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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红锦万萼双飞蝴蝶影 谓我何
 红锦万萼,情铸姝女

 秦承煜专门在一个风和丽的周末来到贺家,贺家的别墅就在半山上,山路上种植着许多松枫柏木,又有成片的杜鹃花,如火一般绽放着,但现在还不是贺家热闹的时间,所以整栋别墅都静悄悄的,前面的院子里是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坪,石子铺的小路从草坪里延伸出来,直通到大理石台阶下面。

 门房将他领进在客厅里,不一会儿就有丫环笑嘻嘻地送茶来,他赶紧说“我是来还你们贺兰小姐书的。”但那丫环却什么也不说,依然笑嘻嘻地走了,临了扔下一句“你再等会儿,我们太太昨天出去跳舞,回来得晚,但也就快起了。”

 秦承煜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时针指向下午两点。

 秦承煜坐在那里没多久,就看到梅姨妈下楼来了,她穿着件心领软缎睡衣,出一大片雪白的脯,走起路来摇摇曳曳,轻盈无声,手里还拿着一柄团扇,扇柄上拴着杏黄的穗子,秦承煜站起来,他简直不知道该把自己的视线放在什么地方,把头低了下去,垂着眼睛道:“梅太太。”

 梅姨妈那目光电光石火一般,眨眼就把秦承煜从头扫到脚,她想难道就是他送给了贺兰那件披风?那披风十分华丽,想来他也确实能拿得出来,这位“太子爷”来邯平也没几光景,贺兰也不过是那天招待招待了他,竟能对贺兰出手如此阔绰,难道是真成了男女朋友,但这也未免太快了些,打闪电么?

 秦承煜被审视得浑身不自在,将那一本《哈姆雷特》拿出来,双手放在茶几上,道:“这是贺兰小姐借我的书,我看完了,特意来送还。”梅姨妈往那书上扫了一眼,却将那团扇往书上轻轻地敲了敲,道:“我那天忘了问了,秦公子才从国外学成归来,不知道学的是什么?”

 秦承煜垂着眼睛,客气道:“我在国外学建筑。”

 梅姨妈便又拿着团扇挡着嘴,目光雪亮,咯咯一笑道:“秦大帅的儿子竟是学建筑的,真是滑稽。”秦承煜被她这样嘲弄,先是微微一怔,却也不愠不恼,还是诚恳地道:“这没什么滑稽的,我倒想在邯平找个工作,凭着自己的心力做些好事,总比躲在父辈的福荫下做纨绔子弟好。”

 梅姨妈又笑道:“依你所说,你还要一个人闯出一番事业来喽。”

 秦承煜面容谦和,淡淡地道:“那也未为不可。”

 梅姨妈那脸上的笑容便就一停,抬眸又重新将秦承煜看了一遍,半晌一笑道:“贺兰今天在家,你要还书就自己亲自去吧。”她拿起团扇站起来,朝着厅外道:“巧珍。”巧珍应声进来,梅姨妈道:“小姐呢?”

 巧珍道:“小姐在后园子玩新买的照相机呢。”

 梅姨妈便道:“这孩子有点新东西就留不住,非玩坏了不可,你把这位秦先生领过去见小姐。”巧珍应了,上前道:“秦先生,请这边走。”秦承煜便先向着梅姨妈礼貌地点了下头,跟着巧珍走了。

 贺兰因前几天新得了一个照相机,姨妈特意给她买的,她自然是欢呼雀跃,玩得放不开手去,才不过几天就已经用了整整一抽屉的胶卷,这会儿正是芙蓉盛放的季节,花园里四处美不胜收,她从上午就在花园里转悠,见了什么都要拍一拍,噜噜像是小尾巴一样跟在她的身后,忽听到巧珍道:“小姐,有客人找你。”

 贺兰玩兴未尽,拿着照相机回头道:“是凤妮么?”一回头却看到了秦承煜,她那眼睛眨了眨,长睫忽闪忽闪的,愣了片刻,这才恍然大悟地道:“哦,是你呀,你是秦…秦…”她想了半天想不出来后面两个字,还是他先笑着说了“我是秦承煜。”继而又道:“我拿走你一本书,早知道你忘了,我就不还回来了。”

 贺兰往他手上看了一眼,笑道:“那书呢?”秦承煜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是两手空空,原来是把书放在了厅里忘了拿出来,不双手一摊,自嘲地笑道:“在厅里坐了一会儿,就忘在那里了。”

 贺兰扑哧笑道:“好罢,反正那书的扉页上写着我的名字呢,丢不了,你总是把书还到我家里了。”秦承煜微微一笑,贺兰道:“你请坐。”承煜便就坐下来,就有一个丫鬟从里面走出来送果子汁和桃酥等物,又向着秦承煜道:“太太说,请秦公子留下来吃饭,厨房里已经准备下了。”秦承煜忙站起来道:“不用麻烦了,我这就回去。”

 贺兰嫣然一笑,清脆地道:“你就不用推辞了,定是你什么地方投了我姨妈的缘,姨妈才留你的。”秦承煜见她那盈盈一笑间,眸光明净闪亮,波光转,恍如春风拂面一般,令人心中透畅愉无比,久久不愿移开目光,他也知道这样直视十分唐突,控制着将目光挪到一边去,贺兰因为一卷片子还没有拍完,正在捉摸着还要拍点什么,随口道:“你现在还是住在督军府吧?”承煜笑道:“现在是住在督军府没错,不过我正准备在邯平找房子搬出来,过几天大概会找一个学校去教书。”

 贺兰笑道:“那好啊,你最好到我们学校来,我们学校最喜欢聘请你们这些留过洋的人当老师了。”承煜闻听此言,却是一怔,半晌笑道:“我还以为你会说大帅的儿子怎么不去做军政之类的话。”

 贺兰道:“谁规定大帅的儿子就要做军政了,若是按这种说法,强盗的儿子就非要做强盗么,小偷的儿子偏要做小偷?”她说话的时候依然透过照相机的镜头去对焦一朵盛放的芙蓉花,身后却半天没有声音,她觉得奇怪,回过头来就望见秦承煜正看着自己,便很讶异地道:“你看着我干什么?我脸上有东西?”

 秦承煜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忙笑道:“没有,是你说这话让我真高兴,我本无意军政,却被要子承父业,做些违背本心的事情…”贺兰笑道:“那也怪你自己太过犹豫,若你本心是好的,那么只要你不喜欢,就没人得了你。”

 秦承煜听闻此话,果然是句句说到他心上,这几在心里的霾竟就烟消云散了,心中更感到十分熨帖,不从心底里松了一口气,笑道:“贺兰小姐这一番话,便犹如醍醐灌顶,总算是让我下了最后的决心了。”

 贺兰嫣然一笑“那你要感谢我,帮我一个忙。”她把相机匣子递给秦承煜“给我和噜噜拍一张照片,要快一点,噜噜最不乖了,总是动。”她将雪白的噜噜抱在怀里,一双眼睛笑成了月牙的形状,依然澄若秋水,楚楚动人,长而黑的眼睫是温柔的蝶翼,美丽的面孔上出的是一种明媚耀眼如火般灿烂的笑容,光芒四

 他按下快门,镁光灯一闪而过,他觉得自己的眼前闪过一道白光,那甜蜜明媚的笑容仿佛不是印在了相机里的胶卷上,而是烙刻在了他的脑海里,她笑着道:“谢谢你。”他轻轻地“嗯”了一声,心却控制不住地怦怦直跳起来。

 督军府南厅的西偏院致和斋就是参谋长高仲祺办公的地方,分里外两间,里间是一个休息用的暖阁,高仲祺在暖阁里歇了一个午觉,睁开眼睛就看到稀疏的阳光顺着百叶窗透进来,他翻了个身,朝着外面道:“几点了?”

 在外面当值的正是许重智,立即道:“报告参谋长,两点钟了,到宪兵队去约的时间是三点钟,参谋长午觉睡得晚,再躺会儿吧。”

 高仲祺却就起来了,将挂在衣架上的戎装外套拿下来穿在身上,走出办公室去,许重智忙跟着走出来,就见高仲祺站在屋檐下拿烟,赶紧划了洋火送上去,高仲祺点着了烟,就见伯从承煜住的院子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沓子医书要找个阳光充足的地方晾晒。

 这伯是秦家老奴,一直照顾着承煜,高仲祺顺口道:“你们主仆二人倒是好兴致,大中午的忙乎着晒书。”伯捧着一沓子书慢腾腾地走着,他年岁大了,头发花白,一笑起来脸上的皱纹都聚在了一起,乐呵呵地道:“我们大少爷不在,才下午的时候就拿了一本书说是要去送还给朋友,走了好一会儿了。”

 高仲祺的目光停留在石板一侧的芭蕉上,淡淡道:“什么书?”

 伯依然呵呵地笑着“我也不认得,上面划了些圆圈圈的洋文,一看就是本外国书。”他搬完了这一批书,又转身回去。许重智见高仲祺默不作声地站在屋檐下,脸上的神情竟有些冷峻的味道,不一会儿就转到了办公室里面去,接着就是摇电话的声音,那门半掩着,许重智站在外面,却听了个清清楚楚。

 没多久高仲祺又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已经全副武装,许重智听了那个电话,这会儿有些闹不清楚去向,又不好备车,不得已问道:“去宪兵队的事儿,是要推到明天?”

 高仲祺看了他一眼,冷冷道:“我让你往后推了?”

 许重智一怔,口道:“可是参谋长不是刚打电话约了贺小姐…”他这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多嘴了,慌地住了口,高仲祺却已然走了出去,只有那冷淡的声音传了回来“备车,去宪兵队。”

 正是下午两点多钟,秦承煜还在贺家园子里坐着,那园子里阳光极好,开着极盛的芙蓉和山茶花,又有蔷薇架结成的花,蜜蜂嗡嗡地围着蔷薇架飞舞,他用小茶匙搅动着白瓷杯里的咖啡,就听得身后那白色的百叶门一掀,门上挂着的铃铛丁零作响,贺兰已经蹦蹦跳跳地从里面出来,她穿着金漆木屐子,这样快地迈步走,那木屐子竟飞了出去,她哈哈一笑,又单腿跳着去把那木屐子捡了回来穿上。

 秦承煜看她这个样子,都不好笑道:“怎么接了一个电话就高兴成这个样子?”

 贺兰雀跃地道:“我要出门啦,就不陪你了。”秦承煜一怔,那脸上的笑容也就默默地消失了,心里竟是十分地失落,然而还是站起来勉强笑道:“那我也走了。”

 贺兰连连摆手道:“这可不行,我姨妈留你吃晚饭,你就这么走了,我姨妈肯定以为是我把你给赶走了,一准要骂我。”她这样说完,很悄悄地向秦承煜小声道:“我还想托你帮帮我的忙,姨妈要是问你我去哪里了,你就说我去同学家里了,要晚些回来,不然光我一个人说她是不信的,行不行?”

 她微仰着面孔,那脸上是极灿烂的笑容,眸光明亮,很期待地看着秦承煜,叫人无论如何都没法子拒绝,甘心情愿地随着她的心意,秦承煜微微垂下眼眸,竟不敢直视她脸上的笑容,默默道:“行。”

 贺兰立即笑逐颜开“你这人真好,我就知道你会答应。”

 她说完这些,又兴冲冲地叫着巧珍道:“巧珍,巧珍,帮我来挑衣服。”巧珍正在喂噜噜吃刚摘下来的小果子,听得贺兰叫她,便跑过来道:“小姐要出去么?上次穿的那个葱绿色的旗袍十分好看,咱们今天还穿那个吧。”

 贺兰道:“那个旗袍穿在身上把我捆得像黄瓜似的,难看死了,我还是要穿洋装裙子。”

 她们主仆二人一面嬉笑着一面走进别墅里去,秦承煜看着她就这么走了,一个人站了片刻,才回身重新坐在白圆桌前,那桌上的咖啡依然香醇极了,然而他望着满园子的美景,周围依然是蝶舞蜂飞,然而他默默地低下头看着那杯咖啡,再也没有那样好的心情了。

 天渐渐地晚了,遥望邯江如秋练玉带,在山脚下蜿蜒而去,四下里一片苍茫之,贺兰迷糊糊地从睡梦中醒来,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趴在矮桌上睡着了,却也在这里等了一个下午的时间了。

 外面传来茶楼老板的敲门声“贺小姐,我给您添一盘茶果子吧。”那茶楼老板在邯平也是个极有来头的,贺兰经常与高仲祺到这茶楼来,对于贺兰早已经十分熟悉,再兼上有高仲祺这一层关系,对于贺兰,更是十二分地恭敬加小心,贺兰无聊极了,趴在桌子上朝着外面道:“我不吃了,你拿走吧。”

 那茶楼老板也就走了,贺兰伸手将矮桌上的罩着杏子红绸罩的小灯打开,那屋子亮了起来,将贺兰的影子打在了雪白的墙壁上。这茶楼风格古朴自然,屋子另外一侧还放着书案,上面摆放着笔墨纸砚之物,也不过是为了应景好看罢了,平里来这里休憩的达官显贵却是极少去碰的。

 贺兰等得实在无聊,便走过去自己研了磨,把一张生宣铺在桌上,然而拿起笔蘸了墨,却不知道往那雪白的纸上写什么,愣了好半天,终于下笔,本就是为了解解寂寞,这一写下去可就没完没了,倒好像是发等了一下午的怨气一般,连着写了许多张。

 可没多久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一听就知道肯定是他到了,他身边向来都有许多亲近的侍从官紧随左右,紧接着就有人把门打开,正是高仲祺走进来,一进来却就看见了她,先是松了一口气,接着笑道:“我真怕你走了。”

 贺兰把手中的笔一丢,拍了拍手,漫不经心地道:“正是呢,这天也晚了,我该走了。”她转身就要走,高仲祺却仿佛没听到她那一句话,直接走到书案前道:“写什么呢?这么厚一沓。”贺兰的脸登时就红了,赶紧回身去抢“哎,不许你看。”

 高仲祺却早就把那些写好的生宣拿到手里,一张张看下去,那间就出一抹微笑来,贺兰急得直跺脚,就要到他手里去抢,他却就势一把把她抱在怀里,手里还拿着那一沓宣纸,低头看着她羞红的面孔,温柔地一笑,轻声道:“你也知道不好意思,把我的名字写得这样难看。”

 梨花情醉,月移芳影

 高仲祺却早就把那些写好的生宣拿到手里,一张张看下去,那间就出一抹微笑来,贺兰急得直跺脚,就要到他手里去抢,他却就势一把把她抱在怀里,手里还拿着那一沓宣纸,低头看着她羞红的面孔,温柔地一笑,轻声道:“你也知道不好意思,把我的名字写得这样难看。”

 她又气又羞,恼道:“我又没让你看。”他却将一张生宣递到她的眼前来,微微笑着小声质问道:“写我的名字就罢了,干什么要在我的名字下面画一只乌,你什么意思?给我解释解释。”

 她纵然羞恼,却也不住扑哧一笑“谁让你比乌还要慢。”

 高仲祺将她圈在自己的怀里,轻声道:“本来都准备好要过来了,正赶上宪兵队临时有事,我不去不行,我知道了,你这样气,是不是…”他话语顿一顿,却低头凑到她耳边,悄悄地笑着说了一句话,贺兰更急起来,伸手掰着他搂着自己的手臂,嘴上不停地道:“臭美,我才不想你呢。”

 他看她被急了,却更是面泛红晕若桃花,弯弯眉眼纵然是含着恼怒之,却也是妩媚生动,十分好看,心中不情动,惟笑道:“那好吧,不是你想我,是我想你了,贺兰,我真想你。”他紧抱着她不放,笑道:“这次是我的错,让你在这里巴巴地等了一个下午,天也晚了,我带你去吃馆子好不好?”他想了想,又道:“我们去同和堂吃天梯鸭掌?”

 贺兰存心逆着他,撅嘴道:“我今天偏要吃百膳堂的冻鱼。”

 高仲祺看她那个样子,便哈哈大笑道:“好,都听你的,那我就带你去吃百膳堂的冻鱼。”

 高仲祺这回亲自开了车载着贺兰下山,一直开到百膳堂,这百膳堂是极有声名的一家酒楼,然而却不是什么人都进得去的,它也不在闹市区开店面,却将铺面设在了一条极普通的巷子里,飞檐斗拱,金漆朱红栏杆,古古香,若不是那垂着苏的大幌子,便仿佛是一个富贵宅门一样。

 那前堂也极安静,高仲祺领着贺兰一到,便见百膳堂的老板了出来,满脸堆笑地将他们引领到一个包厢里,才一坐下,百膳堂老板便笑道:“参谋长今儿好兴致,还按常例吗?”

 高仲祺道:“还是按例吧。”百膳堂老板笑道:“知道了,这就去准备。”临了又道:“是否叫个评弹的进来解闷?”高仲祺道:“不用。”那老板便推门走了出去,贺兰便嘻嘻地笑道:“原来高参谋长从前到这里吃饭,还要叫一个评弹的呢。”

 高仲祺笑一笑,随手从珐琅烟盒里拿出一烟,咬在嘴里,他忘了带洋火匣子,见那桌面上有预备好的一盒洋火,就伸手过去拿,谁料贺兰先他一步将洋火抢到手里,出一火柴梗子,擦亮了,那燃起的火焰犹如一面三角形的旗帜,高仲祺把烟拿到手里,笑道:“给我。”

 贺兰道:“你先告诉我,唱评弹的女孩子漂不漂亮?”

 高仲祺看那火苗在她手里晃晃悠悠的,眨眼就烧过了半个梗子,便道:“你可小心了,别烧到手。”贺兰却噗地一下把火苗给吹灭了,把洋火往他的手边一放,不高兴地道:“给你给你,不就是一盒洋火,有什么了不得,你以为我真在乎么?”

 高仲祺点着了烟,将洋火扔到桌上,看贺兰一言不发地托着腮,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胡乱地划着,只是那嘴却是嘟起来了,便笑着逗她道:“今儿晚上咱们点错了一道菜,不该给你吃冻鱼,倒让他们给你送一道醋鱼上来才好。”她本来是要做出生气的样子,然而听他这一句,忍不住一笑,又嘴硬地驳道:“你想得美,谁要吃你的醋?”

 高仲祺笑道:“在这里唱评弹的是一个满头花白的老先生,姓齐,若是你要听听,我让店老板帮你叫来。”贺兰听他说完了,便“切”了一声,道:“我干什么要听评弹?一点意思都没有。”她说完这句,那嘴角却不住出微微的笑意。

 高仲祺道:“明天我要到楚州去办些事情,恐怕要忙一阵子了。”

 贺兰看他面色郑重“不是有什么大事吧?”

 高仲祺却摇摇头“不用担心,没什么事儿。”贺兰对于政治上的事情,向来都是很少过问的,便也就不往下说了,两人又说了些别的话,没多久就上了冻鱼,这冻鱼乃百膳堂一绝,即是将洗剖干净的鲤鱼切成小块,用盐腌过后再放在酱汤里煮,再用鱼鳞同荆芥煎汁,澄渣煎汁,再把鱼放进去搅拌,待到调和出味,用锡器密盛,悬挂到井里冻起来,吃时用浓姜醋一浇,放在暗云龙纹瓷盘上端上来,又拿了两双镶绿松石羊脂白玉筷子,其他菜肴也就陆陆续续地上来了。

 高仲祺先夹了一筷子鱼,贺兰便把自己的碟子递了过去,高仲祺原本是向她这边送的,见她这样,便住了手,笑道:“你怎知是给你的?”贺兰调皮笑道:“不给么?那我可要抢了。”便把碟子一放,拿着自己的筷子将他筷子上的那块鱼抢过来,用筷子挑了鱼刺,慢慢地吃,高仲祺看她吃得津津有味,微笑道:“你想吃冻鱼也吃到了,还想吃些什么?”

 贺兰认真地想一想,道:“我还想吃八埠口的麦芽糯米麻糖。”

 高仲祺便喝了面前那一盏酒,起身道:“走吧,我们现在开车去买。”贺兰见他如此认真,笑道:“那样远的地方,等买回来天都亮了,我可不去,不过是顺口跟你开一个玩笑,你就当真了。”

 高仲祺笑道:“你跟我去吧,这样我们就能整晚都在一块儿。”

 贺兰斜了他一眼,角漾着笑“我才不呢。”高仲祺见她拒绝,这才重新坐下来,自用锡壶烫常州兰陵酒,倒在青玉杯里,这酒是十几年的陈旧,在玉杯里泛出醇厚的琥珀来,他连喝了几大杯,又要斟酒,手背上就是一热,是她伸手过来按住了他的手背,莞尔笑道:“你可不要再喝了,万一喝多了怎么办?”

 他却眸中带笑地看了她一眼,握住了她的手“喝多了又能怎么样?你是怕我借酒向你装疯?”贺兰就回自己的手来,嗔道:“你那脑子里只会打坏主意。”他却紧跟着一笑,轻声反问道:“你说,我打什么坏主意了?”她那脸一红,眼眸里波光一闪,便仿佛是倒映着月的湖水一般,敛着极温柔的光。他凝望着她,笑道:“等忙完这一阵,我亲自去拜会你姨妈,把我们的事情公开,好不好?”

 贺兰有些惊讶“你不是一直说公开了怕我有危险?”

 高仲祺却很是轻松地一笑,乌黑的双眸熠熠生光“我公开之时就是与你登报结婚之,有我在,还有谁能伤得了你。”贺兰在心中算计着时间,小声道:“可是我还有一个学期才会毕业呢。”

 她知道班上有好几个女生都是决定要一毕业就结婚的,尤其是凤妮,家里都开始筹备婚礼了,然而她到底还存了一份念大学的心,姨妈也说要送她去国外念书,都帮她找了许多国外大学的章程了。高仲祺看她这样,便笑道:“你跟了我照样可以念书,我不会拦着你。”

 贺兰听到这话,才把那颗心放定了,便笑一笑,拈了碟子里的红皮花生慢慢地吃,又看那一壶兰陵酒已经下去了半壶,便道:“仲祺,你小心喝醉了。”高仲祺便道:“这点酒算什么,其实我倒巴不得自己醉一回儿呢。”他果然又喝了一杯,轻薄的玉杯在他的手间发出莹莹的光彩,他淡淡笑道:“可惜我总是很清醒。”

 他们一起吃完了饭,因时间还早,便一起沿着街道慢慢地走,这条街极是僻静,静悄悄的好似与世隔绝,许重智领着侍从跟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天上是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那街道两侧种着许多银杏树,如小扇子般的叶片在夜风中摇晃着,地上亦积了厚厚的一层,踩上去软软的,如在棉花上一般,贺兰低头捡了一粒完好无损的白果,见前面还有一颗,便快步跑过去捡,正在玩着,却听得他轻声道:“贺兰,你等一下。”

 她回过头来望他,眸子里似乎永远蕴着甜美的笑意,眸子澄澈如秋水,耳垂下戴着一对珍珠坠子,来回摇曳着,散发着莹润的光芒,她笑道:“干什么?”周围的银杏叶子仿佛是散碎的金子,从他们的面前飘飘扬扬地落下,他摇摇头,柔声笑道:“不干什么,就是怕你走远了,我找不到你。”

 她心里却仿佛是被浸了一般,一丝丝甜意涌上来,他伸手过来,将一片落在她头发上的银杏叶子摘下来,贺兰走了几步,却“咦”了一声,指着前面笑道:“你看,过了这条胡同,再往前走几步,就是我的芭蕾舞老师家了呢。”

 高仲祺笑道:“你的芭蕾舞,不是已经半途而废了么?”

 贺兰倒有点赧颜,说道:“那时候姨妈每次让我去学芭蕾舞,我就捂着脸装哭,后来姨妈没办法,就再也不为难我了。”她语气一顿,却又盈盈一笑道:“其实我学得可好了呢,我就是不喜欢。”

 高仲祺笑道:“我不信。”

 贺兰生好强,见他这样说,便道:“我说的是真的。”高仲祺微微一笑“你若是跳得好为什么就不学了,一定是跳得不好,觉得丢面子,所以才罢手的。”贺兰急起来,把嘴一撅,弯下身就把脚下的一双小黑皮鞋给了,穿着棉纱袜子站在了铺着厚厚银杏叶的街面上,朝着高仲祺道:“你看好了。”

 她一抬手做了几个动作幅度较小的“阿拉贝斯”动作轻盈如行云水一般,漂亮极了,很是到位,她转过头来,眸子里亮晶晶的,得意地一扬头,高仲祺伸手给她鼓了鼓掌,眸子里蕴着深深的笑意,贺兰莞尔一笑,过来扶着他的手臂,蹦蹦跳跳地把鞋穿上。高仲祺笑道:“怎么不跳了?”

 贺兰眨眨眼睛,扬起头来“哼”了一声“你刚才明明是我,当我不知道么?”高仲祺笑道:“那你还要上当?”贺兰的目光清清亮亮,眸子里漾着甜甜的笑意“我就是有点傻气呗,总是喜欢听你的话。”说罢却就转过身,顺着铺着银杏叶子的街道慢慢朝前走,那银杏叶子随着风飘飞四散,暖风吹过整条街道,他追上来握住了她的手,微笑道:“如果按你这样的说法,那我比你还要傻气。”那声音暖暖地拂在她的耳边,她低着头一笑,柔软的面颊边上显出两个浅浅的梨窝,仿佛盛着香醇的美酒,别有一番娇媚楚楚之态,让他只是这样看着她,仿佛都可以情不自地醉了。

 芙蓉如面,暗香盈袖

 那秋日的阳光透过黄槲树,筛金子一般地洒下来,花坛里的秋芍药开了一丛又一丛,修女又跑进来说,外面的闹事游行,本校的学生是不许参加的,若是谁参与进去,就直接送给校长处理。

 但学校里的教授都罢课了,留下的学生只能自习,当然也不全都是自习,也有女学生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玩闹的,凤妮就坐在贺兰身边,不停地翻着书,嘴里还嘟嘟囔囔地道:“就要大考了,什么都背不住,我的头发都急白了。”

 贺兰本来趴在窗台上看着窗外的秋芍药发呆,想着放学的时候一定要去偷摘一枝,但被修女看见了可是要挨骂的,她正想着主意,闻听这话就回头笑道:“呀,你还当你是伍子胥过昭关,一夜愁白头呢,你再过一个月就要嫁人了,不要白发红颜吓坏人家何先生。”凤妮听了这话,登时脸一红,过来不依不饶地拧贺兰的脸,嘴里还道:“没看人家都急成什么样了,还来打趣我。”

 贺兰怕疼,嘻嘻哈哈地躲着她的手,绕着桌子跑,嘴里不住地道:“君子动口,小人动手。”凤妮追着道:“我拧的就是你这个油嘴滑舌的伪君子。”两人这样嬉笑着吵闹了半天,忽听得刚刚走进教室来的铁兰师太道:“安静下,安静下,这位是新来的算学老师,从今天开始给你们上算学课。”

 贺兰忙拉着凤妮的手坐回到位置上,果然就看到讲台上站着一个俊雅的年轻男子,贺兰抬头那么一瞬间,正巧他的视线投过来,四目相对之下,贺兰捂着嘴一笑,明亮的眼瞳里透出很顽皮的光芒,他也是一怔,望见贺兰在笑,他竟不太好意思起来,只是那双眼里含着的目光,依然是玉一般的温润。

 贺兰小声道:“凤妮,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么?”凤妮道:“什么人?”贺兰莞尔一笑“他是秦巡阅使的大公子呢,才到我们邯平没多久。”凤妮便“啊”了一声,满面惊讶之“巡阅使的公子要给我们当算学老师么?”贺兰便半真半假地吓唬她道:“凤妮你更要小心了,万一算学不及格,就把你抓到监狱里关起来。”

 凤妮道:“你少唬我,我又不是革命。”她说到这里,又道:“贺兰,你还记得那天咱们在码头遇到的那个人吗?就是那个…赵钱孙李。”

 贺兰知道凤妮说的是谁,道:“都过去快一个月了,我现在连那个人长什么模样都记不住了。”她说完又仔细想了一想,道:“但愿他不要被抓住就好了,我也算是做了大善事呢,是吧?”

 凤妮笑道:“那么你就等着他来报答你吧。”

 上课的时候秦承煜在黑板上写着算术题,贺兰抄完一题抬起头来的时候正赶上他一面讲解一面转身,不知为何竟四目相对上了,贺兰笑了笑,又低下头去继续写,他的语气却一顿,瞬间便忘了自己刚才说了什么,有点无措地站在讲台上,半晌却把头低了下去看着教科书,自我解嘲般地一笑“你们先把这道题做出来吧。”

 几名女同学都发现了这奇异的一瞬间,彼此看了看,又齐刷刷地把视线转向了贺兰的方向,凤妮也察觉了,用胳膊肘捅了捅贺兰,贺兰小声道:“干什么呀?”

 凤妮道:“贺兰,你是不是和秦老师很啊?”

 贺兰道:“当然很,他去过我家好几次呢。”凤妮一双眼睛里蕴着笑意,道:“哦,原来如此。”接着便朝讲台上扬了扬下巴,贺兰奇怪地抬起头,就见秦承煜站在讲台前,低着头将手里的书胡乱地翻来翻去,竟是完全没有了章法的样子。

 转眼就到了傍晚,晚霞铺了半个天际,天边一片绛,学校里满是芍药的花香,又有一枝秋海棠,摇摇曳曳地开在花坛里,学校的礼堂里传来齐声朗诵《圣经》的声音,摇铃的看门老伯把学校的大铁门打开,放上完课的学生出去。

 秦承煜才从职员办公室里走出来,就听到有人清脆地喊道:“秦承煜。”他听到那个声音,心却猛然一跳,疑心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听,然而回头果然看到贺兰拉着一个女孩子,站在走廊的一侧,笑盈盈地向他招手。

 他一见到她,角就会不由自主地扬起来,心里都是暖洋洋的,贺兰已经活泼地拉着凤妮朝他跑过去,脚下的圆头黑皮鞋踩在地上噔噔作响,秦承煜赶紧给她指了指贴在墙上的“安静”字条,贺兰忙就站住了,点点头,接着轻手轻脚走过来,把右手拢在嘴边,眼眸里透出顽皮的光彩来,很是低了声音道:“你看我今天就没有忘记你的名字,不过以后我要改口叫秦老师了呢。”

 秦承煜见她那个得意的样子,却也低了声音道:“谢谢你记住我的名字了,不过这里要安静是没错,但你也不用这样像做贼一样跟我说话。”

 贺兰根本就是存着玩心,这会儿早就忍不住笑起来,秦承煜也笑道:“我接这个学校聘书的时候还想会不会是你的学校,本来准备问问你,没想到这样巧,居然还真的做了你的算学老师。”

 贺兰便很开心地道:“那更好,我以后就不怕考算学了。”

 秦承煜道:“你不要妄想我给你手下留情。”他一笑起来双眸清亮如星辰,熠熠生光,再加上外表俊逸,如芝兰,似玉树,十分地温文尔雅,令人生出无限的亲近之感。贺兰却吐吐舌头,拉着凤妮道:“凤妮你看,国外回来的人都这样严厉,你可要小心你的何先生。”凤妮没想到贺兰竟一下子把矛头转到自己身上来了,当即羞恼道:“贺兰,你再胡说?!我就三天不与你说话了。”

 贺兰见凤妮急了,忙摆手道:“我发誓我再不说了,我本来话多,你三天不理我,是要憋死我么?”凤妮抿一笑。贺兰又转向了秦承煜“你既然到学校来任职,那么就是已经搬出督军府了么?”

 秦承煜便叹了一口气,不免有些惆怅“搬倒是搬出来了,不过是住在学校的职工宿舍里,没想到我竟在邯平赁不到房子,想来大概都是嫌我是独身一人,没有人作保,疑心我是骗子吧。”

 贺兰闻听此言,便笑道:“没错,你这样一个外地人,没家没业的,又有谁敢把房子赁给你,万一你把人家的东西来一个卷包会,人家都没处找你去,那岂不是糟糕。”她很仔细地想了想,眸子一下子亮了起来,道:“我倒知道一处正在出赁的空房,独门独户的小院落,很适合你住。”

 秦承煜高兴道:“你告诉我地址,等晚上我就去看看。”

 贺兰道:“告诉你地址也没用的,你这样一个人去,肯定还是要吃闭门羹的。你这里的工作要什么时候结束呢?”

 秦承煜抬起手腕看了看表,道:“大概还有一个小时吧。”

 贺兰便很慷慨道:“那我和凤妮就到医院旁边的小咖啡馆里等你,等你结束了工作来找我们,我带你去看房子。”

 秦承煜自然是感激不尽,贺兰带着凤妮才出了医院,两人携手到医院街边一家外国人开的咖啡馆去吃点心,没多久就等到了秦承煜,三人这才去了贺兰说的那家小院子。原来这间空房原是一个教贺兰钢琴的家庭教师住过的,后来老师去了金陵,也就一直没人住了,闲置了很久,正是两间厢房,一重院落,院子里种着一棵大槐树,还有一口盛满了水的大水缸,里面竟还养了几条墨龙睛狮头和别的种类金鱼,因房东认识贺兰,就很爽快地答应出赁了,两下很快便谈好了价钱。

 秦承煜回转身来看贺兰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到了一块玫瑰糕,挑了上面的青红丝,正站在水缸前全神贯注地逗弄着金鱼玩,他走过去笑道:“多谢你了。”

 贺兰被金鱼吸引住了,一面喂鱼一面笑道:“这没什么,我也是顺手罢了。”

 那缸水深幽幽的,把他二人的影子平平整整地映到水面上,微风徐来,一波一漾,几缕绛的晚霞铺在了院落的粉墙上,好似给这墙面上涂了一层金粉,闪烁着温煦的微芒,弄堂里远远近近地传来些嬉闹的孩童之声,秦承煜默不作声地看着那水面,贺兰忽地笑道:“咦,你看,他们多像是一家人。”秦承煜心中突地一跳,却见贺兰指着水缸里的一条鸳鸯水泡和一条喜鹊花龙睛,笑着道:“它们总在一起游,我看了半天了。”

 承煜默了半晌,轻轻笑道:“是啊,我也这样想。”

 凤妮从空屋子里钻出来,道:“贺兰,你来一下。”贺兰便把玫瑰糕放下,跟着凤妮进了屋子。秦承煜看着她走了,又转头朝着水缸里看了一眼,就见那水面上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影子,然而那条鸳鸯水泡和喜鹊花龙睛却依然悠然自得地游在一起,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站在那里发了半天呆,忽然听到贺兰在屋里笑着道:“秦老师,秦老师。”

 秦承煜回过神来,应了一声,走进屋里去,却见贺兰和凤妮正帮着他打扫房子里的灰尘,这会儿已经收拾了大半,秦承煜倒没想到她们动作这样快,忙道:“这些我自己来就好,怎么好麻烦你们两个。”

 凤妮低着头没说话,还是贺兰笑道:“不过是打扫房间,没什么的,你看这里的窗格子样式古朴,又朝着阳光,顶好在这里摆上一盆花,也好看些。”秦承煜忙翻出自己的黑色皮夹子,道:“我这就去花店里买一盆花来。”

 贺兰道:“这胡同口就有一家花店,我刚来的时候看到他们店里有一盆芙蓉,开得漂亮极了,咱们现在去买吧,免得叫别人买走了。”秦承煜道:“是哪一盆?我倒没注意,花店又在什么地方?”凤妮正在忙乎着擦拭着桌上的灰尘,她家里虽是经商,父亲是新派人物,然而母亲却是极守旧的女子,凤妮是新旧思想的矛盾结合体,又即将结婚了,总是要避许多嫌疑,贺兰便放下手里的小扫帚,笑道:“我带你去。”

 二人出了门,没多久就走到了胡同口的花店,就见那一盆明动人的芙蓉还摆放在店里,那芙蓉花开得极好,一簇连着一簇,繁花似锦,雪白的花瓣上晕着一点红粉之,仿佛是醉着的美人颜,随风摇曳,花香袅袅,贺兰很是喜爱,这会儿松了一口气,道:“幸好还在,这花开得这样好,真叫人喜欢,若是被别人买走了,我可要懊恼死了。”

 承煜笑道:“既然你这么喜欢,干脆我买了送你。”贺兰忙摆手道:“那可不用,我家里有好多呢,还是摆在你家里好看。”承煜自去付钱,贺兰把那一盆芙蓉花端起来,待承煜转过身来,便递到他的手里,笑着道:“给你,你可要好好待它。”

 她的身后是重重叠叠的花山,然而都没有她手里这一盆芙蓉来得娇,她的鬓角垂下来一点点发丝,随着花店里的穿堂风微微晃动,那一瞬,女孩笑靥如花,白皙的面容洋溢着令人窒息的灿烂与明媚,一双微微弯起来的眼睛便仿佛天边的月牙儿一般,叫人心意牵。

 他们买了花回去,凤妮已经将屋子里的灰尘都扫净了,秦承煜便说要请客,三人到附近的小餐馆里吃了些简单的饭菜,等待上菜的时候,贺兰顺便拿了一张报纸来看,看了几眼便雀跃地拉着凤妮道:“凤妮,你看,京剧名角秋筱菊要在邯平戏园子唱《商三官》呢,正好明天是周末,我们一起去听。”

 凤妮道:“这种票抢手得紧,肯定都没有了,咱们还是不要指望了。”

 贺兰一听也对,便很惋惜地叹了一口气,秦承煜这时却微微一笑,静静地出声道:“若你们两个很想听这个戏,我这里倒有张包厢票。”贺兰顿时眼前一亮“对啊,这种票你若是想要,一定很容易就到手的。”

 秦承煜道:“明天下午咱们就在戏园子外面见,到时候我把票拿来给你们,你们帮我找房子,我请你们听戏作为报答。”贺兰满心想要看戏,又看看凤妮,凤妮点头道:“好啊,反正我明天应该没什么事儿。”贺兰得偿所愿,自然开心极了,这会儿笑逐颜开“那么一言为定,谁也不要反悔。”

 她与秦承煜和凤妮一起吃了饭,尽而散,等到了晚上七八点钟,贺兰才回了家。这天晚上姨妈恰恰就不在家,想来定是赴哪一个洋行老板的约会去了,然而那平里乌烟瘴气的客厅里,却偏偏就坐着一个人,却是贺兰顶讨厌的一个人。

 蔡老板一看贺兰到了,忙满脸堆笑地上来,道:“贺小姐,你可是回来了,我等你半天了。”他不知从哪里搞来这样一件格子吊带,穿在白衬衫的外面,绷得紧紧的,越发显得腆肚撅双脚外八字,然而他却认为自己这一身很是时髦了,周身又是香气袭人,笑眯眯地着贺兰道:“贺小姐,我这有两张电影票,大明星阮浓浓主演的《一剪梅》,这票在邯平可紧俏着呢。”

 贺兰很烦他那样如老鼠般贼溜溜的笑,就说道:“紧俏不紧俏干我什么事儿,你找我姨妈么?我姨妈今天不在家,你快点走吧。”

 蔡老板就伸出两个大拇指来,将绷得很紧的吊带钩起来,顺势向下一捋,自觉得这样的动作很是青春洋溢、活泼时髦了,眯着眼睛笑道:“我是专程来约贺兰小姐的,我知道贺兰小姐平里顶爱看电影,怎么样?贺兰小姐给个面子,一起去看看。”

 贺兰道:“我约了朋友一起看戏呢,你还是邀请别人去吧。”她这样不给面子果然让蔡老板脸都青了,她也不管他,自己咯噔咯噔上了楼,就将蔡老板晾在了楼下。

 薄冰肌莹,星桥鹊驾

 到了第二天下午,贺兰果然就去了戏园子,戏园子外面早已经围了很多人,贺兰去的时候晚了些,到的时候来看戏的人都已经进园子了,秦承煜还等在外面,贺兰下了黄包车,走过去道:“凤妮还没有到吗?”

 秦承煜笑道:“还没有。”

 贺兰道:“这家伙向来都是磨磨蹭蹭的,我去给她家里打一个电话。”她跑到一边的茶房里去打电话,秦承煜站在戏园子门口等着她,但过了好大一会儿贺兰才走了回来,却一瘸一拐的,脸上的样子很奇怪,秦承煜走上去,道:“怎么了,你扭伤了脚?”

 贺兰很是为难的样子“真倒霉,我刚才太不小心,这鞋跟刚才陷到石板里去了,给拗断了。凤妮说她不能来了,她今天要和何先生去照相馆照相。”秦承煜只顾得低头看贺兰的脚,果然看她一脚高一脚低,便道:“不然我们去找一个地方修修你这鞋?”

 贺兰道:“那就耽误看戏了,反正我来回都要坐黄包车的,鞋坏了没关系。”秦承煜忍不住笑道:“有你这样的戏,秋筱菊也算是没白来一趟邯平。”那戏园子里锣鼓之声已经咚咚锵锵地响起来,贺兰道:“戏开场了,我们快进去吧,不要错过秋老板的开场亮相,那才最好看呢。”

 她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戏院里面走,秦承煜待扶她一把,又不好伸手,只能默默地跟着她,站在二门外守门的和验票人都不由自主地往贺兰的脚上看一眼,还以为贺兰是腿脚不灵便,秦承煜跟在贺兰身边,不知为何心里总有些不舒服,他容不得贺兰被别人矮看一点点。

 贺兰上了楼,找到了包厢,才坐下,就有戏院的招待送上饯果碟和瓜子杏仁等物,贺兰往前靠了靠,几乎靠到了包厢栏杆的护板上,双手托着腮看戏台上白脸红脸进进出出,秦承煜笑道:“你要当心,再往前点可就折下去了。”

 贺兰粲然一笑“我就喜欢靠在这里看,以前跟我姨妈来看戏,姨妈就骂我是个猴儿,干脆吊在这护板上算了。”秦承煜笑了笑,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又往她的脚上望了望,想起一会儿回去恐怕要走夜路,这样的鞋简直不方便极了,贺兰正在全神贯注地看戏,秦承煜便没有打扰她,站起身来悄悄地下了楼。

 他一出戏园子就招手叫了一辆黄包车,赶到最近的一家百货公司,说了要买女式皮鞋,伙友拿来好几双让秦承煜挑选,笑道:“先生,这都是我们店里新到的几种款式,送给女朋友最合适了。”

 秦承煜正在挑选,听到这句话,心中微动,竟然从心底里涌起一股喜悦兴奋之感,他挑细选了一双很精致的女式小皮鞋,伙友给他用盒子包好了,他又一路匆忙地赶回来,风尘仆仆地上楼进包厢,这样一路紧赶慢赶,不免有些气,贺兰正端坐在桌前剥杏仁,一抬头看他回来了,便笑道:“你上什么地方去了?戏都演了半场了。”

 秦承煜便把鞋盒拿出来放在桌上,道:“你穿上试试,不合适我再去换。”

 贺兰把盒子打开,先是一怔,又抬头看看秦承煜,笑道:“秦先生,这鞋子多少钱?我拿给你。”她转身便去开自己的手袋,秦承煜忙拦着她“你别给我钱,这鞋我送你的。”他生怕她拒绝,又重复了一遍“我真的是想送你,就当我感谢你替我找房子。”

 贺兰看他那个窘迫的样子,微微笑道:“送包厢票也是感谢,买鞋子也是感谢,你再这样感谢下去,准备要送我多少东西呢?我可受之有愧了。”秦承煜被她这样一反问,更是不知道如何作答,那脸上的神色,便有些尴尬了,贺兰就笑道:“反正我鞋子也坏了,等会儿回去就穿你这双,但钱我定要照原价给你的,否则我姨妈肯定骂我。”

 秦承煜迫不得已,道:“那么你今天不要给我钱,不然我觉得自己像一个鞋贩子。”贺兰心知再说下去很折他的面子,便笑道:“好,等回学校了我再给你。”她将那一双小皮鞋拿出来放在地上,伸脚穿进去,又站起来走了几步,惊讶道:“真合适。”

 秦承煜松了一口气“合适就好,我也是在心里估量了一下,没想到歪打正着。”贺兰便把自己的一双旧鞋放进鞋盒子里,才道:“这回我可不怕出去的时候别人以为我是一脚长一脚短了,刚才我都快别扭死了,那些人的眼神真讨厌。”秦承煜微笑道:“原来你刚才是怕的,我看你倒是很若无其事。”

 贺兰眼睛弯起来,俏皮地一笑“我那是装的。”

 他们看完戏出来已经是傍晚了,空气里混杂着一些路边小吃的甜香,不少看完戏的人走出戏院来,都有自家汽车或者是事先包好的黄包车来接,戏园子外面热闹极了。秦承煜与贺兰才走出戏园子,秦承煜说要请贺兰到西餐馆子里吃晚餐,贺兰坚决不肯,两人只在路边的小店面随便吃了一点东西,贺兰吃着热气腾腾的甜酸荞头,心满意足地道:“我顶爱吃这里的荞头,但是让我姨妈知道了,一准又要骂我。”

 秦承煜笑道:“为什么?”

 贺兰道:“她总是疑心路边的东西不干净,吃了要生病。”秦承煜笑道:“那你回去可不要说漏嘴了,小心挨训。”贺兰那明亮的笑容中便多了一点洋洋得意“那是当然的了,我在外面吃东西从来都不会被她发现。”

 他们一起吃完了东西,秦承煜便要送贺兰回家,贺兰道:“不用了,我自己叫一辆车就行了。”秦承煜便笑道:“你就不用跟我客气了,天这样晚了,我若是让你一个女孩子家独自回去,那么我成了什么人了。”

 他随手在路上拦了一辆黄包车,这夜渐浓,华灯初上,街上极其安静,偶然就有几辆黄包车沿着马路飞快地跑过,路边的石墙上是些还未完全枯萎的藤萝,枯黄的叶子落在地上,踩上去刷刷作响。

 黄包车很快出了街口,车轱辘仿佛是磕到了什么石头上,车身忽然“咣”地晃了一下,贺兰没坐稳,身体往旁边一晃,秦承煜赶紧伸手扶了她一把,他本来是戴着皮手套,刚才与贺兰说话的时候顺手了一只,这会儿一握贺兰的手,就觉得她手上的肌肤冰得很,想来是被这秋风凉着了。

 秦承煜将自己另一只手上的手套也下来,将两只皮手套都递给贺兰道:“你戴着吧,手那样凉。”贺兰正觉得自己的手指发冷,她本来有一双红绒线手套,然而总是忘了戴,但她却摇头笑道:“我不用。”

 那黄包车一拉起来,就有冷风呼呼地面吹来,贺兰披着云肩,身上倒不觉得十分冷,只是手里还要拿着手袋,越发地冻起来,手指都被风吹红了,秦承煜再次把手套递过来,这次直接就放在了贺兰手上,温和地笑道:“我有风衣口袋,很暖和。”

 他果然就把两只手揣在了风衣口袋里,朝着贺兰笑了笑,贺兰不太好意思一拒再拒了,便将那皮手套戴起来,然而戴在手上,手指却摸不到头,贺兰便伸开五指,手套上的五个指套都虚虚地垂下来,她不一笑道:“你看,这样大。”

 路灯的光照耀在她的脸上,更是映衬着她一笑间的眸光转,他凝神望着她清澈的眉眼,忽然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在家里的花园里看到的一只玉色彩蝶,风翩跹,轻盈地落在花枝上,他屏息静气伸手去捉,紧张得不敢大气,才要碰到的时候,那蝴蝶绚烂的彩翼在他的指腹间一扇,竟就穿花渡柳而去,然而那一瞬间的柔软直导心间,心也是像现在这样,怦怦直跳。

 奔跑的黄包车夫忽地停车,惊慌地开口道:“糟了,先生小姐不好了,有人拦路。”

 就见空地里忽地一道雪亮的汽车灯光照过来,便将黄包车和黄包车上的人罩住了,车夫再不敢动弹,十几个打手模样的人围上来,着他们下车,那些打手的身后还有一辆汽车,黑幽幽地停在那里。

 秦承煜见这样的阵势,便先将贺兰的手握住了,用身体挡住了她,低声道:“待会我挡住他们,你先跑。”贺兰倒是一怔,抬头看了秦承煜一眼,那些打手却指着秦承煜,很是凶狠地道:“要命就快点滚,我们蔡老板只要那个女的。”

 贺兰一下子就明白了,心想这个蔡老板居然这样龌龊,气就不打一处来,谁料那群打手竟就一拥而上了,素里都是温文尔雅的秦承煜果然不出贺兰所料,根本就不会打架,转瞬间就被围住了,另有凶蛮的打手上去拉扯贺兰,要把贺兰到汽车里去。

 贺兰看到蔡老板就坐在车里,一脸涎笑,张开手臂做出了一个拥抱的姿势来,便死抓着车门不放,但到底力气不够,眼看着就要被进去了,她的肩膀忽地一紧,竟是秦承煜冲过来将她拉了出来,那些打手急红了眼,不管三七二十一,挥起子朝着秦承煜的头上就砸了过去,承煜正好一偏头,那子恰恰从他额头上扫了过去,却也是很严重的一击。

 贺兰吓得捂住嘴,骇叫一声“秦先生!”

 秦承煜的身体猛烈地一晃,继而用手捂住自己的头,鲜血从他的指出来。蔡老板从车内探出头来,一眼瞅见秦承煜,刹那间魂飞魄散,连声道:“快走快走。”薛督军带着这位大帅的儿子到梅姨妈家的那一晚,他也是在的。

 秦承煜觉得自己的头炸了一样地疼,耳边全都是轰隆隆的声音,然而那群人却都一溜烟地跑了,贺兰脸色骇白地跑过来,脸上的表情十分惶急,抓着他的手臂道:“秦先生,你血了,好多血…”他觉得一阵阵天旋地转,站都站不住,脑海里闪过的念头竟然是:“我让她为我这样难过,可真是罪孽深重了。”然而这念头是他昏前的最后一个想法,他甚至还来不及开口安慰贺兰,就已经力不从心地栽倒在地上,晕过去了。

 风雨来,寒夜萧萧

 夜已经很深了,就见云影一闪,出一弯澄澈的圆月,把地面照得雪亮,秋风簌簌地吹着花园里的黄槲树,山路上静悄悄的,看门的吴阿爹正在院子里拴狗,忽听得一阵汽车声,抬头一看是汽车行里的车,贺兰从车上走下来,吴阿爹赶紧上来道:“贺兰小姐,你总算回来了,梅太太发了大脾气了。”

 他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到贺兰那脸色也是难看极了,简直是有点发慌,她把云肩下来挽在手里,云肩上有一片血迹,是送秦承煜去医院的时候,暂时昏的秦承煜靠在她身上沾上的,他的伤口了针,倒还好些了,可他醒过来看到她的第一句居然是“我没事,你别哭了。”

 他昏的时候她哭得很厉害,真怕他有什么事,但现在幸好没事了。

 贺兰心慌意地进了家门,一推门就听到梅姨妈在屋子里骂手底下的大丫头香琼,声音犹如割在嗓子里的玻璃碴子,尖锐得刺人“我告诉你,不要以为你在我手底下的时间长,就想在这屋里称王做霸自立元老,想盖过我的风头去,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那姓杨的小白脸不过是戏弄戏弄你,偏你就这样,追到人家家里去送钱,你以为他将来发达了会给你个少当当,我呸,只怕他第一个卖的就是你。”

 大厅里果然成了一团,香琼却也是个不饶人的,梗着脖子道:“我的钱是我自己赚的,我愿意给谁就给谁,梅太太若是看我不顺眼就直说,犯不着拉扯上别的。”

 梅姨妈盘腿坐在沙发上,她此刻的样子像是刚从烧熔的铁水里滚了一圈,脸上的表情是铁铸的,纹丝不,只是冷冷地笑道:“好啊,催的死蹄子,你如今倒贴个男人,却要反上天去了,我倒忘了,香琼小姐如今混体面了,忘记了当年破衣烂衫站在我门口求我收留的德行了,难为你还叫我一声梅太太。”

 香琼从齿间磨出一声冷笑,道:“我自进这个门就叫您梅太太,如今还能称呼别的?只能继续叫下去罢,虽然也不知是哪一门子的太太,若说倒贴着养男人这本事,还是梅太太高明些。”

 梅姨妈那脸色一变,身体竟是一哆嗦,倏地从沙发上站起来,照着香琼的脸就是一巴掌,怒道:“你如今是要降服了我么?!”香琼被打了一个趔趄“嘭”的一声就撞到了一旁的玻璃隔扇上,梅姨妈不由分说拔起别头发的簪子,便往香琼身上刺,站在厅外的下人们一看这事情闹大了,慌乱地一拥而上,拦住梅姨妈道:“太太息怒,香琼不懂事,就饶她这一回吧。”

 梅姨妈气血上涌,指着香琼怒骂道:“你给我马上走,滚出我的门去,再耽误一步我就叫巡警来抓你,你以为我不敢么,我这就去打电话。”她又气冲冲地去拿那电话匣子,丫鬟忙都来拦梅姨妈,七嘴八舌地给香琼求情。

 香琼倒在地上,见梅姨妈要动真格的,索捂着脸哭叫道:“太太的意思我也明白,眼看着小姐也长大了,该是撑门立户的时候了,我们算什么,不过是给你笼络些钱养那个大烟鬼的棋子罢了。”就有丫鬟上前来把她扶起来拽到厨房去,一面拽一面劝道:“太太动了大火了,你就少说两句罢,何苦连小姐都要牵扯上。”

 他们扯走了香琼,这厅里糟糟的情形才好一些,梅姨妈一回头却看到了站在门口的贺兰,头发略有些,双眼还是红肿肿的,她那火气未退,自然一张口就极厉害“你木头桩子似的站在这里干什么?看我的好戏?看看我连手底下的丫鬟都教训不了,你还要在心里高兴高兴?”

 贺兰先是一怔,继而不服气地道:“我又没做错什么,你怎么又冲着我来了。”姨妈正在气头上,两条柔细的眉毛竟都绞在了一起,怒斥道:“你看你那副样子,鞋上怎么还有泥?你最好别在外面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别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到时候哭也没人可怜你。”

 贺兰被她这样骂,脾气也大起来了,一口顶了回去“我在外面做的都是见不得人的事儿,你那位叭儿狗蔡老板就是个大好人,他是好人才会找了打手保镖来劫我,要不是秦先生救了我,指不定这会儿就当了蔡府的小姨太太了,那才叫人不人鬼不鬼呢。”

 她一口气将这些话说完,眼泪却源源不断地落下来,狠狠地跺一跺脚,转过身就哭着跑上楼去。梅姨妈先是听了一个怔,然而这样明白的话,再怎么也是清楚了,周围的下人更是不敢说话了,都悄悄地退了下去。

 四周也就没了声音,便仿佛刚才的喧闹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一般,将她的泼劲和怒火都用尽了。梅姨妈怔怔地站在那里,有秋风一阵阵地从门外吹进来,将她旗袍的裙摆吹得一漾一漾的,身边连一个人都没有,她似乎终于察觉到这一份冷了,缓缓地走到沙发前坐下,拿了放在桌几上的香烟来,只是那握着洋火的手,却一个劲地发抖。

 她那样呆坐了很久,忽地连着狠狠地了好几口烟,接着像是着了魔一般猛地站起来,大声道:“吴妈,吴妈。”吴妈慌地从外间走进来,双手在围裙上不停地揩着,道:“太太你叫我。”梅姨妈道:“叫老张把车开出来,我要出门去。”

 吴妈惊愕道:“这样晚了…”

 梅姨妈的脸色简直难看极了,惨白惨白的“叫你去你就去!”吴妈也不敢多说,赶紧走出去,站在红砖台阶上朝着花园里大声喊:“老张,老张,快出来,太太叫车呢。”

 到了第二天早上,贺兰迷糊糊的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差点就掉到底下去,她昨晚竟是蜷在边睡的,紧靠着柜子,她起身去洗澡换衣服,对着镜子梳头发,她头发极好,披散下来纹丝不,平里都只是那一个圆夹子拢住就好,然而今天却偏偏梳了个新头型,将乌黑的头发分成两缕,分别用蓝绢子扎住。

 贺兰梳洗完毕出房门的时候巧珍就在外面等着,一见贺兰就小声道:“小姐,家里出了事儿了。”

 贺兰一怔,道:“什么事儿?”

 巧珍指指楼下,一脸的惊慌,贺兰赶紧下楼去,才下了几步楼梯就看见姨妈拿着电话在那里臭骂,简直是怒不可遏“姓蔡的你个下三烂,有本事你就告去,我在家里等着巡捕房来抓我,我告诉你,别说在这小小的渝平,就是告到楚州秦大帅那儿去,我也不怕,大不了挨一身剐,我拿着刀子去砍你怎么了?你给我记住,我辛辛苦苦把贺兰养了这么大,她就是我的命,谁敢动对她动坏心思,我就敢跟谁拼命!”

 贺兰走下来的时候姨妈已经摔了电话,接着左手抱着右肘,右手夹着一香烟,靠在玻璃隔扇上,一口接着一口地着烟,眼圈通红,烈的一起一伏,一回头看到贺兰,就挑挑眉头道:“起来的这样晚,你干脆不要上学,整里懒在家里算了。”说罢就自己转过身去往餐厅里走,餐桌上早就摆好了早点,都是些贺兰往日爱吃的东西。

 贺兰轻声道:“要迟到了,我不吃饭了。”

 姨妈的脚步一顿,竟放轻了声音,软化下来,道:“平里你迟到的次数难道还少了?今儿反倒勤奋起来了,吃几口饭能耽误多少时间?一会儿叫老张开车送你去。”她的嗓子是哑的,显见是上火发炎了。

 贺兰低头道:“我真不吃了。”

 梅姨妈站在餐桌前,神色一默,索到半截的烟头用力地往餐桌上的水晶烟灰缸里用力地一按,又点了一支烟,冷冷地道:“不吃拉倒,我知道我这个地方脏,连东西都是脏的,连累你这样干净的小姐!”

 贺兰挨了这一句,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哽咽道:“姨妈,我不是这个意思…”

 梅姨妈背对着她,半晌道:“像你这样不听话的孩子,早晚要吃点亏,才能明白这世上的许多道理,但我活着一天,就拼着我这条命护着你一天,若是我死了…”她的语气一顿,眼眶一阵发涨,擎烟的手指微微发抖,低声道:“若是我死了,好歹我也给你挣了这份家业,够你终生花用,只盼你不要吃苦受罪才好。”

 厅里的佣人都鸦雀无声地站着,贺兰低着头,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下来,梅姨妈却胡乱地擦了擦脸上的眼泪,竭力淡淡地道:“行了,行了,大早晨的哭成这样,一天都不吉利,你不是要迟到了么,赶紧走,让老张开车送你,吴妈,给小姐包点点心路上吃。”

 贺兰坐上汽车的时候,巧珍正忙忙地将一纸袋的点心递过来,她看着贺兰把点心拿好了,那脸上言又止的表情来,贺兰看出来了,便道:“巧珍,你想说什么?”

 巧珍略微犹豫一下,才道:“小姐,你以后可不要任气太太了,我们这些做下人的,都眼看着,太太对你,真是好到不行。”

 “…”“昨天半夜吴妈闹风腿,我到厨房里给她烧一点热水,正赶上梅太太从外面回来,太太回来就问你睡了没有,我说你睡了,太太让我倒杯茶给她,自己上了楼,等我端茶上来,就看见太太在你屋里,你当时睡着了,太太就坐在你边,一面守着你一面悄悄的哭,那样子真是可怜。”

 贺兰觉得口好似灌满了热水,一阵阵滚烫的发涨,就连眼眶,也涨的生疼,鼻子里硬生生地起了一股子酸涩的感觉,她抱着怀里的点心,轻轻地点一点头,她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生了肺炎,高烧不退,半夜迷糊糊的醒过来,那时候姨妈也是坐在她的边,攥着她的手,默默的哭。

 其实这些事儿她都记得,她怎么可能不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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