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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三郡医院餐厅是全院职工经常聚会的场所。三郡医院这棵葡萄藤的主就扎在这里,而它的藤干和枝叉通往各个科室。医院任何大小事——提拔啦、丑闻啦、撤职啦、调进新人啦——很少不是在这里先听到并且议论过,然后才看到正式通知的。

 医生们经常利用餐厅和平常只是在吃饭和喝咖啡时才能见到的同事讨论某些病例,很多重要的医务事项是在这里议定的,许多有分量的专家意见是在这里随随便便提出来的,而在另外场合就需要花许多钱才能得到。有些这样的意见给病人带来很大的好处,而当病人从原来比较麻烦的病情中险,恢复了健康时,他不会想到使他最后好转的疗法原来是从这比较随便的渠道得到的。

 也有例外。少数主治医师有时并不喜欢同事们通过这种非正式渠道去套他得来不易的知识,不高兴同事们套他讨论具体病例的做法。在这种情况下,一般都这样半开玩笑地推托:“咱们最好在我诊室里谈。我那时候可以按时计价。”吉尔·巴列特就不赞成这样套法,在拒绝随便提出他的看法时,有时他推托得更不好听。关于他拒绝这种要求的战术,有这么一个故事。那不是在餐厅,而是在一个家庭尾酒会上。他的女主人是伯林顿社会的一个名人,她把巴列特盯住了,接连提出一个接一个关于她的病情的问题,真病或是想象的病都有。巴列特听了一会儿,然后用大的声音回答,一屋子人都静了下来。“夫人,从你刚才说的情况看来你有月经病。如果你现在就衣服,我就在这里给你查查。”但就大多数人来说,即使他们可能不喜欢人们在医院外边随便问他们关于诊治的意见,但是却可以同意在餐厅换意见,因为那将是双方互有所得的换。还有不少大夫在和同事们接触之后,临走时说一句谁都知道的暗语“你要找我的话,我在我的第二办公室。”一般不需要解释这指的是什么地方。

 一般情况下,餐厅是一个民主区,在这里即使没有忘了医院的级别,至少暂时可以不论身份地位,大家都很随便。可能只有一个例外情况,那就是大夫单有一组桌子。营养科主任斯特朗夫人经常在这个范围内走来走去,因为她知道只要在这里的卫生或服务工作出点小毛病,将来医管会开会时就够戗。

 除去少数例外,多数外聘的高级大夫都用这里的保留餐桌。本院大夫就不一定了,住院大夫和实习大夫倒愿意和护士或其他人在一起,自由自在一些。因此,迈克·登斯一股坐在了费雯·洛布顿对面的椅子上是并不招眼的。费雯比其他同学早下了一会儿班,现在一个人在吃早饭。

 十天以前他俩在解剖室见过面以后,费雯在医院里和迈克·登斯碰上过几次,对这小伙子的印象逐渐加深了。他那厚厚的红头发和老爱咧开大嘴笑的样子很讨人喜欢。她直觉地感到这小伙子可能要追求她,现在果然是这样开始了。

 “嗨!”登斯打着招呼。“哈罗!”费雯胃口很好,正在咬着一只鸡腿,这招呼是勉强打出来的。

 她指着她的嘴,喃喃地说“对不起。”

 “没关系,”登斯说。“慢慢儿吃好了。我来和你订个约会。”她把那口嚼碎咽了下去,然后说“原来我想,照理你得过一阵子才能和我约会呢。”迈克·登斯又咧嘴笑了。“你没听说吗?现在是气式时代,没有讲老规矩的时间。我想约你后天看戏去,看戏以前在古巴烤店吃饭。”费雯好奇地问道:“你有那么多钱吗?”在本院小大夫和护校女学员之间总是爱开没钱花这种穷玩笑。

 登斯学着舞台上耳语的腔调说:“谁也别告诉,我有副业收入。在我们那里解剖的病人不少人镶着金牙。很简单的办法就是…”

 “哦,别瞎说了;我都吃不下去了。”她又拿起鸡腿咬一口,登斯把手伸过去从她的盘子里拿了两块法国烤

 他咂着滋味说:“嗯,不错。我得常吃着点。让我告诉你实话吧。”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票和一张预先付款的单据来。“你看看,这是一个表示感谢的病人的礼物。”票是百老汇旅行演出音乐会的入场券,预付款单据是古巴烤店的两客晚餐。

 “干什么人家感谢你?”费雯真是怪纳闷的。“作了个心脏手术?”

 “不是。上星期我在急诊室替弗兰克·沃斯顶了半小时的班。一个病人手上弄了一个大口子,我给上了。没多久就收到了这个。”他嗤哧一声笑了出来。“当然,沃斯气坏了。他说下回他的班绝不让人替了。呃,你去不去?”

 “我很愿意去。”费雯说。这是她心里话。

 “好极了!我七点钟到护士楼去接你,好吗?”他嘴里说着,心里对这个姑娘兴趣更大了。忽然觉得这个姑娘除去有一张俊俏的脸和苗条的身材之外,还有很多吸引他的地方。当她看着他嫣然一笑时,那里边有一种温暖和浓郁的感情。他不由得想:我真希望今天就和她在一起,而不是后天。后天还得等很长时间呢。可是他内心又有一个声音在警告他:小心别陷进去!记住你登斯的政策:爱完了之后就离开,留下快乐的回忆;分离是一种甜蜜的悲伤,而无牵无挂是最现实的办法。

 “好吧,”费雯说。“我可能稍晚一些,但不会耽误很久。”

 自从哈里·塔马利告诉欧唐奈医院增建大楼计划在明开始这件事以后,十来天过去了。欧唐奈和董事会主席奥尔登·布朗现在又同他坐在院长室,一起研究当前需要做的事情。

 几个月以前,他们三个人在一位建筑师的参加下制定了增建新翼楼、搬迁各科室的详细计划。各科室主任的要求和可能投入的资金两方面,要进行平衡。奥尔登·布朗对具体方案要作出决断,欧唐奈当他的医务联络参谋。

 和往常一样,董事会主席的话是干脆而尖锐的,在严峻之中夹杂着幽默。有时候他们全面足提出的要求;有时候,他们怀疑什么人是在给自己建造独立王国,就严格审查。

 药房的主任药剂师坚持要在他的办公室里设计一个私人盥洗间。而建筑师指出楼道里有公共盥洗室,距他的办公室才四十英尺远。药剂师说他有肠炎,对他来说四十英尺也太远了。奥尔登·布朗干巴巴地告诉这位药剂师说,那好办,他应该先到内科去看看肠炎再说。

 有些值得添置的医疗设施只是因为花费太大而被否决了。放科主任“响叮当”提出建立一个拍摄X光电影的单元,以改进心脏病的治疗与诊断。但这套设备本身就需五万美元,于是这个方案很遗憾地被否定了。

 现在计划已经基本完成,问题的焦点已经转到如何筹款这个实际问题上来了。严格讲,这本来是董事会的事情,但是也要求医务人员予以协助。

 奥尔登·布朗说:“我们建议给大夫们定个指标——高级主治医师每人六千美元,副主治医师四千,助理医师二千。”欧唐奈轻轻吹了一声口哨。他对主席说:“恐怕会有些意见。”布朗笑着说:“我们只好尽量听着。”哈里·塔马进来说“这笔钱可以在四年之内齐,肯特。只要先有同意付款的证明,我们就可以用来到银行借款。”布朗说“还有一点。如果把大夫们自己都拿出钱来的消息传出去,这对我们筹款有很大帮助。”

 “由你负责把这消息传开吗?”布朗笑着说道:“那当然。”欧唐奈心想,这就是说要他在医务职工会议上宣布这消息。他可以想象大家听到以后脸上一定会很难看。他了解医务人员象如今大多数人一样,挣多少花多少。当然,这个指标不是强制的。可是,作为一个个人去反对这个作法也很困难,特别是因为医院发展起来对本院医生也有很大好处。肯定有好多人会如数齐的。这些人自己齐了之后就会给没的人施加一些压力。有苦同尝嘛,这也是人之常情。医院也是政治的温,有好多花样呢。

 不跟着走的人的日子是不大好过的。

 哈里·塔马利还是那么感。他马上说“不用发愁,肯特。在开医务职工会议以前我给你提供材料。我们把所有理由都列出来。我相信在你讲完之后,有人可能会要求超额的。”

 “别指望吧,”欧唐奈笑着说。“你将会触动许多大夫的痛处——他们的钱夹子啊。”塔马利也笑了。他知道等这位外科主任向医务人员提出这个要求时,他的讲话会象他做任何事情一样尖锐、彻底的。他曾经不只一次地想,和欧唐奈这样性格的人共事是令人高兴的。塔马利以前在另外一个医院当副院长时,医管会主席是一个八面玲珑、看风使舵的人,其结果是没有真正的领导,医疗水平益下降。

 哈里·塔马利喜欢直率和果断。因为他作为三郡医院的院长就是这样的作法。办事果断有时会出点岔子,但是总的说来可以多做好些事情,时间长了你做决定的准确也就会提高了。说得快、想得快和行动得快,这三条是在塔马利还没想到自己会最终搞医务行政工作以前,在法院工作中就学会了的。

 他从大学毕业以后进了法律学校,为开业当律师作准备,但是这时战争爆发了。他想早晚即将被征入伍,于是就参加了美国海军,被授以从事医务行政工作的军官衔。在战争期间,医院的伤员增,而塔马利在分辨医务技术工作和医务行政工作的界限上具有感,因此工作处理得很出色,终于成为一个有能力的医务行政人员。

 战后,他有两个选择,一是回到法律行业中去,另一个是留在医院搞行政。他选择了后者,考入哥伦比亚大学医务行政学院。从哥伦比亚毕业时,社会上普遍认为医务行政是一个单独专业,不需由持有医学学位的人充任。

 因此好的行政人员需要量是很大的。他在当了两年副院长工作以后,就接受奥尔登·布朗的邀请,到三郡医院当了院长。

 现在哈里·塔马利爱上了他的工作。他和肯特·欧唐奈在提高医疗水平方面看法相同。他也尊重董事会主席奥尔登·布朗对事业的察力和灵活的手段。作为院长,塔马利的职务是把行政工作提高到这两个人所要求的水平,其中包括护理、院务、工程机械、建筑、财务和其他有关事项。

 他善于用人,善于选拔各科室领导,对医院大小事项都有强烈的个人兴趣。医院里任何重大事情都逃不哈里·塔马利的眼睛。每天你都可以看见他那矮小而墩实的身躯在楼道里走来走去,经常停下来和护士、病人、门房、职员、厨师谈话。任何人只要向他反映一点医院情况或提出一些改进意见,他都乐于倾听。新想法往往使他的兴致油然而生,而他的热情对别人提出好意见又总是一种鼓励。有时他会探着脖子,滔滔不绝地把他那奔腾着的思想发表出来,眼镜后头出闪闪的目光,接连不断地用各种手势来加重他的想法和意见。

 他到处攀谈,却很少做笔记。他学法律时受过的训练使他有归纳问题的本领。每次视察之后,他立即对大大小小的问题作出一系列简短的书面指示,从而使三郡医院的工作新月异。

 可是在这样做的同时,他也有一个外家的谈话本领,很少得罪人。他可以口头上提出一点批评,然后愉快地把话题转到别处去。虽然他说话没有多余的客套,但他的书面指示却都很有礼貌。除非过失特别严重,一般他不愿意解雇任何职工。他经常告诉各科室领导说:“任何人在咱们医院工作一个月以上,我们就算对他们的经验投下了一笔资金,帮助他们去适应工作是对我们有利的。换一个我们不了解的新人,也许他身上存在着我们没想到的缺点呢。”他的这种做法大家都知道,也很尊重,所以职工的积极是很高的。

 但是医院里还有一些情况使他伤脑筋。他知道有些科室的工作效率有待提高。有些部门对病人的服务有待改善。许多老的设备需要报废或更新。照理说,新发明的设备,如X光电影单元是应该添置的。新建大楼可以解决一些问题,但不能全部解决。他和欧唐奈都知道今后还得做许多年的工作,有些想法的实现,可能始终不是力所能及的。但是归到底,前进中的事业总是这样的规律:你试图取得的成就总要比你实际所能取得的成就更多。

 奥尔登·布朗的话把他从联翩的浮想中带回到现实中来了。这位董事会主席告诉欧唐奈说:“筹款运动开始后,社会活动会很多。噢,还有一件事。我认为,肯特,如果我们请你在扶轮社①发表一次讲话是会有好处的。你可以讲一讲新楼将做什么用,我们将来的计划,等等。”①扶轮社(RotaryClub):以“服务,非利己”为口号的际组织,1905年发起于美国,现为国际社团。

 欧唐奈本来不喜欢公众集会,特别不喜欢服务社团那种装模作样的集会。一听这话他想作个苦脸,但又止住了。他说:“如果你觉得有帮助的话,也可以吧。”

 “我有一个人在扶轮社,”布朗说。“我叫他安排一下,最好在筹款开始那一周。在此之后的一个星期我们可能在吉瓦尼斯俱乐部②再讲一次。”

 ②吉瓦尼斯俱乐部(KiwanisClub)是美国及加拿大的一个社团体,以促进友谊为宗旨,1915年在底特律成立。

 欧唐奈想告诉这位主席给他留点做手术的时间,不然连他自己的手术指标都完不成了。但是他一转念还是没说。

 “顺便问一下,后天晚餐你有时间吗?”奥尔登·布朗问道。

 “有时间,”欧唐奈回答说。他一向很欣赏到坐落在山中的董事会主席家安安静静地吃一顿正式的晚餐。

 “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去尤斯塔斯·斯温家。”布朗看到欧唐奈有些诧异,又补充说:“没关系,你是被邀请的。是他托我转达的。”

 “我很高兴去。”可是对他来说到董事会里最死硬的保守分子家去,还是有点意外。欧唐奈自然和斯温会过几次面,但是并不识。

 “事实上是我提议的,”布朗说。“我愿意请你和他随便谈谈医院的一般情况。尽量让他接受一些你的想法。坦白地讲,有时他在董事会里是个问题,当然,这你也清楚。”

 “我尽力而为吧。”现在他清楚是怎么回事了。欧唐奈并不高兴卷到董事会的政治里去。迄今为止,他一直没沾边。但他对奥尔登·布朗不好意思说个“不”字。

 董事会主席拿起皮包准备动身了。塔马利和欧唐奈也跟着站起身来。

 “只是一个小型宴会,”奥尔登·布朗说。“可能只有六七个人。我们在城里接你。动身之前我给你打电话。”欧唐奈低声说了一句谢谢,主席愉快地点点头,走了出去。

 门还没有关,塔马利的一个高身量细身材的秘书凯茜·柯恩进来了。

 “对不起,打扰一下,”她说。

 “什么事,凯茜?”

 “有个人,叫做布赖恩先生,一定要请你听电话。”她对塔马利说。

 “我正和欧唐奈大夫谈话,一会给他回电话吧。”塔马利有些意外,否则用不着告诉凯茜这么做,因为这一类事照例是这样处理的。

 “我已经和他说了,塔马利先生。”她犹豫地说。“但是他很坚持。他说他是一个病人的丈夫。我想你应该知道这个情况。”

 “也许你应该和他谈谈,哈里。”欧唐奈对那姑娘笑笑。“别让凯茜为难。我等等没关系。”

 “好吧。”塔马利伸手拿起两部电话中的一个。

 “第四线。”女秘书等通了话才走到外边大办公室去。

 “我是院长,”塔马利和气地说。然后他听着对方讲话,稍稍皱起了眉头。

 欧唐奈可以听见耳机里的嘎嘎叫声,又听见断断续续的几句话:“不体面的情况…强加于我们家属…应该调查。”塔马利用手握住话筒,告诉欧唐奈。“他在发火。关于他子的什么事。我听不清楚…”他又听了一会儿,然后说:“布赖恩先生,建议你再从头说一遍,告诉我怎么回事。”他拿过来一个本子和一支铅笔,然后说“是的,先生。”停了一会儿。“现在请告诉我,你子什么时候住院的?”电话又嘎嘎了一阵,院长很快记了下来。“哪位大夫给看的?”又记了下来。

 “出院时间。”停了一下。“是的,我明白了。”欧唐奈听见电话里说:“解决不了。”然后塔马利又说道:“布赖恩先生,我不记得这个具体病例。但我可以查查。我答应你去查。”他又听一会儿,然后回答:“是的,先生。我知道医院费用对一个家庭是个负担。可是我们医院不是营利单位,你知道。”欧唐奈还能听见电话里的声音,但语气似乎缓和了,对塔马利的和解态度有所响应。现在院长说:“先生,病人住院长短是大夫决定的。你最好和你子的大夫再谈谈,我先让会计再逐项查一查收费单。”他又听了一句话,然后说“谢谢,布赖恩先生。再见。”他挂上电话,把记下来的笔记撕下来放在写有“口授”字样的盘子里。

 “什么事情?”欧唐奈顺便问了一句。在一个有这么多病人的医院里,对服务和收费有意见不是什么新鲜事。

 “他说他子住院时间过长了,他得借债才能付清医院的帐单。”欧唐奈敏锐地问道:“他怎么知道他子住院时间是过长了呢?”

 “他说他已经查问过了——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塔马利若有所思地说:“她住院三个星期,当然,可能是有这个必要的。”

 “那你有什么想法呢?”

 “本来我没有什么想法。但是这类意见之多有些反常。当然并不都是这么尖锐的意见——但都是这类问题。”欧唐奈脑子里闪过一个问题:病理科。他出声问道:“是谁主治的?”塔马利看了看笔记。“鲁本斯。”

 “看能不能现在找他来澄清一下。”塔马利按了一下内线通话电钮。“凯茜,”他说“看能不能找到鲁本斯大夫听电话。”他们默默地等着。外边楼道里的扩音器轻声叫着:“鲁本斯大夫、鲁本斯大夫。”等了一会电话响了。塔马利拿起电话听了一下又递给欧唐奈。

 “鲁本斯?我是肯特·欧唐奈。”

 “找我有什么事情吗?”欧唐奈可以听见电话那头这位高级外科主治医师鲁本斯的细而清晰的嗓音。

 “你有一个病人叫…”塔马利把笔记推给他看“布赖恩夫人吗?”

 “对的,怎么啦?她丈夫有意见吗?”

 “你已经知道了?”

 “当然我知道。”听鲁本斯的声音象是不高兴似的。“我个人认为他是很有理由提出意见的。”

 “怎么回事,鲁本斯?”

 “我同意了布赖恩夫人住院检查可疑房癌。我割除了一个肿瘤,检查结果是良的。”

 “那么为什么让她住了三个星期呢?”他一边问,一边想起鲁本斯这个人不爱说话,非得你一句一句地追问不可。

 鲁本斯现在的答复是:“最好你问约瑟夫·皮尔逊去!”

 “你告诉我不就得了吗?”欧唐奈相当坚持地说。“她总还是你的病人嘛。”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那细嗓音的人才说“好吧。我告诉你那瘤子是良的。那是过了两个半星期以后我才知道的。皮尔逊就用了这么长的时间看他的显微镜。”

 “你催他了没有?”

 “我催他有六七回了。如果不是我紧着催,还不知得要多长时间呢。”

 “这就是你让布赖恩夫人住了三个星期的原因吗?”

 “当然啦。”电话里的声音带点讥讽的口气。“是不是你建议让她不等结果就出院呢?”鲁本斯不高兴是有理由的,毫无问题他是处于进退两难的地位的。如果他放病人走,可能将来还得把病人找回来动第二次手术,就象罗弗斯的那个病人那样。可是让病人多住一天就给病人家庭增加一份经济负担。欧唐奈只好不置可否地说:“我什么建议都没有,只是问问。”这件事显然是鲁本斯的一件心事。他说:“那么你最好和别的大夫也谈谈。遇到这种情况的不只我一个。你知道比尔·罗弗斯那件事吗?”

 “是,我知道。坦白讲,我以为已经有了一些改进呢。”

 “改进,现在还没看出来。布赖恩的帐单你说怎么办?”

 “我看是没有什么办法好想的。不管怎么样,他的子还是住了三个星期的院。你了解医院的钱也很紧。”欧唐奈心想,如果鲁本斯知道要他出六千元美金给医院作建筑基金,还不知道他该有什么反应呢。

 “那真够糟糕的。丈夫是个规矩的人,木匠之类的自由工人。他没有什么社会保险。这一下子得好久也缓不过来。”欧唐奈没有回答。他已经在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了。电话里的细嗓音问:“没别的事了吧?”

 “对,鲁本斯;就这样吧。谢谢。”他把电话还给塔马利。

 “哈里,我想今天下午开一个会。”欧唐奈已经决定要怎么办了。“咱们找六七位高级医师来。如果方便的话,就在这里开,希望你也参加。”塔马利点了点头,说:“可以。”欧唐奈脑子里过了一下名单。“我们当然要哈维·钱德勒来,他是内科主任。我想最好包括比尔·罗弗斯和鲁本斯。”他停顿了一下。“噢,对了,还有查尔斯·窦恩伯格。要他来可能有用。一共几个了。”院长数了一下他写的名字。“连你和我一共六个。西·葛兰杰怎么样?”欧唐奈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好吧。一共七个人。”

 “程序呢?”塔马利准备写。

 欧唐奈摇摇头。“不需要了。只有一个问题——讨论病理科怎么改进。”当院长提到西·葛兰杰的名字的时候,欧唐奈愣了一下,那是因为他想起了昨天晚上他和西的一次约会。

 他们一起出去吃的饭(就是在手术死亡讨论会那天定的那个约会)。先到罗斯福饭店的棕榈树庭院喝尾酒,然后从容地吃了晚餐。他们度过了一个愉快的、轻松的夜晚。自然地谈到他们自己,他们认识的一些人和他们在医务工作中和工作之余的一些经历。

 后来欧唐奈开车送西回家。她最近搬到北城的一个叫做“班维诺图庄园”的时髦的住宅大楼里。她说:“你当然会进来喝杯宵夜酒的?”他下了车,让穿制服的守门人把车开到停车场,跟着西乘着光耀眼毫无声响的电梯到五楼,转过一个镶着桦木护墙板的楼道。他们的脚步走在宽幅的厚绒地毯上连一点声音也没有。他抬了抬眉毛,西笑了。“有点高级得吓人,是不是?我自己也仍然不太习惯。”她用钥匙开了一个房门,伸手按了一下电灯开关。周围柔和的、经过布置的灯光一下子亮了,是间漂亮的客厅。前边他可以看到卧室的门半开着。

 “我去给咱们弄两杯混合酒去。”她的背冲着他。杯子里的冰块嘎嘎地响着。欧唐奈说:“西,你没结过婚吧?”

 “没有,”她没有回过身来。

 他轻轻地说:“我有时纳闷为什么。”

 “其实很简单。已经好久没人向我提出了。”西转过身,拿着她调好的酒,递给欧唐奈一杯,然后走到一把椅子旁边,若有所思地说“现在我回想起来,只有过那么一次——至少,只有那么一次正正经经的事情。那时我比现在年青得多。”欧唐奈咂了一口酒。“那时你的回答是‘不’,对吗?”

 “我要在医务这一行干出点什么来。当时这似乎是头等大事。而那又和结婚似乎是不能相容的。”他随便地问道:“有些后悔吗?”西想了想,说:“并不真正后悔,我想。我已经达到了目的,在很多方面都得到了补偿。噢,有时人们会想,如果当时不那样决定,会是什么情况呢?这也是一种人之常情吧。不是吗?”

 “大概是的。”欧唐奈觉得自己很奇怪地被感动了。西总给人一种深沉的、温柔的感觉,一种安逸地回到家庭当中的感觉。他想她这个人是应该生儿育女的。他问道:“你现在对结婚和医务工作还是原来的看法吗?我问的是对你个人来说,还是那样吗?”

 “我现在对什么都不那么刻板了,”她笑了一下。“至少我学到了这一点。”欧唐奈盘算着从他自己的观点来看,和西结婚会如何?会有爱情和温暖吗?或者他们两人的并行的事业是否已经走得太远了,时间过得太久了,已经没有改变和调整的余地了呢?如果结了婚,他们怎样度过闲暇的时刻呢?他们之间能够谈些亲密的、家庭之间的话吗?还是一谈起来又是医院里的事,吃饭的时候桌子上还摆着图表,一边吃甜食,一边还讨论病例呢?也许他没有找到一个安乐窝,反而给自己办了个分院,整天还是工作上那一套吧?他出声说道:“你知道吗?我常想我们有很多共同之处呢。”

 “是的,肯特,”西回答说。“我也那么想过。”欧唐奈把酒喝完了,起身要走。他已经觉出来他俩都说了比他们实际说出的更多的意思了。现在他需要时间考虑一下,先用理性分析清楚再说。牵扯太多了,不能仓促决定。

 “真的,你并不一定得走,肯特。如果你愿意,就留下吧。”西说得很简单,他知道如果他留下,以后会发生什么事就由他了。

 他有点想留下,但是谨慎和习惯占了上风。他拉了她的手。“晚安,西。让我们都想想这些问题吧。”当电梯的门关上时,她仍然孤独地站在那打开的房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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