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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九章
 河南多盗,捉盗贼要靠捕快,所以盗贼一多,捕快也多,大县列名“隶籍”的,竟有上千人之多。其实,正如俗语所说的“捕快贼出身”白天坐在“班房”里的捕快,正就是黑夜里明火执仗的强盗。

 全河南最有名的一个捕快,是南府镇平县的胡体安,此人就是一个坐地分赃的大强盗。自己当然不出手,也不在本地做案,是指派徒子徒孙劫人于数百里外。由于手段狡猾,而且声气广通,所以很少出事。如果案子闹得太大,追得太急,胡体安还有最后一着:以重金买出贫民来“顶凶”

 有一次胡体安的羽,在光州抢了一个姓赵的布商,此人是当地巨富,被劫以后,照例报案,也照例不会有何结果。于是姓赵的自己雇人在私下侦查,查出来是胡体安主谋指使。姓赵的便亲自上省,走了巡抚衙门文案委员的门路,直接向巡抚涂宗瀛呈控。发臬司衙门审问。苦主指证历历,毫无可疑,于是涂宗瀛下令,指名拘捕胡体安。

 密札由巡抚衙门下达臬司,然后由道而府,由府而县,层层照行,到了镇平知县手里,拆阅之下,大惊失

 镇平知县是个山东人,名叫马翥,三甲进士出身“榜下即用”签分发河南。论州县补缺的班次,新科进士是“老虎班”遇缺即补,所以到省禀见的第三天,藩司衙门就“挂牌”委署镇平知县。到任不过半个月,就遇见这么一件有关“考成”的盗案,主犯竟是本县的捕快,如何代得过去?即使逮捕归案,失察的处分,必不可免。

 “老夫子,”他向刑名师爷说:“你看看,真正该我倒霉,本县的捕快,竟远到光州作案,上峰指名查拿,足见重视。请老夫子连夜办公事,拿这个胡体安,押解上去。”

 “慢来,东翁!”姓的刑名师爷慢条斯理地答道:“这个胡体安,还不知道在那里呢!”

 “怎么?”马翥愕然“不是本县的捕快吗?”

 “名为捕快,其实也许是地痞、氓,或者是充眼线的,挂个名而已。”师爷又说:“东翁刚刚通籍,又刚刚到任,对河南的情形,谅来还不熟悉。喏,是这么回事…。”

 等师爷略略谈了河南多盗所以多捕快的缘故,马翥更加着慌“照此看来,这胡体安能不能缉捕归案,犹在未定之天。”他说“密札上限期只有十天,怎么办呢?”

 “事情是有点棘手,不过东翁不必着急。等我来想办法。”

 于是师爷从头箱子里取出一个小本子,背着马翥翻了半天。这是个不肯让任何人寓目的“秘本”里面记载着各种办刑案所必须的资料,其中之一就是捕快的名册,姓名年籍,是“承袭”还是新补,新补则来历如何?查到胡体安,下面注明:“刘学太保荐。”

 “不要紧。等我找个人来问问。”

 “找谁?”马翥问道。

 “也是本县的捕快,刘学太。这是个真捕快。”

 于是到班房里传唤捕快刘学太。磕罢了头,刘学太只向师爷问说:“师大老爷,有什么吩咐?”

 “你的麻烦来了!”师爷向窗外窥探的人喝道:“都替我出去!关门。”

 幕友的规矩,都是独住一院,食宿办公,皆在一起,关防十分严密。刘学太见他如此处置,知道真正有了麻烦,脸色顿时就变了。

 “你保存过几个名字?”

 这是指保荐捕快,刘学太一时也记不清,想到就说,一共报了五个名字,其中没有胡体安。

 “不对吧!”师爷问道:“有个胡体安呢?”

 “胡体安!”刘学太吓一大跳“保这个人的,多着呢!不止我一个。”

 “我只找你一个!”师爷扬一扬他的“秘本”又加一句:

 “我只着落在你身上。”

 “师大老爷明鉴,”刘学太跪了下来“胡体安是本县一霸,极难惹的,如果风声透,一定抓不到了。师大老爷既然着落在我身上,我一定想法子抓人来,公事上好有代,大老爷的前程可以保住,不过…。”

 听他言又止,自然有条件要谈,师爷问道:“你还有什么话,尽管说。”

 “请大老爷体恤,第一、限期宽些;第二、我的家小不动,免得打草惊蛇。”

 “家小不动”是请求免予扣押他的眷属,差役奉命办案,为加重压力,原有这样的办法。如果扣押了刘学太的家属,可能胡体安会起疑心,所以说是“免得打草惊蛇”这要求合乎情理,师爷允许了他。

 “不动你的家小,可以。不过,限期不能宽,因为上面的限期也紧得很。我给你三天限,第四天没有人来,可别怪我无情,要请你老娘来吃牢饭了。”

 刘学太跟胡体安是有往来的,他在光州那件案子,刘学太亦略有所闻。抓他倒不难“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胡体安在镇平的产业甚多,决不会走,软骗硬,总可以把他弄到手。但这一来便结成了生死冤仇,人家羽众多,而且都是亡命之徒,自己决不能去惹这场杀身之祸。

 想来想去,只有照自己最初的想法办。当跟师爷答话时,说“一定想法子抓人来,公事上好有代”便是暗示:总有一个“主犯”就是。如今只有跟胡体安自己去商量,弄个“主犯”来归案。

 “胡老大,”他屏人密告:“光州那件案子犯了,指名要你的人,着落在我身上。你说怎么办吧?”

 胡体安先惊后笑:“老刘,你是跟我开玩笑?自己弟兄,有话好说,何必来这套?”

 “这你就不对了!我当你自己人,才来老实告诉你,请你自己想办法,你倒疑心,我在你身上玩什么花样,这不太冤屈人?你不想想,保荐你的是我,我把你弄了进去,于我有什么好处?”

 最后一句话,说得很透彻,胡体安原是一种试探,探明真情,随即改容相谢:“老刘,老刘,我跟你说笑话的。你这样维护我,我岂有不明白的道理。来,来,我跟你好好讨教。”

 引入密室,一榻横陈,两个人隔着鸦片烟灯,悄悄计议,决定了弄一个“顶凶”去搪的步骤。第一件大事,当然是在师爷那里送一笔重礼。

 礼送进去,师爷收下了,这就表示师爷已有所默喻。于是在胡体安家抓了个人到“班房”这个人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名叫王树汶,是胡体安家厨房里当杂差的小厮。

 “先把他吊起来!”刘学太喝道“问他,叫什么名字?”

 吊起来一问,王树汶哭着说道:“我叫王树汶。”

 “什么王树汶?替我打,着实打!”

 “不是,不是。”王树汶大喊“我叫胡体安。”

 “好了,好了!放下来,放下来!”刘学太作出那种惊吓了小孩,心怀歉疚而又找不出适当的话来抚慰的神情“早说你是胡某人,不就用不着吃苦头了吗?”

 于是旁边的人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把吊着的王树汶放了下来,替他膀子的膀子,擦眼泪的擦眼泪,服侍得倒是好周到。

 “小鬼该饿了,弄顿好的给他吃!”

 县衙门前的小吃摊子最多,不一会就送来了一碟子卤驴,一大碗酸辣汤,一盘洋面馍馍,热气腾腾,香味扑鼻,但是眼泪汪汪的王树汶却只是摇头。

 “吃啊!”有个年纪跟王树汶差不多的小皂隶,老气模秋地说“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干吗弄出这等样?”

 一语未毕,脸上着了一巴掌“去你娘的!”刘学太恼他“一人做事一人当”这句话说得不合时宜,瞪眼骂道:“这里没有你的话!你他妈的少开口,没有人当你哑巴。”

 等那小皂隶捂着脸,嘟着嘴避到一边,王树汶怯怯地问道:“刘大爷,你说的话算不算数?是不是骗我?”

 “我怎么骗你?那句话不算数?”

 “就是,就是‘没有死罪’那句话。”

 “当然罗,怎么会有死罪?”刘学太在他旁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拉住他的手,用恳切得恨不能挖出心来给他看的神情说:“你倒想想,如果不是上头都说好了,凭你这样儿,混充得过去吗?你虽只十五岁,很懂事了,总也听说过‘顶凶’是怎么回事?现在是为了敷衍公事,不能不装个样子。你尽管放心大胆,上头怎么问,你怎么答,包你无事。”

 “会不会打股?”

 “这就在你自己罗!”刘学太将身子一仰“你老老实实招供,不惹县大老爷生气,他凭什么打你?”

 王树汶想了一下,点点头,拿起一个馒头,掰开一块,放在嘴里,慢慢咀嚼着。

 “不过有句话,我先关照你,你别怕!”刘学太很从容地说:“公事有公事的样子,尽管暗底下都说好了,场面上要装得象,照道理说,这种案子要钉镣,不要紧的,一切有我。”

 这一下,王树汶倒了胃口,衔着一口食物,怔怔地望着刘学太,疑惧满面。

 “跟你说过了,只是装样子,到了监狱里,我马上替你卸掉。总之一句话,你相信我刘大叔,放心就是。”

 “刘大叔,”王树汶问道:“你说没有死罪,那么,是什么罪呢?”

 “至多三年的牢狱之灾。在监狱里,让你睡高铺,一天两顿,这样的白面馍馍管你个够。准包三年下来,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连你自己都认不得你自己了。”刘学太放低了声音又说:“三年一满,不是许了你了吗?两顷地、五十两银子,娶个老婆,雇两个长工,小子,你时来运转,马上就成家立业了!”说着,便使劲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是替他高兴得忘形的神气。

 王树汶的脸色渐渐开朗了,然而就象黄梅天气那样,阳光从云端里漏了一下,旋又消失,依然霾满天“我不相信有那么好的事!”他摇摇头。

 “谁骗你?谁骗你就天诛地灭。”刘学太煞有介事地“明天就让那面写契给你,五十两银子替你存在裕丰源,折子交给你自己收着。这总行了吧?”裕丰源是镇平县唯一的一家山西票号。

 “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不赌过咒了吗?”

 终于,王树汶点点头,重新开始喝汤吃馒头。刘学太便又叮嘱了一番话,将他稳住了方始离座,走到间壁屋子。

 “我看见了。”刑房张书办大摇其头“怎么弄这么一个孩子来?也要搪得过去才行啊!”怎么会搪不过去?刘学太知道,张书办一肚子的诡计,死的也能说成活的,何况有个教好了口供的人在那里?他这样表示,当然是有作用的,为求痛快,不如自己知趣。

 “老胡让我捎了信来,”他低声说道“有笔孝敬,马上替张二叔你存到裕丰源去。”接着便伸了两个指头。

 “二百?”

 “嗯。”“这么件案子…。”

 “这是先表微意。”刘学太抢着说:“事情弄好了,还有这个数。”他又伸了三个指头。

 张书办想了一下,很认真地说:“也罢了!不过话说在头里,我是净得。”

 “自然,自然。师爷那里另外已经有了。”

 “我上去说。倘或他有话下来,你得告诉老胡,让他找补。”

 “那当然,反正不让你为难就是。”

 师爷倒没有说什么,也许已经足,也许等案子到了紧要之处,另有需索。张书办心想,反正有话在先,归刘学太自己去打点,这时就不必谈钱,只谈人好了。

 “人是太瘦小了一点,不过讲话倒还老练,能充得过去,而且也不尽是混充。”

 “这怎么说?”师爷问道:“这家伙也是一起下手的?”

 “下手的是老胡的侄子,他也跟了去的,不过并不知情。”张书办说“总扯得上一点边,也不完全是冤屈。一切都靠师爷了。”

 “等我想想。”师爷在想,马翥有些书呆子的味道,又是很深的近视眼,若是坐堂问案时,弄得黑黝黝地让他看不清楚,这一案可以混得过去。不过,由县而府,由府而道,一直到省里,都要打点好了,才得无事。

 “老胡知道。”刘学太这样回答他“已经有预备了。”

 “那行。”

 于是师爷派人将马翥请了来,一见面就说:“恭喜东翁,正凶已经抓到了。”

 “彼此,彼此!”马翥笑容满面地答道“全是仰仗老夫子的大力。”

 接着便谈到案情。这些盗案重犯,往往先由刑房书办问一遍,作成“节略”叙述案情梗概,这份节略是早就做好了的,马翥接到手里,看不了两三行便停了下来,脸现讶异之

 “想不到这个盗魁,这么年轻,才二十一岁!”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审案子宜乎虚己以听,东翁切莫先存成见。”

 “说得是,说得是!”马翥受教,等将节略看完,便要传谕升堂。

 “东翁!”师爷拦阻他说“此时还不宜提审!”

 “噢!”马翥问道:“莫非有什么说法?”

 “胡体安能在千里以外作案,羽自然不少,此刻提审,不百姓旁观,倘或有那无法无天的在公闹事,虽无大碍,究于东翁官威有损。”

 “是,是!”马翥心诚悦服地请教:“那么,老夫子看,以什么时候为宜?”

 盗案、风化案,或者涉于机密,有所关碍的案子,原可以便衣在花厅提审,马翥十年寒窗,初为民牧,既不谙世故,更不懂做官,师爷便是欺他这一点,一本正经地说道:“明早堂,越早越好。一则,清静,再则,要弄成森森的样子,教犯人想到,上有鬼神,不可欺诳,自然照实作供。”

 马翥自然嘉纳其言,传话下去,第二天早堂问案。

 第二天曙初透,公堂便已伺候好了,马翥也是半夜里就被唤醒,漱洗餐,然后换上公服坐等。到钟打六下,刑房张书办到签押房窗外禀报:“请大老爷升堂。”

 由上房过二厅、到大堂,在暖阁中升了座,只见正前方一块灰蒙蒙的天,正飘着细雨,还有风,吹得公案上一盏红色牛角罩的烛台,光晕摇曳,连文牍都不甚看得清楚。此外的光亮,便只有正檐前两盏用三脚竹架支着“镇平县正堂马”的字样犹新的大灯笼,照出站班的皂隶,肃然无声地分列两旁,手里不是拿着竹板,便是刑具。

 “都伺候好了!”张书办在马翥身边关照,同时将个红布面的卷宗一揭。

 于是马翥用朱笔在名单上一点,口中吩咐:“带胡体安!”值堂的皂隶大声应着:“喳!”接着到檐前宣示:“奉堂谕,带胡体安。”

 刘学太已经在西角门外等候了半天,这时便拍着王树汶的肩膀,安慰子侄似地说:“不要怕,不要怕!一切有我。县大老爷是书呆子,最好说话;你答供得干净俐落,他一定高兴。”

 王树汶深深了口气,重重地点着头说:“我知道。”

 “好,上去吧!”

 于是铁索鎯铛,就象变把戏牵出一头猴子似的,将王树汶牵到堂上跪倒。为了要做出强盗的气派,他依照刘学太的教导,昂起了头,极力装成满不在乎的神态。

 “禀报大老爷,”刘学太屈一膝大声说道:“奉堂谕,带到盗犯胡体安一名。”

 马翥向下望去,影绰绰一个瘦瘦小小的孩子,不免惊奇,但以师爷的先入之言,并未想到这个孩子不象强盗,只感叹着人心不古,这样的年轻人,居然也会行劫。

 端详了一会,他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胡体安。”

 听他这样回答,刘学太和值堂的张书办都松了口气,即令王树汶不致临时变卦,却怕他惊慌失措,无意问出真相,现在听他语气平静从容,自是极大的安慰。

 “你今年多大?”

 “今年二十一岁。”

 “二十一岁,”马翥摇摇头“倒看不出。”

 “小的生日小,腊月二十五。”

 马翥没有理他的话,看着案卷问道:“光州赵家的抢案,是不是你做的?”

 “是的。”

 “你好大胆!”马翥的声音提高了“你知道不知道,抢劫是什么罪名?”

 “大老爷开恩。”王树汶磕了个头说“小的实在叫没法。这几年河南大旱,没有得吃的,小的上有七十多岁的老的要奉养…。”

 “慢点!”马翥捉住漏,急忙问道:“你今年才二十一岁,倒有个七十多岁的父亲,这话怎么说?”

 漏捉得太快了些,如说有个七十多岁的老娘,便难辩解,七十多岁的父亲却无足为奇,王树汶原就能说会道,加以县大老爷果然如刘学太所说的“好说话”心里不太畏惧,更能从容圆谎:“小的是小的父亲的老来子。”

 “你娘多大?”

 “我娘今年整五十。”

 “那还罢了。”马翥停了一下,接上原来的话头:“虽说饥寒起盗心,到底不可恕,你年纪轻轻,什么事不可以做,为什么要做强盗?”

 “小的原在前任大老爷手里补上了一个名字,有名无粮,是空的。”王树汶说“小的不敢在本地做案。请大老爷开恩。”

 “你做案自然不止一个人,同伙呢?是那些人,从实招来。”

 “一共五个人。”王树汶随意报了四个名字,连他自己是五个。

 “这四个人住在那里?”

 “小的不知道。”

 “胡说!”马翥拍着桌子呵斥“你们同伙做案,怎么会不知道他们住在那里?”

 “大老爷,不是小的敢欺大老爷,实在因为这四个人,都是无家无业的混混,平时不是住在土地庙,就是人家屋檐下蹲一夜。等小的被抓住,那四个人想来是听见风声,逃得干干净净了。”

 听这话,似乎有理,马翥便喊:“张书办!”

 “有!”张书办在公案旁边打了个扦,站起身来等候问话。

 “这个强盗同案的还有四名犯人,要抓到才是。”

 “是!”张书办先答应这一声,顾住了马翥的官威,然后才踏上两步,低声说道:“回大老爷的话,这是另外一案,与本案无关,书办的意思,不必多事。”

 “这就不对了!同是一案,怎么说是另外一案?”

 “大老爷明鉴,本县办的不是盗案,光州出的案子,没有报到本县,与本县无干。”

 “那么,你说,我们办的这件案子,叫什么名堂?”

 “本县只不过奉上台公事,指名逮捕胡体安,抓到胡体安,公事就可以代了。”

 “啊,啊!”马翥恍然大悟。这案情上是有些分别,光州出的抢案,并未向镇平县来报,实在不必越俎代庖去细问,上面叫抓胡体安,抓住胡体安往上送就是。不过,他又有疑问:“胡体安已供了这四个人,上面不是要着落在本县逮捕归案吗?”

 这一下,张书办就不能再明说了,凑上去附着马翥的耳朵说道:“大老爷,供词好改的,这四个人居无定处,不在本县,就与本县无干。”

 “对!”马翥用极低的声音问:“怎么改法?”

 “改为胡体安亲供:路经某处,纠合不知名无赖四人,伙同行劫。”

 “行吗?”马翥怀疑;“好象太滑头了。”

 “这种事很多,俗语说的‘见财起意’,就是这个样。河南这几年大旱,饥寒起盗心,不相识的连手‘打杆子’的案子,书办那里总有几十件。”

 “好,好!依你。”马翥便不再多问了,摆一摆手说:“先押下去。回头再问。”

 王树汶被押了下去,仍旧在班房里坐,也仍旧由刘学太陪着,叫小徒弟到衙门前面照墙下的小吃摊上弄来一大碗牛泡馍供他点饥。双手铐着,不便持箸,又替他开掉了手铐。

 吃到一半,张书办走了来,将刘学太唤出去,嘱咐了几句,他便回进来对王树汶说:“兄弟,还要过一堂,画供。那四个人,你只说是路上遇见的,谈起来都是衣食不周,饥寒迫,没奈何结伙去抢人家。不知道人家的姓名,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这一来,罪名就会轻得多。”

 听说“罪名会轻得多”王树汶自然乐从。于是等他画了供,打叠文卷,备文呈送南府。南府的刑幕跟师爷是拜把兄弟,自然照转不误。到了臬司衙门,却没有这样顺利了。臬幕是刑名老手,灯下细阅全卷,疑义甚多,一条一条都用笺纸签注了,预备陈明“东翁”加以痛驳。

 这是公事公办的做法,私底下却另有一套。天下幕友,浙江绍兴人居多,通称“绍兴师爷”尤其是刑名,于律例以外,并有师承秘传的心法,一案入手,先定宗旨,要救什么人?所以纪晓岚戏称此辈为“四救先生”四救中最重要的一救是:“救生不救死”说起来是体上天好生之德,多积功为儿孙造福。其实“救死”则无非昭雪冤抑,虽可扬名,不见得有实惠,救生则犯人家属,必然尽力所及,花钱买命。如果遇到富家子杀人的命案,若能设法开,那就予取予求,吃着不尽了。

 当然,这非上下联手不可。因此,幕友贵乎广通声气,自成系统,不然有天大的本事亦行不通。也因此,学幕贵乎师承,先从州县着手,有了基础,然后再投“宪幕”学刑名的便拜臬司衙门的刑名老夫子为师。这样经过一两年,出而应聘,则从州县到省,整个办案程序,无不了然,叫做“能得其全”同时,老师既在“宪幕”当然处处照应,事无扞格,州县必定争相礼聘。而学生报答老师的,则是提取束修的几分之一,按月孝敬。臬司衙门的刑名师爷和藩司衙门的钱觳师爷,如果能在某一省待上三、五年,羽翼满布,坐享其成,可致巨富。

 河南臬署的这个张师爷,却是应聘未久,正在“打天下”遇见这件案子,当然不肯轻易放过。同时,心里也很恼镇平县的师爷,这样一件破绽百出的盗劫重案,竟因自恃与府幕是拜把兄弟,可以顺利过关,便不将宪幕放在眼里,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岂不可恨?

 然而,这些毛病倘或一一签出,直陈“东翁”以后要自我转圜就很难,也就没有戏好唱了。如果托出人来向某示意,则又为人所轻,而且也知道姓的手段厉害,怕为他捏住索贿的把柄,反受挟制。必得想个表面不着痕迹,暗中能教姓的晓得厉害的办法,才能让他自己来登门求教。

 这个办法不难想。张师爷亲笔拟了一道公文,提醒南府注意限期。刑名有“审限”凡是各省盗劫案件,自破案到结案,限期四个月,州县限两个月解直隶州或府;直隶州或府限二十天解臬司衙门;臬司衙门限二十天解督抚;督抚限二十天咨题刑部,违限参处。这些规定虽载明在‘刑部则例’中,但早成具文,误了限期,随意找个理由,声明一笔就可以了。如今臬司衙门忽然重申审限,足见重视,也等于警告南府和镇平县,这件案子决不会如府县所呈报的那样,循例照转,而在臬司那里,将会重新开审,追问底。

 这一下,师爷才知道臬幕张师爷不是好惹的人物,一面赶紧派刘学太用骡车将王树汶解到府里,一面托人向张师爷关照:“多多包涵。”

 受托的是师爷的小同乡,跟张师爷也是人的一个候补知县。结果碰了个软钉子,张师爷表示要等人犯解到,臬司审过再说,能帮忙一定帮忙,帮不上忙,也就无法。

 这话说如不说。中间人传到师爷那里,才知道空口说白话,无济于事,便老老实实再托中间人去探询,到底要什么条件,才能帮忙包涵?

 张师爷只提出一个条件,要师爷拜他的门。论资格年龄,彼此相仿,对师爷来说,这个条件未免委屈。但从利害上来打算,能结成这重关系,不但眼前的困境可解,以后还有许多照应,也未始不是好事。因此,他很痛快地答应了下来。

 于是经过中间人的安排,师爷专程上省,借了朋友家行拜师大典。在红毡条上跪了下去,恭恭敬敬磕过三个头,献上大红全帖及一封贽敬,是一百两一张的银票。

 张师爷为了打天下,恩威并用。师爷给他磕头,他高坐堂皇,受之不辞,那封贽敬却是“璧谢”不但不收贽敬,还赠了学生一份重礼,是关外带来的一件大皮统子和一枝老山人参。那件盗案,当然也顺利过关,由署理臬司麟椿,申详抚院,咨题刑部。

 原拟的罪是“斩监候”秋审处的总办赵舒翘认为罪重拟轻,根据律例改定为“斩立决”用“钉封文书”发回河南,委了个刚刚到省的大挑知县陆惺监斩。

 于是一大早将王树汶提堂,验明正身,王树汶还不知道自己要绑赴市曹,只当复审,依然报明自己的姓名是胡体安。等到上绑,才知不妙,想喊冤枉时“麻核桃”已到嘴里,开不得口了。

 就这样押上骡车,鸣锣喝道,前往闹市处斩。车过城隍庙,拉车的骡子不知怎么受了惊,突然不由正道,斜穿横出,直奔城隍庙,一时秩序大。陆惺也停了轿,等候骡车,而那头骡子,怎么样鞭打也不肯出来。

 这一阵折腾,王树汶的“麻核桃”从嘴里落了下来,这是千载一时的良机,便使足吃的气力,高声喊道:“冤枉!”

 其声凄厉,令人骨悚然。陆惺心里本就厌恶,一到差,别样差使没有干过,却先奉委监斩,这时听得犯人鸣冤,加以骡车无缘无故闯入城隍庙,立刻认定冥冥之中,必有鬼神示警,所以等差役和车伕,好不容易将骡车弄出来以后,他却吩咐:“不到刑场了!”

 “什么?”承办的差人,从未遇见过这种事,只当自己听错了,特意再问一句:“请大老爷再说一遍。”

 “不到刑场了。到臬台衙门。”

 这一下才听清楚。差役奉令行事,转道臬署,陆惺派人到门上投手本,声明有紧要公事,必须面禀臬司。

 麟椿已经得报,认为陆惺胡闹,加上张师爷危言恫吓,越发不悦。所以接见陆惺时,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回大人的话,此案必有冤情。”陆惺将城隍庙所发生的意外经过,说了一遍。

 “胡说!”麟椿放下脸来申斥“你知道你自己干的是多荒唐的事!奉旨正法的人,你无故延误,还有胆子跟本司来说?

 赶快去!”

 “回大人的话,实在不是无故。人命至重,既死不能复生,看这罪犯,是一小孩,不象杀人越货的强盗,还请大人重新审问。”

 麟椿怒不可遏,而又有些气得说不出话的神情,前起伏了好久,忽然很冷静地问道:“陆大令,我倒要请教,你究竟要干什么?”

 “只为了事有可疑,请大人明断。”

 “莫非你受了犯人家属的重贿,有意找个事故想替他翻案不成?”

 陆惺骇然,而且也气恼不止,但不能不平心静气分辩“大人这话从何而来,窃所不喻。”他说“我到省不久,胡体安一案还未听说过,直到奉委监斩,今天一早提堂验明正身,才知道犯人是什么样子。大人如何这样子猜测?”

 “哼!”麟椿冷笑“你的行为太离奇了,教人不能不疑心。你是举人,想来笔下有自知之明,闱无望,才就了大挑一途。相貌、言语能够让王公大臣看中,挑上了你,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初入仕途,就该小心谨慎,好好当差。这样子胡闹,你是自毁前程。”

 说着端一端茶碗,廊下听差,随即高喊:“送客!”麟椿却连最起码的,哈一哈送客的姿态都没有,站起身来就转入屏风后面了。

 “大人、大人!”

 陆惺还想追进去,却让听差挡住了“陆大老爷,”那听差提醒他说:“官场的规矩要紧。”

 陆惺无奈,只有回出臬司衙门,全副“出红差”的“导子”都摆在衙前,惹了无数老百姓围观。听骡车中却无声息,陆惺便问:“犯人怎么样?”

 “犯人不喊冤了。”

 “那,那,”陆惺异常吃力地说:“那就上刑场!”

 到了刑场,地保已经设下公案。陆惺下轿升座,眼看差役将“胡体安”从骡车里弄了出来,软不郎当地瘫成一团,好不容易将他扶得跪倒,突然间,犯人又喊出一声来:“冤枉!”

 他先是被打昏了过去,此时好一阵播弄,加以冷风一吹,回过气来,身上便似有了筋骨撑持,喊出这一声,看热闹的老百姓无不诧异,四周顿见动。

 “冤枉啊!”王树汶厉声极喊“我那里是胡体安?他们答应我没有死罪的,怎么又要我的命?”

 执役的差人,一拥而上,有人踢他有人骂,有人还想去掩他的嘴,却都让陆惺喝住了。

 “住手!”他大声吩咐:“将犯人带上来。”

 这一下,四周的百姓都往里挤,那些差役个个变,怕因此出民变,于是有个花白胡子的刑房书办,赶紧上前向陆惺关照:“大老爷,莫在这里审!”

 陆惺被提醒了,他是极明事理,懂得分寸的人。自己是监斩官,遇到这样的事,唯有停刑请示,倘或擅自审问,便是推翻定谳,也就等于违旨,这罪名决不会轻,因而感激地向那刑房书办答道:“言之有理。将犯人押回去再说!”

 押到那里?陆惺是候补知县,并无衙门,如果是寻常犯人,可以寄押首县,这一案奇峰突起,诡谲之至,首县怕事,必不肯代为寄押。臬司衙门则更不必谈,因此,当刑房书办问到这一层时,陆惺不由得发愣。

 然而人群汹涌,虽不敢大声喧嚷,却是议论纷纷,有如鼎沸之势,再有好看热闹的,拚命从人群后面向前挤,刑场的圈子越缩越小,再下去就会维持不住秩序。那白胡子的刑房书办,见此光景,不能不越权作紧急措施了。

 “奉监斩官谕,”他拉开一条极苍劲的嗓子喊道:“正法盗犯,临刑鸣冤,带到巡抚衙们,秉公处断。”

 巡抚是一省最高长官,而涂宗瀛到底是经曾国藩陶冶过的,且也讲讲理学,所以虽有嗜财之名,却不敢公然贪墨,只拿自己所刻印的书,诸如《太极图说》之类,向属下推销。比起李瀚章、李鸿章兄弟的守,已算甚贤。在河南的官声还不错,加以有“秉公处断”这句话,心怀不服的老百姓一口气平了下去,让陆惺安然将王树汶带了走。

 当然,一路走,一路有老百姓跟着,跟到巡抚衙门,抚标中军已经得报,深怕百姓聚众滋事,赶紧调派得力亲军,掮着洋,在东西辕门列队警戒,同时弄了几块“高脚牌”大书“抚署重地,闲人免进”叫人抗在肩上,巡行辕门之外,阻拦百姓前进。

 陆惺当然也下了轿,带着犯人,步入辕门。一见抚标中军,三品参将,站在照墙下面,赶紧趋前几步,请个安说:“大人,我奉命监斩,出了奇事,请大人代禀抚台,我要求见。”

 “不敢当,”抚标中军还了个军礼“陆大老爷怎么弄了这么多老百姓来,闹出子,这责任恐怕老兄担不起噢!”

 一听这话,大有责备之意,陆惺赶紧答道:“事出无奈,请大人鼎力维持。百姓无非关切犯人的冤抑,只要抚台下令,秉公重审,百姓决不敢胡乱闹事。”

 “话是这么说。百姓一聚集了起来,就难解散了,更怕内有人捣乱。陆大老爷你这件事做得大错特错,闲话少说,你赶紧自己去禀见抚台,我在这里弹。”

 “是,是!”陆惺大踏步进了衙门,递上手本,门上也知道事态严重,不敢刁难,只是决没有好脸嘴给他看。冷冷地说一句:“到官厅里候着!”

 等候不到十分钟,门上来传话:抚台在花厅接见。到得花厅,涂宗瀛已站在廊上等候,一见面就是埋怨的口吻:“你怎么多事!搞出这么个花样来?”

 “卑职该死!”陆惺赌气,左右开弓打了自己两个嘴巴“只为卑职读过两句书,良心未泯,该死,该死!”

 涂宗瀛倒觉歉然,连忙摇手:“何必如此,何必如此。请进来谈!”

 陆惺也觉得自己这种负气的姿态,相当恶劣,因而进了花厅,改容谢罪,然后细谈案情经过。

 涂宗瀛虽讲理学,自然不是醇儒,也深信冥冥中有鬼神之说,所以一面听,一面不由得就有悚然警惕的神色,认为骡子无端闯入城隍庙,其中大有道理。看起来犯人确负奇冤,不能不替他昭雪。

 就在这时候,署理臬司麟椿,赶到了巡抚衙门,不待通报,径自来到花厅,怒气冲冲地指着陆惺嚷道:“请大人当机立断,不严劾此人,这一案不能了。”

 涂宗瀛赋平和“老兄莫动肝火。”他劝慰说:“郁怒伤肝,非摄身之道。”

 “大人,”麟椿气急败坏地说“河南近年多盗,非用重典,不足以保障良善。铁案如山的事,只凭盗犯临刑一声冤枉,便可翻案,此例一开,强盗个个可以逃避国法,成何体统?”

 “这一案倒真是有点怪!城隍显灵,似乎不能不信。好在真是真,假是假,何妨再问一堂!”

 “何须再问。这‘胡体安’由镇平县一层层解上来,前后问过十几堂,口供始终如一。请问大人,若有冤屈,何以一句口风不,到命在顷刻之际,才说冤枉,世上那里有这种事?”

 “这话,倒也在理…。”

 看涂宗瀛沉着大有动摇之意,陆惺当然着急。势成骑虎,不能不争,否则自己受处分还是小事,已经将一个人从井里救了上来,却又让人再推了下去,心里会一辈子不安,也一辈子不甘,因而大声嘴:“犯人一直不吐口风,是因为原有人许了他可以不死。这是件顶凶的案子,再明白不过。”

 “就是你明白!”麟椿戟指厉声:“你说,谁许了他可以不死?你说,你说!”

 陆惺连连倒退,却未为他这番凌人的盛气所吓倒“是谁许了他不死,要问犯人自己。”他说:“抚台的训谕极是,真是真,假是假,请大人再问一堂。”

 “对了!”涂宗瀛接口“你就在我这里问。”

 麟椿犹觉不愿,而抚标中军却忧形于地,特为来报告巡抚,如果“胡体安”这一案,没有明确的处置,百姓聚而不散,必致鼓噪滋事,那一来会闹得不可收拾。所以必须有所安抚。

 “不容老兄再犹豫了!”涂宗瀛对麟椿说了这一句,随即向抚标中军吩咐“你跟文案上去商量,立刻出一张告示,秉公重审,百姓不可越轨。”

 “是!”抚标中军衔命跟文案委员去接头,立刻出了一张告示,老百姓认为抚台公平正直,颂而散,只有极少数的人,还留下来看热闹,为持的亲军一驱而散,巡抚衙门前面,很快地恢复清静。

 但衙门里面,却正热闹。抚署并不问刑案,一切公堂承应的差人、刑具等等,都要传首县来办差,凭空添了好些人。

 公堂布置在巡抚衙门一所跨院。等到麟椿升堂,将王树汶带了上来,只听铁索鎯铛,一院肃然,观审的也有人,是本衙门的官员吏役,都是懂规矩的,所以悄然无声,但都睁大了眼,要看麟椿如何处埋这件棘手的奇闻。

 “胡体安,”麟椿一开口便见得他不承认犯人是顶凶“你为什么临刑捣乱?可恶极了!你放明白些,死罪已经难逃,再受活罪,是自讨苦吃。”

 “小人不是胡体安。”王树汶用哭音说道“小人没有做过强盗。”

 “你不是胡体安。哼,那,你叫什么?”

 “小人叫王树汶。”

 “你会写字不会?”

 “小人不会。”王树汶说“略略认得几个字。”

 “那你总认得你的名字罗?”

 “名字认得。”

 于是麟椿取张纸,写了好几个音同字不同的“王树汶”这一个名字,叫犯人辨认。

 王树汶爬在地下,仔细辨认了一遍,抬头说道:“大老爷…。”

 “咄!”旁边的皂隶叱斥“要叫大人!”

 “喔,喔,大人。都不是。”

 麟椿原对他有成见,一听这话,便觉得犯人等于说他连这么三个字都写不出来似的,顿时气往上冲“混帐东西,”他喝问:“你说你姓那个王?”

 “三画王。”

 “你看,可见得混帐刁恶。头一个字不是王?”

 头一个名字写的是“王如闻”王树汶哭丧着脸说道:

 “第二个字不对!是一株树的树。”

 “你不会再找吗?”

 于是王树汶再找,终于找到了树字。但第三个字始终找不出,问他自己又说不上来。堂下无不匿笑,审案连犯人的名字都弄不清楚,真成了一桩糊涂官司。

 可是,麟椿却毕竟改了口“王树汶,”他说“你连过十几堂,供的名字都是胡体安,现在又说叫王树汶,有什么证据?”

 这话将王树汶问得发愣,结结巴巴地答道:“小人没有证据。”

 “没有证据,便是胡说。”麟椿喝道:“替我着实打!好可恶的东西。”说着,一把火签撒了下来,同时伸了两个手指:

 “两百!”

 差役便待将王树汶拖翻,打两百板子,值堂的刑房书办觉得不妥,便踏上两步,低声说道:“大人息怒。此刻是借地方问案,一动了刑,犯人哭声震天,惊动了抚台,诸多不便。”

 说着,向堂下努一努嘴。

 麟椿抬眼看到院子里,抚署的许多人在观审,顿时警觉,这一下会落个酷刑供的名声,传到巡抚耳朵里,确有“不便”于是见机而作,收回成命。

 “好罢!暂且将这顿板子寄在他狗腿上。”他又问道:“王树汶,你说没有证据,难道就没有一个人知道你叫王树汶?”

 王树汶这才算弄明白,堂上所说的“证据”是什么?急忙答道:“有,有!小人是邓州西乡人,那里都知道小人叫王树汶。”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有爹、有娘、有个妹妹。”王树汶说:“我爹叫王季福。”

 “是干什么的?”

 “种田。”

 麟椿想了想又问:“你是邓州人,怎么又跑到了镇平?”

 “是一个胡大爷,经过小人那里,说小人聪明,给了我爹二两银子,带着小人到镇平县。后来,又有个胡大爷…。”

 “慢着!”麟椿厌烦地“先一个胡大爷,又有个胡大爷,你简直胡说。”

 “不要叫什么胡大爷,”值堂的刑书告诫王树汶“你尽管称他们的名字。先一个胡大爷是谁,后一个胡大爷又是谁?”

 “先前那个叫胡广得,后来一个就是胡体安。”

 “你在胡体安家干什么?”

 “打杂。”王树汶说“有时也在厨房里帮忙。”

 “想你不过胡家一个小厮,怎么会叫你来顶凶?”麟椿灵机一动,觉得不妨架上他一个罪名:“大概胡体安到光州做案,你也跟了去的!”

 “到光州是胡广得…。”王树汶突然顿住。

 “说!”麟椿将公案重重一拍,大声喝道:“你必是跟了胡广得一起去做抢案的。快说!”

 “我不知道是抢案。”

 “那么,”麟椿不容他气紧接着问“你知道些什么?说实话,不说实话,看我不用夹夹你!”

 掌刑的皂隶便帮堂上助威,恫吓犯人“哗啦”一声,将一副夹板,重重摔在王树汶面前,使得他的脸色大变。

 “大人,我实在不知道。那天晚上到了光州,在一处好荒凉的地方,胡广得了袍子,说要去出恭,叫我替他看守衣服包裹,那知这一出恭,直到四更天才回来,不知他干什么去了。”

 “哼!”麟椿连连冷笑“我说呢,何以不叫别人顶凶,要叫你顶?原来是这个样。好吧,你再说,是怎么叫你出头来顶的?”

 这话就长了。王树汶倒也机警,并未将刘学太的名字牵出来,麟椿也没有细问,将他长篇大论的一套经过录了供,便退了堂。王树汶收监,他自己回衙门。

 现在要考虑如何复命了。往来蹀躞,始终拿不定主意。他没有去请教张师爷,因为对这位幕友,已失去信心,但张师爷却不能不问,特地来见麟椿,劝他当夜就去见抚台,面禀案情,看抚台的意思再作道理。

 “已经瞒不住了,不如早早回复。东翁,”张师爷强作镇静“不会有什么大了不得的事。”

 麟椿接纳了他的建议,当即“上院”面陈复审经过。

 “这一案不难水落石出。”涂宗瀛说道“只要通知邓州朱知州,将王季福找来,让他们父子对质,真假自知。”

 麟椿当然也知道这是正办,但本心不愿意这么做,所以自己不提这个办法,既然巡抚如此代,而且事理极明,无可推诿,只能答应一声:“是!”“不过,老兄要留神。”涂宗瀛提醒他说“这一案要办就要办得干净。想那胡体安既然能买人顶凶,自然也会干出别的花样来。倘或事机不密,或者手脚太慢,让他抢了先着,将那个王季福弄得不知去向,成了一件疑案,无法定谳,我跟老兄的前程,岂不都断送在这胡体安身上?”

 这几句话说得麟椿悚然而惊,言外的警告,十分明白,涂宗瀛为了保自己的前程,决不肯担待责任。如果自己办事迟延,抓不到王季福验不出真相,则涂宗瀛提示在先,便可振振有词地指名严参,倒是自己的前程,要断送在胡体安身上。

 因此,他惶恐答应着,退出抚署,不顾张师爷的阻拦,着办了公事,通知“南汝光道”转饬南知照,令下邓州知州,逮捕王季福,解送到省,以便跟王树汶对质。

 公事是专差送达的,由于规定了限期,每一层都不敢延误,第五天就到了邓州知州朱光第手里。此人籍隶浙江湖州,字杏簪,幕友出身,敬仰他的一个同乡先辈——乾隆年间的浙江萧山人汪辉祖,他也是刑名幕友出身,后来中了进士,榜下即用,授职湖南宁远知县。那地方汉瑶杂处,而且有班外来的“丐”强横不法,是有名难治的地方。汪辉祖一到任,就抓了他们的头子,关入监狱,其余徒,尽驱出境。同时亲笔写了一张告示,贴在县衙门前,说是官民一体。官员的责任在听讼问案,百姓的责任在完粮纳赋。官员如果不勤职,咎有难辞,百姓不奉公,则法所不容。特地与百姓约定,十天工夫中,他以七天坐堂问案,两天征比粮赋,余下一天,他亲自办理刑名钱谷的公文,申详上司。如果百姓完粮纳赋没有麻烦,他就可以省出工夫精力来多管刑名了。

 从来地方官办理公文,多假手幕友,这位县大老爷与众不同,而且话说得极诚恳,宁远百姓,感念他的诚意,完粮纳税,果然十分踊跃“上下忙”征赋,用不到一个月就征足了。

 汪辉祖亦言而有信,省出工夫来料理刑名。由于他是刑幕出身,书办吏役的毛病,无不尽知,因此没有人敢欺骗他。但是,汪辉祖的幕学,却又非陈陈相因,凭律例来断案,律穷例缺,便无所措手。他是腹有诗书的,通以经术,证以古史,有时所作的判决,不合于律例,但必深惬于情理。同时赋恺悌,每次到非打犯人板子不可的时候,总要先喊受刑的人到公案前面,用极恳切的声音说:“法不可恕,我不能不打你。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你何苦做这些犯法的事,害得你父母为你丢脸心疼?”

 良心未泯的犯人,每每感激涕零,泣不可仰。汪辉祖从小是孤儿,怀念父母,亦常常陪着犯人雪涕。因此,在宁远不到一年,讼案大减。有时两造对质,由于理屈的一方在汪辉祖面前悔悟认罪,理直的一方反为理屈的求情。这是朱光第听讼最向往的一种境界。

 除此以外,汪辉祖还有许多真正便民的惠政。为民造福最深的一件事,是让宁远百姓由淮盐改食粤盐。盐商纳税取得专卖权,行销地区,有严格的规定,宁远定例食用淮盐,由两淮贯下江——长江过安徽的一段,经江西到湘南九嶷山北的宁远,千里迢迢,运费越过盐价不知多少倍?因此,宁远多吃近在咫尺的广东私盐,几乎家家如此,无足为奇。

 但是贩私盐、买私盐都是犯法的,盐政衙门专有缉私的营伍,经常派出兵去抓私盐。俗语说的是“私盐越越好卖”因为每当缉私的风声紧急时,盐价就会大涨“羊出在羊身上”私盐贩子的损失,到头来都加在用户身上。汪辉祖博咨周访,发觉老百姓并不是想捡便宜,而是两淮来的官盐,贵得吃不起。其实,宁远百姓买私盐的钱,比广东百姓买本省官盐的钱还要出得多。

 于是他亲自拟了公文,呈请上官,说“私不可纵,而食淡可虞,请改淮引为粤引”公文报出,还未得到答复,他就出了一张告示:民间每户存盐不及十斤者暂不罚。这是因为缉私的兵丁,扰过甚,所以作此权宜之计。缉私营因为他断了他们的“财路”大为愤怒,向总督衙门告了他一状。湖广总督是状元出身,爱才下土的毕沅,不理缉私营的讦告,下令支持汪辉祖的做法,凡是为了食用而零星购进的粤盐,一律不

 汪辉祖做过两部书,一部叫做《学治臆说》,一部叫做《佐治药言》,都是服官游幕,阅历有得的真心话。特别是《佐治药言》,当朱光第做幕友的时候,就奉为圭臬,他治狱平直,尤善于治盗,在邓州极受百姓爱戴。

 接到南府转来的公事,朱光第入眼就知道这件案子,非同小可。王树汶临刑鸣冤的奇事,已经通省皆知,朱光第心想:胡体安既有那样的神通,能够层层打通关节,以假作真,自然也会知道王树汶所供的真情,可能先下手为强,将王季福骗走藏匿,变成无可对证。或者,本县的胥吏,亦受了他的嘱托,风声一,先自通风报信,等自己下令传王季福到案时,已是慢了一步。

 因此,他不动声,只传谕出巡。这是常有之举,差役都不以为意。朱光第对邓州的地理很熟悉,到了西乡,在一座关帝庙,召集当地父老谈话,垂询地方情形。谈到一半,忽然问道:“有个叫王季福的人,可在这里?”

 “请问大老爷,”有人问道:“不知是那个王季福?”

 “必是问的王老师。”另一个人接口。

 原来西乡有两个王季福,一个务农,就是王树汶的父亲,一个却是教蒙童为生的塾师,在村外土地庙设帐。照理,乡下凡有红白喜事,卖田置产,诉讼纠纷,旁及神报赛,只要是动到笔,或者与公众有关,必须出个主意的事,都要请教塾师,而况象这样县大老爷下乡的大举动,更非由塾师来相陪不可。因此,这个人猜想,必是因为垫师不曾面,县官不解,所以动问。

 “回大老爷的话,王老师今天恰好到前村替人看病去了。”先前答话的那人,看一看天色说:“也好回来了,等我马上派人去看。”

 朱光第当然听懂了,心想,这倒误会得好,便点点头说:

 “如果王老师回来了,便请了来叙话。”然后又装做好奇似地问道:“另一个王季福是什么人?”

 “种庄稼的,就住在溪那头,王家村。是个安分良民。唉!不想…。”说到这里,有人连连咳嗽,那人会意,便不作声了。

 朱光第自也会意,装傻不响。谈过几句闲话,将手一招,他那心腹跟班便走了来听候差遣。

 “带几个人过溪,到王家村去。”朱光第贴着他的耳朵说:

 “好好找了来,不准用强。”

 那跟班应声:“是!”悄悄退了下去,悄悄带着差人到王家村去找王季福。

 不过半个时辰的工夫,两个王季福先后都到了。先到的是王老师,是个秀才,长揖不跪,满口“老公祖”长“老公祖”短,极其巴结。朱光第也按照敬重衣冠中人的礼数,以“老兄”相称,相当客气。

 周旋过一阵,遥遥望见一群人迤逦而来,有他的跟班,也有差人,后面跟着大大小小十来个人。这不用说,王树汶的父亲已经找到了,所以才有这班人跟来看热闹。

 他看到了,旁人当然也看到了,群相惊疑,不知他有何举动?就在这时候,朱光第突然向王老师问道:“老兄可知道王树汶其人?”

 “王树汶?”王老师当然知道,只是盗劫重案,又牵连者胡体安,怕多言贾祸,所以摇摇头说:“上复老公祖,生员不是本地人,不知道。”

 这就漏了马脚,明明知道王树汶是本地人。朱光第暗中好笑,同时也知道再问是多余之事,便站起来,预备动身。

 “传轿!”差役大声一喊。

 在场的人,纷纷起立,而且很快地排成班,恭送县大老爷。朱光第便朗声说道:“大家听清楚了,我带那个王季福回城,决不会为难他。他没有犯法,我只不过传他去做一个证人,问明白了,大概还要送到省城去认一个人。大家可猜想得到,是去认一个什么人?”

 于是,或者面面相觑,或者窃窃私议,却没有一个人敢开口。

 “不要怕!”朱光第鼓励着说“尽管说实话。”

 “老公祖,”王老师打了一躬,为他同名同姓的乡农乞情“这个王季福,平安分守己,从未听说他有为非作歹的事情。”

 “我知道。看样子是个老实人。”

 然而老实人却做了一件错事。因为本来老实怕官,加上情虚心惊,一见了朱光第瑟瑟抖个不住,竟致自己管不住自己,瘫倒在地,面色其白如纸,象要虚似地。

 朱光第从游幕到服官,经手的刑名案件,传讯过的犯人证人,不知多少?老实怕官的人也见得多,何致于这般模样,心里便有了两三成底子,要多带些人走了。

 带的是王家村的地保和王季福的左右邻居。多少年来的规矩,官府传人作证或者有所讯问,派个差人去传唤就是,限期到案,不问此人因此耗时废业,自贴盘,这就叫做“讼累”朱光第却格外体恤,传集王家的邻居,每人发了一吊制钱,让他们进城好有食宿之费。

 回衙门就开审,却不提王季福,先传左邻,也姓王“王季福是不是你同族?”他问。

 “是。是小人族中弟兄。”

 “那么,王树汶呢?”朱光第用闲话的口气问。

 “是小人的侄子。”

 一下就可以确定王树汶真的是王季福的儿子,于是朱光第又问:“你跟王季福是弟兄,又是邻居,当然常有来往。”

 “不是。小人跟王季福不和,平时不来往的。大老爷要问王季福的事,要问王天赐。”

 “谁是王天赐?”

 “喏,就是他。”

 顺着他的手指,向廊下一看,原来就是王季福的右邻。

 “好,没有你的事了,你趁早回去吧!”朱光第打发左邻传右邻:“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叫王天赐。”

 “王季福是你什么人?”

 “是共曾祖的弟兄。”王天赐看上去不象乡下人,讲话很从容。

 “你们常有往来?”

 “是弟兄嘛,又是紧邻,当然常常往来。”

 “那么,你对王季福家的事,当然很熟悉罗?”

 “也知道些。”王天赐说“不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有些事,小人也不便问。”

 “是那些事?”

 王天赐一愣,只是眨眼,是一时想不起的神情,隔了半晌才说:“回大老爷的话,总是家务事。不知道大老爷要问那一件?”

 “我问他的儿子。”朱光第说:“王树汶是他的儿子不是?”

 “是的。王季福就那么一个儿子,给了人家了。”

 “既是独子,怎么舍得给人?”

 “这就不晓得了。小人也问过他,他只是摇头叹气。小人就不便再问了。”

 “王季福家,平时有些什么人出入?”朱光第问:“你是他的紧邻,又常有往来,他家的客人,你自然也有认识的?”

 “是的,有些认识,有些不认识。认识的都是本地人。”

 “这就是说,不认识的都是外路人。”

 “是。”王天赐毫不迟疑地回答。

 “有个胡广得你认不认识?”

 “没有听说过这个人。”王天赐说“见了面也许认识。王季福是老实人,平时也不大有人往来。”

 “那么,”朱光第问道:“最近这几个月怎么样?是不是常有陌生人到他家?”

 “小人不知道。这一向小人也少到他家去。”

 “为什么?”

 王天赐口齿伶俐,一直对答如,但问到这句话,却迟疑着说不上来。这就很奇怪了,极易回答的话答不出来,是他个人有难言之隐呢,还是关碍王季福不便实说?

 朱光第觉得有开导他的必要,便很恳切地说:“王天赐,你不必怕!本县待你们怎么样,你们也都知道,我决不会拿你无端牵入讼累。这一案与你无关,你有什么,说什么,讲完了,我马上放你回去。如果你吐吐不肯说老实话,我要体恤你也办不到,只有押在那里,慢慢审问实情。你想想,这不是你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吗?”

 王天赐原是明白事理的人,不过他确是关碍着王季福不便实说,所以答应一声:“是!”想了一下又说:“王季福家的事,一时也说不尽,想不起。不晓得大老爷要我说什么?”

 察言观,朱光第懂了他的意思。要他自己源源本本地细说,怕事后王季福责他出卖弟兄,若是问一句、答一句就不碍了,因为官威之下,不容不说,是振振有词的借口。

 于是,他想了想问道:“王树汶做了人家的顶凶,这件事你总知道?”

 “是!”王天赐点点头“小人就为了这一层,所以少到他家去。”

 “是怕惹是非?”

 “是的。”王天赐低声答道“小人本来倒想替王季福出出主意,救他儿子一命,只是…。”他咽了口唾沫,终于说了出来:

 “有一次看到不三不四的几个人,在他家谈了一整夜。王季福眼泪汪汪,问他又不肯实说,小人心里便有些害怕,怕不明不白惹祸上身,所以就不大到他家去了。这是句句实话,大老爷再问小人别的,小人就不晓得了。”

 “很好!我派人送你到客栈住一夜,明天说不定还要问你一问,问完了就放你回去。”

 “多谢大老爷体恤小人。不过小人还有句话,要请大老爷恩准。”说着,便磕下头去。

 “你说,能许你的一定许你。”

 “想来大老爷要拿小人的话问王季福。请大老爷千万不要提小人跟他对质。”

 “我懂得你的意思。许了你就是。”

 于是,王天赐的作证告一段落。朱光第将前后证言,细细想了一遍,对案情大概,已有领悟,然后传讯王季福。

 这个老实人,比刚才镇静得多了,因为朱光第严胥吏狐假虎威,不时告诫,对任何人犯都要“拿他们当人看”这便使得初入公门的王季福,减消了好些惧意。再听他先前作证的那个堂兄弟来告诉他:“大老爷好说话得很,问过三两句话就放我走了。”便越发将胆壮了起来,虽还有些发抖,却不似刚见官时那等吓得瘫倒在地。

 “王季福!”朱光第首先就安慰他:“我知道你是老实人,受人所,没有法子。我想你也有一肚子苦楚、委屈,巴不得有个可以替你做主的人,能让你诉诉苦。你说是不是呢?”

 听得这几句话,王季福双泪交流。因为县官的话,句句打入心坎,是他想说而说不出“真正青天大老爷!”他放声一恸“小人苦啊!”“象什么样子?”差人呵斥着“不许哭!”

 “你随他。”朱光第阻止差人干预“他心里的苦楚,非哭出来不可。”

 不但哭出来,更要尽情吐出来。王季福从胡广得路过,看王树汶伶俐懂事,愿意收用他作个小徒弟开始,一直说到王树汶被硬当作顶凶,胡体安如何派人向他软硬兼施,一面威吓,一面拿银子他的嘴。源源本本,讲了一个时辰,方始完毕。

 “姓胡的给的银子,小人埋在炕下面,不敢用。”王季福最后说道“一共十五两银子,分毫不少。”

 “那为什么?”朱光第问:“为什么不敢用?”

 “这是卖儿子性命的钱!”王季福哭着说道:“务必求青天大老爷替小人作主,救小人儿子一命。”

 “这…,”朱光第正说道:“救你儿子,要靠你自己。我拿你解到省里去,臬台衙门大概会拿王树汶提堂,让你们父子对质。那时候你不要怕,有什么,说什么。你儿子的一条命,就有指望了。”

 “是!”王季福连连答应:“小人一定照大老爷的话做。”

 到第二天,朱光第又派差人,将那十五两银子,起了出来,作为证物,然后打叠文卷,预备解送王季福上省。而就在这时候,开封陈许道任恺,派专差送了一封信来。

 拆信一看,朱光第大为诧异。任恺居然要求朱光第,不必理会公事,也就是要求朱光第,不必将王季福解送省城,说什么“铁案如山,岂容狡犯翻供?”而实际上,朱光第很明白,任恺是怕案子一反,他也不得干系,因而设法要维持原谳。

 “请上复尊上。”朱光第断然拒绝。“人命大事,我不敢马虎。王季福已当众传来,我亦不能无缘无故放掉他。这件事,我只有得罪了。”

 任恺当然也知道朱光第是个“强项令”一封文书,未见得乖乖听命,而且过去是他的直属上司,现在升了官,管辖不同,更不见得能让他买帐,所以托了好些人向朱光第苦苦相劝,却是徒费舌,一无效果。

 说客也有好有丑。好的听了朱光第持正不阿的言论,面有惭,改容表示愧歉,自然心无芥蒂,丑的却以为朱光第无事生非,不通世故,过去的上司给面子请他“高抬贵手”居然不识抬举,岂不可恨?因而悻悻不免有些不中听的话。朱光第一笑置之,但躲在屏风后面窃听的家人,却大为不安。

 于是他的长子朱祖谋便婉言谏劝。朱祖谋长于文学,拙于言词,又在严父面前,更加讷讷然不能出口,一句“明哲保身”还未说完,便让朱光第喝住了。

 “你‘读圣贤书,所为何事?’怎么说出这种话来!而且,我也说过不知多少次,你读你的书,不准你干预公务,何以又来多事?我看,你回湖州去吧,明年乡试,也该好好用一番功,莫等到临阵磨。”

 河南多盗,朱祖谋自然不放心老父在此烦剧艰险之地。无奈朱光第认为他在衙门里,一方面可能会被人利用,怂恿“大少爷”包揽是非,说合官司,象从前余杭县知县刘锡彤,为了杨乃武一案,受“大少爷”之累,竟至古稀之年,投荒万里去充军;一方面又认为朱祖谋住在衙门里,所见所闻的是非太多,一定静不下心来读书,自误前途,所以着他收拾行李,派老底下人送回湖州上疆山麓的老家去闭门用功。

 王季福当然要解送省城。这一案成了邓州的新闻,茶坊酒肆,无不谈论,因而也有许多谣言。朱光第有耳目在探听,所以这些谣言无不知悉,其中离奇不经的,可以置之不理,但有一个说法,却不能不引以为警惕。

 这个说法是:王树汶真正的身分,只有等王季福解到省城,父子对质,方能水落石出。所以王季福成了全案的关键。如果这案一翻,从原审的镇平知县到南府,南汝光道及河东臬司,都有极大的处分。因此,上下合谋,预备在解送王季福时,中途劫人,搞成死无对证的情势,这一案方可以维持原审。

 胡体安可能会动手劫去王季福,是在朱光第的意料之中。说上下合谋,也就是说有官员庇护胡体安打劫,似乎荒唐,可是,任恺将这一案既然看得如此之重,则此荒唐的传说,亦不是全无可能。

 因此,朱光第特别慎重,起解那天,派了二十名得力的“小队”夹护王季福所坐的那辆骡车,沿大道直奔开封府,规定迟行早宿,第一天住南府,第二天住叶县,第三天住许昌,第四天到开封。

 一到开封府就不要紧了。押解的典史格外小心,进省城虽已天黑,却仍旧到首县祥符县去投文,要求寄押犯人。

 祥符县的刑书,接过公文一看,写明的是“解送人证王季福一名”当时便摇摇头,将公文退回。

 “四老爷,你也是懂规矩的,明明是证人,怎么说是犯人?牢里是关罪犯的,不是犯人,怎么可以收监?莫非真的王法都不要了!”

 县官称大老爷,下来是县丞、主簿,未入的典史排到第四位,通称“四老爷”四老爷专管监狱,所以那刑书说他“也是懂规矩的。”规矩自然懂,原是有意蒙混,既然混不过去,还有计较。

 “那么,请在贵县班房里暂寄一寄。应缴的饭食银子,我照数奉上。”

 如果先就按这个规矩做,没有办不通的道理。祥符县的刑书气他懂规矩不按规矩做,便冷冷答道:“这要得罪了!这件事我做不得主,要问我们四老爷,天这么晚了,我那里去寻他?相国寺前,多的是客栈,那里不好住?”

 那典史无奈,到相国寺前找了家客栈住下。第二天一早到臬司衙门投文,吃过亏,学了乖,低声下气跟那里的韦办商量,无论如何要将王季福接收了去。不然住在客栈里候审,光是护送的那二十个人的食宿,就赔累不起。

 总算遇着了好人,臬司衙门书办帮他忙,办了一道公事,将王季福发祥符县看管。这一管管了十天,臬司衙门才“挂牌”委派开封府知府王兆兰,候补知府马永修复讯。

 到了第二天开审,先提王季福,照例问明姓名、年龄、籍贯。王兆兰先就提出警告:“强盗不分首从,都是部里公事一到,就绑出去杀头的罪名。你要小心,不可以冒认,冒认一个强盗做儿子,是丝毫好处都没有的,将来追起赃来,有你的苦头吃。”

 王兆兰的话是在恫吓,暗示他不可相认,否则必有祸事,然而王季福是老实人,听不懂他话中的意思,只连连答说:

 “王树汶是小人的儿子,错不了的。”

 那就只好让他们相见了。将王树汶提上堂来,到底骨,王树汶向堂上一望,便扑了过去,父子相拥,号啕大哭。

 “拉开来!”王兆兰喝道“假装是瞒不了人的!先将王树汶带下去。”

 差役上前去拉,而王季福怎么样也不肯放手,只是不住差役人多力大,毕竟拆开了他们父子,隔离审问。

 “你说,王树汶是你儿子,有什么证据?”王兆兰问道“王树汶身上有什么胎记?你说!”

 “有的。”王季福一面拭泪,一面答道“他生下来,背上就有一搭黑记。”

 “有多大?”

 “有洋钱那么大小。”

 “还有呢?”王兆兰又问:“还有什么?”

 王季福想了想答道:“肩上有块疤,是小时候烫伤的。”

 “左肩还是右肩?”

 这就有些记不清楚了。王季福回想了好半天,才说:“好象是右肩。”

 “什么好象?”王兆兰将公案一拍“你自己亲生的儿子,伤疤在什么地方都记不清楚吗?”

 这时候王季福才发觉这位知府老爷,远不如本州的朱大老爷好说话,心里一着慌“法”就了。

 “是,是左肩。”

 王兆兰便不再问,戴上老花眼镜去翻卷宗,翻到一张“尸格”样的单子,是因为他们父子即将对质,特意由差役将王树汶剥光了衣服,细细检查全身特征,一一记明。单子上写着王树汶肩上确有洋钱那么大小一块伤疤,但在右肩,不是左肩。

 王季福第一次倒是说对了,一改口改错,恰好算是让王兆兰捏住了把柄“好大胆!”他瞪着眼喝道:“你是受了谁的指使,胡乱冒充?”

 “青天大老爷屈杀了小人!”王季福情急大喊“王树汶明明是小人亲生的儿子,这那里是假得来的?”

 “还说不假!你儿子的伤疤,明明不在你说的那个地方,可知是居中有人串供,才了马脚。”王兆兰振振有词,气极壮、话极快:“我再问你。这一案全河南都知道了,既然你说王树汶是你儿子,为什么早不来出头认子?可知必是冒充!什么王树汶?还是胡体安!”

 这一番质问,气势如疾风骤雨,王季福心惊胆战,听不真切,自然就瞠目结舌,无词以对。

 “来!”王兆兰下令:“将这个王季福先押下去,好生看管。案外有案,非同小可,你们要格外当心,不准让他跟胡体安见面,更不准跟外人见面通消息,免得他们串供。”

 开封府的胥吏也没有想到这件案子,又会反复,胡体安变王树汶,王树汶又变了胡体安。但情形很明白,王知府打算维持原谳。胥吏办案,全听官府的意旨,所以这时候对王季福便不客气了,上来两个人,反扭着他的手,将他押到班房,严密看管。

 退了堂,王兆兰立刻赶到臬司衙门,向麟椿面陈经过,听完了,麟椿问道:“那么,照老兄看,这王季福到底跟犯人是不是父子?”

 问到这话,王兆兰颇为不悦,事情已经明明白白,自己接受意旨,屈法周旋,不想他有意装傻,仿佛要将辨真假的责任套到自己头上似的,这就太不够味道了。

 因此,王兆兰也就回敬了一句很有分量的话:“那要看大人的意思。”

 麟椿默然。爱听戏的他,不由得想到“审头刺汤”的辙儿,自己不能象“汤裱褙”认人头那样一无顾忌,说真就真,说假就假。这一案不妨摆一摆,反正该着急的应该是镇平知县马翥和前任南知府任恺,看他们持何态度,再作道理。

 “这件案子扑朔离,棘手得很。”麟椿拱拱手说:“老兄多费心,细细推求吧。”

 “是!”王兆兰有些困惑,一时辨不清他是何意思?

 回到知府衙门,自然要跟幕友商量。知府本来是个承上启下,不能有什么作为的职守,但开封府是首府,情形不同,有两件刑案,颇得臬司衙门师爷的包涵,所以这件奉委复审的临刑鸣冤奇案,照他的跟师爷互有勾结的幕友建议,还是得多方遮盖。

 “担子要大家分担。”王兆兰说“我看不能都由我们一手包办。”

 于是他的幕友为他划策,首先要请麟椿设法关照会审的候补知府马永修,能够呼应连合,其次要由原审的镇平县官马翥,有一番巧妙的辩解,最后要把握住一个宗旨,案情即令有所不明,王树汶的罪名不错,他是一起行劫的从犯,依律仍然是斩罪。这一来才可以将未审出王树汶替胡体安顶凶的过错,含混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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