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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月亮代表谁的心
 蒸的螃蟹端上来,在盆里堆着像小山一样;两条清蒸鱼淋了明油,葱姜的香气更衬托了海鱼的鲜美;还有若干蔡满心叫不上名字的海螺贝壳,林林总总码了一桌。亮红的海蟹让她蠢蠢动,伸出指尖探了探,似乎还很烫手,忙又缩回来。

 江海瞟她一眼,拾起一只海蟹来掂了掂,又扔回去,选了另一只,一过手便笃定地放到蔡满心面前。她捏着蟹脚大口吹气,似乎这样就能给蟹壳降温,索从冰桶里摸了一块冰,在螃蟹肚脐上擦擦,利落地掀开顶盖,喃喃自语:“蒸了桑那就有冰块降温,这是北海道温泉的待遇啊。”

 虽不是吃海蟹的黄金季节,但这一只格外满肥美。江海等一众人吃得轻松随意,蔡满心相对狼狈得多,十指齐齐上阵,又懒得从包里拿出纸巾擦手,只是孩子气地着手指。

 众人喝起酒来似乎没有尽头,夹杂着方言,蔡满心虽然听不懂他们的九成对话,但这样悠闲自得的时光已经足以令她感到单纯的快乐。抬头自大排挡的雨遮边缘望出去,满天繁星已经垂挂在天幕,一直蔓延到海天尽处。

 在美国时,她已经为看见了北京所不能见的夜空而赞叹不已,但此时群星的灿烂有过之而无不及,就连平稔的星座间,都增添了无数她没见过的新面孔。

 蔡满心忍不住从大排挡里走出来,一路来到沙滩上,夜漾的微波是推上白沙的一条银线,轻轻漫过她的脚面。稍稍远离灯光,她走到齐腿肚的水中,翻身坐到一条小舢板的船舷上。

 “喂,原来六等星,真的也是眼可见的呢。”她拨通何洛的电话,莫名奇妙的开场白。

 好在好友习惯了她的天马行空,并没有一头雾水,答道:“北京灯光污染,今天零等星也看不到。”

 “嗯,直到你看到时,才相信它的存在。”

 如同,那些曾经是她眼中幼稚可笑的感情。

 “你打着漫游,只为了告诉我星星很好?”何洛问道。

 “你的美国签证怎样?”

 “一签就过了,很顺利。”

 “哈,那也不向我报告一下。不过我早说了你没问题!”蔡满心笑“我打电话就是想问你,有没有后悔没和我出来玩。”

 何洛笑了一声,语气略显怅然“你知道,我没有什么心情。”

 “又被我猜中了,你见到章同学了。”

 “嗯。他去使馆那里接我,回来的路上他还去爬人家学校里的练习岩壁。有小孩子喊,大哥哥下来吧,否则姐姐会担心了。”

 “在人家眼里你们还是一对儿,想到这些,是不是又百味陈杂?”

 何洛浅笑,算是默认。

 “你有没有希望,他再次挽留你?”

 继续默认。

 “如果他再对你说,留下来吧,你会不会动摇?”

 “肯定会。”何洛不假思索“呵,你又要骂我心存幻想了吧。”

 “我为什么要骂你?”

 “你不总是说,这段感情让我失自我,已经变得不聪明也不坚强,不如彻底死心,离开这个伤心地么?”

 “我是不是,有些太绝情了?”蔡满心反思自己的言语“或许就像你说的,感情是沉没资本,投入了,就收不回来?”

 “我真的很累,真的怕了。他总以为自己一个人能够承担所有未来,但遇到难题就放弃我,这是一种保护么?我并不责怪他,可如此从希望到失望的反复,我真的已经很倦了,我不知道如何面对,再一次失去他的那种痛。”

 “可是,你也从来没有后悔过,是么?”

 “你说呢?”何洛悠然长叹“即使我早知道后来会有多难过,当初也会选择他。”

 在这许多年里,蔡满心第一次感觉,自己可以体会好友的心痛。虽然没有那种痛彻心扉,但对于未来的迷茫,淡淡的哀伤,却像淡蓝的烟雾一样萦绕在心头。

 光芒微弱的六等星,也是真的存在的。

 蔡满心仰天躺在舢板里,苍穹缀满繁星,银河横亘天宇,让她感觉整个人都融化在那浩淼的深蓝色中。

 这几她为了自己心中那份柔软甜蜜的牵挂而辗转反侧,常常在‮夜午‬坐到台上看月亮。在此前的岁月里,她并非没有对男生有过懵懂的好感,然而没有谁真的在她的生命中留下无法磨灭的痕迹,她相信每一段感情开始时都充满着新鲜感,让人依依不舍,然而时间久了,或许就会厌烦失望;她不理解为什么世界如此辽阔美好,却有人只想抓紧流逝的感情,不相信明天一切都会更加精彩。

 蔡满心一向自诩在张扬开朗的外表下,有冷静理智的头脑,而现在这颗心在南国微的海风中飞速膨,那些期盼和依恋不受控制地充盈了口,几乎要从身体里满溢出来。

 或许这只是人生旅途上一段歧路,风景美好却没有出口。

 “是否应该回到你的正常生活?”她轻声问自己“在一切变化之前,在所有的记忆还都美好,值得反复回味的时候。”

 当时的蔡满心,或许已经意识到有什么在改变。

 但她有一种盲目的自信,以为自己不是毫无理智的少女,便可以让一切顺其自然地展开,最坏的结果,大不了一切回到原点,至少还曾拥有一段美妙的旅程。

 “满心,你在哪儿?”阿俊跑到沙滩上大喊。

 “这里!”她自舢板中伸出手,感觉自己像德库拉公爵自夜里醒来“哈”地大笑一声,那些伤悲秋的小情绪就烟消云散了。

 “快回来,我要唱歌了!”

 “满心去哪里了?”成哥问。

 “去看星星。”她指指上方。

 “我说对了吧?”阿俊做了个“v”字“她夜里总跑到台上看星星,也不怕着凉。”

 “小鬼头,你又什么都知道。”满心拍他后脑勺。

 “我比你小不了两岁啦。”阿俊头“你怎么就不相信我是真心的呢?下一首歌,是我献给满心的,还练得不到家,大家多多包涵啊!”他清清嗓子,弹响吉他。

 难以忘记初次见你,一双人的眼睛

 在我脑海里,你的身影,挥散不去

 握你的双手感觉你的温柔,真的有点透不过气

 你的天真,我想珍惜,看到你受委屈我会伤心

 只怕我自己会爱上你,不敢让自己靠得太近

 怕我没什么能够给你,爱你也需要很大的勇气

 只怕我自己会爱上你,也许有天会情不自

 想念只让自己苦了自己,爱上你是我情非得已

 唱了两遍,他停下来挠挠头“后面的和弦怎么弹来着。”

 成哥摇头“我都没听过,你们年轻人听的都是新歌。”

 阿俊求助地望向江海,成哥也将自己的吉他递过去,他在这一瞬,神色间有些迟疑,但还是接了过来“跟着我弹。”

 阿俊侧身盯着江海的把位,继续唱道:

 什么原因,我竟然又会遇见你

 我真的真的不愿意,就这样陷入爱的陷阱

 江海也轻轻哼起旋律:

 只怕我自己会爱上你,不敢让自己靠得太近

 怕我没什么能够给你,爱你也需要很大的勇气

 只怕我自己会爱上你,也许有天会情不自

 想念只让自己苦了自己,爱上你是我情非得已

 蔡满心忍不住举起相机,江海这一刻恰好抬头,向着她的方向看过来。她心中一悸,想这是否也是你想唱给我的歌,你是否也怕,想念只让自己苦了自己?

 而江海的目光扫过她,又回到琴颈上。

 蔡满心不笑自己,也未免太自作多情。

 阿俊唱完一首歌,兴奋地挨着蔡满心坐下,和她碰杯。

 成哥说:“还没有听过满心唱歌,老歌你会么,选一个我会弹,你会唱的。《月亮代表我的心》,好吧?”

 蔡满心点头,在悠扬的琴声中,低声唱道:“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

 一曲终了,成哥抚琴道:“你学过声乐?”

 “小时候参加过区里的少儿合唱团。”

 “是啊,真是个不错的歌手。”众人纷纷附和。

 “没想到声音那么沉。”成哥问“你多大,二十出头?”

 “二十二。”

 “我就说你比我大不多,三岁么!”阿俊大喊。

 “哈,如果你是三十二,我也会追你的。”成哥笑“不过,满心肯定已经有男朋友了吧?”

 她摇头。

 “是你要求太多?”

 “就一条。”

 “一条?”

 “嗯,我希望他各方面都比我强。”蔡满心犹豫一下“或许是一种托词吧,在没遇到合适的人的时候。”

 成哥笑:“这也太难了。听说你去过美国实习,毕业之后再去跨国企业工作。人又聪明漂亮,怪不得心气这样高。不过,的确不能委屈自己呢。”

 “也不全是。”她抿抿“我现在倒更相信,那是一种奇特的感觉,凭缘分吧。”

 店里的伙计又端上一打炭烤生蚝,吃了一只,江海手机响起,他起身道:“你们慢慢吃,我有事,先回去了。”

 蔡满心有些失落,又不好追着他一起离开,接下来的生蚝扇贝,吃起来都有些索然无味。

 众人又喝了不少,醉得东倒西歪,阿俊坚持要送蔡满心回去,自己却一次次跑去洗手间。她趁成哥去照顾阿俊,悄悄溜下海滩,才想起来的路上跑得急,拖鞋总是陷在沙里,被甩到一株横倒在海滩上的椰子树上了。于是赤着脚,沿着沙滩的边缘向回走。

 经过一家稍大些的旅馆,门廊上挂着一串串金黄的小灯。她停下来看了一眼,院子中的两只狗忽然狂吠起来,竟然没有栓着,跳过篱笆追了上来。蔡满心有些发怵,不敢停在原地,又想起来背对动物跑,反而增加了它们攻击的可能,于是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

 “嘿!”有人大喝一声,扔过来一个空易拉罐,打在前面那只狗的头上,它呜呜两声,转身抛开,后面那只也退了开来。

 “你怎么自己走?”江海从灯影处走出。

 “阿俊喝多了。”蔡满心忍不住笑意“你怎么又折回来了?”

 “我捡到这个。”他扬起手中的人字拖“前面有一段石子路,不知道你打算怎么爬过去。”

 “我本来放在石子路这边的啊,本来想这里民风淳朴,不会有人顺手牵羊。”她笑着跳起来,抢下拖鞋“拿来,你又穿不了。”

 “你看那些灯,离远了看,像不像萤火虫?”她问。

 江海瞟一眼,淡淡地说“不像。”

 “想象一下嘛!听说这里的海边有红树林,夜间落满了萤火虫,像圣诞树一样。”

 “想看红树林,最好是在河的入海口,有淡水的地方。”

 “哪里?”

 “不远。在去儋化机场的路上,有条岔路通往白沙镇,那里有河口,因为山里有许多瀑布。”

 “你见过?”

 “我在那儿出生,上小学;在峂港读初中,这里没有高中,才去了儋化。”

 二人随意聊着。

 “你快要走了,是么?”江海声音低沉。

 蔡满心有些黯然“还有两三天。”

 “还想去哪里?”他问“走之前,我带你去好了。”

 “嗯。”她用力点头。

 很想抓住他的手,并肩走在海轻抚的夜晚,在繁星闪烁的夜空下,将是怎样的甜蜜,让人浑身颤抖。

 白色沙滩迤逦蔓延,她穿着淡蓝的棉布吊带裙,拎着明黄人字拖,低头跟在江海身后,每一步都踩在他的脚印里。他这样高,腿这样长,她需要小小的跳跃。

 跳着,跳着。

 他无声无息地停住,沉默的背影挡住了眼前一切。她收不住脚,恰好他转身过来,于是撞入坚实温暖的的怀中。他的手放在她肩头,传来让人安定的温度。

 江海本想扶她一把,而那个女孩子已经将头埋在他前,漆黑的长发微,隐约有洗发的清香。她似乎在微微发抖,而双臂却紧紧环绕着他,脸颊贴在他口。

 没有羞赧,没有犹豫,蔡满心惊讶于自己的肆无忌惮,又觉得这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是稍纵即逝的。她的双手在江海背后扣紧,仿佛松开手他就会消失不见。

 他是天,他是一切。

 “不要整个人挂在我身上,就要站不住了。”江海笑,嗓音低沉,浓浓的,透过膛震颤着,传到她耳朵里。月亮出来了,映亮了棕榈树后的一方天空。大片厚重的云朵半透明,镶着银边,像海上翻滚的涛。

 她抬起头,略带感伤,清澈的眼眸蒙了一层雾气,脸颊在月中清朗莹润。

 不知是谁主动吻了谁。他吻她,绵细腻;她也吻回,生涩却热烈。

 最初的心动给了他,最初的拥抱给了他。最初的眼最初的心,最初的双,统统都给你。

 头顶是墨蓝的一方天,忽而一阵风,吹落几点雨。

 不知来处,不知去处。

 然而,是的,就要走了。一季炎热,转眼到了鼎盛的夏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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