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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开启葡萄酒
 2003年6月5

 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天,又是一个忙碌的工作

 承宇上午和三名职员一起,在有数万张LP和CD的仓库里,翻箱倒柜,寻找演奏MarkKnopfler的歌曲。下午回到办公室,他花了两个小时看新的企划书和其他文件,确认工作进程,作出指示,在文件上签字。接下去的4个小时分别见了4位客人,晚上又赴了两个约会,回到家已经是晚上9点40分了。

 承宇洗了澡,换上衣服,到姝美房间一看,姝美已经睡着了,她似乎是看着那本写自己的书入睡的,看来《姝美爱爸爸》这个题目她非常喜欢。

 晚上10点,回家较早的承宇终于有了独处的时间。

 雨季还没有开始,但外面的雨已经刷刷地下了一天了。承宇去厨房拿出两个玻璃杯,把手伸向放在客厅酒柜上的那瓶红葡萄酒———戈兰,瓶还原封未动。在今天这个幽静的雨夜,没有任何打扰,承宇想喝一杯,细细品味庆恩求婚的含义。虽然庆恩要求承宇一个人喝,但他还是想跟另一个人一起喝。

 打开通往平台的门锁,承宇走上了屋顶平台。屋顶笼罩在蓝色的雨声和漉漉的黑暗中。电灯开关一打开,十几盏隐隐透着蓝色的灯就把整个平台照得如同白昼一样明亮,中央那个欧洲风格的电话亭一下子有了生命。

 承宇走到电话亭门对面斜屋顶下的桌子旁坐下,把两个玻璃杯和葡萄酒放到桌子上。

 “不管怎么样…这第一杯酒,我想跟你一起喝。”

 承宇把一个酒杯放在猎户星座升起的方向,另一个放在自己面前。

 他打开瓶,一缕奇异的香味像透明的雾气一样从瓶口冉冉升起,向四周弥漫。承宇先给美姝斟上,然后给自己倒了半杯,端起来跟美姝的杯子轻轻碰了一下。面向看不到的猎户星座的方向,他举起酒杯无声地喝了一小口。雨声,幽蓝的黑暗,被雨水清洁了的空气,跟酒一起顺着承宇的喉咙咽了下去。

 这味道该怎么形容呢?是否可以借用一下改编自玛格丽特·杜拉斯小说的《情人》结尾处的台词呢?女主人公说:“我爱你,一直到死都爱你。”

 红色的太阳和绿色的叶子相爱,生成了内含鲜血的果实,萃取那鲜血制成了金色的汁,戈兰浓郁的香味似乎就是这么来的,不是柔柔地打舌尖,而是霸道地一下子控制了整个舌头。

 “美姝,你觉得味道怎么样?你以前不太喜欢这种强烈的味道吧?对了,你最喜欢的是薄酒莱新酒。”

 薄酒莱新酒(BeaujolaisNouveau)是法国薄酒莱区以当年采摘的葡萄新酿的酒,总是在11月的第三个星期四上市,很快就被抢购一空。美姝以前最喜欢喝那种酒,总是在11月第三个星期的周末去新寺的葡萄酒专卖店购买,有一次还在商店外面排了一个小时队,好不容易才买了两瓶回家。

 薄酒莱新酒不合承宇的口味,因为那种酒不能让人感觉到浓郁悠长的香味,而是像刚开始学习芭蕾舞的小女孩第一次穿上舞鞋左右摇晃着倒在舌尖上…但美姝非常喜欢那种味道,整个周末手不离瓶,一个人两天就能把两瓶酒全喝光。

 葡萄酒这种东西,不能说哪个好,哪个不好,适合自己的口味就是好的。有的人认为味道浓郁是淳厚,有的人却认为那意味着重浊,有的人选择的标准是喝上一口就能让人全身舒坦身轻如燕…承宇喜欢比较浓烈的味道。戈兰虽然是透明的金色葡萄酒,但味道非常强烈,充分体现了葡萄本身的红色情。

 “别紧张!我上来不是为了说什么特别的事,只是…觉得自己一个人喝她送的酒太…嗯,就是这样,要是你不高兴或者不喜欢这种味道就别喝了。”

 承宇点了点头。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呢?为什么想跟美姝一起想庆恩呢?自己也可以在卧室的玻璃墙前面独自品尝,但…那让他感觉像是自己在偷偷摸摸地想,因此不愿意那么做。不管别人怎么说,对承宇来说,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另外一个女人可以替代美姝在他心里的地位,以后也不会有人超越美姝,这一点毋庸置疑。

 世界上所有的酒,只要是自斟自饮,不论酒劲大小,只要喝进一个男人嘴里,落入他的身体里,就会令他想起女人。承宇跟美姝一起分享第一杯酒,并不是无视庆恩的感受。他内心深处不停地呼唤美姝,这是他自己也控制不了的。从这一点来看,他拿着这瓶蕴含庆恩心意的葡萄酒来到以前只跟美姝分享的屋顶平台上,这是破例的,可以说恰恰是对庆恩的礼遇。

 葡萄酒在他手里,他想怎么喝就怎么喝,哪怕永远都不喝,永远都不去想庆恩,也是他的自由。但正像已经打开的酒瓶一样,承宇也已经向庆恩敞开了自己的心。

 迄今为止,对承宇来说“初次”的含义就是美姝。最适合美姝的葡萄酒,也是美姝最喜欢的葡萄酒,是薄酒莱新酒,这不正与承宇对她的感觉吻合吗?对承宇来说,美姝是他的初恋,正像当年秋天收获的葡萄制成的新葡萄酒一样清冽,而初恋的那段爱情,那火热纯粹的热情应该就是人生独一无二的祝福的季节。

 承宇对美姝的爱就是那样的,紧追不舍,肝肠寸断,战战兢兢,不依不饶,多少个夜晚,他睁着眼睛看到东方泛起鱼肚白。如果没有美姝,自己就活不下去了;如果不能跟她在一起,自己就会发疯。万幸的是,她终于转向自己,温暖地抱住了自己的生命。那热烈的吻和那温暖的怀抱他如何能忘记?

 承宇面向猎户星座所在的方向,闭着眼睛,慢慢诵起自己非常喜欢的那首题为《初恋》的诗,因为非常喜欢,他把这首诗背得滚瓜烂

 我等待已久,等待那个我爱她胜过自己生命的姑娘。

 无论生死,我都愿意永远与她分享快乐和悲伤。

 这个世界因你而转动,

 伴随着你的喜怒哀乐,我心里有一座沙城时而修起,时而坍塌…

 我把自己生命中最纯粹最美丽的东西盛在心里献给你,像捧出第一次晚餐一样。

 你就像滋润花朵开放的雨,像吹拂树木的轻柔的风,像照耀万物生长的太阳。

 我心里发出一颗新芽,希望能因你而绽放。

 请用你的爱祝福我吧!

 在今后的人生中,无论路途多么曲折漫长,无论艰辛生活多么绝望,

 只要想起你,我就会变得纯粹、开朗、善良。

 “啊…美姝,怎么样?很好吧?要是你就在我身边听着,一定会激动得晕倒的。”

 他把杯中的酒端起来一饮而尽,美姝不在身边的悲哀冷冷地顺着他的喉咙滑下。

 他倒了第二杯酒,目光呆呆地看着外面不断飘落的雨丝。

 “这样的我…能好好爱庆恩吗?”

 庆恩…

 一个女人…依然活在我心里,这样的我能走到你面前,站在你身边吗?这会不会令你陷入悲惨的境地,对你不公平呢?“即便如此…即便如此也没关系。”你会这么说吧?你也许会说,深深爱着一个女人的男人散发出的香气是最人的吧?也可能你认为自己可以令我完全忘记心里的那个女人…也许真的会那样,你用无比温暖的怀抱,对我的人生施加难以觉察的压力…或许会使她慢慢缩小,最终变成天边才有的思念。

 呃…上次在纽约拜访你父母的时候,我真切地感觉到,你的父母真的很爱你。身为子女,在爱情的路上如有偏差,那就是对父母的极大的不孝。我非常喜欢美姝,非常爱她,但对我的父母来说,尤其是对我的母亲,我的举动自始至终都是一种忤逆。而现在,庆恩你又因为我而令你的父亲难过…这真的很奇妙,仿佛生活就是一个循环的圆,随着滴答的钟声一步一步向前,却总有后来人踏上前人走过的路。我心有不忍,但…无法否认的是,我内心的一角的确感到温暖。

 经历过深切悲伤的人们为什么能互相认出来呢?或许他们的灵魂上都刻有蓝色的纹身吧?他们可以用悲伤的线把彼此的生活美丽地绕起来,这又是源于什么神秘力量呢?你已经说过了,没有别的东西能像悲伤那样,充满深不可测的惑力,因为悲伤能钝化世界上所有尖锐的角,能模糊鲜的色彩,它的效力是不可抗拒的,好比在雨中行走,即使撑着雨伞,气也会弥漫到全身。经历过悲伤的人,在雨中的姿态比在阳光下更优美,这是他们的天,而且,他们还懂得悄无声息地推开门点亮灯生起温暖的火焰。在他们的爱情里,总是会散发出水的气息,那来源于泪水,用泪水清洗对方的身体和心灵。那种爱是多么美好,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明白。

 不过,还是有些难以理解,虽然我经历过那种爱情,庆恩并没有经历过啊!那样的话,难道悲伤是一种本能,是一个人本质的东西吗?是不是有一种人,为了爱而出生,天是透明的的,如同奔的溪水河?庆恩就是那样的人吗?

 是啊,我得承认,庆恩的经历中确实有不同寻常的方面,她是领养的。那是我所没有经历过的内心创伤,所以我不能妄自猜度,但即便如此,领养的孩子就一定要选择悲伤的爱情吗?

 爱上我怎么就一定是悲伤的爱情呢?这说不通?这个嘛…也许你是对的,但我的思绪似乎总飘向悲伤的方向,可能是因为笼罩着整个屋顶的雨声吧。

 承宇喝光了第二杯酒,又深深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在纽约你父母家里度过的那个夜晚,庆恩你不是深夜穿着睡衣敲响了我的房门吗?那天晚上我一分钟也没能入睡。呵呵,是啊,美姝你听到了也没关系,因为这是生活在我心里的你早已知道了的。庆恩…当时我觉得你非常甜美可人,好几次我握着房门把手,想打开门走过去敲响相距不到一米的走廊对面的你的房门。我像一只被关在圆形铁丝笼子里的松鼠一样在房间里转来转去,一分钟也睡不着。窗外刚刚泛白,我就换好衣服悄无声息地下楼打开大门,去了旁边的中央公园。那里有高大的树木、宽广的草坪、池塘和湖水。清晨的空气凉凉的,甜甜的,我深呼吸了好长时间才渐渐清醒。

 我沿着公园里的小路漫步,突然看到宽阔的草地中央有一条白色长椅,不知为什么,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我对你的感情是真正的爱情还是身体的望?我那么想拥抱你,是心引领着身体还是身体引领着心?这样的疑问突然出现在我脑海里。我向那条长椅走了几步,又停下脚步,转身离开了。因为我猛然省悟:那是一切的中心!如果想走过去,就必须心无旁骛。我发现自己被充满魅力的你深深吸引,但对自己的这份感情并没有完全思索清楚,于是我慌忙撤退了。

 那时已经不早了,我想在你的家人醒来之前悄悄回去,所以开始往回走。走着走着,我突然很想再看看那条草地中央的白色长椅,于是回过头,那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上了两个人,看上去是一对恋人。他们坐在长椅上,拥抱着彼此亲吻,很美。果然…我点了点头,感觉非常羡慕他们,那条长椅,一个人坐在上面会显得很凄凉,但如果是相爱的两个人坐在上面,它就会变成世界的中心,心的中心。如果我跟你相爱了,一起生活了,再去你父母家的时候,我一定要牵你的手去看看那条长椅,跟你一起坐在那条长椅上深深吻你。在坐飞机回国的途中,我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我的话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只是依然对那条长椅念念不忘。但是,那条空着的长椅并不在我的心里。庆恩,你明白吗?也就是说,我心里的长椅上,坐着另外一个女人。

 美姝,你说你已经早就把那个位置让出来了?你去世三年的时候已经站起来从我心里走出去了?可是,你应该也知道,自你走后,我就把对你的思念放在那里了。你对我的爱虽然离开了,但我对你的爱依然坐在那里,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似乎只有那样我才能呼吸。

 庆恩,对不起!我似乎是在两个女人之间犹豫不定,是不是?而且是把一个已经离开人世的女人跟你相提并论…是啊,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即使你说我畏首畏尾,没有主见,我也没办法,只能低头接受你的斥责。

 我似乎有点儿醉意了。今天…算是喝掉了三分之一。是啊,就像你所说的那样,在这瓶酒见底的瞬间,我必须决定是否邀请你到我心里的长椅上,对我来说,你也是未完成的悲伤。

 承宇盖上瓶站起来。

 他向电话亭走了几步,停在门前。在电话亭里面,他只要拨美姝的居民身份证号码就能把电话打到猎户星座上找到她。但他无法干脆地拿起电话筒,因为他想起一种说法:下雨是上天的悲伤落到了地上。无论美姝怎么宽容,怎么积极地推着他前进,但那个原本眼里只有自己的男人居然开始注意别的女人了,对这种事,这个世界上,不,整个宇宙中有哪个女人会高兴呢?承宇低下头摇了摇,又抬起头看了一眼猎户星座的方向,默默拿起酒瓶和两个酒杯,沿着通向二楼的阶梯一摇一晃地走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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