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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围棋黑子般的女人
 知秀一口接一口地咽下黑啤。

 把他的最后一样东西——那棵有生命的兰花放进投币保险箱后,关门的响声震动了知秀内心深处,这是她没有预料到的。自己已经陷落到一个深不见底的黑里,而出口已经关闭,那震颤沉重得像棺材盖一样,把鲜活的记忆关了起来,深不见底,坠落一刻不停,简直要把她疯了。于是她用手捂着口,几乎是跑进了第一眼看到的啤酒屋里。

 知秀面无表情地不断咽下跟深沉的黑暗颜色相同的体。

 男人的东西现在全都送走了,但是,为什么自己反而变得更难过了呢?为什么会感觉在漆黑的深渊里不停地坠落呢?为什么会感觉自己像冬天光秃秃的树一样寒碜,失魂落魄地在这里苦苦支撑呢?

 结束了。不是吗?那些旧遗留下来的碎片已经全部清理掉了。知秀呀,你知道吗?你也愿意重新变得开朗,你也想在心里拥有一个能让感情生发芽的花园,你也希望有人走过来对你说“你很漂亮”的时候,你能微笑着回答“是吗?你也很帅”你不也想在自己的身体里孕育像鼠尾草一样清秀的女孩和像白蜡树一样拔的男孩,生下来抚养他们吗?你也想把向葵放在窗前,看它们追随太阳,为它们按摩酸痛的脖颈,讲述黑暗中永不放弃、誓不低头的故事,直到它们的种子一颗颗成

 是啊,活着的确不错,世界本来就很美丽,每个人都有闪光的地方,你是愿意相信这些的,哪怕从现在开始。

 可是…你似乎在一点儿一点儿地消失,在一点儿一点儿地干枯,他的抚摸在你身体里引起的细微的风和热气依然像盔甲一样坚硬而沉重。

 可笑吧?你到底为什么这样呢?爱情是什么?你也完全可以爱得像棉花那样轻松,像啤酒瓶被打开的时候嘭的一声那么轻快。爱情如果太认真了,就显得很没有风度。面对一个男人必须像面对一杯可以给你凉爽感觉的加冰可乐一样,必须能像吃汉堡包凌一样食爱情,并把它扔进垃圾桶里。但是,为什么你不能想像那样的情形呢?是他的手带走了你的身体吗?他的手抓起你的心带走了吗?为什么…为什么…你变得越来越像沙漠了?是不是感觉像独自一个人坐在被废弃的寺院里,明知道什么人都不会来,却固执地要一直守候下去?是你的情感面给了你一记痛击吗?是爱情吗?你是不是已经陷入了一个陷阱里,认为既然爱情已经支离破碎,生活也必须首先打碎才能恢复?有没有人能告诉你,不,告诉我,现在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相信爱情一生只有一次的傻女人吗?可是那就是你!就是我!

 知秀的表情茫然若失,连自己都难以置信,她受到的冲击竟然使眼泪从眼睛里掉进了膛里。

 突然间,一道黑色的闪光划过她的脑海,上帝啊!这些回忆为什么一定要突如其来、百发百中地狙击她?

 “你为什么每天光吃乌冬面?”

 “那你为什么光吃炸酱面呢?”

 “因为炸酱面是黑的。”

 “因为乌冬面是白的。”

 男人出白色的牙齿扑哧笑了。

 “你绝对不吃炸酱面,而我只吃炸酱面。这么说,你是围棋白子一样的男人了?”

 “呀哈,你是围棋黑子一样的女人啊!”“啊呀,非黑即白吗?”

 “把世界一分为二!”

 “或许你是夜晚。”

 “那你就是白天了?”

 “那样的话,我们即使生活在一起也永远无法相见吗?”

 “还是能相见的,晚霞满天的时候。”

 “在云的靠垫上洒下花瓣的华美爱情?”

 “啧啧,怎么会呢?”

 “是啊,对了,应该是你用煎锅打破了我的额头出来的鲜血,傍晚时分。”

 “天啊!你怎么会这么想?是不是挨打挨得太多了,不管什么事都要跟暴力联系起来?”

 那时他们已经在一个屋檐下住了两年半。

 知秀和男人从中餐馆紫城叫了炸酱面和乌冬面来吃,吃完后喝着西瓜汁,回头看着窗外夜幕缓缓降落下来。

 “心里真舒服啊。”

 “是啊。”

 “很充实。”

 “是啊。”

 “晚霞很美。”

 “是夜晚和白天的拥抱。”

 “是吗?既然这样,我们也试试怎么样?”

 “什么?”

 “那个。”

 “不。”

 “为什么?就一次好不好?”

 “哈哈,我做不了。”

 “为什么?难道你是那紫城中成千上万的宦官之一吗?”

 “不,我是皇帝。”

 “那我就是宫女,你就宠幸一次吧!就一次,我似乎就能幸福地活下去了。”

 “不行。”

 “坏人!有什么不好呢?”

 “…”“小子!到底为什么?你在修道吗?我绝对不会着你说什么爱情啊责任啊之类的话,只管闭上眼睛爱我一次吧!”

 “我知道。”

 “什么?”

 “哪怕只有一次你也会绽放的。”

 “哎呀,你说话简直像个诗人!是因为孩子吗?”

 “嗯,可以说是。”

 “啊哈,原来你有妊娠恐惧症啊!早说啊,采取避孕措施不就得了嘛,要是不相信我,你就自己来。”

 “讨厌。”

 “为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

 “哈哈!”

 “为什么笑?”

 “是个错误。”

 “秘密?”

 “你不喜欢孩子?”

 “是啊。”

 “为什么?你很叛逆啊,非同一般!”

 “生命…不是很恐怖吗?没有比那更恐怖的了。”

 “那你一辈子都不能爱了。”

 “还有其他类型的爱。”

 “什么?”

 “无论怎么做都不会产生生命。”

 “自?”

 “不是。”

 “啧!太难了。”

 “凡是耗尽的东西全都是美的,没有任何可能,互相耗尽一切。”

 “啧啧!更难了。”

 “哈哈!”

 “哈哈哈!我们就这么过下去吧。”

 “好吧。”

 “下次紫城送餐的人来的时候你一定要问他为什么没有洋葱光有胡萝卜。”

 “你要做什么?”

 “太热了,我去冲个澡。”

 “是吗,那我还是暂时回我屋里去锁上门吧。”

 “为什么?”

 “似乎你会赤身体地跳出来。”

 “哈哈!不会的,只要你肯给我擦香皂。”

 “能说话算数吗?”

 “当然,不过,要擦遍全身,一点儿地方都不能漏掉。”

 “行。”

 “其实对我来说,做还不如被你的手抚摸的感觉好呢,虽然从来没做过,还不能确切比较。”

 “幸亏是这样。”

 “呵呵,我的身体会吃惊的。”

 “恐怕我的手会更吃惊的。”

 “不管怎么说,只要跟你一起生活,我一定能守身如玉,是不是?”

 “不开心吗?”

 “没有,跟骑士住在一起,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好吧,那现在就开始吗?”

 “好,对了…要不要我给你擦?”

 “如果只是擦香皂的话。”

 “别担心,我只给你擦后面,后背和股。”

 “为什么?”

 “说实话,对前面我没有信心。”

 “哈哈!”

 “呵呵!”

 记忆闪着光,散发着香气,软绵绵滑溜溜的。

 知秀喝的啤酒越多,心情就越阴沉,身体仿佛变成了一个盛满啤酒的小橡木桶。她感觉自己正骑着一匹黑马奔入一片漆黑之中,体内的记忆被狂风席卷着,撕扯着,飞走了。血渗了出来,是晚霞吗?她嘴角出一丝笑意,同时动员全身的精神力量来整理心情。

 爱情居然有如此残忍的牙齿,为什么自己事先不知道呢?面对排山倒海般过来的恐惧,知秀浑身颤抖。

 真的,现在…知秀你真的能过去吗?真的能忘记他,忘记那曾经抚摸你的心和灵魂的手,去跟别的男人相爱吗?本来你也能跟一个男人白头偕老的,可是现在,你怎么陷得这么深呢?你跟那个男人一起吃过的炸酱面似乎全都滞在胃里,该死的!似乎无论如何也不能整理得干干净净,心里不安极了。

 把他的东西全部放逐出自己的空间后竟然产生了如此巨大的失落感,知秀没有料想到这一点,她一直像颗黑色的水珠一样浑身发抖。

 “小姐!可以一起坐吗?”

 知秀醉眼蒙地抬起头,看到一张似乎用熨斗熨过的无的男人的脸,他穿着蓝色丝绸衬衫,上面的几粒扣子没有系,出里面的狗项圈。

 “不行。”

 “啊,不是来工作的吗?”

 “喂,我已经说‘不行’了!”

 “别这样,我们一起玩吧,今晚我请客,痛痛快快地尽情玩一晚上,好不好?”

 “哈哈哈!”

 知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去别的好地方吧?”

 男人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来抓知秀的胳膊,猛地看到她充满敌意的眼神,大吃一惊,后退了一步。

 爱情是你这种像狗一样带着项圈的家伙能明白的吗?你以为爬上呼哧呼哧气折腾一番就能得到安宁吗?该死的家伙!你知道吗,爱情只要经历过一次,就彻底结束了,当时的眼神、当时的抚摸、心、身体和灵魂都永远定格在那里了。该死的!你知道心与心融时那种恐惧、痛苦和黑火灼烧的温度吗?去那些像卡拉梅尔脂糖一样浑身挂满东西的女人身边吧,她们有足够的智慧享受一段一段的爱情。我是一只桶,一成不变的桶,像你这样的家伙如果想把我整个下去,是会撑破喉咙的。

 或许是读懂了知秀的眼神,那个头发上涂满摩丝梳得油光发亮的男人放弃了,离开了。

 知秀走到大街上,柏油路仿佛是黑啤酒的河,波涛起伏,亮光闪闪。

 是喝得太多了吗?

 是因为太爱他而中毒了吗?

 为什么不能把他从我的心里彻底除掉呢?为什么我感觉像是自己被连拔起来了呢?哈哈!爱情真是叫人搞不懂,丘比特之箭怎么能从那样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中心脏呢?他杀死了我的世界里所有的男人,用爱着另一个男人的心摧毁了我心中的世界,这简直太了不起了?

 这巨大的误导、误解和误读。

 “出租车!”

 几点了?怎么这些车都像涂了肥皂一样一溜烟跑掉了呢?

 知秀踉踉跄跄,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掉了。啊,我错了,真不应该还不到一年就匆忙地把他的东西送走,还不如看看他买来的书,用他的咖啡壶煮咖啡喝,听听他的唱机和CD里的音乐。真的没有想到,世界会突然变得这么可怕,这么空虚,要是能坐在他坐过的椅子里,地面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摇晃了。

 知秀膝盖一弯,跪在柏油路边,两只手哆哆嗦嗦地撑着地面,眼看就要倒在地上了。

 “小姐!醒醒!”

 一个中年绅士用力扶起她。

 “我要…要死了。”

 “啊!肚子痛吗?”

 “心,我的心,怕是要爆炸了,怎么这么痛啊?嗬!嗬!”

 “是不是得去医院看看呢?”

 “不用了,回家,我回家躺下就好了。”

 “真是的!”

 绅士急匆匆地挥舞着胳膊,拦住了一辆出租车,把知秀扶到了后座上。

 “真的没关系吗?”

 “没事儿,谢谢您!”

 车门关上了,车子出发了。知秀把脖子和后脑勺靠在靠背上,感觉像是坐着黑色的帆船在海上飘浮,汹涌的波着她的骨髓。

 没想到会这么痛苦。

 我还能好好活下去吗?如果这时候他出现在面前,恐怕我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因为那样就能跟他一起睡了,现在却必须一个人回到没有他的一丝痕迹的水泥一样的家里,躺下。真可怕,自己从未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没有一点儿心理准备。

 跟别的男人做能消除这种恐惧吗?可是,一想起那种事就觉得恶心,已经被他的手密封起来的我的身体怎么能展示给别的男人看呢?

 怎么办呢?似乎变得不正常了,像个傻瓜。

 我已经被到了死胡同里,无路可逃,无计可施,眼前一片漆黑。

 那个男人…两个月前离开了,完全离开了这片土地,跟他的男人一起去了加拿大。真有本事吧?居然真的找到了他们可以相爱相守的地方。

 “师傅!”

 “嗯?”

 “这辆出租车能去加拿大吗?”

 “嗯?是说加拿大使馆吗?”

 “不是,是加拿大。”

 “小姐,喝醉了吧?我的车不是潜水艇。”

 “哈哈哈!是啊,对。”

 50多岁的出租车司机听到知秀自嘲似的笑声,也跟着嘿嘿笑了几声,知秀便又呵呵呵地跟着笑了。她一直用双手捂着心脏,感觉自己脚底下似乎堆满了深红色的落叶,一条深红色的血过。

 她闭了一下眼睛,重新睁开。出租车好像回到了上一个深秋的树丛里,那个树丛里似乎有返回过去的路。要是真的那样,她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面对男人和爱情毫不设防了,不会这样毫无防备地让岁月的毒素在心里累积了。

 不管怎么说,会好的,一定会好的,是啊,会好的,会那样的,必须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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