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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F和小姚阿姨一直认为我舅舅是个作家,这个说法不大对。我舅舅活着的时候没有发表过作品,所以起码活着的时候不是作家。死了以后遗著得以出版,但这一点不说明问题:任何人的遗著都能够出版,这和活着的人有很大的不同。这个道理很容易明白,死掉是最好的护身符。我认识的几位出版家天天往监狱跑,劝待决犯写东西,有时候还要拿着录音机跟他们上刑场,赶录小说的最后几节。有个朋友就是这样一去不回了,等他老婆找到他时,人已经躺在停尸房里,心脏、肾、眼球、肝脏等等都被人扒走了,像个大梆子一样——你当然能想到是崩错了人,或者执行的法警幽默感一时发作,但是像这样的事当然是很少发生的。这些死人写的书太多了,故而都不畅销。可以说我舅舅成为作家是在我给他写的传记在报上连载之后,此时他那些滞销的遗著全都销售一空。小姚阿姨作为他的继承人,可多不少版税。但是她并不高兴,经常打电话给我发些牢,最主要的一条是:F凭什么呀!她漂亮吗?我说:你不是见过相片了吗?她说:我看她也就一般,四分的水平——你说呢?我不置可否地“嗯”了几声,把电话挂上了。F不必漂亮,她不过是碰巧漂亮罢了。我舅舅也不必写得好才能当作家,他不过是碰巧写得好罢了。人想要干点什么、或者写点什么,最重要的是不必为后果心。只要你有了这个条件,干什么、写什么都成,完全不必长得漂亮,或者写得好。

 我舅舅和小姚阿姨的谈话录音我还保留着,有一回带到小姚阿姨那里放了一段,她听了几句,就说:空调开得太大!其实当时根本就没开空调。又听了几句,她赶紧把录音机关上了。我舅舅那种慢条斯理的腔调在他死了以后还是那么慢条斯理,不但小姚阿姨听了索索发抖,连我都直起皮疙瘩。那一回小姚阿姨问他为什么不搞数学了,他说:数学不能让他激动了。后来他还慢慢地解释道:有一阵子,证明一个定理,或者建好了一个公理体系,我的心口就突突地跳。小姚阿姨说:那么写小说能使你激动吗?我舅舅叹了一口气说:也不能。后来小姚阿姨带着挑逗意味地说:我知道有件事能让你激动——就是听到这里,小姚阿姨朝录音机挥了一拳,不但把声音打停,把录音机也打坏了。但我还记得我舅舅当时懒洋洋地说道:是吗——就没有下文了。我舅舅的心口早就不会突突跳了,但是这一点不防碍他感到闷气短、出冷汗、想进卫生间。这些全是恐惧的反应,恐惧不是害怕,源不在心脏,而在全身每个细胞里。就是死人也会恐惧——除非他已经死硬梆了。

 现在该谈谈F在我舅舅那里时发生的事了。他去给她倒了一杯开水,放在桌子上,然后还站在门口。F用余光瞥见了他,就说:老站着干啥,坐下吧。我舅舅就坐在上,两手支在沿上。后来F的右手做了个招他的手势,我舅舅就坐近了。F换了个姿式:翘起腿,来,左手拿住手稿的上沿,右手搭在了我舅舅的右肩上,眼光还在稿纸上。你要是看到一个像我舅舅那样肌发达皮下脂肪很少的男子,一定会怀疑他吃过类固醇什么的。我敢和你打赌说他没有吃,因为那种东西对心脏有很大的害处。F觉得我舅舅肩膀浑圆,现代力士都是这样,因为脖子上的肌太发达。她顺着他肩膀摸过来,一直摸到脖子后,发现掌下有一个球形的东西,心里就一愣:怎么喉结长在这里?后来又发现这东西是质的,就问:这是怎么了?我舅舅也愣了一下才说:挑担子。有关这件事,我有一点补充:我舅舅不喜欢和别人争论,队时挑土,人家给他装多少他就挑多少。因此别人觉得他逞能,越装越多。终于有一次,他担着土过小桥时,桥断了,连人带挑子一起摔进了水沟里。别人还说他:你怎么了?连牲口都会叫唤。总而言之,他就是这么个倒霉鬼。但是他的皮肤很光洁。F后来把整个手臂都搭在他脖子上,而我舅舅也嗅到了她嘴里瓜子香味。我已经说过,我舅舅从来不吃零食,所以不喜欢这一类的香气。

 现在可以说说我舅舅的等待是什么意思了。他在等待一件使他心脏为之跳动的事情,而他的心脏却是一个多灾多难的器官,先是受到了风症的侵袭,然后又成了针刺麻醉的牺牲品,所以衰老得很快。时代进步得很快,从什么都不能有,到可以有数学,然后又可以有历史,将来还会发展到可以有小说;但是他的心脏却衰老得更快。在1999年,他几乎是个没有心的人,并且很悲伤地想着:很可能我什么都等不到,就要死了。但是从表面上看,看不出这些毛病。我舅舅肌坚实,皮肤光洁,把双手放在肚子上,很平静地坐在上。F抬起头来看他的脸,见到他表情平静,就笑地说:你这人真有意思。我舅舅说:谢谢——他非常的多礼。然后她发现我舅舅的脖子非常强壮,就仔细端详了一阵他的脖子。她很想把自己的绸带给我舅舅系上,但是不知为什么,没有那么做。

 小姚阿姨说,我舅舅很爱她,在结婚之前,不但亲吻过她,还爱抚过。她对我说,你舅舅的手,又大、又温柔!说着她用双手提起裙子的下摆,做了一个兜,来表示我舅舅的手;但是我不记得我舅舅的手有这么大。我舅舅那一阵子也有点兴奋,甚至有了一点幽默感。我们一家在动物园附近一家久负盛名的西餐馆吃饭时,他对服务员说:小姐,劳驾拿把斧子来,牛排太硬。小姐拿刀扎了牛排一下,没有扎进去,就说,给你换一份吧。把牛排端走了。我们吃光了沙拉,喝完了汤,把每一块面包都吃完,牛排还是不来。后来就不等了,从餐馆里出来。他们俩忽然往一起一站,小姚阿姨就对我妈说:大姐,我们今天结婚。我妈说:岂有此理!怎么不早说。我们也该有所表示。我跟着说:对对,你们俩快算了。我舅舅拍拍我的脑袋,小姚阿姨和我妈说了几句没要紧的话,就和我舅舅钻进了出租车,先走了。我感到了失恋的痛苦,但是没人来安慰我。没人把我当一回事,想要有人拿我当回事,就得等待。

 F把我舅舅的脖子端详了一阵之后,就对他说:往里坐坐。我舅舅往里挪了挪,背靠墙坐着。F站了起来,踢掉了高跟鞋,和我舅舅并肩坐着,磕了几粒瓜子之后,忽然就横躺下来,把头枕在我舅舅肚子上。如果是别人,一颗头发蓬松的脑袋枕在肚子上,就会觉得很逗,甚至会感觉非常好。但我舅舅平时连带都不敢束紧,腹部受登时感到口发闷。他不敢说什么,只好用放在腹部的手臂往上使劲,把她托起一点。因此他部和肩膀的肌块块凸起,看起来就如等着健美裁判打分,其实不是的。F先是仰卧着,手里捧着一些稿纸,后来又翻身侧卧,把稿纸立在面上。这样她就背对着我舅舅,用一只手扶着稿子,另一只手还可以拿瓜子。在这种姿式之下,她赞叹道:好舒服呀!我认为,我舅舅很可能会不同意这句话。

 2

 我很喜欢卡尔维诺的小说《看不见的骑士》。这位骑士是这样的,可以出、站队,可以领兵打仗,但是他是不存在的。如果你揭开他的面甲,就会看到一片黑。这个故事的动人之处在于,不存在的骑士也可以吃饭,虽然他只是把盘子里的切碎,把面包成球;他也能和女人做,在这种情况下,他把那位贵妇抱在怀里,那女人也就很兴奋、很激动。但是他不能去铠甲,一甲,就会彻底涣散,化为乌有。所以就是和他做过爱的女人也不知他是谁,是男是女,更不知他们的爱情属于同恋还是异恋的范畴。你从来也看不见F打呵欠,但是有时会看到她紧闭着嘴,下颌松弛,鼻子也拉长了,那时她就在打呵欠。你也从来看不到她大笑,其实她常对着你哈哈大笑,但是那种笑只发生在她的腹之间,在外面看不见。躺在我舅舅肚子上看小说时,她让我舅舅也摸摸她的肚子,我舅舅才发现她一直在大笑着(当然,也发现了她的腹部很平坦)。这一点很正常,因为我舅舅的风格是黑色幽默。由于这种笑法,她喝水以后马上就要去卫生间。她笑了就像没笑,打了呵欠就像没打,而不存在的骑士吃了就像没吃,做了爱就像没做。我舅舅也从来不打呵欠、不大笑、也不大叫大喊,这是因为此类活动会加重心脏负担。他们俩哪个更不存在,我还没搞清楚。

 小姚阿姨对我说,那个F是你瞎编的,没有那个人吧。我说:对呀。她马上正襟危坐道:你在说真的?我说:说假的。她大叫起来:混球!和你舅舅一样!这个说法是错误的,我舅舅和我一点儿都不一样。其实小姚阿姨和其他女人一样,一点都不关心真假的问题;只要能说出你是混球就满意了。当时我们在她的卧室里,小姚阿姨穿一件红缎子睡衣,领口和袖子滚着黑边,还系着一条黑色的带。她把那条带解开,出她那对丰的大房说:来吧,试试你能不能搞对。等事情完了以后她说:还是没弄对。到了如今这把年纪,她又从头学起理论物理来,经常在半夜里给我打电话,问一些幼稚得令人发笑的问题。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一辈子学两次理论物理。

 现在该继续说到我舅舅和F了。我舅舅坐在上,手托着F的头,渐渐觉得有点肌酸痛。他又不好说什么,就倒回去想起原数学来。这种东西是数学的一个分支,也可以说是全部数学的基础,它的功能就是让人头疼。在决定了给我舅舅作传以后,我找了几本这方面的书看了看,然后就服了几片阿斯匹林;这种体验可以说明,我舅舅是因为走投无路,才研究这种东西。一进入这个领域,人的第一需要就是一枝铅笔和一些纸张。那些符号和烦琐的公式,光用脑子来想,会使你整个脑子都发,用纸笔来记可以解。但当时的情况是他得不到纸和笔,于是他用手指甲在大腿的皮肤上刻画起来。画了没几下,F就翻过身来说:干什么呀你!抠抠索索的!我舅舅没有理她,因为他在想数学题。F翻回身去继续看小说,发现我舅舅还是抠抠索索,就坐了起来,在我舅舅喉头下面一寸的地方咬了一口。但是她没有把咬掉,只是留下了一个牙印。然后她就往后退了退,看着我舅舅瞪大了眼睛,前一个紫的印记在消退,觉得很有意思。然后她又指着我舅舅的右肩说:我还想在这儿咬一口。我舅舅什么都没说,只是把右肩送了过去。她在那里咬了一口,然后说:把手放在我肚子上。我舅舅就把手放在那里,发现她整个腹部都在动,就想:噢,原来这件事很逗。但是逗在哪里,他始终想出来。

 F对我舅舅的看法是这样的:块头很大,温驯,皮坚实(她是用牙感觉出来的),像一头老水牛。小姚阿姨对他的看法也差不多,只是觉得他像一匹种马;这是因为她没用牙咬过我舅舅。那天晚上他们俩坐出租车回到家里,往双人上一躺,小姚阿姨把脚伸到我舅舅肚子上。我已经说过,我舅舅的肚子不经,所以他用一只手的虎口把那只脚托起来。小姚阿姨把另一只脚也伸到我舅舅肚子上,我舅舅另一只手把她的脚托了起来。人在腿乏的时候,把脚垫高是很舒服的。小姚阿姨感觉很舒服,就睡着了。而我舅舅没有睡着。当时那间房子里点着一盏昏黄的电灯,我从外面趴窗户往里看,觉得这景象实属怪诞;而且我认为,当时我舅舅对螃蟹、蜘蛛、章鱼等动物,一定会心生仰慕,假如他真有那么多的肢体,匀出两只来托住小姚阿姨的脚一定很方便。而小姚阿姨一觉醒来,看到新婚的丈夫变成了一只大蜘蛛,又一定会被吓得尖声大叫。我觉得自己的想像很有趣,就把失恋的痛苦忘掉了。

 现在该说说我自己了。我失恋过二十次左右,但是这件事的伤害一次比一次轻微,到了二十岁以后就再没有失恋过,所以我认为失恋就像出麻疹,如果你不失上几次,就不会有免疫力。小姚阿姨的特殊意义,在于她排在了食堂里一位卖馅饼的女孩前面。她知道了这件事以后,还叫我带她去看看;买了几块馅饼之后,我们俩一齐往家走。她说道:有胡子嘛。那姑娘上的汗是有点重,以前我没以为是个毛病,听她一说,我就痛下决心,斩断了万缕情丝,去单恋高年级的一个女孩,直到她没考上重点高中。要知道我对智力很是看重,不喜欢笨人。这些是我头三次失恋的情形。最后一次则是这样的:有一天,在街上看到一个女孩面走来,很是漂亮,我就爱上了她。等我走到她身后,嗅到了一股不好闻的味儿,就不再爱她了。小姚阿姨说我用情太滥、太不专。我说,这都是你害的。她听了叫起来:小子,我是你舅妈呀!现在我叫她舅妈她就不爱听了,这说明女人在三十岁时还肯当舅妈,到了四五十岁时就不肯了。

 3

 有人说,卡彭铁尔按照贝多芬《第五响乐》的韵律写了一本小说,到底这本小说是不是这样的,只有贝多芬本人才能作出判断,而他写这本书时,贝多芬已经死了。我舅舅的全部小说都有范本,其中一本是《逻辑教程》。那本书的78页上说:

 1·真命题被一切命题真值蕴涵;

 2·假命题真值蕴涵一切命题。我舅舅的小说集第78页上也有他的一段自白:在一切时代都可以写好小说,坏小说则流行于一切时代。以上所述,在逻辑学上叫作“真值蕴涵的悖论”这一段在现在的教材里被删掉了,代之以“…”理由是宣扬虚无主义。我舅舅的书里这一段也被“口”取代,理由也是宣扬虚无主义。像这样的对仗之处,在这两本书里比比皆是,故而这两本书里有很多的“…”和“口”他最畅销的一本书完全由“口”和标点符号组成,范本是什么,我当然不能说出来。它是如此的让人入,以致到了人手一本的地步,大家都在往里填字,这件事有点像玩字谜游戏。F读这些小说时,其中一个“口”都没有,这就是我舅舅冷汗的原因。但是F并没有指出这些不妥之处,可能是因为当时她已经下班了。到天快黑时,F跳了起来,整整头发,走了出去。我舅舅继续坐在上一动不动,直到听见汽车在楼下打着了火,才到窗口往下看。那辆汽车亮起了尾灯、大灯,朝黑暗的道路上开走了。他慢慢爬了起来,到厕所里擦了一把脸,然后回来,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来读,可能是本数学书,也可能是本历史书,甚至可能是本小说。但是现在我舅舅已经死了,他读过了一些什么,就不再重要了。在读书的时候,他想像F已经到了公园里,在黑暗的林荫道上又截住了一个长头发的大个子。那个人也可能拿了个空打火机,可能拿了一盒没有头的火柴;或者什么都没有拿,而是做出别的不合情理的举动。被她截住后,那人也可能老老实实,也可能强项不服。于是F就用浑厚的女中音说道:例行检查,请你合作啊!“合作”这个词,在上个世纪被用得最滥了。起初有一些小副食商店被叫做“合作社”后来又有合作化等用法,当然在大多数情况下,是要你束手就擒之意。最后演化为甜蜜、nice的同义语,是世纪末的事。F的工作,就是检查每个人是否合作。我舅舅想,也许她会发现一个更合作的人,从此不来了。这样想的时候,心里有点若有所失。但这是他多心,很少有人比他更合作——换言之,很少有人比他更甜蜜、更nice,因为他是个没有心的人。

 因为我说我舅舅是个很合作的人,有读者给报纸写信说我笔下有私。他认为我舅舅根本就不合作,因为他把“真值蕴涵的悖论”偷偷写进了小说里。我怀疑这位读者是个小说家,嫉妒我舅舅能出书。但我还是写了一篇答辩文章,说明我舅舅不管写了什么,都是偷偷在家里写;而且他从来不敢给报纸写信找历史学家的麻烦。这样答辩了以后,就不再有人来信了。这种信件很讨厌,众所周知,现在数理逻辑正在受批判,官方的提法是,这是一门伪科学,这如上世纪初相对论在苏联,上世纪中马尔萨斯《人口论》在中国一样。再过些时候,也许会发现没有数理逻辑不行,就会给它平反。在这之前,我可不想招来“宣传数理逻辑”的罪名。

 我舅舅生活的时代夜里路灯很少,晚上大多数窗口都没有灯光。他点了一盏灯看书,就招来了一大群蚊子、蛾子,劈劈啪啪撞在了纱窗上。后来他关掉了灯,屋子里一片漆黑,只剩下窗口是灰蒙蒙的,还能感到空气在动。虽然住在十四楼上,我舅舅还是感觉到有人从窗口窥视,随时会闯进来。他想的是:假如有人闯了进来,就合作。没人闯进来就算了。想完了这些,他躺下来睡了。

 小姚阿姨说,我舅舅在新婚之夜也很合作。那天晚上她一觉醒来,看到屋里黑,就爬起来开灯。灯亮了以后,发现我舅舅坐在头在甩手。她觉得这样子很怪,因为她不知道我舅舅一直用手托着她的脚,故而血脉不通,两手发麻。因为她卧室里安了一盏光灯,那种灯一秒钟闪五十下,所以她看到我舅舅有好多只手,很是怪诞。后来我舅舅甩完了,那些手也消失了,只剩下了两只,但她还是觉得我舅舅很陌生。据我所知,有些女人在初次决定和某男人做时,对他会有这种感觉,小姚阿姨就是这些女人里的一个。她对我舅舅说:去洗洗吧。我舅舅进了卫生间,等他出来时,小姚阿姨没往他身上看,也进了卫生间,在那里洗了一个淋浴,穿上她那套水红色的内衣内,走了出来。这时候我舅舅已经关上了大灯,点亮了头灯躺在上,身上盖了一条巾被。小姚阿姨走过去,拉起那条巾被,和我舅舅并肩躺下。后来我舅舅说道:睡罢。然后就没了声息,呼吸匀静,真的睡着了。小姚阿姨想起我妈过去说过的话:“我弟弟可能不行”原来她已经把这话忘掉了。但是她还是决定要有所作为。等我舅舅睡以后,她悄悄爬了起来,关上了台灯,自己动手解下了罩,揭开了巾被,骑跨到我舅舅身上,像一只大青蛙一样;把脸贴在我舅舅前那块冷冰冰的地方,也就是心脏的所在;然后也睡着了。小姚阿姨给不少人讲过这件事。有些人认为“合作”应当男女有别,一个男人在新婚之夜有这种表现,不能叫做“合作”在这种时刻,男人的合作应该是爬起来,有所作为。在这方面,我完全同意小姚阿姨的意见:合作是个至高无上的范畴,它是不分时刻,不分男女的。它是一个“接受”的范畴,有所作为就不是合作。

 那天夜里天气闷热,我舅舅很难受。他觉得闷气短,脖子上了不少热汗。‮夜午‬时下了一场雨,然后凉爽很多,我舅舅就在那时睡着了。他醒来时,窗外已是灰蒙蒙的,大概有四点钟光景。虽然是夏季,这时候也很冷。朦胧中,他看到F站在头,头发漉漉的,正把裙子往书架上挂。然后她转过身来,我舅舅看到她把衬衫的前襟系住,出黑绸内,而黑色的丝袜正搭在椅子上。并且伸了个懒——手臂没有全伸开,像呼口号时那样往上举了举——打了个呵欠,鼻子皱了起来。我舅舅知道F打呵欠别人是不应当看到的,所以他觉得事情有点不对了。然后F就起我舅舅身上的巾被爬到上来,还用肩膀拱拱我舅舅说:往里点。我舅舅当然往里缩了缩——换言之,他把身子侧了侧,F就背对着我舅舅躺下了。我舅舅认为,F可能是在梦游,或者下班时太困、所以走错了路。这两种情况的结果是一样的,那就是F并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不知道我舅舅是谁。而且我舅舅不能断定F在梦游,故而也不能断定提醒她一句是不是冒犯。假设你是个准备合作的人就肯定会同意,不能断定对方是否在梦游,是人生在世最大的恶梦:假如你以为对方睡着了,而对方是醒着的,你就会有杀身之祸,因为你不该污蔑说对方睡了;假如你以为对方是醒着的,而对方睡了,也会有杀身之祸,因为你负有提醒之责。我舅舅僵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后来F用带了睡意的声音说道:你身上有汗味,去洗洗吧。我舅舅就轻轻爬了起来,到卫生间淋浴去了。

 那天早上我舅舅洗冷水淋浴,水管里的水完了之后,出来的是深处的水,所以越洗越冷,他的每一个孔都紧闭起来。因此他囊紧缩,双臂夹紧双肋。他关上水龙头往窗外看,看到外面灰茫茫的一片。然后他从卫生间出来,看到F在上伸展开四肢,已经睡了。

 4

 二十一世纪心理学最伟大的贡献,就是证明了人随时随地都会梦游,睁着眼睛进入睡梦里,而且越是理万机的伟大人物,就越容易犯这种病。这给我们治史的人提供了很好的工具,很多重大历史事件都可以用这个理论来解释。人在梦游时,你越说他在梦游,他就会沉入越深的梦境,所以必须静悄悄地等他醒来。但是有时实在叫人等不及,因为人不能总活在世界上。

 你在这个世界上活得越久,就越会发现这世界上有些人总是在梦游。由此产生的沟通问题对心脏健康的人都是一种重负,何况我舅舅是一个病人。我舅舅坐在椅子上,而F在睡觉,衬衫上那个黑领结已经解开了,垂在她肩上。那间房子里像被水洗过一样的冷,并且漫着一股新鲜水果才有的酸涩味。起初周围毫无声响,后来下面的树林里逐渐传来了鸟叫声。F就在这时醒来,她叫我舅舅站起来,又叫他掉内,坐到上来。我舅舅的那东西就逐渐伸直了,像一直溜溜的子。F向它俯过身去,感到了一股模糊不清的热气。她又用手指轻轻地弹它,发现它在轻轻颤动着。F,说道:玩罢。然后就掉上衣。这时候我舅舅想说点什么,但后来什么都没有说。

 我舅舅的传记登在了《传记报》上,因为上述那一段,受到了停报三天和罚款的处分。为了抵偿订户的损失,报社决定每天给每户一筒可乐。总编说,我们已经被罚款了,这可乐的钱不能再让我们出。我本可以用支票或信用卡来支付买可乐的钱,但我借了一辆小卡车,跑遍了全城去找便宜可乐。最后我终于找到了一种最便宜的,只差三天就到保质期。最让我高兴的是:这是一种减肥可乐,一点都不甜,只有一股甘草味。中国人里没人会爱喝,而我恰恰是要把这种东西送给中国人喝。这种情况说明我不想合作,心里憋了一口气——众所周知,我们从来都是从报社拿稿费,往报社倒贴钱的事还没有过——但我不能不合作,因为是我的稿子导致报社被停刊,假如不合作,以后就不会有人约我稿了。在这种情况下,我感到很是气恼、难堪,整整一天都是直撅撅的。因为这种难得的经历,我能体会到我舅舅当时的感觉。他赤身体坐在上,背对着F,周围空气冷冽。F弓起身来,把脸贴在他大腿上,眼睛盯着他的那玩艺儿,这使他感到非常的难堪;而那玩艺儿就在难堪中伸展开来,血管贲张。不管怎么说吧,别人没有看到我的难堪,而我舅舅却在别人的注视之下;因此他面色通红,好像很上劲的样子。其实假如F不说“玩罢”他就要说“对不起”“sorryforthat”之类的话了。直到最后,他也不知那样子是不是合作,因为从下半截来看,他是一副怒气冲冲,强项不服的样子,这不是合作的态度;从上面看,他满面羞愧,十分腼腆,这样子又是十分合作的了。就是在干那件事时,他也一直感到羞愧难当,后来就像挨了打的狗一样在上缩成一团。好在后来F没有和他再说什么,她洗了个冷水澡,穿上衣服就走了。对于我舅舅传记的这个部分,《传记报》表示:您(这是指我)的才气太大,我们这张小报实在是无福消受;再说,明知故犯的错误我们也犯不起。这是从报社的角度提出问题,还有从我这面提出问题的:您是成名的传记作家,又是历史学会会员,犯不上搞这样直描写——这是小说家干的事,层次很低。但是我舅舅干出了这样直的事,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这些都是历史事实。不是历史事实的事是这样的:我舅舅和小姚阿姨结了婚后,就回到他原来住的房子里,找出一台旧打字机,成天劈劈啪啪地打字。小姚阿姨叫我去看看他,但我不肯去。这是因为小姚阿姨在我心目里已经没有原来的分量了。后来她答应给我十块钱,这就不一样了。骑车到我舅舅那里,来回要用一小时。在十三岁时,能挣到十块钱的小时工资,实在不算少。我认为,十块钱一小时,不能只是去看一看,还该有多一点的服务,所以就问小姚阿姨:是不是还要带句话去。她就显得羞答答的,说道:你问问他怎么了,为什么不回家。我的确很想记着问我舅舅一句,但是到了那儿就忘了。

 我给我舅舅写传记,事先也做过一些准备工作,不是提笔就写的。比方说,我给他过去留学时的导师写过信,问我舅舅才情如何。那位老先生已经七十岁了,回信说道:他记得我舅舅,一个沉默的东方人,刚认识时,此人是个天才,后来就变得很笨。我再写信去问:我舅舅何时是天才,何时很笨。他告诉我,我舅舅初到系里当他研究生时是个天才,后来回中国去养病,就变笨了;经常寄来一些不知所云的paper,声称自己证出了什么定理,或者发明了什么体系。其实这些定理和体系别人早就发现了,这老先生说,你舅舅怎么把什么都忘了?开头他还给我舅舅寄些复印件,告诉他,这些东西都不新鲜了;后来就不再搭理我舅舅。因为我舅舅的发现是逆历史而动的,换言之,他先发现高级的和复杂的定理,再发现简单和原始的定理,最后发现了数学根本就不存在;让人看着实在没有意思。考虑到收信人是他所述那位先生的外甥,他还在信尾写了几句安慰我的话:据他所知,所有的天才最后都要变成笨蛋。比方说他自己,原来也是个天才,现在变成了一个“没了味的老”这段话在英文里并不那么难听,是翻成中文才难听的。如此说来,从天才变老是个普遍规律,并且这个事件总发生在男人四十多岁的时候;具体到我舅舅这个例子,发生在他和小姚阿姨结婚前后。这件事也反映到了他的小说里,结婚前他写的小说里“口”很多,婚后“口”就少了,到他被电梯砸扁前几个月,他还写了一篇小说,现在印出来一个“口”都没有。当然,这也要看是什么人,从事什么样的事业。有些人从来就证不出最简单的数学定理,写的小说也从来就不带“口”还有些事业从来就显不出天才。女人身上也有个类似的变化,从不穿衣服更好看,变到穿上一点更好看。这个事件总发生在女人三十多岁的时候。当然,这也要看是什么女人和什么衣服,有些女人从来就是穿上点好,有些衣服也从来就是穿了不如不穿。原来我打算以此为主题写写我舅舅和小姚阿姨,但是有关各方,包括上级领导、《传记报》编辑部、还有我舅舅小说的出版商都不让这样写,他们说:照我这个逻辑,大家不是已经变成了老,就是从来就是老;不是已经变成了“遮着点”好,就是从来都是遮着点好。现在四十多岁的男人和三十多岁的女人太多了,我们得罪不起。因此我就写了我舅舅和F这条线索。谁知写着写着,还是通不过了。早知如此,就该写小姚阿姨。作为我舅舅的遗孀,她一点都不在乎我把我舅舅写成个老。对于这件事,她有一种古怪的逻辑,根据这种逻辑她说:这么一来,我们就扯平了。

 5

 我说过,我舅舅很年轻时就得了心脏病。医生对他说:你不能上楼梯,不能呛水,不能抽烟喝酒,不能…,有很多不能;其中当然包括不能做。但是大夫又说:只要你不想活了,想干什么都可以。领导对我们说:只要你不出格,写什么都可以。这两句话句式相似,意思却相反,想活和出格的意义完全相悖。所以我舅舅一旦不想活了,就可以干一切事,而我们不出格,就什么都不能写。我舅舅一直很想活,所以假如哪天回家时看到电梯停了电,就在楼下等着。到天黑时还不来电,他就叫一辆出租车到我家来,和我挤一张。我那张一人睡还算宽敞,再加上一条九十公斤的壮汉,地方就不够了。因为这个原故,新婚之夜他对小姚阿姨说,睡吧。第二天早上他醒来时,看到小姚阿姨睡在他怀里,当时她有一对纯天然、形状美好的房,身体其它部分也相当好看。我舅舅看了以后,马上就变了主意,不想活了。他立刻奔回家来给自己料理后事,把没写完的小说都写完,并且搜罗脑子里有关数学的主意,把它们都写成论文投寄出去。这些事干得太匆忙,所以小说没有写好,论文也带有老的味道。他这个人独往独来惯了,做这些事的时候,忘掉了、或者根本就不会想起要和小姚阿姨打个招呼。后来他倒是托我告诉小姚阿姨,他忙完了就回去。我回去以后总是忘记把这话告诉小姚阿姨。所以她现在怀疑,这段时间里,我舅舅在和F做,天天云雨不休。那位F穿了一件白底带黑点的衬衫、一条黑裙子,脖子上系着黑绸带,内衣是黑色的。小姚阿姨告诉我说,她从来不穿黑色的内衣,因为觉得太不正经。这一点我倒没有想到。总而言之,我舅舅再回到小姚阿姨那里时,头顶已经秃了,皮肤变成了死灰色,完全是个老的模样。他要求和小姚阿姨做,小姚阿姨也答应了,但是觉得又干、又涩、又难为情,因为“你舅舅那个大秃脑袋像面镜子,就放在我口上!”

 小姚阿姨告诉我这件事时,我在她家里。我说道:不对呀。你说过,我舅舅是个善良的人,和他做很快乐,现在怎么变成了又干又涩呢?她就把自己的拳头放在嘴里咬了一口说:我说过的吗?我告诉她时间、地点、上下文,让她无法抵赖。这是我们史学家的基本功。不过,时间地点上下文都可以编出来。她说:不记得了。又说:就算说过,不能改吗?我对后一句话击节赞赏,就说:你别学物理了,来学历史吧。我看你在这方面有天才,我招你当研究生好了。她愣了一下说:你说话可要算话呀。这话使我又发了一阵子愣,它说明女人没有幽默感,就算有一点,也是很有限。其实我并不想招她当研究生,而且今年上面很可能不让我招研究生——我已经出格了。

 现在该说说我出格的事了。有一天早上,我收到一张传票,让我到出版署去一趟。到了那里,人家把我的史学执照收去打了一个,还给我开了三千元的罚单,让我去钱。因为执照上已经有了三个,还被停止著述三个月,并且要去两星期的学习班。此后每天都要去出版署的地下室,和一帮小说家、诗人、画家坐在一起。有一位穿黑皮茄克的女孩子坐在主席位子上,手里拿了一黑色的藤,说道:大家谈谈吧。新来的先谈。你怎么了?我羞答答地说:我直。她砰地一声把藤到卷宗上,喝道:什么错误不能犯,偏要直!你是干啥的?我说:史学家。她又砰地了一下桌子,说道:史学家犯直错误!新鲜啊。以为我们不查你们吗?我低声下气地检讨了一阵子。等到午餐时间,我和她去吃饭,顺便把给她买的绿宝石项练到她包里。她笑地看着我,说:小子,不犯事你是不记得我呀。我当然记得她,她是个真正的待狂,动起手来没轻没重。如果求别人有用的话,绝不能求她;但我的执照上已经有了三个,不求不行了。我说:我想考张哲学执照。她说:有事晚上到家里去谈吧。钥匙在老地方…带上一瓶人头马。我擦擦脸上的汗水,说道:我去。于是她站了起来,挥了一下藤鞭说:下午我有别的事。谁欺负你了,告诉我啊。t靮P

 我在学习班里,的确很受欺负,但这不意味着我要找督察(就是那位穿黑茄克的女孩,她也是师大历史系毕业的,所以是我的师妹)告状。下午分组讨论时,听到了很多损我的话。有位小说家怪气地说:我以为犯直错误是我们的专利哪。还有位诗人说:这位先生开了直史学的先河,将来一定青史留名。有位画家则说,老兄搞直史学,怎么不通知兄弟一声?让我也能画几张图,上一手。这种话听上一句两句不要紧,听多了脸上出汗。我不住要辩解几句:诸位,我写的是我家里的人,是我嫡亲的娘舅。所以虽然犯了直错误,还有些有情可原的地方。结果是那些人哄堂大笑起来,说道:以前还不知道,原来史学家干的就是这样的事呀!这种遭遇使我考哲学执照的决心更加坚定了。众所周知,哲学家很少会出格,就是出了格也是宣传部直接管,不会落到层次如此之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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