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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蓝色仪轨
 “啊!像月在水中的倒影虚假反映出多种面目,

 众生在游,被锢于生死轮回之中。

 为使众生之心停留于自然的空--光明之中,

 我身上的菩提心自四无量中诞生。”

 拉萨多夜雨,天亮放晴。那个雨后之晨如此清新,世界如此清新,维格永远不会忘记拜访卡诺仁波钦驻锡的小小的寺院的情景。虽然那是个常见的雨后清晨,但维格从未感觉自己在那一天和天一样的清新。维格步行走在大路上,没坐公共汽车,甚至也没骑自行车,只是满怀喜悦地走着着雨后初升的太阳,有一刻她几乎感觉自己在与太阳一同升起,与整个河和金光灿灿的布达拉宫一同升起。那时候由于太阳的升起好像一切都在升起,拉萨,天空,还有她,甚至那些盍长头的人。她悠然而轻盈地走着,她觉得比起那马路中央盍长头的同胞,自己不乘车不骑车而是脚踩大地走着是完全对的,她与大地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切实的接近感。她就是要走路,哪怕是很远的路。

 她穿过了拉萨西郊,穿过了药王山和布达拉宫广场,穿过了北京路和宇哲路,来到了八角街上。她围绕八角街顺时针转了三圈,每一次面对大昭寺都默默合掌一会,将然后身体俯下,让额头触摸大地。一切就像召唤,如此的自然,再也没有以前怯生的感觉。

 她走了差不多三个小时以后每次也都是三个小时,来回就是七个小时,但是她愿意,她身上有无穷的力量,一如那些沿途嗑长头人的力量。在柏油路消失的地方,她几乎进山了,她看到了旋柳丛中掩映的一座红色的寺院。

 卡诺仁波钦已站在台阶上等候她,她很惊讶,因为她并没说具体今天来,她问年轻的卡诺仁波钦怎么知道她今天会来,卡诺仁波钦说他早就知道她会来,他们不认识时他就知道她会来。卡诺仁波钦说的非常认真,一点没开玩笑,尽管如此,维格还是感到多少有些异样。由于不是在五彩缤纷的乃穷寺坛城法会,更由于卡诺仁波钦没戴帽子,没有黄披单,没持任何闪闪发光的法器,周围也没有法号长鸣、旌旗招展,总之,由于没有坛城法会的盛大与庄严,维格开始几乎没认出普普通通的卡诺仁波钦。卡诺仁波钦甚至几乎还有些孩子样儿,只穿了件普通的袒右臂的袈裟,头发短短的,像寺中随处可见的年轻僧人如果不是卡诺仁波那不变的湖一样的眼睛,维格几乎有一刻要失望。或者,尽管如此,她已经失望了。她还在竭力回想坛乃穷寺坛城法会绚丽的五彩缤纷的感觉,那辉煌的场面,而这里竟没有一点当初的梦一样的感觉。幸好,仔细看,卡诺仁波钦的眼睛还是那么透澈,还是那么低垂着,偶或抬起还是像湖水一样激动人心的波动。正是这双如湖水波动的眼睛让维格慢慢忘记坛城的缤纷世界,回到朴素至真的世界。

 卡诺仁波钦不会讲汉语,维格也基本上不会讲藏语,因此更多时候他们用相视和宁静交流,正像当年年轻的马丁格与赫延采仁波钦。卡诺仁波钦拿给维格一本《佛子行诠释》,藏文版的,可维格一个字也不认识。维格盲人般地看着藏文书,感到自己有些荒唐,也许,她当时想,她是否知该知难而退?世上有盲人同时还是聋哑人这样的佛门弟子吗?是的,她原是准备学习藏语的,可现在就要用怎么办?想成为佛门弟子她得渡过千山万水,她有这个恒心吗?其实这不仅是维格的难题,也是卡诺仁波钦的难题。当维格她几乎准备告辞,卡诺仁波钦没给维格退缩的机会。卡诺仁波切从藏红色小茶几里拿出一支笔,一个牛皮纸封面的本子,交给维格,请维格打开看。

 维格打开本子,上面什么字也没有。这是一个手工制的本子,纸不是很白,但非常干净。卡诺仁波钦让维格在本子上写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卡诺仁波钦发出介于汉语和藏语之间的音“维格”之后把笔放在维格手心里,示意维格写。维格没写“维格”写的是“维格拉姆”四个汉字,给卡诺仁波钦读了一遍。卡诺仁波钦拿过本,在“维格拉姆”四个汉字之下写了一行藏文。

 维格拉姆。

 卡诺仁波让维格重复,非常纯正的藏语。

 维格没想到一切是从她的名字开始的。

 维格念了自己的藏文名字。卡诺仁波钦又在牛皮纸本上写下了几组藏文,继续教维格念,一边用钢笔指点着。维格从小学英语,上大学后主修法语,对语言异常感。很快,几组藏文单词、词组和短句她就可以独立而准确地念出来。尽管她不知道念的是什么,可是内心已充满莫名的感动。

 在维格反复练习的时候,卡诺仁波钦找来了一个懂汉语的僧人,不是别人,正是在坛城见过的戴白眼镜的尼玛次仁。尼玛次仁向维格施礼,没有多余的话,似乎这是课堂不是说话的时候。尼玛次仁坐在一边,拿起笔记本,推了一下白边眼镜,在藏文空行下一一写下对应的汉字。每个字写出来,维格的眼睛都是一亮,像是被摘除了蒙眼布。那些藏语发音的佛教词汇是:“阔瓦”、“米达巴”、“勒炯则”汉语意思分别是“轮回”、“无常”、“因果”;短句“什格巴尼”意思是“发菩提心”、“入佛门”那句音乐般的祈愿文“贡觉松拉佳速契哦”是:“皈依三宝”

 维格念着念着泪水蒙住了眼睛。

 看着仁波钦,多想拥抱仁波钦,她感到巨大的冲动!可她不能,她感激的泪水忽然变成了神伤。卡诺仁波钦垂下目光,缓缓地说:

 此生为人是难得的,但人生无常,只有业报相随,六道轮回,所以要寻求解之道,佛法就是解之道。你对佛法生起信心,是非常难得的,作为释迦的弟子我愿意帮你走在寻求解的路上。

 如此平静的语言,通过尼玛的翻译,依然是那样平静。

 维格的泪水不在向外涌而是向内慢慢回

 什么东西净了,空了,心异常安静。

 卡诺仁波钦拿过牛皮纸本又写了几行藏文,字迹仍十分工整,像印刷体一样,每行之间都留下了足够的空行。写完,卡诺仁波钦自己读了一遍听上去音调非常美,像诗一样然后一个音节一个音节教维格发音、朗读。每个音节都用笔标了出来,每个声调起伏都辅以手势,提示句尾的韵脚,就像诗一样。

 的确,这就是一首诗,一首经册中的诗。

 尼玛次仁译过来是这样的(尽管译得不太好!):

 啊!像空月在水中的倒影虚假反映出多种面目,

 众生在游,在被锢于生死轮回之中。

 为使众生之心停留于自然的空--光明之中,

 我身上的菩提心自四无量中诞生。

 后来维格才知道,这是“四不共加行”中的第二步,也就是“发菩提心”的一节。“加行”是“基础”的意思,卡诺仁波钦告诉维格,修习佛法首先要进行一系列“加行”的修持,其中包括“四共加行”和“四不共加行”佛陀所说的三乘佛法之中,从小乘,至大乘,再至金刚乘,一乘比一乘高,一乘比一乘难,乘乘修行下来,最终便可到佛的境界。因此,作为学佛的人,必须严格经过有关“加行”的修持和训练才可获得真正的成就。“四共加行”是佛教所有层次及所有教派都共同要修持的“四不共加行”则是金刚乘佛教的特别修持的法门。

 年轻的卡诺仁波切第一次向维格传法时就已经同时向维格开示了“四共加行”和“四不共加行”即:人生难得,死亡无常,轮回皆苦,业报因果;“四不共加行”为“发菩提心”、皈依大礼拜;净障专修金刚萨缍;积聚资粮献曼扎。“四共加行”是佛之真谛,而“四不共加行”则几乎是诗一般的修持意境。

 小小的寺院异常清静,景优美。景召唤室内的人,因此年轻的几乎就是少年的卡诺仁波钦并不总是在森严的佛堂传法。有时也在户外,在树下,就像当年的释迦牟尼佛一样。夏天的拉萨,特别是雨后,干燥的大气少有的润洁,天空总是飘着很薄很薄的雨云,雨云们一块块擦着拉萨周边的山脊或山飘来淡去,看上去就像大团大团虚幻的天鹅或羊群。有时一块雨云甚至就在树丛上空飘起来,像一张伞,人在下面时而会忽然感到一层薄薄的阴影。卡诺仁波钦驻锡的寺院被树丛包围着,寺里也有树,树中有寺,寺中有树,树下常有一块简陋的石桌,两三块石凳,石桌石凳并不打磨,非常接近自然形态地放在那里。

 通常石头上摆一只暧瓶,两只木碗,当然,有时要拂去石凳可能的雨水,因此会在石上铺上一块藏红色的织毯。比起其他宗教,佛教在所有宗教中是最亲和自然的一种宗教,佛教在本质上与自然相通,佛陀认为:所有的佛法都存在于自然当中。比如“发菩提心”就是人与自然与月亮对话的结果。树下的卡诺仁波钦比之在坛城法会,比之在辉煌殿堂里显得更年轻,更单纯,更清澈,眼睛也不总是低垂着,看习惯了常常就如湖水同远方的天融为一体。维格与卡诺仁波钦与自然相视时,也不总是怦怦心跳了。有时他和她也聊几句天,谈谈点各自情况。维格慢慢知道卡诺仁波钦诞生于一个离拉萨不远的牧人家庭,不到五岁便成为转世灵童,如今他在这里已驻锡修炼了十四年,他现在还不到十九岁!维格看出卡诺仁波钦年少,可没想到只有十九岁!不管怎么说维格一直认为卡诺仁波钦在二十三四岁上下,应比自己小不了几岁。她之所以觉得他年轻也是相对那些寺里的老喇嘛或相对崇高而言。

 你真的只有十九岁?

 维格口而出改用了“你”面对维格的惊讶,卡诺仁波钦却十分平静。

 算上我的前世,就不止十九岁了。

 卡诺仁波钦说,一生下来他就很老了,这话让维格心里一动,维格赶快说:

 不,不,你不老,不过我觉得也不止十九岁,应该和我差不多。

 你很年轻,卡诺仁波钦说。

 啊!维格说不出话,只是叫了一声。

 卡诺仁波钦的声音与他的年龄实在不相称,另外他的眼睛和身体好像是分离的,甚至声音也和他是分离的。的确,卡诺仁波钦身上好像有着完全不同的时间,好像许多时间并置在他身上一样。他说她很年的年轻的口吻是多么的从容,而他的声音像来自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他的无边的眼波发出的!

 是的,直到这会儿维格才明白卡诺仁波钦的眼睛为什么总是让她感浩瀚的湖水的光芒,实在是因为他的眼睛有许多前世的影子!你能说湖水老吗?很难说,但你也很难说湖水年轻。是的,现在,维格面对卡诺仁波钦的就是这样的感觉。

 您真是不可思议!维格不由自主地叹道。

 她又改回了“您”她愿意改回来,而卡诺仁波钦已开始了在她的羊皮纸笔记本上的书写。学习继续。不过,自那以后卡诺仁波钦毕竟有所不同,他们更熟悉了,也随便了一些。有一次,他们正在树下念一首“四不共加行”中的诗歌,有飞鸟纷纷飞过,忽然一块鸟屎“啪”一下落在维格头顶上,维格大叫起来:

 啊,真倒霉,落哪儿不成偏落我头上!

 卡诺仁波钦也紧接着叫了一声:

 啊,真幸运,终于落到你头上!

 卡诺仁波钦的表情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

 这有什么寓意吗?维格不解地问。

 卡诺仁波钦看了一下飞鸟儿刚刚掠过的天空:

 这是加持,是鸟对你的加持。

 这也是加持?

 不是什么人头上都能落上鸟粪的,有人一生盼着这块鸟粪,却一生没得到。

 谁一直盼着没得到?

 总有人,这块鸟粪在提醒你,你从前也像鸟在这里飞过。

 鸟是我的前世?维格睁大眼睛。

 你的前世是鸟已经很幸运啊。

 啊,仁波钦,你真的没开玩笑?

 没有,这是真的。

 如果是玩笑,这个玩笑太深邃了。如果不是,又太纯真了。维格最终也没弄清到底是前者还是后者,不过这无论深邃或纯真两者维格都喜欢,因为这两者都是非凡的。最纯真的时候可能恰是最深邃的时候,最深邃的时候就是最纯真之时,佛法总是在这两者间转换。

 那一阵子(维格告诉王摩诘)她每周来卡诺仁波钦这里两次,每次都是步行,一路默念心咒。语言的障碍不再是障碍,反而成了桥梁,以至即使后来维格的藏文水平突飞猛进仍坚持要卡诺仁波钦把教的藏文写下来,并让卡诺仁波钦领读,就像教小学生一样。维格习惯了那样的方式,仿佛那样的方式成为了必不可少的学法的仪轨。事实上,维格能坚持学下来,很大程度来自于卡诺仁波钦的深邃与纯真,以及这两者难以区分的混合。

 在差不多一年的时间里维格修习了各项加行的法门,为各种仪轨的加持着。在维格看来藏密仪轨是宗教中最复杂神秘也最富美感的仪轨,单是藏密中各种仪轨使用的器物如宝瓶、海螺、铜镜、金刚杵、水晶石、净碗,孔雀、佛冠、铜铃就是一个观念纷呈世界。西藏的佛教很大程度是仪轨的宗教,而最常见的灌顶仪轨整个过程就如一个美妙绝伦的行为艺术。卡诺仁波钦教导维格:灌顶的意义就在于上师把所具备的功德,加持到弟子身上,使弟子成为一个有成心的修行者。

 卡诺仁波钦对维格说,灌顶可以是有形之物,像清水,这是最常见的,任何一个节日去寺院的人都可以享受到这种甘的灌顶加持;灌顶也可以是无形的事物,口诀、咒语、秘密、开示都可以。后者是比较严格的灌顶,往往只在师傅与弟子之间进行,一般是先以清水漱口,注,表示洗净身心,然后师傅以各种法器加持弟子的头顶、口、掌心。此外灌顶可分为宝瓶灌、秘密灌、句义灌、智慧灌四大类。这其中智慧灌顶是最难的,也叫大圆满灌顶,因为它可以随机用各种形式灌顶。卡诺仁波钦告诉维格,这方面,最著名最经典的例子是当年释迦牟尼佛给弟子传法,有一次,释迦牟尼佛轻轻拿起一朵花,含笑不语,即“拈花不语”;在座的弟子大都不知含意,只有大迦叶微笑了一下,表示知道释迦在做什么,因为大迦叶弟子得到了释迦的印心。释迦拈花不语代表了“空慧”大迦叶在瞬间明白了“空理”当下心和心的明白叫“印心”也就是心心相印。这是最难的一种灌顶,因此被称为大圆满灌顶,非一般弟子能得到。

 维格不仅着灌顶仪轨,私下里还看了很多这方面的书。不过她看的再多也不如师傅卡诺仁波钦掌握的多,在不到一年时间里,卡诺仁波钦在佛堂或在树下先后给维格过十余次各种灌顶,其中印象最深、永远难忘记的有两次。一次是殊胜的“文殊顶”一次是闻所未闻的“舌灌顶”舌灌顶曾让她想入非非,而“文殊顶”则使她进入了“心和心的明白”即“心心相印”的境界。“文殊顶”是在灯火辉煌供奉莲师的大殿里进行的,那时维格不知道卡诺仁波钦就要远赴不丹,他们将难以再见面(卡诺仁波钦是秘密出行的,直到许多天之后维格才知道了卡诺仁波钦的去向)“文殊顶”是一项智慧顶,非常庄严,也非常复杂,卡诺仁波钦像在坛城那样穿上崭新的绛红色袈裟,披了黄披单,戴上了红色法冠。维格还是以往的黑色藏裙配白绸水袖,乌黑的长发上破例装饰了康巴女子常戴的绿松石珠串。珠串是维格前一天才在八角街一个摊上买的,以使自己更近接原汁原味的藏族。卡诺仁波钦含笑摘去了维格的发珠,好像在批评她,又好像更欣赏她的洁净的长长的黑发。

 或者也许灌顶时头上不能有任何东西?否则会成为障碍?维格不知道,也没问。文殊顶代表智慧,卡诺仁波钦那天使用了多种法器,每项法器都有严格的程序与内在的逻辑。先是宝瓶灌,将清水注于头上,清水涟涟有如珠玉从维格头上滚落,维格用舌尖接住成串的水的甘。然后是金刚杵加持维格头顶上,海螺加持她的口处,水晶石加持在她的掌心,孔雀翎加持在她颈上。这一切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卡诺仁波钦左手手持念珠慢慢地将念珠到维格手中,然后用右手无名指叉地勾住维格的右手无名指两人相向,指与指相连;旋转,慢慢的旋转,步步莲花,步步飘升,卡诺仁波钦湖水般低垂的眼波完全覆盖了维格,覆盖了整个世界,维格觉得进入了烟波浩淼清明世界。卡诺仁波钦念诵一句经文,维格跟着念诵一句,他们的声音一高一低,一轻一重;他们离得那样近,造型殊异,就像一种舞蹈,最伟大的舞蹈;一种约定,一种永世的默契,一种印心,一种心心相印…

 卡诺仁波钦只有十九岁。

 同时不止十九岁…

 那是她一生的造型,她永远停在了那一刻…

 他们慢慢旋转着,舞蹈着,目光一刻也没分离…某个瞬间她的确想到了DV,想到应纪录下这永恒的时刻,甚至想到如果拍了DV拿到巴黎,肯定会轰动。

 她一点也没想到卡诺仁波钦事实上就要离开她。

 她不知道他为何要走,至今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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