开着,平君穿着件宽大的织锦缎素旗袍,踩着软软的拖鞋,静静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往雍正官窑描金花瓶里着几枝风铃草,好后稍稍地摆弄了几下,才刚要喝口茶,就听到外面传来一声“叶小姐,你现在不好喝茶的。”

 叶平君就转过头去,瞧见秋珞风风火火地走过来,换了她面前的茶盏,另换了一杯玫瑰调的水,笑着道:“叶小姐现在是有身孕的人,若是有个什么闪失,五少定是先要了我们这帮下人的命。”

 叶平君笑道:“才三个来月,哪里就那么容易有闪失,你们这样慌慌张张的,我干脆到上去躺着不要下来好了。”

 秋珞笑道:“我倒还巴不得叶小姐就乖乖地躺着不要动了呢,刚才看你一直睡着也不好叫你吃晚饭,正好这会儿你也坐起来了,我扶你到餐厅里去吃点东西吧。”

 经秋珞这样一提醒,叶平君这才觉得有些饿了,就站起来,也不用秋珞来扶,自己走到餐厅里去,就见餐桌上已经摆上了几道菜,正是一味清炖云腿,一盘成宝塔形状的香酥,又有一盘切好的桂花鸭,旁边还放着一碟凉拌小黄瓜。

 叶平君刚一坐下,秋珞就端来了一碗红粳细米粥,也是她刚刚凉好的,一直放在叶平君的面前道:“中午的时候就听叶小姐说想吃粥,这红粳米补血气,你多吃一点。”叶平君就笑着接了,却只就着旁边的一盘凉拌小黄瓜吃,才吃了半碗,就觉得有些顶胃,竟就了,就听餐厅的西式拱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并且隐隐地有说话的声音,平君知道这定是虞昶轩回来了,也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却听到小丫头清脆地回道:“叶小姐正在餐厅里。”

 平君端着那碗粥,低头就是一笑,两腮显出小小的酒窝来,那熟悉的脚步声朝着这边过来,果然就是虞昶轩走进来,看她正在那里吃饭,便笑道:“好啊,我不在家,你就在这里吃好东西。”

 平君笑道:“你当我是小孩子么,趁你不在还要偷吃?”

 虞昶轩就了外套,秋珞过来接了外套和武装带,另有小丫环打了热巾把子来递给他,虞昶轩拿着热巾擦了擦手,她闻到他的身上有着淡淡的酒气,就道:“你在哪里喝的酒?”

 虞昶轩道:“到李伯仁家里去吃‮花菊‬火锅,喝了几杯。”

 平君就微微地笑了一下,低下头舀了一勺粥,却也不吃,又把勺子放回到了碗里,虞昶轩就坐在她身边,见她这样,笑道:“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们家人,那我以后少去还不成?”

 平君就把那粥碗朝前推了下“你们若是有公务上的事儿要谈,那你就去啊,难道我还要拦你做正事。”虞昶轩笑了一笑,便转了话题,道:“这才吃了半碗,怎么不吃了?”平君道:“我这会儿也不想吃了,这粥熬得好,你喝了酒,喝一点粥暖暖胃吧。”

 虞昶轩就点头,平君对一旁的秋珞道:“再去盛碗粥。”虞昶轩道:“不用,反正我也不饿,把你这半碗吃了就行了。”平君回过头来,就见虞昶轩已经端了她剩下的半碗粥,才吃了几口,平君望着他就是一笑。

 虞昶轩道:“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平君摇摇头,仍旧笑着,用筷子夹了片云腿给他,虞昶轩道:“你明天要做什么?”平君说:“本是和瑾宣姐姐约好出门的,不过瑾宣姐姐刚打了电话,说泽宁生病了,她不开身,明天就得我自己到“蒋记”去取上次订做的旗袍了。”

 虞昶轩本有些担心,但看她笑的样子,知道她也是难得出门一次,也就不忍心拒绝,只说:“那要多叫几个侍卫跟着。”

 平君在这一方面向来都是听他的,便笑一笑,点着头应了。

 第二天,平君就带了秋珞去“蒋记”去取早先订好的旗袍,汽车就停在了“蒋记”的外面,平君心中不太喜欢这样的排场,便说自己进去取衣服,用不着侍卫跟着了,只领着秋珞进了“蒋记”的门,那“蒋记”的老板对于虞家的二小姐瑾宣这样的大主顾向来都是记在心里的,对跟在瑾宣身边的平君自然也是忘不了,一见平君进门,就满脸笑容地走上来,先请平君坐下,才叫了伙计上楼去拿衣服,自己又用亲手沏了莲心茶,装在青花瓷茶盏里端过来,因平君绾着头发,便口称:“少请喝茶。”平君见他这样客气,不好推让,便双手接了喝一口,笑一笑,才把茶放下了。

 叶平君就见柜台上放着一个小酒盅,她闻着那味道,忽然笑道:“那是三白酒吧?老板是乌桥过来的?”

 这三白酒正是乌桥的特色米酒,老板一听就乐了“少也是乌桥人?”

 叶平君就笑道:“我以前在乌桥住过,而且曾经家里还有一个同住的老妈妈也是乌桥过来的,她就经常酿这个三白酒,我可是从小闻到大的,乌桥的白兰花是漫山遍野的,开起来像雪海一般,美极了。”

 老板就笑道:“乌桥离金陵这样近,少若是想去,叫了家里的汽车,两三个时辰就到了,什么样的美景,还不都让你看个够了。”

 平君就笑,忽听得外面街上一阵喧哗之声,紧接着,就是杂乱的脚步声,人影窜,突然就是一声响,把平君吓了一跳,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那老板顿时也变了脸色,指着门旁的伙计道:“快快,先关门。”

 伙计就扑上去关门,还没等拉上门拴,呼啦一声,就有两个人破门而入,犹如土匪强盗一般地直闯进来,叶平君先被吓得朝后退了一步,定睛一看,骤然间就是面容雪白,魂飞魄散,就见闯进来两人中的其中一个,正是江学廷。

 江学廷骤一见平君,更是震惊万分,不知不觉竟往她这边踏上几步,但马上被同伴扯住,喊了一声“后面追上来了,上楼。”那同伴一扯江学廷竟未扯动,就见江学廷竟然怔怔地站在那里,他便大喊一声“江先生!”

 江学廷这才回过神来,被那人揪着往楼上闯,但终究耽误了功夫,后面跟着闯进来四五个提警械的宪兵,气势汹汹犹如要吃人一般,为首的一个一眼就瞅见了往楼上奔的江学廷二人,二话不说拔

 只那一瞬,平君就觉得整个脑海都白了,只凭着身体的本能反应,竟上前来猛一撞那开宪兵的手臂,用了那样大的力气,那宪兵没站住,直接撞到了一旁的门板上去,一打歪,直接打到了斜对面的试衣镜子,就听“哗”的一声,整个镜子被打碎,哗啦啦碎了一地,而江学廷和另外一个人已经跑到楼上去,其余的宪兵就奔上去追,那被平君撞开的宪兵震怒万分,冲上来对着平君就是一脚,怒骂一声:“臭娘们,活得不耐烦了,他妈的敢挡老子的!”

 那一脚正踢在平君的肚子上!

 平君的身体朝后飞出“哐”地一声撞倒了一旁的椅子,秋珞惊骇地喊了一声“叶小姐…”她上前来扶平君,平君已经是面如死灰,紧紧地捂着肚子,口不能言,就见那冲上楼的几个宪兵跑下来对另外一个道:“蔡队长,姓江跳窗逃了。”宪兵队四队队长蔡伏虎然大怒道:“妈的,追了两天又让他给跑了,出去给我追!”

 那些宪兵就冲了出去,蔡伏虎转身便走到在地上搐成一团的叶平君面前,伸手一把揪起了叶平君的头发,将她扯起来道:“你个臭娘们,害老子又丢了一个立功的大好机会,我今儿就要了你的命!”

 平君气若游丝地捂着肚子,额头上有豆大的汗珠往下滚着,她使劲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就听得一旁的秋珞跪在地上哭着求道:“求你别动我们家小姐,我们家小姐有了身孕,你不能碰她,求求你大恩大德…”

 蔡伏虎就冷笑一声,道:“有了身孕?那就更好办了!”抬脚照着叶平君的肚子又是两三记,这次更是往狠里踢,一脚比一脚狠,叶平君面如死灰,喉咙里都是腥气,只觉得那仿佛是将什么东西从自己身体里剥离的痛让她恨不得当场死过去,眼泪毫无意识地往下滚落,耳旁轰轰隆隆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她死命地张嘴,秋珞的哭喊覆盖了她的声音,秋珞不停地喊:“你别动我们家小姐…求求你,放过我们家小姐吧…”

 吓得跪在一旁动也不敢动一下的老板忽的一声喊“血!血!…”就见鲜红的血从平君的旗袍下面缓缓地了下来,很快便在地面上凝聚了一大摊血迹,平君蜷缩着身体搐着,蔡伏虎出两排黄牙,弄出了个下作样子来,涎笑道:“这个掉了更好,哥哥我就跟你生一个,就当还了你!”对准她的腹部又是一脚,那老板看不下去,冲上来死抱着蔡伏虎不让他再往前,道:“军爷,可别踢了,这是个人命啊!”秋珞还在哭,念着那几句“饶了我们家小姐吧,求求你…”那老板见叶平君如此惨状,已经是顾不得自己,死命地抓住了蔡伏虎,大声地喊道:“军爷,您快住手吧,别的不说,这位少是跟虞家有关系的,她跟虞家的二小姐…”

 他只才说出一个“虞”字来,那蔡伏虎陡然就僵在那里,眨眼间就从凶神恶煞变成了木雕石塑,叶平君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眼前忽然一阵阵发黑,无法挣脱的痛楚再将她的意识拼命地往下拽,她挣扎着张开干裂的嘴,发出轻微的声音。

 “…虞…昶…轩…”

 冰冷的眼泪从她的面颊上纷纷地滑落,剧烈的疼痛让她的身体一阵阵地搐着,紧紧咬在一起的牙齿不住地咯咯作响,他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他说,平君,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我跟你保证,将来我拥有的所有一切,都是他的。

 她的头无力地偏向一旁,凌乱的头发贴俯在冰冷惨白的面孔上,身体渐渐地变轻了,眼前更是一片漆黑,周围的温度渐渐地凉了下去,只有温热的血从她的身体里出去,带着一个小小的生命…出去…

 金陵的梅雨季,阴冷凄清,气直浸到人的骨子里去,就听得淅淅沥沥的雨水打着枫台的松柏枫木,一阵响,雨水打落了庭院里大片的夹竹桃,零落了一地的粉花瓣,就连池塘里的荷花都散落了几片,而靠墙向而生的白玉簪,那一抹绿之上更是蒙着一层雨雾,一层寒意。

 六组侍卫长冯天均回到顾瑞同的办公室,就见顾瑞同脸色阴沉地站在落地窗前,一只手里端着一杯茶,冯天均道:“顾长官,那些个侍卫都关在宪兵队里了,怎么处置?”

 顾瑞同怒道:“打!往死里打!这群混账东西,让他们慎重保护叶小姐,他们竟敢私自渎职去喝酒,捅出了这样大的娄子!还想活命么?!”他随手就将手里的那一杯茶砸在了地上,冯天均都吓了一跳,就听到外面一阵脚步声,正是吴副官带着几个卫戍推门进来,都是满身雨水,吴副官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直接道:“顾侍卫长,人抓回来了,在南郊坟场抓住的。”

 顾瑞同抬起头,就见逃了一天一夜的蔡伏虎被五花大绑地推了进来,遍身是伤,一见顾瑞同,那一对浑浊的眼珠子顿时一亮,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哆嗦着喊道:“顾长官,我认得你顾长官,您是个好人,我兄弟犯事就是你给饶的,您救救我,我真不知道那个臭娘们是五少的…不是…那位少…我若是知道,就是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

 他就在那里夹不清地哀求着,顾瑞同冷着脸疾步走到他的面前去,一脚就踹在蔡伏虎的脸上,那一脚更是力道十足,蔡伏虎直接仰头栽了个跟头,呜呜地说不出一句话来,不仅下巴了臼,更是连着吐出两颗血淋淋的门牙来…

 顾瑞同踹完这一脚,抬头就对两个卫戍道:“把这个畜生东西拖去见五少!”

 就有两名卫戍上前来把蔡伏虎往虞昶轩的书房里拖,顾瑞同走在前面,一直到了虞昶轩的书房前,顾瑞同敲敲门,道:“五少,人给抓回来了。”接着把手一挥,自己扯过蔡伏虎的衣领子,一甩手便推到了书房里面去,紧接着就听到“砰”的一声响,那声仿佛就是在顾瑞同的耳边炸响一般。

 顾瑞同的心都几乎停了半拍,只见蔡伏虎双手被反捆着,以额顶地,脑浆崩裂,趴在地毯上扭曲搐着,渐渐地,便有大片的血迹从他的额头下面出来,虞昶轩站在沙发前,手举着,对着蔡伏虎的身体“砰砰砰砰”又是连着四,顾瑞同忙就奔上去将虞昶轩的手臂举高,道:“五少,够了!”

 他将虞昶轩的手臂一抬,就听到又是“砰砰”两,虞昶轩的手指死死地扣在扳机上,最后两发子弹将一对哥釉粉彩皮球花狮头大花瓶击个粉碎,顾瑞同这回死死地按住了虞昶轩的胳膊,连声喊道:“五少,人已经死了。”

 仿佛是一把尖锐的刀,一下子便捅到了他的口里去。

 虞昶轩死紧地握着手,呼吸紊乱急促,喃喃地念了声,那一声出来便透着绝望的寒意“死了…”

 他握的手臂的笔直,目光里是针尖一般幽邃的冷,医生也对他说,孩子死了!就好像是有一拳重重地朝他打来,他简直连还击的力气都没有,怎么可能就死了?他那么重视这个孩子,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他甚至兴致地为这个孩子设想好了未来的一切,他深信这个孩子是他和她幸福的开始…

 没有人会想到,他到底有多爱这个孩子!那是他与她共同的血脉!

 但是孩子死了。

 虞昶轩僵硬地站在那里,脊背绷得笔直,就仿佛是随时都要绷断一样,太阳暴出青筋来,突突地跳着,双手都攥成了死死的拳头,眼眸里出仿佛要噬人一般的火焰,顾瑞同看着他的样子,也不住胆战,叫了声“五少。”

 就听到一声门响,是侍从押了秋珞进来,秋珞一进来就看到了蔡伏虎惨不忍睹的尸体横陈在地毯上,当场吓得‮腿双‬抖如如筛糠,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她也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带来,心里早就准备好了说辞,当即在那里哭道:“五少爷,您饶我一命,我真没想到叶小姐会为了江学廷扑上去挡这个人的,我拦不住叶小姐,我也求他放过叶小姐了,可是他简直就是疯了…”

 她这话还未说完,就听到“啪”的一声,是虞昶轩将那一支打光了子弹的手砸到了墙上去,目光雪亮如电地看过来,秋珞吓得立时住了口,顾瑞同皱起眉头,看着秋珞道:“秋珞,我问你,当时叶小姐身受重创,口不能言,你完好无损,为何不立刻报出五少的名字来?!”

 秋珞泪眼婆娑地看着顾瑞同“顾长官,我说了,我说了五少的名字,他不听…”

 顾瑞同便哼了一声,指了指蔡伏虎的尸体,道:“刚才蔡伏虎就在这里向五少招了,你从头到尾就没说一个‘虞’字,不然就是给他天大的胆子,他也不敢对五少的人行凶,你还真以为死无对证了么?!”

 这一句话当即堵住了秋珞的所有说辞,秋珞魂飞魄散,惊慌失措地跪在那里,目光透出惊骇来,半天转向虞昶轩哀求着哭道:“五少爷…”

 虞昶轩就面窗站着,窗外的夜浓重,他那脸色仿佛是被阴影噬了,愈加的铁青起来,只对顾瑞同冷冷道:“拖出去毙了!”

 “五少爷!”秋珞全身颤抖犹如筛糠,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虞昶轩脸色阴沉可怕,转头就大步走出去,他走的飞快,竟仿佛是横冲直撞一般,一路就到了楼上的卧室,抬脚将那门一踹,门板“哐”的一声就甩到了一旁的墙壁上,把端药的小丫环吓得一个瑟缩,几乎打翻了药碗。

 虞昶轩缓缓道:“都出去。”

 他那声音很低,仿佛风雨来一般的沉静,几个在这里伺候的丫环忙就低着头走出去,平君软软的靠在头,她还在发着低烧,脸色雪一般的白,长发凌乱地散落在枕边,无力地睁开眼眸看了他一眼,便有两行泪顺着面颊滚落下来。

 虞昶轩一步步地走过去,他终于站在前,看着已经虚弱到极点的她,摆放在旁的绿罩小灯的光线映照过来,照得她的肌肤更是没有了血,苍白到近乎于透明,他望着她,眼瞳里是一片幽黑的冷。

 虞昶轩伸手一把便把她从上扯了起来,她仰着头,长发散地垂下去,他心里面便仿佛有一把火,摧枯拉朽般地要把一切都燃尽了,他一字一字地说:“叶平君,你听好了,伤害你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她脆弱如一缕烟般,灯光下她的肩膀更是单薄如纸片一般,他的目光里透出彻寒的冷,近乎于残忍,手指停留在她的颈项,口气咄然冷酷“但是,伤害我孩子的人,我也一个都不会放过!包括你。”

 平君慢慢地睁开眼睛,眼泪一颗颗地顺着眼角落下来,她吃力地说道:“你杀了我吧!”

 他脸色一沉,扼住她的脖子,一手便将她按在了枕头上,她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脑袋几乎要痛得炸开,呼吸骤然变得急促痛苦起来,他愤怒得几乎要发疯“我真想杀了你,我真恨不得杀了你。”他死死地扼住她的脖子“就为了那个一文不值的江学廷,你居然毁了我的孩子,你害死了我的骨!江学廷的命难道比这个孩子的命还要重要吗?!你好狠的心!”

 她把眼睛一闭,止不住的眼泪沁入柔软的枕面里。

 他望着她满是泪水的脸,竟忽然冷笑“我知道你是故意的,你心里咬牙切齿地恨我,你故意要这样对我,这个孩子就是你报复我的工具,你就是要弄死他来折磨我!”

 她猛然睁开眼睛,身体剧烈地抖起来,她看清了他眼中那仿佛火焰一般燃烧起来的仇恨,仿佛是要将她噬一般的痛恨,他用那样的话一句一句来剜她的心,她张开嘴,费力地说道:“这是我的孩子,我不会害他…”

 他烈地打断了她“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你为了江学廷杀了我的孩子!”

 眼泪从她的眼眸里珠一样地往下抛,她显然激动起来,两腮烧得通红通红的,她看到他脸上愤恨的嘲讽,她费力地呼吸着说:“你不能这么折磨我,我没这样想过!”

 他怒不可遏“可你这样做了!”

 她的手指哆嗦着,角扬起一个凄婉的弧度,她知道她怎么说他都不会相信,她只觉得万箭穿心一般地痛楚,她真的绝望了,只低不可闻地说了一句“你放开我。”

 他定在那里,混乱激动地息着,但终于还是慢慢地放开手去,就在他放开她的一刹那,她却拚尽全力从上挣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冲向阳台。

 落地窗骤然被她推开,冰冷的雨丝扑面而来,她单薄的身体几乎瞬间就被那阴冷的风吹了回来,她顶着风往外冲,就要往下跳,她要让他知道,她有多爱这个孩子,她情愿跟这个孩子一起死!

 她的肩膀骤然一紧,是他一把就将她拽了回来,她使劲地往外挣,他真的怒到癫狂,一巴掌就甩在了她的脸上,她虚软的身体随着那一巴掌倒了下去,寂静无声地跌落在地毯上,嘴角沁出鲜红的血丝,再也动弹不得了。

 窗外是噼里啪啦的雨声,冷冷的雨丝直扫进来,两扇落地窗大开着,厚重的窗帘都随着风飞了起来,她蜷缩在地上,犹如受伤的小兽一般地抖着,她已经被折腾到了极限,筋疲力尽,再也没有了半点生气。

 那房间里寂静得仿佛一切都死去了,只有窗外的风雨声一波波地过来,浓重的夜铺天盖地下来,仿佛是一个幽长的永远也醒不过来的梦魇,他长久地看着她,乌黑的眼眸里泛出痛楚的绝望,竟是蒙着一层润的水雾,有温热的体似乎就要涌出他的眼眶来,他的嘴角都在哆嗦搐“叶平君,我本来想娶你的,你却这样对我。”

 她寂静无声地趴在被雨水溅的地毯上,睡衣的一角随着风起起伏伏。

 分开两边的落地窗门被风吹着,一下一下地撞击在阳台两侧雕花栏杆的沿壁上,发出喀拉喀拉的声响,宛如是骨髓被一点点捏碎破裂的声音,只叫人心中一阵阵的发寒,他转过头去,看着乌黑的天际,紧绷的身体无声地晃了晃,口仿佛是被重石住,直让人不过气来,连呼吸都是割心裂肺的刀子。

 他终于说:“你走吧,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连着下了几天的雨,这一天下午才晴了那么一会儿,到了傍晚又起来,六妹琪宣刚从学校回来,在官邸的门外下了车,才下来走了几步,穿在脚上的一双小雨靴上都是泥泞的雨水,她进了大厅,更是在地毯上踩了一路的小脚印,便站在原地跺跺脚道:“这样的雨天真是讨厌,小梅,拿一双新鞋子给我。”

 往常里若是她这样叫了两声,必定早就有男女仆人抢着出来了,今却十分奇怪,楼上楼下的竟是半点声音都没有,好像这大宅子里的人都一下子哑了一般,琪宣刚要嚷,就见丫鬟小梅拿了一双软缎面绣花鞋从偏厅里一路跑来道:“六小姐,穿这双鞋子罢。”

 琪宣坐下来换了鞋子,道:“怎么静悄悄的,出了什么事儿?”小梅就咬咬指头,竟是面有悸,小声地道:“不得了,老爷今天下午也不知道怎么发了那样大的脾气,把五少爷打晕过去了,听里面的丫环说,五少爷都成了血人了。”

 琪宣一听这话,脸一下就白了,她虽平时最喜欢和五哥吵架,但在感情上,竟是与五哥最亲,当即差点掉下眼泪来,连声喊着“五哥、五哥…”一路跑上楼去,就见虞昶轩的房间外围的全都是医生护士,她就要往里冲,被二姐瑾宣一把拉回来,对她道:“先别过去,那边正诊治呢,你别过去添乱。”

 琪宣被瑾宣一路拉回了北面厅,就见大嫂敏如陪着虞太太,虞太太坐在沙发上浑身哆嗦着掉眼泪,副官吴作校在一旁说道:“…本来钧座就是问五少为何毙了宪兵大队四组队长蔡伏虎,其实五少找个理由搪一下也就好了,谁知道五少竟是句句硬顶,钧座的脾气更是…夫人您不在,我们根本拦不住,五少后来被打得跪都跪不住了,钧座也是心疼,就要停手,可是五少这个时候竟然说出一句…”

 虞太太抖着声道:“昶轩说了什么?”

 吴副官就满脸难,断断续续地道:“五少居然还要硬顶,说出了钧座当年的燕门山一战,说钧座当初…无信无义,卖友求荣,换得今的加官进爵,说…干脆打死他,虞家就该断子绝孙…”

 吴副官还没说完,就听虞太太“啊!”了一声,当即哆嗦道:“昶轩这是疯了,明知道燕门山是他老子的死,十几年来没人敢提半句!他…他真是要找死…这个糊涂东西,真是要了我的命了…”

 一旁的琪宣就靠在瑾宣身上,吓得哭起来“五哥这是干什么呀?他干吗要跟父亲这样吵呢?”瑾宣就攥了攥琪宣的手,眼圈也是红的,道:“六妹,母亲已经很难受了,你别哭了。”

 虞太太正在这边哭,就听到一名侍从官过来道:“太太,五少睁开眼睛了。”虞太太忙就从沙发前站起来,究竟是起来的太猛,竟是一个趔趄,瑾宣和敏如赶紧上来扶住虞太太,就往虞昶轩的卧室走去。

 卧室里更是死寂无声的,护士和侍从官都站在一侧,戴医官看到虞太太,就将听诊器从耳朵上下来,叫了一声:“虞太太。”虞太太看见侧的柜子上竟是一大团一大团带血的纱布,那眼泪更是止不住,到了边,哭着叫了一声“昶轩…”

 虞昶轩昏沉沉地躺在上,微微地睁了睁眼,那眼瞳里的光竟是散的,仿佛不认得人一般,又糊里糊涂地把眼睛闭上了,他浑身是伤,不能盖被,只拿了轻薄的毯子软软地覆了一层,而出外面的胳膊全是青紫,肿得老高,竟是个皮开绽的模样,更不消说别处了,虞太太大恸,几乎要昏厥过去,要被瑾宣和敏如架着才站得住,戴医官在一旁对瑾宣道:“还是先把你母亲扶出去罢。”

 瑾宣点点头,和敏如一起扶虞太太出去,就听得虞昶轩忽然含糊不清地发出细微的声音来,瑾宣吓了一跳,虞太太却没听清楚,就慌道:“昶轩说什么?”瑾宣忙就道:“呻了两声,倒不像是说话。”

 琪宣在一旁道:“好像是说…什么军的…”

 瑾宣道:“这是还挂念着陆军部的事儿呢。”她这样敷衍过去,一旁的敏如就擦着眼角的泪,道:“我倒觉得像个人名。”瑾宣就挡住了敏如的话,道:“恐怕不是,大嫂和咱们都听得真,他念的可是什么君,却不是君什么。”

 敏如把嘴一撇,就要说话,对于她们姑嫂之争,虞太太早就是若观火,这会儿心烦意,便谁的面子也不给了,皱眉道:“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在这里费这些心思,都给我闭上嘴罢。”

 这话就按住了瑾宣和敏如的话头,她们都一起陪着虞太太到北面厅,瑾宣让琪宣和敏如在那里陪着,自己存了个心思,从北面厅走出来,见副官吴作校还站在楼梯口那里,便走过来低声音道:“这是怎么了?昶轩和平君出了什么事儿?”

 吴作校道:“这个…二小姐得去问五少。”

 瑾宣就咬咬牙,恨道:“他现在那个样子让我怎么问,你去看看你们家五少,还想着那个女人呢,你快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他这样糊里糊涂的,若是说出点什么不该说的梦话,叫我母亲听到了,我还能给你们搪。”

 吴作校见不能隐瞒,便把十几天前在枫台发生的事儿一五一十地说了,瑾宣当然是一脸震惊的模样,半晌道:“竟有这样的事儿,那平君现在人呢?”吴作校就道:“走了,我们一开始还以为叶小姐去了东善桥她母亲那里,后来顾侍卫长派人去探查,竟发现东善桥的宅子里也没了人了,她和她母亲竟都走了。”

 瑾宣更是怔在那里,半晌道:“昶轩怎么说?”

 吴作校道:“五少从叶小姐走了以后,就回了官邸这边,再没提叶小姐的事情,我们也不敢说,都以为他把这事儿给忘了,可谁知今天就出了这么一个…”

 瑾宣听得这半天,才明白了今这事儿的前因后果,这会儿就替弟弟心酸,更是心痛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只从肋下的旗袍扣子上出一条手绢来,擦擦泛泪的眼眶,站在那里低声说道:“他没忘,他这辈子好容易认真了这么一回,他怎么可能忘得了。”

 虞昶轩这一身的伤,直到将近半个月才能下走动几步,伤势才稍稍好了一点竟就回了枫台,虞太太拦都拦不住,没办法只好依从了他,戴医官就每到枫台来给虞昶轩换药,再回官邸向虞太太汇报。

 才下了些雨,房间里的窗户开着,墨绿色的洋式窗帘就在那里随风吹拂着,一阵热风一阵凉风地替,吹在人身上,只让人一阵阵地烦躁。

 虞昶轩躺在上,定定地望着窗外,窗外的景物却仿佛是蒙了一层雾,渐渐的很不清晰,乌瞳里的目光仿佛是散了一般,他觉得冷,从心里往外散发着的冷,窗外的光照到乌木格子上,支离破碎的。

 黄花梨木梳妆台上面挂着一面回文雕漆长镜,他仍然记得她对镜梳妆的模样,就像是他们最初的那一夜,他从睡梦中醒来,就见她临着月光坐在梳妆台前,慢慢地梳着长发,洁白的手指拂过乌黑的头发。

 他叫她的名字“平君。”她默默地把头转向他,双眸里氤氲着润的雾气,他轻声对她说:“我一定会好好待你。”

 枕面上似乎还残存着她的香气,幽幽的,恍若盛开的玉簪花,他想起与她在一起的每一夜里,她孩子般蜷在他的怀里,长长的眼睫贴伏在柔白的肌肤上,呼吸均匀地睡着,他沉醉痴于这样的香气,他长久地凝视着她的睡容,却生怕惊醒了她,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他那样爱她。

 房间里一片寂静,门外传来几声轻轻的敲门声响,顾瑞同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五少,找到叶小姐了。”

 傍晚的时候,他在南门的一处花厂子外面看见她。

 她走过来的时候手里端着一小盆白山茶花,很小心翼翼地捧着,旁边跟着她的是白丽媛,总是笑嘻嘻地要伸手去摘那开得正好的山茶花,她一面护着山茶花,一面躲着白丽媛,脸上是温柔安静的笑意。

 他坐在车里望着她,一旁的侍从官报告道:“叶小姐的同学中有一个叫白丽媛的,父亲是明德女中的校长,帮着叶小姐开了一个小花店,就在前面的巷子里。”

 他低声道:“她在笑。”

 侍从官茫然了一下,不明白他想要做什么,疑惑地道:“五少…”

 他看着她的背影渐渐地远去,宽阔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天边是一片灿烂的晚霞,空气温暖得仿佛是在身上的棉被,一切都恍惚的像一个梦,他慢慢地向后靠在车座的椅背上,轻声道:“不要去吵她。”

 他总归还是会回来找她,只不过不能是现在。

 金陵的梅雨季很快就过去,盛夏、金秋飘香、冬雪严枯,时光荏苒,转眼就是又一年冬季来到,这一年天气极冷,才十二月初,竟就下起雪来,金陵的气温较北方稍高,雪珠还未落地就变成了水珠,更是冷的刺骨。

 陶公馆内,大小姐陶雅宜穿着件黑呢斗篷,只在翻领处显出一条宝石金链,斜斜地挂到另一侧,这也是金陵政府官家太太最时髦的装束,陶雅宜嘴上涂着猩红的胭脂,正是巴黎这一季新拟的“丝”这会儿稳稳地端坐在一张西洋软椅上,不疾不许地道:“如今江学廷非比往昔,我公公认了他当义子,他就算是牟家的人,现在又当了政府的宣传部长,前途不可限量,他对你也是不错的,你怎么人家一来就是一个大白眼,你若不嫁他,你还要嫁谁去?”

 归国休假的陶紫宜站在一旁不耐烦地一下下拉着珍珠帘幕,昂首道:“我就跟你实话实说,我就是要做虞家的五少!”

 陶雅宜怒道:“胡闹,你也不想想,如今楚家后继无人,终究没有做大的机会,将来必是虞牟两家争天下,我既然嫁了牟家,你就别想着虞家的五少了,难不成咱们陶家统共两姐妹,竟是虞家一个,牟家一个,你让父亲到时候站在哪一边?”

 陶紫宜便把头一甩,转身走到一旁的钢琴前坐下,一个键一个键地敲着,赌气道:“父亲想站在哪一边站在哪一边,我不管。”

 陶雅宜一听她这话就上火,当下站起来指着她大声斥责道:“你是不能管,就算你想嫁给虞昶轩,也要看虞昶轩能不能从前线活着回来,他从秋初领军上了前线与萧北辰打到现在,十战九败,如今被萧家军死死围住,虞家这次栽在江北萧家的手里,真是颜面扫地,你还指望他能反败为胜么?!”

 陶紫宜的眼泪立时就出了出来,双手使劲地往钢琴上一砸“轰”的一声,自己转过头来,一面哭一面嚷道:“我不许你这样咒他,他总是要回来的,我谁也不嫁,我回英国去,不淌你们这浑水总可以了吧。”

 陶雅宜真是被气得发抖,气急反笑道:“二妹说的真轻松,我们这里是浑水,可惜了你这样的干净人,你怎么不想想我,我为了咱们陶家,我连牟家那个傻儿子我都嫁了,你倒好,跟我在这里哭天抹泪,你有我委屈?!你让我向谁哭去?!”

 陶紫宜见姐姐一急,她历来是有点娇生惯养的,竟大哭起来,转头就往门外跑,一面跑一面哭道:“我说我不回国,你们非让我回国,却原来就是算计着我,让我嫁给那个姓江的小子,他算个什么东西,自己有名有姓的,反认了别人当爹,我就是不嫁,偏偏不嫁!”

 楼下的仆人见二小姐这样穿着件单薄的衣服,脚踩着软缎绣花鞋就一路跑下来,吓得慌忙来拦,陶紫宜拼着满腹的委屈,竟一口气跑出了大厅,顺着二门一路跑到了自家的花木小院子里,她跑得太急,面就与一个人撞上,这才一怔,两人同时退后一步,陶雅宜看着眼前的人,怒道:“你是谁?”

 叶平君穿着件普通的棉裙子,淡淡地几丝刘海垂在额间,乌黑的头发在脑后编了一条长长的辫子,在发尾束了一鹅黄的绒绳,她这样的装束极其简单朴素,但一眼就可以看出不是陶家的仆人,她听到陶紫宜这样问,便笑道:“我是来送花的,你们家里的人昨天在我们花店里订了一盆玉簪。”

 陶紫宜正是火冒三丈的时候,果然就见叶平君的手里端着一盆玉簪,显然是要往花房里送的,当下就夺过那一盆玉簪花来,道:“我明明最喜欢黄玫瑰,为什么要买玉簪?连你们都要这样欺负我么?!”直接就把那一盆玉簪摔在泥地上,还恨恨地用脚去踩,边踩边气呼呼地道:“我要你的命!我要你的命!我要你的命!”

 叶平君呆呆地站在青石板上,就见那一盆玉簪转眼就被她踩得稀巴烂,只听得忽而一阵脚步声传来,原来是陶家的仆人都跑出来请二小姐进去,陶雅宜的声音也传过来,道:“这天寒地冻的,没有你这么闹脾气的,你快给我回来,有话咱们好好说还不行么?”

 就有仆人簇拥着陶紫宜走了,叶平君还站在青石板上,身边喧嚣的人声渐渐地远去,她低着头看着那一盆已经稀巴烂的玉簪花,呆了半天,就听身后有人道:“叶姑娘。”正是看管花房的老太太往这边来,叶平君满脸歉刚要说话,就听到那位老太太道:“你不用说,我都看见了,这陶二小姐…哎…”叶平君便道:“你能不能借我个小铲子?我把这里收拾收拾。”

 老太太就点头,不多一会儿就转身拿了一个花铲和小袋子来,帮着平君把花和残土收拾起来,老太太就道:“你看这花好好的,那边有个小佛堂,是专门为了信佛的夫人搭建的,旁白就种着几株玉簪,眼下虽都是枯的,你把这个花种到那里去,指不定还能活。”

 平君就点头,不多一会儿就把花埋在了佛堂旁边的花圃里,这才转身离了陶家,回了自家开在西门胡同的小花店,这小小的店面其实就是丽媛家里的,这也是幸亏丽媛的资助,才让她和母亲有了一个落脚之地。

 平君走进店里,叶太太正巧从里面的屋子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些钱币,一看到平君,就笑道:“那个大主顾又来了。”

 平君一怔,道:“他这回订了什么?”

 叶太太就笑道:“这回是珊瑚晚香玉、还有茉莉、白兰花什么的…都是些不合季节的花,真是什么贵买什么…你看,这定金给的也痛快,哦,对了,我看他这样大方,就免费送了他一串白兰花串,这一个月真是多亏他这样的大主顾照顾咱们家的生意…”平君不等母亲说完,就道:“他往哪边走了?”叶太太便往南面指了指“往那边走的,刚走。”平君听完,从母亲手里出那一沓子钱币,转身就跑了出去。

 她一路往南追着,才一过了胡同,果然就看见一辆军用小汽车停在那里,四个卫戍站在汽车的两侧,另有一个拔的青年军人背对着她,正跟一个穿西装戴礼帽的人说着些什么,那穿西装戴礼帽的人,正是每过四五天必到平君的花店里订上许多昂贵花朵的人。

 平君上前一步,一个卫戍立即向她喝道:“站住!”平君便站住了,只向那位背对自己的拔军人轻声道:“顾先生。”

 那笔的背影就是微微一顿,才慢慢地转过头来,那军帽下就是一张清俊的面孔,果然就是顾瑞同,他的手里还拿着那一串白兰花串,正是他面前的那位先生刚刚交给他的,顾瑞同看到平君,他愣了片刻,开口道:“叶小姐,五少说,不能让你吃苦头。”

 平君把眼眸垂了下来,刹那间心中转了无数种滋味,默了半晌,轻声地问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顾瑞同道:“还好,年前打新店的时候受了点伤,不严重。”他的语气顿了顿,才道:“叶小姐,五少现在…和以前不同了…”

 平君便道:“他那样骄纵,若是真能吃点亏,经些历练,也是好的。”顾瑞同业只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叶平君便走上前去,将那一沓子钱币到他的手里,笑道:“我已经离开了枫台,这些钱我不要。”

 那些钱递到了顾瑞同的手里,顾瑞同看见她的纤细手指上竟然生着一个小小的冻疮,口道:“你这手…”叶平君便用另一只手捏住了自己生了冻疮的那一手指,放在边轻轻地呵了口气,再对顾瑞同轻轻笑道:“这样就好了。”

 她说完那一句话,从顾瑞同面前转过身去,静静地朝着自己家里走,那一道纤瘦的身影依然是玉立亭亭,乌黑的辫子在她的背后垂下来,发尾的一小段鹅黄绒绳随着她的走动轻轻地晃着,仿佛是初里盛开的一小朵蒲公英。

 平君总是习惯着忙忙碌碌的,连着几天从花厂子里搬了好几盆盆景回来,将一些新办来的盆栽都摆在温暖的屋子里,做出一个满泱热闹的样子来,另将新折的梅花在花瓶里,摆放在店面的小窗前。

 这天下午,叶太太出门去了,花店里烧着小炉子,正是暖气袭人,平君就坐在店面里面的小花架旁收拾一盆荷包牡丹,她的背后就是堆得如花山一般的大花架子,那花架子正对着店门,平君正忙乎着,就听到有人站在大花架后面道:“有没有黄玫瑰?”

 平君回过头去,那大花架子略略挡住了她的视线,只是看清有个人站在那里,她笑着回答道:“有,您要几朵?”

 “一百零八朵。”

 平君一听这话,便知道这定是一个大买卖了,忙就放下壶,绕过那层花架子,向着站在空地里的那一个人笑道:“这样多,恐怕一时凑不…”她的目光才一停留在那人的面孔上,脸色刹那间便是一白,竟是朝后退了一步,就见站在店中央的那个人,穿着件浅灰色风衣,戴着皮手套,双眸温润而隐侠气,竟然是江学廷。

 江学廷骤一见平君,也是一怔,失声叫道:“平君。”他着急往她的面前走,竟然不小心踢翻了一个小花盆景“啪”的一声,就见门外人影一闪,已经奔进来两个背的卫戍,叫了一声“江部长。”

 江学廷回头扬了下手,道:“没事儿,你们出去等我。”那两个卫戍说了声“是!”立正行了一个持礼,转身走了出去。

 江学廷重新回过头来看着平君,当即情绪激动地上前来拉着她的手,眉宇间都是笑意,连声道:“我可算是找到你了,这真是笑话了,我们这样对答着说了好几句话,竟都没有听出对方来。”

 平君看着他毫无芥蒂的笑容,也跟着笑了一下,道:“就是,你还砸了我们小店里的花盆,记得要赔给我。”她从他的手里出自己的手去,转身走到一旁将那一小盆被踢翻的花收拾好,江学廷看她竟是这样平静,他却是愈加的不平静,也不犹豫,上前一步就把平君拽到了自己的怀里,激动地道:“平君,这样久的时间,你跑到哪里去了?我真是到处找你…”他也许是刚从外面走进来的缘故,身上的冷气没去,平君的身体一僵,就觉得那一抱仿佛是冻到了骨髓里,连他的声音,都仿佛是带着冷意的,他是在笑,可是平君就是觉得生疏的冷,她简直无法控制自己要从他的怀里逃出来,忽听得门外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就是叶太太惊愕的声音“学廷。”

 平君忙就从他的怀里挣出来,转过身去,叫了一声“妈。”

 叶太太的目光停在了江学廷的身上,江学廷自小没有父母,兄嫂不容,他几乎就是在叶家长大的,叶太太对他很是有抚育之恩,关切照顾一如慈母,江学廷笑道:“姨母。”叶太太已经快步走上来,抓住了江学廷的手握在了自己的手里,双眸竟是泛泪的“你这个孩子,总算是出息了…不枉我们家平君当年为了你…”平君道:“妈,你别说了。”叶太太忙就住了口,却还是不住下泪来,道:“我啊,每次做桂花糕都想起你,每次都想,学廷要是想吃桂花糕怎么办?这孩子又吃不惯别人做的…正好,我早上做了一点,我去端给你吃。”

 叶太太这样喜气洋洋地往后面的小屋子走,不多一会儿就端了一盘白桂花糕来,放在桌子上,道:“平君,给学廷倒杯茶,学廷,你坐着。”

 江学廷的目光就一直停留在叶平君的身上,竟是没听到叶太太叫他坐的话,叶太太一怔,想到学廷和平君之间只怕有更多的话要说,便也不说什么,转身掀了帘子进了里屋,叶平君从一旁拿过茶叶罐来,见江学廷还站在那里,便笑道:“你看,我母亲还没忘记你爱吃的那点东西呢,你过去坐着吃。”

 江学廷这才坐下来,从盘子里拿起一块桂花糕,却是拿起来先看了两眼,才吃了一口,又放了回去,平君站在一旁倒茶,目光只是那么略略地一闪,就把那一杯茶缓缓地放在了江学廷的面前,微微笑道:“这不是什么好茶叶,你将就着喝点罢。”

 江学廷忙就端起茶来喝了一口,道:“这怎么不是好茶?我喝着真好。”

 平君便微微一笑,继续道:“你刚才不是要买黄玫瑰,我去帮你数数,看店里有多少,若不够,再到一旁的花厂子里去帮你扎一些。”

 江学廷稍稍地顿了一下,笑道:“因有朋友开了珠宝店,所以我准备送个花篮给他。”他说完,却又抬起眼眸看着叶平君,半晌低声道:“平君,你怎么这样冷待我?”

 他终究还是问出这一句来,叶平君默然站在那里,竟望着那一整排的花架子,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江学廷放下茶杯,道:“难道我们不是青梅竹马的恋人?你如今这样对我,算什么?”

 她一下子就被问怔在那里,呆呆地凝望着那摆放了一花架子的繁花盆景,满泱泱的姹紫嫣红,眼睛里渐渐出现一片惘的颜色,握的手指无声地绞了起来,心里更是揪得慌,青梅竹马的恋人…她走了那样大的一圈,竟又走了回来,但是好像一切都不同了,就连眼前的这个人都不同了,她的手心里竟慢慢地沁出汗来…

 江学廷走过来,拉住了她的手,低低地叫了一声“平君。”

 她的眼眸里一片迷茫疏离,轻声道:“江学廷,我这两年去了什么地方,干了什么?你都不问?”

 江学廷微微一笑,伸手将她揽在了自己的怀里,无限温存地轻理着她鬓角有些散落的头发,柔声笑道:“傻丫头,我问那些做什么,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现在已经回来了。”

 她的心口忽然一阵阵地发疼,耳边竟然响起一阵阵轰轰的声响,如声,如海,那是枫台的松柏,在山风吹拂下发出的声响,她留在枫台那样久的日子,竟将这一切都印在了脑海里,他的脚步声,他身上淡淡的硝烟味道,他对她的每一分溺爱,甚至他和她差一点就共同拥有的那一个孩子…

 原来,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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