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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五章
 “张香帅有电报来,刚刚收到,他以百口力保杨叔峤!”王文韶将原电递了过去。

 接到手里,刚毅便不肯看了。因为厚厚一大叠纸,怕不有上千言之多,而且可想而知的,张之一定用上许多典故,看起来很吃力,此时那里有工夫来读他的文章?

 “夔翁,”他将电报递了回去“你告诉我吧!要言不烦。”

 “那就长话短说,你知道的,杨叔峤是张香帅督学四川所收,是最得意的一个门生。入京,亦是张香帅所力保,最近还保他‘经济特科’…。”

 “现在,”刚毅很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还谈什么经济特科?”

 “不谈经济特科,不能不谈张香帅的面子。我看,要网开一面!”

 “网开一面?”刚毅将一直捏在右手中的上谕,使劲在左掌上一拍“上谕煌煌,莫非回头宣旨,少念一个名字?”

 “我是说,一起请起,面奏取旨。”

 他的话还没有完,刚毅已大摇其头“我不去!准碰钉子。”

 他说“我在刑部多少年,从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

 “那末,”王文韶又说“能不能把处决的时间,稍微拖一拖,我赶回写个奏片请旨,或许有恩命下来。”

 刚毅是刑部司官出身,对案例及程序极其熟悉,估量宣旨、就缚、绑到菜市口处斩,这样一步一步下来,开刀应已过午。那就不妨做个口惠而实不至的假人情。

 想停当了,笑笑答说:“俗语都说:人头落地,总在午时三刻。好吧,我尽量想法子拖到那时候好了。”

 王文韶无奈,只好点点头说:“就这样,我赶紧去办!”说罢一揖,匆匆转身,而刚毅却又叫住了他“夔翁,”他说“我劝你犯不着去碰这个钉子!于事无补,徒增咎戾。何苦?”

 王文韶一愣。他也是透了人情世故的人,知道刚毅的意思,不是好意相劝,是他自己不愿在奏片上列名。这本来不妨实说,但军机大臣的奏片,如果没有自己的名字,一则损自己的声威,再则也得罪了张之。所以索打消此事。

 这一下,王文韶也犹豫了。自己单衔上奏,固无不可,但碰钉子是自己一个人碰,恐怕肩上担负不起。碰得不巧,逐出军机,可就太不上算了。

 于是他问:“那么,对张香帅如何代?”

 “夔翁!”刚毅蹙眉答说“亏你还是老公事,这也算难题吗?”

 王文韶听他这一说,悔恨不迭。想想真是自己该骂自己一声:岂有此理!复电只说“上谕已下,万难挽救”不就搪了吗?自己至少奔走了一番,无奈刚毅不从,亦复枉然。得便托人带个口信给张之,必能邀得谅解。

 “是,是!”他迥非来时的那种神色与口风,心悦诚服地说:“我照尊示去料理就是。”

 等刚毅回到大堂,刘光第已经私下得到刑部旧同事的密告,毕命就在此。所以一见刚毅与刑部六堂官升座,随即抗声说道:“未讯而诛,是何道理?”

 此言一出,首先急坏了康广仁,他旁边就是谭嗣同,一把将他发软的身子扶住,轻喝一声:“来!”

 此时刚毅已站了起来,大声说道:“宣旨!”

 “慢!”刘光第的声音比他更大:“祖宗的成例,临刑鸣冤者,即使是盗贼,提牢官亦该代陈堂上,请予复讯。未讯而诛,从无此例!我辈纵不足惜,无如国体不可伤,祖制不可坏!”

 这番侃侃而谈,大出刚毅意外。如果不明律例,还可以强词夺理,以气慑人,他是懂律例的,不能不承认刘光第说得字字占理,所以反倒无词以答。

 堂上堂下,一时空气僵硬如死,刘光第便又重申要求:

 “请堂上照律例办!”

 “我奉旨监斩。”刚毅答说:“别的我都不知道,也管不着。”

 刘光第还要争辩,杨锐拉一拉他的袖子,喊着他的号说:

 “裴村!跪跪,且听旨意怎么说!”

 于是番役走上前来,将刘光第揿在地上,刚毅随即宣旨。

 然后喝道:“带下去,上绑!”

 “我有话!”杨锐抗声而言“‘大逆不道’四字,决不敢承!愿明心迹。”

 “不准说!”刚毅厉声阻止:“奉旨:不准说!”

 于是番役一拥而上,两个挟一个,半拖半扶地弄上骡车。一人一辆,前后有两百名步军统领衙门所派的兵丁夹护,浩浩出宣武门,直奔菜市口而去。

 其时夹道围观的百姓已挤得水不通,听得车走雷声,个个延颈伫望——唯一的例外是王五。等骡车将近时,他将头低了下去,悄悄拭去眼角两粒黄豆大的泪水。

 “师父!”张殿臣低声说道:“回去吧!”

 王五掩面转身,退了出去,张殿臣紧跟在后。走到人迹较少之处,王五站定了脚,泪痕已消,一脸的坚毅之

 “怎么领尸,你问了没有?”

 “都问明白了。你老请放心,谭大叔的后事都交给我,你老回去喝酒吧!”

 王五闭上眼,摇一摇头。走了几步,忽又回身说道:“听说广东会馆的司事不敢出头。那个康有为的弟弟,只怕没有人收殓。康有为害苦了你谭大叔,不过他弟弟跟你谭大叔同难,你也一起料理好了。快去!”

 “是了!我这就走。”张殿臣说“你老也别伤心!谭大叔是英雄,一定看不惯师父掉眼泪的样子。”

 王五不答,掉头就走。张殿臣不敢怠慢,急步到了菜市口,到约定的地点,去找他派来办事的伙计。

 约定的地点是菜市口北面的一家药铺,字号叫“西鹤年堂”是京城里有名的数百年老店。相传“西鹤年堂”与卖酱菜的“六必居”这两块招牌,都是严嵩的笔迹。张殿臣跟西鹤年堂的掌柜是朋友,所以借这个地方,作为联络之处。

 “刽子手接上头了。”张殿臣手下最能干的一个伙计老刘向他报告:“人倒很够朋友,满口答应。也不肯收红包,说谭大爷是忠臣,应该好好‘伺候’。不过,自己觉得手艺不高,没有把握。”

 原来张殿臣是受了王五的叮嘱,务必想法子不教谭嗣同身首异处。处斩没有不掉脑袋的,只是手段高明的刽子手,推刀拖刃,极有分寸,能割断喉管而让前面的一层皮仍旧连着。头不落地,仍算全尸。所谓“没有把握”就是不一定能让谭嗣同的脑袋不落地。

 “这是没法子的事,且不去说他了,倒是还得预备一口棺木…。”

 一语未毕,只听暴雷似的一阵呼啸。这不知是那年传下来的规矩,凡在刑场看刽子手一刀下去,必定得喊这么一嗓子,免得鬼魂附身。所以听这呼啸,便知六去其一。

 “是姓康的!”西鹤年堂的小徒弟来报“姓康的早就吓昏死过去了。接下来那个听说姓谭。”

 一听这话,张殿臣五内如焚,抬起右手轻轻一按,人就上了柜台。遥遥望去,只见并排跪着五个人,却都伸直了

 还可以分辨得出,头一个正是谭嗣同。

 张殿臣的心一酸,真不忍再看了!一跃下地,双手掩耳,急急往后奔去。可是那一阵呼啸毕竟太响了,仍旧震得他心胆俱裂,浑身发抖。

 也许是为了报复在刑部大堂的质问顶撞,监斩的刚毅,将杨锐和刘光第,放在最后处决,让他们眼看同伴一个个倒下去,在临死之前,还要多受一番折磨。

 刘光第斩讫,时已薄暮,昏暗中躺着六具无头的尸体。人散失,留下一片凄厉的哭声。哭得最伤心的是杨锐的儿子杨庆昶。此外或则亲友,或则僮仆,都有人哭。唯独康广仁,如王五所预知的,身后寂寞,近在咫尺的广东会馆中,竟无人过问。

 谭嗣同毕竟身首异处了!而且双眼睁得好大,形相可怖。

 张殿臣跪在地上祝告:“谭大叔,你老死得惨…。”

 “不是死得惨!”突然有人打断他的话“是死得冤枉!”

 张殿臣转脸仰望,是四十来岁,衣冠楚楚的一位读书人。

 便即问道:“贵姓?”

 “敝姓李。”此人噙着泪蹲了下去,悲愤地说:“复生,头上有天!”

 说完,伸出手去,在死者的眼皮上抹着,终于将谭嗣同死所不瞑的双目,抹得合上了。

 荣禄的寓处,贺客盈门。贺他新膺军机的恩命。直隶总督北洋大臣由裕禄接替,但权柄大减。懿旨:北洋各军仍归荣禄节制,以裕禄为帮办。

 然而上门的贺客,却无法见到主人。荣禄是拜访李鸿章去了。

 “我也是刚接到消息。仲华,你的新命是异数,既掌丝纶,又绾兵符,未之前闻!”李鸿章赞叹不绝地说“难得,难得!”

 “实在是推不掉。”荣禄惶恐不胜地答说:“我真不知道怎么才能兼顾,特地向中堂来讨教。”

 “言重、言重!”李鸿章连连拱手“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你怎么才能兼顾?不过,亦不必之过急,慢慢儿摸索,总可以摸索出一条两全之道来。”

 “是!好在有中堂在这里,不愁没有人指点。尤其是洋务。”

 荣禄突然问道:“中堂看樵野值不值得保全?”

 “这,”李鸿章笑笑“仲华,你难倒我了!”

 “喔!”荣禄困惑地说:“请中堂明示。”

 “倘说不值得保全,人才难得,张樵野办洋务,见识虽还欠深远,总算也是一把好手。但是,要说值得保全呢,煌煌上谕,明明说他劣迹甚多,谁要保他,就不了护之嫌。仲华,你知道的,我的‘入阁办事’,实在是不办事,后生可畏,老夫耄矣!实在无可献议,亦不敢献议。”

 言下大有牢“后生可畏”四字,尤其觉得刺耳。荣禄转念一想,让他的抑郁发出来亦好,至少可以了解他是怎么一种想法,然后才能相机疏导,争取支持。他很清楚,自己政务兵权虽已一把抓,而能不能抓得住,要看几个人的态度,最重要的就是李鸿章。恩命初颁,丢下所有的贺客,来访此老,正就是要表示自己对他格外尊礼的诚意。既然如此,他发多大的牢,那怕指着和尚骂贼秃,也得捏了鼻子受他的。

 因此,他脸上浮起深厚的同情,甚至是歉疚,垂着头低声说道:“中堂的牢,我知道。太后圣明,亦全在鉴之中。

 将来一定有借重威望的时候。”

 提到“威望”李鸿章的牢更甚:“说什么威望,真是令人汗颜无地!东西洋各国,倒还都知道李鸿章三字。承列国元首君王,礼遇有加,都以为国有大政,少不得有我一参末议的份儿。哼!”他自嘲似地冷笑“谁知道刚子良之,居然是真宰相。翁叔平当年是看中他那一点而保他,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听说翁叔平之归田,就出于他所保的人的‘成全’。果尔如此,是误国而又自误,书生有权,往往会搞得这样子窝囊。言之可叹,归于气数而已!”

 听得这一番话,荣禄又惊又喜,原来“后生可畏”是讥嘲刚毅的话!听他对刚毅这样深恶痛绝,正好借以为助,且先说两句推心置腹的话,将此老先抓紧了他。

 “这几年来的朝局,再没有比中堂彻表里的。”荣禄将身子挪一挪近又说:“昨天慈圣召见,特别提到,说‘只要我一天管事,决不会让李某人坐冷板凳。不过要借重他,也要保全他,让他重回北洋,不是好办法。你得便传话给他,就说我说的。决不会忘记他平长、平捻子,保大清天下的功劳。’”

 “慈恩深厚,感激莫名!”李鸿章感念平生,不觉激动“大清是满清的天下,我辈臣子,本不当分什么畛域,不过汉人不尽蠢才,旗人亦不尽忠诚。说到当年平长、平捻子,两宫垂帘,贤王当国,一再降旨声明:只要于局势有益,统兵大员,尽可放手做去,朝廷不为遥制。大哉王言!孰不感泣,力效驰驱?这是当年能够削平大,再造山河的一大关键。仲华,如今维持大局,你的地位就仿佛当年的文文忠,你不进言,就没有人能够进言了!”

 将荣禄比为同光之的名臣文祥,身受者真有受宠若惊之感。细想一想李鸿章的话,知道他的真意是要劝慈禧太后重用汉人。这话在刚毅之,一定以为大谬不然,而在荣禄却深有同感。当即很恳切答说:“这话出于中堂之口,不同泛泛之论,我一定密陈慈圣。”

 感于荣禄的诚恳,亦是真心切望局势能够稳定,李鸿章自觉有一倾肺腑的必要“我有两句话,遇着可与言之人,可与言之时,不能不说。仲华,请切记。”他屈着手指说“第一、论事不论人,论人不论身分。第二、内争会引起外侮。”

 他说一句,荣禄在心中复诵一句,立即咀嚼出他蕴含在内的意思。第一、是泯灭满汉之分,尤其要裁抑亲贵。第二、内争须有一个限度,足以引起外侮的内争,决不容许发生。

 他平亦有类似的想法,但不如李鸿章看得透彻,说得切,所以心悦诚服地说:“中堂的训诲,终身不敢忘!”

 “言重,言重!”李鸿章用极郑重的语气说:“仲华,我这两句话,你只能搁在心里。而且,千万不能之过急!先师曾文正用兵,得力于八个字:‘先求稳当,次求变化。’其言可味。”

 这几句话,在荣禄更觉亲切有味。想想自己的处境,军机处有刚毅相嫉;朝班有徐桐之的假道学责望;而最堪忧虑,亦最难消弭的隐患是:亲贵中正在觊觎大位,密谋废立,以自己的地位,将来势必卷入漩涡。来大难,唯有先求稳当,立于不败之地,才能斡旋大局,有所作为。

 转念及此,起身长揖:“谨受教!中堂今天的开示,真正一生受用不尽。”

 局势应该尽快求稳定的见解,为慈禧太后衷心所接受。因此,康只再办了不多几个人。张荫桓当然难讨便宜,革职充军新疆,地方官严加管束;翰林院侍读学士徐致靖永远监;徐致靖的儿子湖南学政徐仁铸革职永不叙用;梁启超的至亲、礼部尚书李端棻亦是革职充军新疆的罪名。

 新获罪,旧亦即是后,自然弹冠相庆。首先是因阻止王照上书而为皇帝革职的礼部尚书怀塔布,由于他的父亲,以前做过两广总督的瑞麟,曾经资助过慈禧太后的娘家,而怀塔布的子又是慈禧太后的“清客”经常出入宫,因而怀塔布首蒙恩命,补为都察院左都御史兼总管内务府大臣。

 其次是礼部的堂官。廖寿恒调补李端棻的遗缺,空出来的刑部尚书,由于刚毅的力保,以左侍郎赵舒翘坐升。礼部的满缺尚书裕禄,外放直隶总督,亦应补人。慈禧太后决定拿这个职位来酬庸虽无大用而对她始终忠诚的“老派”

 慈禧太后口中的“老派”便是倭仁以来规行矩步、开口便是圣贤的“道学先生”如今老派的首领是徐桐。慈禧太后从逐去翁同龢以后,越发觉得此人可取,所以召见之时,优礼有加,特命太监扶掖上殿。行礼以后,让他站着回话。

 “你今年七十几?”

 徐桐是汉军——旗籍汉人。所以用旗人的自称答说:“奴才今年整八十。”

 “啊!”慈禧是失笑的神情:“你看,我都忘了!今年四月里不是赐寿吗?”

 “皇太后的天恩!奴才一家大小,感戴不尽。”说着又要磕头。

 “不用,不用!”慈禧太后大声喊道“来啊!来扶住徐大人。”

 向来太后、皇帝召见臣下,除了军机以外,太监都无须回避。此时应声来扶,而徐桐到底还是跪一跪谢了恩,方始起身。

 “你八十了,精神还是这么好!皇帝今年才二十八,已经不中用了!”慈禧太后叹口气:“唉!可怎么好呢?想起来就教人揪心!”

 皇帝天天召御医到瀛台请脉,脉案亦天天发内奏事处,供三品以上大员阅看。然而皇帝除了肝火旺以外,并无大病,是徐桐知道的。此时听慈禧太后的话风,微有想废立而仿佛有所顾忌似的。他自觉三朝元老,应参定策之功,便即朗声答奏:“皇太后受文宗显皇帝付托之重,戡平大,匡扶社稷,圣明独断。奴才不胜拜服。”

 这段话听来有些文不对题,而言外之意,都寄托在那句“圣明独断”上头。慈禧越觉满意,语气也更慈和了。

 “文宗归天的时候,外患内忧,都靠你们一班忠心耿耿的人,同心协力,才有今天,你的精神也还很好,仍旧要替我多照顾照顾。”

 “是!奴才一息尚存,不敢躲懒。”

 “礼部尚书是个要紧的缺分。国家的大经大常,造就人才,都靠礼部堂官尽心。裕禄放出去了,你看,礼部尚书补谁好?”

 这一问,问得徐桐精神大振,他夹袋中有个人,早就要让他颖而出了。此时略想一想答道:“论当今旗人中的人才,以理藩院尚书启秀为第一。此人是个孝子,品行端正,真正是个醇儒!”

 “他是翰林出身吗?”

 “是!同治四年的翰林。”

 “原来是崇绮一榜!”慈禧太后说“是翰林就可以。”

 向例,吏部及礼部尚书,非翰林出身,不能充任。启秀具此资格,慈禧太后便接纳了徐桐的保荐。随即召见军机,面谕以启秀调补礼部尚书。

 这是徐桐几个月来,第一桩称心快意之事。而慈眷优隆,又不止于此。等他退到朝房,太监传谕赐膳,赏的是从御膳中撤出来的烧方与填鸭。徐桐这天是斋期,但御赐珍味,不能不吃,吃了不算罪过。这样一想,心安理得地吃得一,坐轿回府。

 一回家,便有客来,一个是新膺恩命的启秀;一个是启秀的同年,穆宗的老岳,同治四年的状元崇绮。

 原来军机处的章京抄了恩旨到启秀那里去送信报喜,恰好崇绮也在。他跟徐桐也常有往来,一个月总有几天在一起扶乩,谈因果报应,因而便与启秀同车到了徐家。

 启秀为人,德胜于才,很讲究忠孝节义。见了徐桐,照平常一样行过礼说:“多蒙老师举荐,门生愧感并,改再叩谢老师。因为谢恩折子未上,先谢老师,于臣节有亏。”

 徐桐的气量很狭,若是他人说这样的话,定会生气。唯独对启秀不同,觉得他的看法每每与众不同,而细细想去,却很有点道理,夸示于人,足为师门增光,所以格外优容。

 “你说得不错!于今‘受职公堂,拜恩私室’者,比比皆是。人心不古,道德沦丧。扶持正气,端在我辈。”徐桐摇头晃脑地说:“颖之,端正士风,整顿名教,你双肩的担子不轻哦!”“是!将来总要老师随时训诲,庶几可免陨越。谈到端正士风,门生以为应该从厘正文体着手。”

 “是啊!八股五百年不废,总有他的大道理在内,岂可轻言改革?不过厘正文体以外,在引进正人,扶植善类上头,亦该好好留意。”

 这句话正触及崇绮的处。他从爱女嘉顺皇后殉节以后,内心一直不安。慈禧太后亦似有意疏远,以“文曲星下凡”的状元,在光绪四年外放为吉林将军去治盗,第五年转任热河都统。有个御史仗义执言,说崇绮秉忠直,宜留京辅国。结果受了一顿申斥,使得崇绮越发疑神疑鬼,因而在光绪九年由盛京将军内调为户部尚书以后,一再称病,终于在光绪十二年正月罢官。一闲闲了十二年,只吃三等承恩公一份俸禄。

 他是学程朱的,言不离孔孟,但没有学会孟子的养气之道。这十二年的老米饭,真吃得口中淡出鸟来,在启秀家听得徐桐有不经军机而独力保荐礼部尚书的大法力,心中便霍然而动。此时见徐桐有此表示,正好搭上话去“中堂,”他说:“为国求贤,正是宰相的专职。即如荐颖之出长曹,内举不避亲,真正大公无私。朝廷有公,断断乎是君子道长,小人道消了!”

 这一顶高帽子,戴得徐桐飘飘然,舒服非凡。他当然知道崇绮的处境,也很想引为羽翼,无奈慈禧太后跟他有心病,贸然举荐,必碰钉子,而且这个钉子会碰得头破血,所以一直有着力不从心之感。

 此时感于情谊,也觉得是一个好机会,必得拉他一把。不过慈禧太后那块心病,总得先化解掉,才有措手之处。转到这个念头,灵机一动,很快地有了主意。不过,他的主意还不便让方正的门生知道。所以等启秀告辞时,他将崇绮留了下来吃素斋。

 虽吃素斋,不忘美酒,两人都是好酒量,当此新大挫,溃不成军之际,自然开怀畅饮,酒到微酣,真情渐,徐桐喉头地有些话要说了。

 “文山,”他唤崇绮的别号说:“如今有件关乎国本的大计,看来你着实可以起一点作用。”

 听得这话,崇绮始而惊喜,继而怅然,话不着实!从入仕以来,就没有听谁说过,他可以在朝局中起一点作用。何况是关乎国本的大计!

 “荫轩,”徐桐是前辈,年纪又长。不过崇绮沾了裙带的光,是个公爵,所以亦用别号称徐桐“有关国本的大事,怎么会谋及闲废已久的我?更不知道如何发生作用?”

 “当局者!”徐桐喝口酒,一面拈两粒松仁瘪着嘴慢慢咬,一面悠闲说道:“如今慈圣有桩极大的心事你总想得到吧?”

 “我无从揣测。请教!”

 “皇上至今无子,往后恐怕更没有希望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这一问将崇绮问住了。想想二十四年前皇帝女婿“出天花”而崩,爱女继之以被殉节的事,不免悲痛地掉了两滴老泪。

 “与其柩前定策,匆遽之间外藩入承大统。无如早早…”徐桐吃力地吐出两个字:“废立!”

 臣下谈废立,是十恶不赦的第一款大罪。虽明知不碍,心头仍旧一震。崇绮定定神说:“这,何不断然下懿旨?能立就能废!”

 “话是不错。但总得有个人发动。”徐桐略略放低了声音“文山,你别忘了,你跟别人的身分不同。”

 这下才提醒了崇绮,自己是椒房贵戚。而废立是国事,也是家事,亲戚可以说话的。然而,这话怎么说呢?

 “你可以为女婿说话。照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的懿旨,今上是承继文宗显皇帝为子,入承大统,为嗣皇帝。俟嗣皇帝生有皇嗣,即承继大行皇帝为嗣。这段意思,你倒细细去参详看!”

 崇绮点点头,凝神细想。照当初的上谕,帝系应该仍是一脉相承的。穆宗虽然无子,但将来该有一个做皇帝的儿子。当今皇帝即令有子,继位以后,却须尊穆宗为父。这就是说,今上有一项极神圣的责任,须生子保持统绪的一贯。倘或无子,便失却两宫太后当初立的本意了。

 “我明白了,今上如果无子,就不配做皇帝。可是,”崇绮忽又困惑“这话只要敢说,人人都可以说!”

 “对!不过,由你来说最适宜。为什么呢?因为皇上无子,不就耽误了你的外孙了吗?”

 “啊,啊!原来有这么一层道理在内。”崇绮精神抖擞地说:“不错,不错!这有关国本的大计,我可以发生一点儿的作用。”

 于是从第二天起,崇绮遇到机会就要发怨声,说皇帝对不起祖宗,对不起“皇考”对不起“皇兄”!幸亏还有慈禧太后主持宗社大计,否则多病的皇帝,一旦崩逝,继嗣无人,外藩争立,势必动摇国本。

 这番论调出于“崇公爷”之口,确有不同的效果。因为他是慈禧太后的“亲家”就不免令人想到,他敢说这样的话,可能是“慈禧”的授意。由于皇帝是慈禧太后所选立,不便出尔反尔,又下懿旨贬废。所以策动崇绮,以椒房懿亲的身分,炮制舆论,慢慢形成一种主张废立的风气,则如水就下,事易势顺,可以在很自然、很稳定的情势中,完成大位的转移。说起来也是慈禧太后谋国的一番苦心。

 当然,这是一种比较有见识的看法。有见识的人尚且如此,没见识的人自然更以为废立是势所必行之事。此辈不关心一旦废立会引起怎样的因果,只关心谁将取而代之?因为拥立是取富贵千载不遇的良机,这一宝押准了,终身吃着不尽。

 于是,旗下大小官员跟至亲好友相聚,常会悄然相询:

 “你看,皇上换谁啊?”

 最有资格回答这句话的,是李莲英。可是,他守口如瓶,绝不透只字。事实上,他也不知道“皇上换谁”甚至慈禧太后亦复茫然,有着无所措手之苦。

 如果废立而另立新君,自然是在宣宗一系的子孙中挑选。慈禧太后苦思焦虑而委决不下的:是不知道该为文宗立嗣,还是为穆宗立嗣?

 如果为文宗立嗣,自己仍然是太后的身分,依旧可以垂帘听政,只是宣宗嫡亲的孙子,在世一共十三个,皆已成年,继位便可亲政,垂帘之议,无法成立。为穆宗立嗣呢,宣宗的曾孙“溥”字辈的幼童甚多,养入宫,固可仿照宋朝宣仁太后以及本朝孝庄太后的故事,独裁大政。但是慈禧太后有两层顾虑:第一、既有今,何必当初?穆宗崩逝之初,以吴可读的尸谏,尚且不肯为他立嗣,而二十余年之后,忽又接纳吴可读的谏劝,不明摆着是想抓权?当今皇帝亲政之初,自己曾一再表明心迹,垂帘不足为训,是迫于情势的不得已之举。既然如此,又何可自相矛盾?

 第二、幼童教养成人,得能亲政,至少要十年的工夫。慈禧太后自觉精力大不如前,难担这份重任。而且穆宗与当今皇帝,皆是亲手教养,谁知两个都是不孝之子!倘或心血灌溉而又出一个不孝的孙子,岂不活活气死?转到这个念头,慈禧太后又灰心、又胆怯,想都不敢往下想了。

 然而皇帝病重的流言却越来越盛了,以致法国公使,重申前请,再度荐医。

 这一次接见法国公使吕班的是庆王与新任两位总理大臣袁昶与许景澄。庆王圆滑,袁昶敏捷,而许景澄则谙国际礼仪。三个人合力对付,滴水不漏,吕班无奈,只好说实话了。

 “荐医不是为治病吃药,实在是贵国的举动太离奇了!”吕班取出一束报纸递给庆王“上海的新闻纸上有详细的记载,贵国皇帝,康健如昔,而经常宣布药方,这样的情形,闻所未闻,颇引起惊疑。现在各国会商决定,要验看大皇帝的病症。果然有病,疑虑自释。本人奉到本国的电令,非看不可!”

 最后一句话很不礼貌,而庆王和袁、许二人,不敢提出抗议,因为了解到后果的严重。为了董福祥的甘军,在八月里揍了英国和美国公使馆的职员,英、俄、德各国都借保护使馆为名,派兵入京,正在涉要求他们撤退。如果一定不准法国公使验看皇帝的病状,不但使撤兵的涉更为棘手,而且各国还可能以中国将发生极大的内,必须作有效的自保之计为借口,增添军队入京。

 “其实,看亦无妨!”洪钧的同年,并接踵洪钧而出使过法、德、俄各国的许景澄说:“洋人讲究卫生,对个人的健康,看得很重。象皇上那样精神萎靡,脸色发黄发白,在洋人看,就算是有病了!”

 “这话说得不错!”庆王下了决心“我跟荣仲华商量一下,据实陈奏。”

 “怎么?”未等庆王说完,慈禧太后的脸色就变了“咱们中国的皇帝有病,与他法国有什么相干?一再要来管闲事!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各国公使,例规是可以来看的。”庆王含含糊糊地答了这一句,紧接着又说:“横竖皇上有病是真,也不怕洋人看。”

 说着,庆王伸手向后招一招,示意荣禄进言。

 “庆王的陈奏甚是!”荣禄便帮腔:“既然皇帝真有病,不教洋人看,反而不好,目前不但洋人不明白内情,有许多闲话,就是南边不知道京里情形的,亦有流言,说皇上没有病。如果让法国医生看一看病,报上一登,大家就会说:皇上真的有病,都请洋医进宫瞧病了!倒是辟谣的一法。”他停一下,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双手捧上。“奴才这里有两江督臣刘坤一的一封信,请老佛爷过目。”

 慈禧接信来看,只见上面写的是:“天下皆知圣躬康复,而医案照常,通传外间,转滋疑义。上海各洋报馆恃有护符,腾其笔舌,尤无忌惮,不能。可否奏请停止此项医案,明降谕旨,声明病已痊愈,精神尚未复元。当此时局艰难,仍求太后训政,似乎光明正大,足以息众喙而释群疑。以太后之慈,皇上之孝,历二十余年始终如一,常变靡渝,固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亦莫非公与亲贤调护之力。”

 看完,慈禧太后往地下一扔,冷笑说道:“刘坤一居然也这么说!”

 “连刘坤一都这么说,他人可想而知!”荣禄答道:“准洋人看一看皇上,实为有益无害。”

 荣禄不慌不忙地拾起掷还的信。同时庆王也说:“荣禄所奏,是实在情形,求皇太后明鉴。”他紧接着说“至于洋医进宫给皇上看病,应该如何布置,奴才自会跟荣禄、总管内务府大臣商量着办,总以妥当为主。”

 “你们能担保,一定妥当吗?”

 慈禧太后心想,庆王主管洋务,当然也要陪在一起,此外还该找一个能够监视庆王的人。倘或庆王迁就洋人,军机上如刚毅固然会反对,但身分不同,怕他不敢说话。所以要找一个地位与庆王相仿而又敢说话的人,方能监视得住。

 这样转着念头,随即想到一个人。这个人嫉洋如仇,对办洋务的人,素无好感。身分行辈较庆王略微差一些,但也不碍。只要他敢说话就行了,这个人就是端王。

 “是!”等慈禧太后加派了这两名亲贵,荣禄承旨复述了一遍:“派庆亲王、端王会同军机大臣照料洋医进宫为皇上请脉。”

 “监视”改了“照料”并非述旨有误,是一种冠冕堂皇的说法。慈禧太后点点头:“你们好好儿照料吧!”

 退回寝宫,传膳既罢,慈禧太后照例散步消食,宫中称为“绕弯儿”跟在她身后的,只有极少的几个人。但必有大总管李莲英,或者二总管崔玉贵,而通常是李莲英与崔玉贵都跟着,因为她往往在绕弯儿的时候想心事,想到该办的事,随即会代。

 这天所想的是法国公使荐医一事。虽然荣禄力请,并且担保妥当,她总觉得不能放心,万一洋医诊脉,说是皇帝没有病,消息一传出去,那就莫说将来的废立无所借口,眼前的训政亦变成假借名义了!

 “你们看,”慈禧太后边走边说“洋医生进宫,瞧了皇上的病会怎么说?”

 李莲英和崔玉贵都是将慈禧太后的心思,揣摩得透了的人。所不同的是,李莲英知道了她的心意,还得想一想别人,而崔玉贵却只知道“老佛爷”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因此,显得李莲英的思路就不及他感了。

 略等一等见大总管不开口,崔玉贵当仁不让地答说:“有病想没病,难!没病想有病,那还不容易吗?”

 慈禧太后心想,这话不错啊!不过到底是母子的名分,她不便明言:那就想法子将皇上弄出点病来,好瞒洋人的耳目。只点点头说:“你传话给内务府大臣,让他们好好儿当心。”

 “喳!”崔玉贵响亮地答应。

 “听清了老佛爷的话!”李莲英知道崔玉贵做事顾前不顾后,述旨亦不免参入己意,因而特意叮嘱:“是好好儿当心照料!别莽莽撞撞地惹出麻烦来。”

 等崔玉贵一走,慈禧太后就近在仪鸾殿后的石亭中坐下来。遇到这样的情形,大致总有些话要跟李莲英说,而所说无非机密。所以所有的太监与宫女,在进茶以后,都站得远远地,若无手势招呼,决不敢走近。

 “我看那件事,赶年下办了吧!”慈禧太后面无表情地说:

 “也省得洋人再噜苏。”

 “是!”李莲英答说“外头也很关心这件事,常有人跟奴才来打听消息,奴才回他们:一概不知。”

 “倒是那些人啊!”“左右不过王府里的人。”李莲英说“老佛爷也别问了,就赶紧拿大主意吧!”

 “拿这个主意好难噢!”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说:“反正,五、六、七这三房都不成。”

 这意思是行五的惇王、行六的恭王、行七的醇王,这三支的“载”字辈,皆已成年,不在考虑之列。于是,李莲英有句蓄之已久的话,轻巧巧地说了出来:“那可就只有庆王府家的老大够资格了!”

 够资格入承大统,要有两个条件:第一、近支载字辈;第二、未成年。宣宗一系,固然还有长房的溥伦、溥侗,再往上推,仁宗一系,亦还有咸丰、同治年间称为“老五太爷”的惠亲王绵愉的两个孙子载润、载济,年龄却都在四十以下,二十以上,皆不合格。这一来,所谓“近支”就得数高宗一系了。

 高宗子女甚多,对皇帝来说,亦有亲疏远近之分,最近的是庆僖亲王永璘。因为仁宗与庆僖亲王都是孝仪纯皇后魏佳氏所出,同父同母的手足,自然亲于同父异母的兄弟。而庆僖亲王唯一的孙子,就是庆王奕劻。

 奕劻有两个儿子。次子方在襁褓,李莲英口中的所谓“老大”名叫载振,今年十四岁,亦常随母入宫,姿质平庸而嘴生得很甜“老佛爷、老佛爷”地叫个不停。慈禧太后心中一动,迟疑地问道:“不嫌远了一点儿吗?”

 “再没有近的了!”李莲英答得很脆。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又问:“小振今年多大?”

 “不是十三,就是十四。”

 “年纪倒正合适。”慈禧太后心想,有三四年的心血灌溉,即有收获,越发动心了。

 话虽如此,却不愿遽作决定。“再看看吧!到底是件大事,也不能太马虎了!”她换了个话题问:“这一阵子有什么好角?”

 万寿将近,传唤梨园名角承应第一大“堂会”一事,李莲英早就跟内务府大臣商量过多少次了,当下不慌不忙地答说:“生角是孙菊仙、小叫天、红眼王四、龙长胜,旦角是时小福、陈石头、响九霄、于庄儿、十三旦…。”

 “啊,我想起来了,有人说有个叫秦五九的,很不错。你知道这个人不?”

 李莲英当然知道秦五九——秦稚芬。即或以前不知其人,这一阵子也应该有所闻。因为秦稚芬最近有一桩义举,可与王五护送安维峻至戍所媲美。原来张荫桓自奉发变新疆地方官管束的严旨以后,广东同乡怕事都不敢理他,而且冤家路狭,刑部所派押解的司官,还是与张荫桓有宿怨的一个同乡,正好公报私仇,提人过堂,公事公办,丝毫不留情面。好不容易刑部过了关,还要解到兵部武库司过堂,领取“发往军台效力”的公文,时已过午,大小官儿都回家过节去了,押解官一言不发,吩咐押回刑部。张荫桓眼看出狱后又入狱,惶窘无计,满面流泪,幸亏陈夔龙在职方司赶办要公,得信赶来,代为料理,方得了事。

 一上了路便是秦稚芬照应,上下打点,多方嘱托,亲自送到张家口,洒泪而别。回到京里,杜门息影,已经报了官厅除名,一切征召,皆可不应。李莲英不便明言其故,只好这样答说:“人不在京里,玩艺儿也不见得怎么出色。”

 “那就算了!”慈禧太后又想起件事“各国公使夫人要来给我拜寿,我已经许了她们了,让她们到西苑来玩一天。洋婆子最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如果问到那两个没良心的东西,可怎么办呐?”

 “两个没良心的东西”是指瑾妃、珍妃姊妹俩。妹妹打入冷宫,衣不暖、食不,姐姐亦是幽居永巷,每随班定省,慈禧太后连正眼都不看她。这些情况不足为外人道,自然亦以不宜让她们与外宾见面,免得了马脚,所以得想个法子搪

 这难不倒李莲英,略想一想答说:“老佛爷万安!奴才有主意。”却不说是何主意。

 到了各国公使夫人觐见之,李莲英觅了两名宫女,假扮瑾妃、珍妃姊妹。好在语言隔阂,只要说通了任传译之责的德菱、龙菱两姊妹——八旗才子,新近卸任返国的驻公使裕庚的一双掌珠,就尽不妨指鹿为马。

 接着是法国公使所荐的医生,进宫“验看”皇帝的病症。御颜苍白,天语低微,在洋人看,当然不能算健康。监视的王公大臣,惴惴然捏一把汗的是,深怕皇帝发一顿牢,自道没病,而终于没事。

 万寿热闹过去了,慈禧太后所担心的,洋人可能会替她带来的麻烦也过去了,一年将尽,早作新之计,应该动手换皇帝了!

 十一月底先有一道上谕:“现在联躬违和,所有年内及明年正月应行升殿一切筵宴,均着停止。明年正月初一,朕亲率王公百官,恭诣皇极殿,在皇太后前行礼。”这表示年前年后,一切祭祀大典,应该由皇帝行礼,亦将派人恭代。

 废立有了进一步的迹象,接下来便自然而然产生一个朝中人人关心的疑问,新皇帝到底是谁?于是,李莲英在与庆王一夕密谈以后,放出风声,说继承大统的,可能是载振。同时又派人去打听,大家对此风声,是何反应。

 反应实在不佳!因为载振是不折不扣的绔绔。“是他啊?”有人然若失地说。“不会吧?这位大爷望之不似人君。”也有人这样批评。

 更有一种看法:“绝对不是!不说别的,只论亲疏远近,宣宗一支的亲王、郡王、贝勒、贝子,肯以大位拱手让人?”作此评论的人,以宗人府、内务府的官员居多,他们比较接近亲贵,所持的看法,确有根据。象载漪就说过:“老庆封王都嫌太便宜了!他家还能出个皇上?”

 李莲英很见机,见此光景,不敢再提载振,反劝慈禧太后还是在“溥”字辈的幼童中物为妙。于是,腊月十七传宣一道懿旨:定在腊月二十,召集近支王公会议,凡“溥”字辈而未成年者,由其父兄携带入宫,听候召见。

 到了那天,近支“溥”字辈的孩子,都按品级穿起特制的小袍小褂,一样朝珠补褂,翎顶辉煌,装点成“小大人”的模样。但尽管在家时母亲、嬷嬷一再叮嘱,要守规矩,入宫后父兄叱斥管束,加意防范,可是童心不因官服而改,一个个挤眉弄眼,只要大人稍微疏忽一下,就都溜出去追逐嬉戏了。

 这天的会议,也有皇帝。如今的坐法与未亲政以前不同,那时是慈禧太后坐在御案后面,皇帝坐在御案前面。现在是仿照宋朝刘后与仁宗母子一起问政的办法,后帝并坐,一个在左,一个在右。

 行完了礼,慈禧太后推一推不知是冷还是怕,所以脸色发青的皇帝说:“你跟大家说吧!”

 “是!”皇帝有气无力地应一声,然后,手扶御案,俯视着说:“我病得很久了,到现在也没有皇子,真是愧对祖宗,愧对老佛爷养育之恩。宗社大计,应该早早有个妥当的主意,特为求老佛爷主持,替穆宗立嗣。你们有什么话,趁早跟老佛爷回奏。”

 从训政以来,后帝同临,照例由皇帝说一段开场白,接下来便是慈禧太后补充“皇帝的话,你们都听见了!”她说“从四月以来,皇帝总觉得自己错了,忧忧郁郁的,于他的身子也不相宜。这三个多月,皇帝一再跟我说,让他息一息肩。这件事,我不便独断独行,所以今天找你们来,听听你们的意思。大家有话尽管说,这是不能再大的一件大事,不用忌讳什么!要是这会儿不说,退下去有许多闲言闲语,可别怪我不顾你们的面子!”

 原是鼓励发言,只为最后这句话的威胁之意,吓得一个个都打寒噤,想说也不敢说了。

 “溥伦!”慈禧太后指名督促:“你是宣宗的长孙,你怎么说?”

 “为穆宗立嗣,是应该的。”溥伦答说“至于立谁?请老佛爷作主。”

 “倘如替穆宗立嗣,当然是在你那些小兄弟当中挑。”慈禧太后问道:“你看,是谁比较有出息啊?”

 此言一出,有子可望继承穆宗为嗣的“载”字辈王公,无不紧张。慈禧太后固然不会凭他一句话,就作决定,但先入之言,容易见听,如果有两个人在慈禧太后心目中不分轩轾,那时想起溥伦的话,关系出入就太大了。因此,都屏声息气,侧着耳朵听他如何奏对?

 溥伦亦很世故,他不愿得罪他的任何一位堂叔,想一想答道:“照奴才看,除了奴才以外,都是有出息的。”

 慈禧太后又好气,又好笑,呵斥着说:“那里学来的油嘴滑舌?”接下来指名问溥伟:“你袭爵了!应该让你说话,这件事你有什么意见?”

 溥伟是恭王的长孙,载滢之子而为早在光绪十一年即已去世的载澂的嗣子。载澂与穆宗最亲密,而慈禧太后在所有的侄子中,亦最钟爱载澂,所以当恭王薨逝,特命溥伟承袭“世袭罔替”的王爵,大家都称他“小恭王”

 “小恭王”本人便有入承大统的资格,而慈禧太后指名相问,即有当他局外人之意。一想到此,溥伟不免气,敷衍着说:“奴才年纪轻,这样的大事,不敢瞎说!凡事都凭老佛爷作主。”

 不但溥伟,其余的人亦都是这样说法,这使得慈禧太后有意外之感。原以为大家虽不会明争,但会找许多理由来彼此牵制,形成僵局,那时就得采取进一步的措施,亲眼看一看“溥”字辈的那些孩子,再作道理。

 谁知所谓会议,竟是会而不议。这也使慈禧太后意识到,如今这班小辈,才识固然不及他们的父叔,而自己的权力,又过于往日。看起来跟他们谈不出什么名堂,还得另外找人商量。

 这个人不是李莲英,她很明白,李莲英只能顺从她的意旨,想法子将她所想做的事做到。一件事该不该做,或者不做这件事,而做另外一件事来代替,就只有一个人敢在她面前侃侃而谈。这个人就是恭王的长女,而为慈禧太后抚为己女,依中宫所出皇女之例,封为固伦公主,称号是“荣寿”

 从慈禧太后到太监、宫女,都管荣寿固伦公主叫“大公主”宣宗一系凡是“载”字辈而在世的,都是大公主的弟弟,然而却没有人敢叫她“大姐”亦都叫她“大公主”一半是体制所关,一半亦是敬畏大公主之故。

 连慈禧太后对大公主亦有三分忌惮之意,每遇命妇入宫,进献式样新颖、颜色鲜的衣饰,慈禧太后在揽镜自喜之余,总是切切叮嘱左右:“可别让大公主知道了!”

 废立一事,慈禧太后始终没有跟大公主谈过,是怕她表示反对。

 不过,她知道大公主非常冷静,如果事在必行,她就不会作徒劳无功的反对,而是帮她出主意,怎样把事情做好。

 “看大公主在那儿?”慈禧太后对李莲英说:“我有要紧话跟她说。”

 于是李莲英派人传宣懿旨。等大公主一到,他随即挥退所有的太监、宫女,亲自在寝宫四周巡视,不准任何人接近。

 因为他已猜到慈禧太后要跟大公主谈的是什么。

 早寡而已进入中年的大公主,是唯一在慈禧太后面前能有座位的人。不过,她很少享受这一项殊恩,尤其是当皇帝、皇后、以及诸王福晋——她的伯母或婶母入觐时,更不会坐下。唯有在这种母女相依,不拘礼数的时候,她才会端张小凳子坐在慈禧太后身边,闲话家常。当然,偶尔也参与大计。

 这天慈禧太后召集近支王公会议,以及宣旨命“溥”字辈的幼童入宫,大公主已微有所闻,所以在奉命进见时,她先已打听了一下,如果是怀塔布的母亲,或者荣禄的子入宫,多半是找牌搭子,听说单只召她一个人,而且由外殿一回内宫就来传唤,不由得便想到,可能是要谈废立之事。

 一想到此,大公主的心就揪紧了!多少年来,皇帝心目中认为可资倚恃的只有两个人,一个“翁师傅”一个“大姐”谁知变起不测,皇帝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每次听人说起,被幽在瀛台的皇帝,衣食竟亦不周,总要关起门来饮泣一场,然而她无法私下接济,也不敢向慈禧太后进言。因为她深知太监的阴险忮刻,倘或因此而受慈禧太后的责罚,必然迁怒于皇帝,不知道会想出来一些什么恶毒的花样去折磨皇帝。

 自秋徂冬,多少个失眠的漫漫长夜,她在盘算皇帝的将来。起初,一想到废立,就会着急,恨不得即时能将载漪之找来,痛斥一顿,慢慢地不免怀疑,皇帝被废,真个是件不堪忍受的事?反过来又想,照现在这样子,皇帝又有什么生趣?往远处去看,又有什么希望?

 这些令人困惑的念头,复一地盘旋在心头,始终得不到解答。而终于有一天大彻大悟了!那是在法国公使荐医为皇帝诊视以后。据说:法国医生随带的翻译向人透,皇帝的食物中有硝粉,久而久之,中毒而死而不为人知。这样看来,废立是一件好事,至少可以保得住皇帝的一条命!

 “当年我做错了一件事!应该挑‘溥’字辈的,替你那自作孽的弟弟承继一个儿子,倘若如此,那有今天的烦恼?亏得老天保佑,我身子还硬朗,如今补救也还来得及。”慈禧太后握着大公主的手说“女儿,这件事我只有跟你商量。你看,谁是有出息的样子?溥伟怎么样?”

 大公主心里明白,慈禧太后言不由衷,而且她也早就想过不止一遍了,穆宗崩逝之,慈禧太后宣布当今皇帝入宫,醇王惊痛昏厥,不是没有道理的。为了爱护同胞手足,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们有非分的遭遇。

 “溥伟不行!”她断然决然地答说:“太不行了!”

 “那么,谁是行的呢?”

 “老佛爷看谁行,谁就行!十二三岁的孩子,也看不出什么来。不过,身子总要健壮才好。”

 “这句话很实在。”慈禧太后不觉了本心“我看,载漪的老二不错,长得象个小犊子似的。”

 听得这话,大公主倒失悔了。她的本意是,穆宗与当今皇帝的身子都嫌单薄,惩前毖后,所以作此建议,不想无形中变成合。载漪的次子名叫溥儁,他的母亲是皇后的胞妹,也就是慈禧太后的内侄孙,所以溥儁是慈禧太后心目中最先考虑的人选。而大公主很讨厌这个侄子,身体确是很好,十四岁的孩子已长得跟大人一样,但一脸的横,嘴翘得老高,而且言语动作,无不鲁,从那一点看,都不配做皇帝。

 因此,她特意保持沉默,表示一种无言的反对。见此光景,慈禧太后也就有点说不下去了。

 这使得大公主微感不安,毕竟是太后又是母亲,不能不将顺着。所以想了一下说:“转眼就过年了,那几个孩子都要进宫来磕头,老佛爷也别言语,只冷眼看着,谁是懂规矩的,有志气的,就是好的。”

 “我也是这么个主意。到时候你替我留意。”

 “是!”大公主问道:“这件事在什么时候办呢?”

 “反正总在明年!”

 “皇上呢?总得有个妥当的安置吧!”

 慈禧太后一愣。因为从没有人敢问她这话,她也就模模糊糊地不暇深思。这时想起来,觉得确实应该早为之计。便即说道:“当然该有个妥当的安置。不过,过去还没有这样的例子,我也不知道要怎么样才算妥当。你倒出个主意看!”

 “当然是封亲王。”大公主从容答说“明朝有个例子,似乎可以援用。”

 “啊!啊!”慈禧太后想起《治平宝鉴》中有此故事“英宗复辟!”

 “是!”英宗自南宫复辟,病中的景泰帝,退归藩邸。原为郕王,仍为郕王。当今皇帝未入宫以前赐过头品顶戴,并未封爵。但以古例今,当然应封亲王。慈禧太后慨然相许:“一定封亲王,一定封亲王。”

 得此承诺,大公主心中略感安慰。本想再为珍妃求情,转念一想,实可不必。慈禧太后既有矜全之意,到时候自然恩出格外,让她随着被废的皇帝一起归王府。此时求情,不独无用,且恐惹起慈禧太后的猜疑,更增珍妃的咎戾。

 大年初一,亲贵的福晋,都带着未成年的子女进宫,为慈禧太后贺岁。最令人瞩目的,自然是溥儁,而慈禧太后似乎忘了大公主“冷眼看着”的建议,特为将溥儁唤到面前来说话。

 先问功课,后问志向。溥儁扬着脸大声答说:“奴才愿意带兵!替老佛爷打洋人,把洋鬼子都撵到海里去,一个也不许留在咱们大清国。”

 “你的志向倒不小!”慈禧太后笑着又问:“你说愿意带兵,可会打啊?”

 “会!奴才的打得准。老佛爷要不要看奴才打?”

 这倒不是说大话。光绪二十年七月,下诏宣战以后,朝命另练旗兵,以原有军中的满洲火器营、健锐营、圆明园八旗营及汉军队,合并编成一大支,名为“武胜新队”特派端郡王载漪及兵部尚书敬信主其事。载漪并且奉派管理神机营,八旗子弟兵尽归掌握,俨如同治初年的醇王。溥儁生不乐读书而好武,经常在南苑玩“准头”练得极好。此时巴不得能够一手,但慈禧太后却无兴趣,摆摆手说:“我知道你打得好!不过读书也要紧!书本儿上的东西才有大用处。你懂吗?”

 溥儁想不出书本上的东西有何大用处,更无法领略慈禧太后寄以厚望,期成大器的深意。只是贵家子弟,从小便被教导,尊长的话绝不可驳回,所以虽不懂而仍然响亮地回答说:“懂!”

 从这天起,各王公府第都知道慈禧太后属意溥儁。虽然很有人不服气,但却不能不承认溥儁的条件比任何人都来得好,第一,他有个在亲贵中最有实权的父亲;第二,他有跟慈禧太后关系最亲近的母亲。

 当然,在载漪是早就意料到的,亦可以说是早就在培养的。如今时机快成了,更应该切切实实下一番工夫。密密召集谋士商议,有人献上一计,说应该师法“商山四皓”的故智,请几位为慈禧太后所看重的老臣,来教导溥儁。一则,可以烘云托月地长溥儁的声价;再则,这几位老臣在慈禧太后面前,一定会常说溥儁的好话,遇到机会,一言便可定国。

 载漪亦觉得这是一举两得,面面俱到的好计,欣然接纳,立即着手。下帖子请了两位客人:一个是徐桐,一个是崇绮。

 下了请帖,又派人去面请,特意声明,请便衣赴约。这是载漪表示谦恭,不敢用亲藩的身分。否则,即令是位极人臣的大学士,五等爵首位的承恩公,见了“王爷”亦得大礼参见。

 客人连袂而至,载漪降阶相。“崇公、徐先生,”他笑容满面地说:“多承赏光,我的面子不小。”

 这也谦虚得没有道理了。王府相召,何敢不来?两人不约而同地答说:“不敢,不敢!”

 入厅刚刚坐定,载漪便唤出溥儁来,大声吩咐:“给两位老先生行礼!”

 听得这话,溥儁一捞长袍下摆,很“边式”地请了个安。这一下将徐桐与崇绮吓得避之不遑,踉踉跄跄地几乎摔个跟斗。

 侧近的听差,急忙将两老扶住。等坐定下来,徐桐正说道:“王爷千万不可如此!世子前程无量,执礼过于谦卑,有伤大体,亦教人万分不安!”

 “前程无量”四字钻入载漪耳中,心难熬。不由得指着儿子笑道:“前一阵子有人替他算命,说他福泽比我还厚。‘玉不琢,不成器’,以后要请两位老先生费心,多多教导,将来才有出头的日子。”

 崇绮和徐桐在谦谢之余,少不得问问溥儁的功课。不久,听差来请入席,宾主推让了好久,终于由崇绮坐了首席。且饮且谈,谈到武胜新队,载漪跃跃试地,自道已经练成一支劲旅,总有一天要与洋人一决雌雄。

 听得这话,徐桐满引一杯,接下来骂洋人,骂张荫桓,骂徐用仪,骂李鸿章,凡是与洋务有涉的人,徐桐一概视之为“汉”最后骂到皇帝身上了。

 当然,那是不明指其人的骂“‘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听说宫中搜出夷服,竟是要废弃上国衣冠、祖宗遗制,丧心病狂到这个地步,真是开国以来的奇祸!”徐桐痛心疾首地说“慈圣一生行事,我无不佩服,只有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四半夜那件事,做得大错特错!”

 他所指的,就是穆宗崩逝,慈禧太后立当今皇帝“那件事”旧事重提,触及崇绮的隐痛,便即黯然停杯了。

 “文山,你也别难过!”徐桐安慰他说“快要为穆宗立嗣了,你应该高兴才是。”

 这一下倒提醒了载漪,心想:不错啊!自己的儿子,马上就要成为崇绮的外孙了!既是外孙,岂有不爱护之理?于是又将溥儁唤出来有话说。

 “来!给崇太爷递酒!”

 一听“崇太爷”这个尊称,崇绮愣住了,想一想才能会意,笑容满面地站了起来:“这可真是不敢当了!”

 话虽如此,还是将溥儁递过来的酒,一饮而尽,双啧啧有声,仿佛从未品尝过这样的“天之美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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