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蝙蝠(4)
 “阿爸,我们快要上双园大桥了。不过双园大桥在去年莫拉克颱风时

 被大水冲断了,现在只有一条便桥。阿爸,你要跟好哦,听说便桥

 是临时盖的双向单行道,宽度很小,只开放小车可以通行。阿爸,

 你一定要小心跟好,阿弟说便桥上会有很多机车,车子不太好开。

 阿爸,你要跟好哦。阿爸,要跟好哦。”

 或许一般人对颱风的印象总带点惊恐或不安,

 但我脑海中关于颱风的记忆,大部分是美好的。

 而那些美好的记忆,都是阿爸给我的。

 我们家是传统的砖瓦建筑,房子很老旧,颱风夜里屋顶一定会漏水。

 阿爸会把门窗关紧,然后四处巡视,找容器接住从屋顶滴下的水。

 于是地上甚至是桌上和上便摆满脸盆和水桶,

 有时漱口杯和碗也得用上。

 而屋外的狂风呼呼作响,摇动整间屋子,房子彷彿随时会垮。

 有次狂风吹落了屋瓦,我很害怕,躲在阿爸背后,问:

 “阿爸。风这么大,我们家会被吹垮吗?”

 “只要阿爸在,我们家就不会垮。”阿爸转身抱起我,笑了笑。

 阿爸的笑容给了我极大的安全感,老旧的房子似乎也变得坚固。

 “来玩大富翁吧。”阿爸说。

 从那次以后,阿爸总会在颱风夜跟弟弟和我玩“大富翁”

 我们三人趴躺在地上,掷骰子,按骰子的点数前进。

 屋外虽然狂风暴雨,屋内却充满欢笑声和滴滴答答的漏水声。

 如果停电了,阿爸会点蜡烛,我们继续玩,玩兴不减。

 我家住海边,平时如果碰到大,路上偶见积水,颱风时更不用说了。

 即使颱风过了,路上也常常是淹水未退。

 阿爸不放心我一个人出门,会牵着我的手上学,我们常得涉水而过。

 碰到水深一点的地方,阿爸会背着我,一步一步小心涉水。

 阿爸的背很平很宽广,让我觉得安心,有次我还不小心睡着了。

 后来阿弟也开始上小学,阿爸便一手牵着我、一手牵阿弟,涉水上学。

 只要有阿爸,狂风暴雨和淹水都不可怕,我甚至会期待颱风来袭。

 阿爸过世后的第一个颱风夜,屋子里到处在滴水。

 当狂风吹得屋子拼命发抖时,我也因恐惧而发抖。

 “阿爸。我们家要垮了。”我紧抱着棉被,缩在角“要垮了。”

 那晚我彻夜未眠,怕醒来后家已不见。

 唸大学时,每当颱风夜,我总想拉着室友跟我一起玩大富翁。

 “你怎么会想玩那种幼稚的游戏?”室友皱着眉“你还没长大吗?”

 我不是还没长大,我只是很怀念跟阿爸一起玩大富翁时的欢乐气氛。

 但没有任何人肯陪我玩,她们宁可无聊到看着窗外的风雨发呆。

 认识文贤后的第一场颱风天里,他打电话给我,问我是否一切安好?

 “还好。只是…”我不想让文贤也笑我幼稚,便改口:“没什么。”

 “只是什么?”文贤似乎急了“你快说啊。”

 “我想玩大富翁。”我说。

 “好。”他说“你等我。”

 一个半小时后,他带着一盒还没拆封的大富翁来我住处。

 “让你久等了。”他说“很多店都关门了,我跑了五家店才买到。”

 “谢谢。”看着头髮透的文贤,我很感动,也很抱歉。

 文贤陪我玩大富翁时,住处的天花板没漏水,但我的眼睛却漏了水。

 “阿爸,过桥了。阿爸,过桥了。”

 眼泪突然迅速滑落,奔不息,无法止住。

 阿爸出殡那天,我默默跟在阿爸的棺木后面,整天都没说话。

 带路的道士一再代,只要经过桥樑,就得高喊:过桥了。

 据说桥与河容易有凶死的恶灵盘踞,亡者的灵魂会不敢过桥。

 家人必须不断呼喊:过桥了。安抚亡者别怕,并引领亡者过桥。

 那天我没说半句话,却喊了几十声:“过桥了。”

 这是阿爸出殡那天我最深的记忆,也几乎是唯一的记忆。

 阿爸过世后,我从没哭出声音,人前人后都一样。

 因为我答应过阿爸,不能再哭了,要坚强。

 可是流泪对我而言是反动作,不受脑部控制。

 我会拼命忍住泪,只在独处或没人看到时,才放心让眼泪下。

 一旦发现可以流泪了,泪水总是排山倒海而来。

 或许因为这样,阿爸出殡那天我不小心听见几位亲戚跟母亲说:

 “父亲过世了,静慧这孩子竟然都没哭也没掉眼泪,真是不孝。”

 母亲没做任何反驳,只说我的个性很倔强,从小就不太听她的话,

 她不知道该怎么管教我。

 我非常愤怒,除了痛恨那些亲戚用哭声大小与眼泪多寡来衡量孝心外,

 更不能原谅母亲竟然不做反驳,还说出那些算是附和亲戚的话。

 从此我和母亲的关係就变得很紧张,也几乎不跟母亲交谈。

 这种诡异的气氛,持续了两年。

 “阿爸,已经到林园乡了。这里车子比较多,阿弟会小心开,你也要

 小心跟好。阿爸,阿弟已经长大,不再是以前那个既调皮又讨人厌

 的小孩,你可以放心了。阿爸,前面的路口要右转凤林路。阿爸,

 我们右转了,你要跟好哦。阿爸,要跟好哦。”

 阿弟小我四岁,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从小母亲就特别宠爱他。

 小时候的阿弟确实很顽皮,而且喜欢捉弄我,真令人讨厌。

 记得国一有次段考前一天,我的课本和笔记本竟然满是阿弟的涂鸦。

 “这是不是你画的?”我强忍怒气问阿弟。

 “是啊。”阿弟笑的很贼“画的很漂亮吧。”

 我的怒气瞬间爆发“啪”的一声,赏了阿弟一记清脆的耳光。

 阿弟大哭跑走,然后向阿母告状。

 阿母拿了子走过来,不由分说,把我痛打了一顿。

 我知道在重男轻女的观念下,阿母一定会偏心,甚至会溺爱阿弟。

 但阿母怎么可以连问都不问,拿起子就是一顿打呢?

 我抚摸着红肿的手脚,咬牙切齿暗自起誓:

 “我明天一定要故意考零分,让你难过!”

 那天晚上快睡觉前,阿爸一个人来找我。

 “静慧。”阿爸说“阿爸知道你受委屈,但明天‮试考‬你要好好考。”

 我睁大眼睛看着阿爸,很惊讶阿爸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心事?

 “你的个性很像阿爸。”阿爸笑了“因为你是阿爸生的。”

 “哦。”我只应了一声。

 “你认为阿母只关心阿弟,不关心你,所以想故意考坏让阿母难过。”

 阿爸问“你是不是这样想?”

 我愣了几秒后,缓缓点个头。

 “既然你认为阿母根本不关心你,那么你考坏了,她为什么要难过?”

 “我…”我一时语

 “不关心你的人是不会因为你而难过。如果你故意考坏,难过的人

 只有你自己而已。”

 “但如果阿母是关心你的,你又何必藉着搞坏自己来让一个关心你

 的人难过呢?”阿爸又说“这样不是很笨吗?”

 我看着阿爸,没有回话。

 “我知道你阿母比较疼阿弟,但她还是很关心你的,所以你千万别做

 傻事。”阿爸说“明天‮试考‬要好好考,不然阿爸会很难过。”

 “嗯。”我点点头。

 “阿弟还小,你要原谅他。你也要帮阿爸好好教他,好不好?”

 “好。”我又点点头。

 阿爸过世时,阿弟才唸国小四年级,我很担心失去阿爸严厉的管教后,

 调皮的阿弟会不会学坏?

 阿弟唸国中时,我每晚都盯着他,也会严格限制他看电视的时间。

 但他要升国三时,我也要离家到台北唸大学,便无法再盯着他了。

 我上台北唸书后,除了担心阿母太劳累外,最不放心的就是阿弟。

 果然阿弟升上高中后,人变得叛逆、贪玩,又不受管教。

 阿弟高二那年变本加厉,放学后会在外面玩到很晚才回家。

 听阿母说阿弟上电玩,有时甚至逃课不去上学,成绩一落千丈。

 那时我唸大三,有天我特地回家想好好教训阿弟。

 结果我在客厅等到凌晨两点,阿弟才进家门。

 “你跑去哪里玩?”我怒气冲天“竟然现在才回来!”

 “不关你的事。”阿弟冷冷地回答,连看都不看我。

 我气得全身发抖,举起右手便想给他一巴掌。

 但我发觉阿弟已经长得比我高壮,原本稚气的脸也变成了。

 他的五官有阿爸的神韵了,我缓缓放下右手,愣愣地注视着他。

 “看三小。”阿弟说。

 我的眼眶慢慢,视线渐渐模煳,那是阿爸的脸呀,那是阿爸呀。

 “阿爸。”我不双膝跪地“阿爸,对不起,我没管好阿弟。”

 阿弟似乎吓了一跳,原本想转身离开的他,脚步停了下来。

 “阿爸,对不起。我没听你的话,没好好教阿弟,是我不孝。阿爸,

 阿弟已经学坏了,都是我的错,请你处罚我。阿爸,我真的不知道

 应该怎么管教阿弟,我真的不会,请你教教我,我该怎么办?”

 我的视野已是白茫茫一片,只能哽咽呼喊:“阿爸,阿爸,阿爸…”

 “起来啦。”他拉我起身。

 “阿爸,我不敢啦。”我双膝刚离地,立刻又跪下“阿爸,拜託你

 骂我,打我也可以。阿爸,是我不对,我不会教阿弟。阿爸…”

 他试着再次拉我起身,但我双膝始终不肯离开地面。

 最后他居然也跪下。

 “阿姐。”他将脸凑到我面前“你看清楚,我是阿弟。”

 “你不是阿爸吗?”我用手抹乾眼泪“哦,你是阿弟。阿弟,你要

 好好唸书,好不好?阿爸已经很可怜了,你不要再让阿爸伤心了。

 阿姐给你拜託,拜託你,好不好?”

 “好啦。”阿弟说“我知道。”

 “真的吗?”我几乎破涕为笑“你会好好唸书吗?”

 “嗯。”阿弟点点头。

 “阿弟,多谢你。”我拼命道谢“多谢你,多谢,多谢。”

 “阿姐。”阿弟的眼眶突然红了“你不要这么说。”

 阿弟戒掉电玩,唸书也认真多了,后来顺利考上大学的电机系。

 大学毕业后,阿弟先去当兵,当完兵后又去考研究所。

 研究所毕业后,阿弟到新竹科学园区当电子工程师,工作很稳定。

 去年阿弟认识了一个女孩,她是国小老师,两人的感情很好。

 阿爸,阿弟说今年年底他就要向她求婚,你一定很开心吧。

 阿爸,阿弟是成人了,已经懂得负责和担当,你不用再担心了。

 阿爸,你不用再担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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