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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一只棺材在寻找一个人
 我们从死者睁开的眼睛里,看到的只是她的躯体的结束,而她的灵并没有消失。当来自冥府的气息在一瞬间忽然覆盖了她的躯体,这个“破裂”的人才意识到,自己从未如此真实地、强烈地“活过”如此地明白这个世界。

 冬季的中国P城,多是大风天气,火苗般蹿跳的大风,撕扯着黑布片似的焦干的土地,但转瞬之间,便又会风和丽,脚下变成一条无边的金黄的光河。这种变化多端的天气,使得在这个季节里的人们,也变得情绪多变,情无常。

 这是一个漫长的季节。

 有一年冬天,窗外下着大雪,地面上的白絮已经厚得埋过脚踝骨,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在院子里忙于堆雪人。我在前院那个得腺癌的葛氏女人家的屋檐下,偷了几颗黑煤球,给雪人安上眼睛,又从自己家里厨房中拣了几片白菜叶,给雪人披上了头发,并且用纸壳为她做了一顶军帽。我把她塑造得如同一个无畏的女士兵,在空的毫无绿意的庭院里挥舞着手臂,恍惚的眼睛睁得很大,仿佛在驱赶着看不见的或者是根本就不存在的“敌人”

 我给她起了个名字,也叫倪拗拗。

 晚上,吃过饭,我已疲力尽。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作文本写记的时候,我的哈欠一个连一个,我本子上的字迹也像哈欠一样一串串起起落落、歪歪斜斜,如同鬼画符。我的头越来越沉,身子好像被掉了骨头,坐立不住。

 这对,我的母亲忽悠一下就走到我面前,奇怪的是,她没有同往常一样,一边推门,一边叫我的名字。而是站立到我眼前之后,才小声而神秘地唤了我一声。更奇怪的是,这里还出现了一个时间差,母亲的敲门声是在她进屋之后才响起。但那绝对是母亲的敲法,是用食指和中指的指尖在木门上像弹琴似的轻轻弹四下,不是三下或者两下。那是一种很独特的敲法,所以决不可能是别人的敲门声。

 我吓了一跳,往后闪了闪身。

 我母亲说“拗拗,我带你到前院葛家去看看,那女人死了。但你不用害怕。”

 我说“我怎么会害怕?死人的院子总是比活人的院子更安全。”

 说完,我自己就跑出家门,奔前院去了。

 前院这时已经变成了一个灯火通明的陵园,狗尾草、喇叭花、“死不了”、向葵混乱地竟相开放,拼命地放出自己的红红黄黄的颜色,格外耀眼。以至于院子里的空气都被染成一团团闪烁不定的彩光。一只黑木棺材醒目地停放在葛家门前,那棺材庞大得十分夸张,足有半堵墙垣那么高。我走过去才发现,原来它是敞开着棺盖,所以才那么高。

 葛家男人伫立棺边,手里捧着一个小本本,一会儿抬头环视一下四周的人群,一会儿又往棺材里看看,然后在小本本上记上几笔。神情一点也不悲伤。

 我终于靠近了那只黑棺材,看见里边糟糟的,一个女人形的躯体掩埋在一堆花花绿绿的绫罗绸缎里,她的头部遮挡着一块白布,枕在一个漂亮的藕荷花边的枕头上。我很难过地看了看她,心里却没有什么恐怖。

 这时,我忽然发现,躺在棺材里的葛家女人似乎还有呼吸,因为盖在她脸上的那块白布,在她的鼻孔下边的嘴部被附成一个凹陷的椭圆形,并且忽悠忽悠起伏颤动。我迅速向后猛地闪了一步,十分惊恐。

 这时,棺材里的女人伸出了她被病魔侵得纤细的胳臂,拉住了我的手。我惊诧那手居然是温热的。然后那女人用另一只手掀开一角脸上的白布,出来一只眼睛,确切地说,是半只眼睛。

 她冲我笑笑,极其轻微虚弱地说“别怕!”

 我说“你还没有死吗?”

 她说“我还没有死。我在做一次实验。””实验?”“我不怎么相信人.包括我的男人。你看,他除了忙着记录安葬礼品,—点也不难过,看上去倒快活,肯定是为获得了一次新的‘机会’而高兴呢!”

 “你死了,他有什么机会?”

 “他获得了再娶一个年轻新娘的机会。”

 我说“他不知道你没有死吗?”

 她说“不知道。这是秘密。就我们俩知道,你不要告诉别人。我就是想活着看看到底谁哭谁乐?想活着知道谁会真正悼念我,谁的眼泪是假的,谁的无言是真正的难过。”

 她息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一个人在另一个人心里的位置,是通过在他的身体里占有多少‘水份’来体现的。我就是想称一称我的死使别人溢出的眼泪的分量和质量。”

 我长叹了一声“你没死就好。我陪着你,我不怕你。”

 她继续自言自语地说“这个世界到处都是肮脏、虚伪的陷阱,我的棺材埋在哪儿都让我不放心。你看,这讣告,写我在‘××年某一次清理阶级队伍的斗争中,立场坚定,是非分明,对敌人毫不手软,充分表现出了大无畏的精神’。你以为这是赞美我吗?这简直是诬陷,因为那是一次特殊事件,残暴而血腥。”

 “是吗?为什么呢?”我不解地问。

 “因为,所有的人都有十张嘴,而只有人睡着了不说话时候的那张嘴,才是唯一的诚实的嘴。”她说得多了,气息更加微弱,犹如一架暗哑了的古琴,她发出的每一个字都像一个嘶哑的音符,在庭院稠密而糟糟的空气里飞舞。

 “你死了,我不会诬陷你。”我说。

 “哎,其实,我的坟墓一直就实在我的心里。”她说。

 说完,她又朝我笑了一下“算了,等你长到我这个岁数就明白了。你还是看看我的寿衣吧,好不好看?”

 说着,她松开我的手,自己拨开摊在她身上的彩衣布料以及撤满棺材里的浓香的花朵,出她的长褂寿衣。接着,她又掀开了脸上的白布。

 直到这时,我才忽然看到,躺在棺材里的根本就不是葛家女人。透过鲜花与梨树枝,我看到揭开寿衣后的女人,是另外一个女人。我定睛一瞧,原来是禾寡妇躺在棺材里面,疲倦地仰望着天空。

 我看到是禾的脸,先是一惊,然后就伤心地哭了起来,强烈而无声地哭泣。我独自立在棺材旁边落泪,悲痛绝但又不能让院子里的人看出来,仿佛我与禾之间恪守着一种特殊的秘密。

 我被自己的哭声弄醒过来,发现自己原来还趴在作业本上,作业本居然被我的眼泪洇了一小片。

 这会儿,窗外的冷风疯了似的尖叫起来,而且急促得有点上气不接下气。我坐直身子,定定神,想了想,心里迷糊糊,想不明白刚才是怎么回事。终于还是觉得不安,就跑到禾寡妇家去看她。

 屋外没有月亮,夜幕黑的,只有地面上的积雪反出模糊的白光。我一口气跑着穿过风雪加的院子,旋风似地撞在禾的门上。

 禾为我打开门时,出猫一样的惑与警觉。看到是我,才松了口气,然后又变成了一副疲倦慵困的样子,目光有点病态地垂下来,躺回到她的上。

 “怎么了,拗拗?”她一边重新躺下来,一边用由于困倦而嘶哑的嗓音问我.仿佛那声音不是从她的嘴里发出的。而是从她腑里什么地方吃力地冒出来。因为我看到,她的嘴好像并没有动。

 “我只是看看你现在是否还好。”

 “谢谢你,拗拗,我好。”

 我站立在门框处,看见她的皮肤像牛一样白皙、安详,她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袍睡衣,那睡衣相对于她的纤瘦的躯体,显得过于宽大了。她躺在松软的大上,像一只历经沧桑又安静如水的洁白的百合花。

 我始终有一种特别的感觉,禾作为我的邻人,能够在院子里进进出出地经常在我的视野中闪现,实在是我乏味的内心生活的一种光亮,她使我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了一个温暖可亲的朋友,一个可以取代我母亲的特殊的女人。只要她在我身边,即使她不说话,所有的安全、柔软与温馨的感觉,都会向我围拢过来,那感觉是一种无形的光线,覆益或者辐在我的皮肤上。而且,这种光线的力量可以穿越我们俩之间的障碍物,不像遥控器那样会被中间的什物所阻隔。

 我想,大概人与人之间和石头与石头之间的区别就在于此。

 我看见她躺在上形容姣好,并没有发生什么事,就安心地回家去睡觉了。

 第二天清早,我在一阵剧烈的头痛和冷颤中清醒过来。我一睁开眼睛,就知道自己生病了,肯定是在发烧,我浑身滚烫,汗水已经浸透了我的睡衣,可是我仍然觉得自己冷得像一只冰箱,往外冒着寒气。

 我躺在上用力喊我母亲,我听到自己的喊声像一堆纷如麻的羽在空中飞舞,耳朵里嗡嗡鸣响。我叫了几声,不知为什么,家里没有动静,也没有看到母亲的影子进入我的房间。便没有力气再叫,只好耐心地等待。

 我停住呼喊后,才听到屋外院子里传过来一阵阵动,混乱与嘈杂的脚步声仿佛是从前院渗透过来的。我模模糊糊听到有人在说“死了”、“警察”之类的词。

 这时,我母亲迈着慌乱的步子从屋外急匆匆走进我的房间,她一边进屋一边说“拗拗,葛家女人被杀死了,你千万不要出屋。”

 待母亲走近我,看见我烧得如同一只通红的煤球,缩成一团不停地打着冷颤,她叫了一声“天!”

 父亲已经几天没有回过家了,他一直在外省忙于各种会议。母亲一个人在这一天的清晨,忽然面临家里、家外一同袭来的紧张,不免慌乱起来。

 母亲让我张开嘴,冲着窗子的光亮,说“看看.嗓子都快封住了!”

 她一边唠叨我这么大的姑娘了,还像个孩子堆雪人玩,一边从柜子里找出一件最厚的棉大衣裹在我的身上。她把我生病的原因全归罪到我在院子里堆雪人堆得太久了。

 我坐在母亲的自行车后边,她带我去医院。路过前院时,我看见许多人围拢在葛家门前,人们的脸上有一股奇怪的表情,嘁嘁喳喳声撒落在雪地上,这氛围如一层阴影抹去了庭院里冬天的干枯与空旷。警察也来了,他们像一棵棵会移动的绿树,神情木讷,在布满白雪的地上无动于衷地走来走去,对围观的人群叫嚷着“走开,往后边站”从他们不耐烦的神情里,我知道他们痛恨混乱。他们试图成为惶惶不安的人群的骨架,在糟糟的庭院里支撑起一片秩序。

 自幼,我的体内始终有一秒茫然无序的混乱,似乎身体里的细胞完全在一种可怖的“无政府主义”状态下存活,所以警察所代表的秩序一直为我的本能所逃避。这时候我见到来了警察,全身所有的生物系统立刻紧张起来。我听到有邻居在窃窃议论,葛家男人逃跑不见了,那女人是被用她男人的带勒住喉咙,窒息而死的。

 这些恐怖的耳语钻到我的脑子里像雷一样隆隆炸开,我感到天旋地转,不过气来。恐惧感使我觉得前院那一段往日走起来很短的路,如同黑暗无底的长廊,走不到尽头。

 空气中仿佛不断飘过来腐尸的气味,院子里枯败的藤萝秃树忽然使我记起了昨晚的梦。

 我剧烈地颤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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