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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世间人事,有时必得亲历亲为,才可能有所认知和领悟。经历这番小波折,申达成总算真切认识了冯国富,此后再给他开车,也就心悦诚服,少有杂念。

 至于冯国富,又能享受司机真心实意的服务了,不既喜又叹。喜的是自己又被手下人当领导对待了,叹的是这份待遇来之不易。想想过去,自己在权力宝座上,权力可解决一切,哪里要费这么多周折,才折服得了手下人?

 这天申达成送冯国富回水电局,想起已是周末,问道:“这两天领导有什么安排吗?”冯国富随口说道:“你没问,我还没想起到了双休。也没什么安排,只是好久没去看望杨主任了,可能会上趟医院。”申达成说:“那明天我来接你。”冯国富说:“你忙你的去吧,又不远,走路用不了半个小时。”

 进屋提起去看杨家山,陈静如说她明天没事,要跟着去。第二天吃了早餐,夫妇俩关门下楼,不想申达成的车已停在坪里。冯国富确实想走走路,考虑申达成诚心诚意,不好拂了他,只得朝桑塔纳走过去。申达成早从车上走下来,打开后排车门,将冯国富夫妇入车里,把门关好,再钻进驾驶室。

 冯国富身子往后靠靠,说:“说好今天你忙你的,怎么又过来了?”申达成方向盘一打,将车开出传达室,说:“反正我也没事,出来陪陪领导,权当休闲。”

 很快赶到医院。下车时,冯国富说:“杨主任精神好的话,我们得多陪陪他,你这就走吧。”申达成说:“我在车上等候,一边听音乐,一边看几页小说。”冯国富说:“免了,看完杨主任,我还有一个任务,要陪纪委书记上街采购点东西。”陈静如也说:“附近有个超市,我得给老冯选两件衣服,还要购些食品。”

 申达成只好将车开走了。陈静如说:“比起从前,小申的服务态度可好多了。”冯国富说:“他是见除了他,这世上还有人也会开车。”陈静如笑道:“你没提醒,我都忘了姓冯的不仅能当主席,还能驾车,车钥匙在手上的时候,逢人就邀请坐冯司机的车。”

 冯国富笑笑,不出声,往高干住院楼方向迈去。转过楼角,就见一白服患者被人搀着,在坪里慢慢挪步。细瞧原来正是杨家山,搀他的人是他女儿杨琴和儿子杨进仕。杨夫人则在杨家山右侧后面跟着,他右边的身子瘫得厉害。冯国富忙奔过去,替下杨进仕,扶住杨家山一只臂膀。

 杨家山很高兴,说:“国富,你好久没来看我了。”语速仍有些缓慢,究竟比从前快了许多。冯国富说:“怪我这一向无事忙,总不出时间。记得上次来看您,您刚能下地行动,只能在病房门口稍微走动走动,得四个人才扶得住。”

 另一边的杨琴说:“其实并没隔多久,只是爸想念冯叔,觉得过了好长时间。”杨家山说:“多病故人疏。我现在这个样子,也就国富这样的朋友还肯面。”冯国富说:“你现在这个样子已经不错。过不了好久,就会独立行动了。”杨琴说:“我们做了计划,下周减一个扶持的,争取年底老爸自己支拐行动。”

 杨家山也是一时兴起,对冯国富说:“你这就松开手,看杨琴一个人扶着,我站不站得稳。”冯国富不敢,杨琴说:“冯叔您试试,后面还有进仕护着哩。”冯国富这才慢慢把手松开,只是不敢挪走。杨家山身子晃了晃,冯国富立即又搀紧了。

 了几口气,杨家山慢慢调整好姿态,手臂,冯国富于是再次放了手。这回杨家山晃得没那么厉害了,在杨琴的作用下,立定身子,接着往前迈了两小步。

 旁边几个人都鼓起掌来。杨进仕上前抹抹父亲头上豆大的汗珠,配合杨琴,将他搀到身后不远的木椅上坐下。冯国富真替这位老上司高兴,说:“杨书记进步真快啊。”杨家山喝口子递到边的水,笑着说道:“进步还快?跟我一起出道的好几位同僚,该上去的都上去了,好几个已是正部,没到正部的,也到了副部。”

 人往高处走,冯国富理解杨家山,在官场打拼多年,谁不想着能上到高处?不过今天杨家山能用这种轻松的口气谈论这个话题,倒也让冯国富感到欣慰。冯国富也玩笑道:“这确也不假,您的那些同僚确有上去的,可也有跟错人下去的,更有犯小事进去的,犯大事一粒花生米送到火葬场,一缕青烟化去的。相比之下,您几十年官场生涯积了功,得到菩萨保佑,逃脱此劫,实在是大贵大富之人。”

 这话杨家山听着受用,说:“功积了多少,我不敢说,至少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还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吧。”

 这是住院以来,杨家山话说得最多的一回。兴奋着,又在几位的扶持下挪了几步,才回了病房。众人坐下后,冯国富见杨家山身后的枕边有册小书,拿过去一瞧,原来是册《金刚经》。便问道:“杨书记也看起佛经来了?”杨嘴快,接过话头道:“冯部长你不知道,老杨的病恢复得这么快,全靠他天天念经。”

 “你净瞎说!念经能治病.那我还吃药打针和下地锻炼干什么?”杨家山喝住子,转向冯国富,笑道:“我本儒生,一辈子了,只知道齐家治国,哪有时间接触佛道方面的知识?现在住进医院,天长久,不容易打发时光,才托人找了册《金刚经》,随便翻翻。《金刚经》不愧为百经之首,看进去了,还真有些意味。”

 冯国富说:“我对佛道也知之甚少,只是觉得中国传统文化博大深,很值得研讨。比如佛道推崇出世,跟儒家的人世,方向正好相反,可人就是这样,人世太深,还确实得有点出世理念,尽量超脱一些,不然钻人死胡同,不容易自拔。”

 由佛经道理,冯国富想起郝老书记来,问杨家山道:“前次看过您,曾在楼下碰见从120上抬下来的郝老书记。听说他一心只想成佛,不肯治病,不知还住在这里没有,我想顺便也去看看他老人家。”

 杨家山叹道:“我过去跟郝老书记有些交道,特意去老人家病房里看望过两回。有意思的是,他每次病危被弄进来.稍有好转就嚷着要出院.说医院不干不净,他没法成佛。两个儿子拗不过他,他硬要回家,只好由着他。又怕他死在家里,没了他两千元一月的工资,下岗多年的兄弟俩到哪里去拿生活费,一到他病危不省人事,马上又弄进来,反正家里离医院近。也亏得老人家经得起折腾,算来前后已是三进三出了。最近一次被抢救过来刚能说话,又嚷着要出去,医生给他办出院手续时.说下次还想进来,医院再不给他安排位。你知道郝老头怎么说?他说佛祖唤过他几回了,下次要去就去紫烟寺,哪里还会来医院这种龌龊地方?把医生气个半死。”

 说得在场的人都笑,说这种古怪老头还真少见。

 杨家山又说:“昨天一位老干部来看我,还说起过郝老书记,说他竟背着两个儿子,偷偷将自己十万元存款取走,找人塑了一尊高贵的铜质如来.送往紫烟寺,算是了却了一份佛愿。他每次被送进医院,都不肯久住,看来是念着他的铜佛。”陈静如说:“怪不得前几天我去紫烟寺烧香,佛堂里多了一尊铜如来,原来是郝老书记出钱造的。”

 大家又摇起头来,这个说他两个儿子下岗在家,生存都困难,他却拿了大钱去造佛,真是不可思议。那个说郝老书记看来是走火人魔了,不然哪会这么荒唐?

 只有冯国富默然无语。他不想多说郝老书记,岔开话题。

 又聊了几句,考虑杨家山活动辛苦,话也说得不少,该休息了,冯国富站起身,跟杨家山拉拉手,夫妇俩告辞而出。

 杨琴代她父亲送客人出门,冯国富顺便问道:“你回来有一段时间了,什么时候走?”杨琴说:“明天下午的火车,转道广州,去香港坐直达航班飞美。”

 冯国富估计杨琴会有些行李,说:“我用车送你去火车站吧?”杨琴说:“就不麻烦冯叔了,打个的就过去了。”冯国富说:“我跟火车站熊站长,给他说一声,可直接送你进站台,先把行李弄到车上。”这倒比打的强,杨琴先谢过冯国富,把发车时间告诉给他。

 出了医院,冯国富就给申达成打去电话,说了送杨琴去火车站的事。申达成自然满口答应,说明天提前上水电局去。

 接冯国富这个电话时,申达成正在老城墙下逛文物市场。原来从医院出来后,申达成想起双休的文物市场可能热闹,何不过去瞧瞧,看能否将那只铜净瓶卖个好价。于是回家拿了货,开车直奔老城区。

 市场里确实很热闹.整条街道全是文物摊位。手里货真,也就不愁没买主,申达成并不忙于出手,先在市场里转悠起来。发现不少摊位都有铜净瓶出售,记得前次到这里来,只有不多几家有售。标价倒没太大变化,仍是三五千一只。有成的,一千多就能拿下。有只看货不掏钱的,砍上半天价,摊主要出手了,又掉头走开了。

 其中有两位说外地话的汉子,走了半条街,把大部分有铜净瓶的摊子都问到了,也没看中一只。申达成以为他们要购真货,到了人少的地方,跟上前去,掏出自己身上的铜净瓶,问他们要不要。两位汉子拿过去瞧了半天,说也是仿制品,只是比摊位上的成好,最多值一千八。申达成没理他们,拿回铜净瓶,扭身走开了。那两人忙贴过来,愿意出两千五。申达成意识到那天范委员没说假话,心里有了底,伸出一个指头,说没一万绝对不出手。两位汉子只好又往上增加了一千,申达成还是不干。

 又磨了一阵,对方已出到五千,以后再不肯往上加了。申达成心下暗想,自己五百到手的货,能卖到五千,也算不错了,一副无奈其何的样子,说货卖,个朋友也值,要两位汉子掏钱。

 就在对方甩出一叠齐崭崭的钞票,申达成准备接钱货的时候,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掌。回头一瞧,是身着制服维持市场秩序的保安。申达成以为自己这么出售铜净瓶,违反了市场行规,保安出面干预来了。不想正要解释,保安说:“你不是阿申吗?不认识我了?我可注意你一阵子了。”

 申达成睁眼细瞧,觉得这保安还有些面。又在他帽檐下发现一条栗刀疤,才猛然认出是自己的初中同学曾疤子,当年班上的打架大王。额上的刀疤就是大打出手时留下的辉煌战果,同学们都叫他曾疤子。二十多年过去了,面目已非,这刀疤却依然如故,申达成一时没认出人来,却认出了刀疤。

 申达成一拳擂过去,乐道:“好你个曾大疤子!想不到当年的土匪摇身一变,做上人民保安了。”曾疤子说:“什么人民保安!周末市场人多,临时请我来看管看管,披张青皮,吓唬老百姓的。”申达成笑道:“现在就老百姓好吓。”曾疤子说:“不吓吓老百姓,还敢吓你们当官的和有钱的?据说你在机关里还混得不错?”申达成说:“什么不错不对,勉强餬口而已。”

 同学俩你说我笑的时候,那两个外地汉子并没死心,一直守在旁边没走。申达成也惦记着人家手上那把哗哗作响的现钞,要曾疤子稍等片刻,先点了钱,了货,再跟他唠。曾疤子每个星期要在市场上逛两天,多少懂点行情,见申达成这个铜净瓶与摊子上的似有不同,生怕他五千元卖掉吃亏,将铜净瓶一把夺过去,说:“五千元怎么就出手?”拽过申达成,往回便走。

 甩开两位外地汉子后,申达成不满地说:“看你把我到手的生意给黄了。”曾疤子说:“我认识那两个外地人,是老牌文物贩子了,他们既然愿意出五千元买你的货,说明你的货远不止这个价。我带你到街口的乔老爷那里去走一趟,让他给你估个价,保证这里的摊主和搞收藏的人抢着要你的货。”

 申达成只得尾随曾疤子.朝街口走去。一路上,曾疤子介绍说,乔老爷是楚南城里的顶级收藏家,谁要收购或出手收藏品,都会找他估价,他开句金口,文物摊主和搞收藏的人没有不认的。

 出得街口,转进一条小巷.走上百来米,面一扇红漆木门。曾疤子也不敲门.直接推门而入。走过穿堂,进入一间偏房,见有一老头立在地上.手拿放大镜,瞧着壁上的古画。另一只手也没闲着,把个小手壶,不时啜上一口。这自然就是乔老爷了。曾疤子走上前,省去乔字,直接唤了声老爷。乔老爷缓缓转过身来.说:“是疤子。”

 有意思的是,乔老爷满脸络腮胡子,头上却是秃的,不大容易看出他的年龄。曾疤子也不怎么客气,只说:“今天又要麻烦老爷了。”拿过申达成手上的铜净瓶,递到他面前。乔老爷搁下手壶和放大镜,将铜净瓶握在手上,上下里外看了几眼,又放耳边敲敲,说:”八千元出手.不亏。”也就这几个字,再不肯吱声。

 曾疤子看来是知道老人家脾气的,也不多嘴,变戏法似的从身上摸出一瓶酒来,轻轻放到桌上,然后拿过铜净瓶,扯扯正在发怔的申达成,朝门外走去。

 出了门,申达成才嘀咕道:“这么简单?”曾疤子笑道:“复杂的也有,上百分之一至五的估价费。”申达成说:“什么估价费?”曾疤子说:“比如今天你的货值八千,按百分之五得拿四百给乔老爷,这就是估价费。当然货值越高,估价费比例相对有所下降,比如十万元以上的货,按百分之一到二的标准,拿一两千。”申达成说:“我看今天你的酒也就一百多元,没到四百嘛。”曾疤子说:“我介绍的朋友,不过随便表示点意思。”

 回到市场上,走到就近一家摊位前,曾疤子将铜净瓶往摊主手上一递,说:“乔老爷刚估的价,八千。”摊主接过铜净瓶,二话不说,立即点了八千元现钞。申达成的眼睛顿时花了花,心想如果给了那两个外地贩子,自己不是亏了整整三千元?

 收好钞票,离开摊位,申达成低声对曾疤子说道:“摊主还真痛快嘛,你说乔老爷估的八千就八千。”曾疤子伸出拇指,往自己身上点几点,说:“我疤子拉的生意,他能不痛快么?何况乔老爷说八千,说明货值八千,再往摊子上一摆,出手时便远不是这么个数.至少可净赚两千。”

 要出市场了,申达成拿出四百元,往曾疤子手上,说:“多的你不会要。这么点小意思,还请收下。”曾疤子知道申达成出的是估价费,却不肯接,说:“我们老同学一场,我收这个钱,岂不是不地道了?”申达成说:“怎么不地道?今天不是你帮忙,那只铜净瓶也卖不了这个价。”曾疤子说:“这也是你的货值钱,看你把功劳都记在我头上了。”

 推让了一阵,曾疤子最后还是拿了三百元。算来抵去那瓶酒的钱,这半个多小时,他就赚了一百多。

 跟曾疤子分手后,申达成也算起账来。八千元的售价,除掉成本五百和给曾疤子的三百,净得七千二。想想世上哪有这么好赚的钱?申达成不免感激起冯国富来。如果不是冯主席收着车钥匙,你不可能到范委员那里去弄只铜净瓶,铜净瓶送到冯家后,冯主席不退给你,你更不可能拿到文物市场上,转手赚回这笔不菲的意外之财。

 这天夜里躺在上,申达成脑袋里还晃悠着那叠亮花花的钞票,兴奋得难以成眠。得了好处,自然不可忘了好处是怎么得来的,申达成打算感谢感谢冯国富。只是不知怎么感谢才好。送钱送物,显然不行.冯国富不是那种轻易能被钱物打动的家伙。那就只好等着瞧,有机会再说。

 不想第二天下午,机会就来了。

 按冯国富电话里说好的时间,申达成提前赶到水电局。听到喇叭声响,冯国富很快下楼,上车赶往杨家山家。杨琴姐弟俩早将行李搬到楼下,车子停稳后,申达成便下去开了尾箱,帮忙放好行李。杨进仕要送姐姐到火车站去,杨琴不让,说爸那里妈一个人照顾不过来,要他快回医院。说着泪水早下来了。冯国富笑道:“进仕你放心,我们会把你姐送上车的。”杨进仕哽咽着,已说不出话来.只知点头,挥手示意杨琴快上车。

 火车站在城外十五公里处.二十分钟就赶到了。路上冯国富要给熊站长打电话,让他打招呼放车子进站台。申达成说:“这点小事先别麻烦车站领导,我有办法。”果然车子在机动车辆通道口停下后,申达成找出绿壳委员视察证,下去给穿着制服的守门人瞧瞧,顺便发了支好烟,对方二话不说就开了电动门。

 申达成返身回到车上,按按喇叭.朝窗外的守门人挥挥手,算是感谢,缓缓将车开进通道。冯国富说:“我那本视察证也在包里,却不知还有这个作用,从没拿出来过。”申达成说:“平时送客人,我都是掏的视察证。火车站是楚南的窗口嘛,政协每年都会组织委员来视察一两回,他们敢不买账么?”冯国富笑道:“政协恐怕也就这点特权。也好,让小杨也享受回政协委员待遇。”杨琴笑笑,赶忙道谢。

 去广州的车属于始发,早就停在站台下面了。找到杨琴那节卧铺车厢,将桑塔纳停稳.正要搬行李,不想一位同样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走过来,掏出发票本,要收停车费。申达成说:“我也不是头一回来这里送客人了,从没见要收什么停车费,今天怎么改规矩了?”掏出视察证,往那工作人员面前递。

 这回视察证不再管用,工作人员撕了张发票.说:“钱吧,五元整。”申达成说:“你给我看清楚了,这是楚南市政协委员视察证。”工作人员说:“我这人没文化,不认识什么是视察证,只人民币还勉强认得。”

 申达成气得弹了起来,高扬着视察证,吼道:“我今天就是到你车站来视察的,把你们的领导叫过来,我要视察你们的工作情况!”

 顿时就围过来好几个车站工作人员。冯国富觉得没必要为五元钱费神,一边劝解申达成,一边去身上掏钱。杨琴见状。早拿出五元钱,要去换发票,被申达成拦开,说:“今天别说五元钱,五分钱都不得出。”

 冯国富怕影响杨琴上车,强行将申达成拉到车后,叫他打开尾箱,先把行李搬到外面。杨琴趁机了停车费,过来提行李。

 将杨琴送上车,安放好行李,两人道过别,下了火车。申达成的火气还没消,到得小车上,又大声骂开了:“这些土匪!欺我政协手上没握着刀把子。我不相信公检法司和权力部门的车来这里,他们也敢收停车费。”骂着,打响马达,倒好车,往通道口方向开去。可开出不到三米,又一踩油门,停了车。冯国富不知何故,说:“你这又要干什么?”

 申达成也不吭声,钻出车门,重新爬上火车,来到杨琴身边,递上五元钱,说:“那张发票呢,给我吧。”杨琴说:“申师傅您也太客气了,我出停车费是应该的。”申达成说:“你出停车费应该,可车站收这停车费不应该。求你还是把票给我吧。”杨琴没法,只好乖乖出发票,收下五元钱。

 出了通道口,申达成并没将车开走,却找个地方泊住,返身对冯国富说道:“冯主席.麻烦您告诉我,熊站长的手机号码是多少。”冯国富说:”为五元钱,犯得着吗?”申达成说:“五元钱算什么?但佛争一炉香,人争一口气,今天这口气,我实在是咽不下去。”冯国富说:“我看这口气也只有那么大。”申达成说:“你不给就不给.我直接上他办公室去。”也不等冯国富找号码.下车往车站办公的地方跑了去。

 冯国富摇摇头,只得由着他。

 申达成还真在站长室堵着了熊站长。熊站长只觉得申达成面,却一时想不起他是谁了。申达成只好自报家门道:“熊站长真是贵人多忘事。我是政协的小申,每年都要陪政协委员到贵站来看望你老人家几回。”

 “原来是申师长,想起来了。”熊站长握住申达成,说“今天又视察来了?我怎么没接到通知?”申达成说:“哪有那么多视察?今天陪冯主席来送一位客人,顺便上来看看你。”熊站长说:“哪个冯主席?是不是原来组织部的冯部长?”申达成说:“算你没说错。”熊站长说:“过去跟他有些往来,他去政协后,没怎么打交道了。他在哪里?我去请他,晚上一起坐坐。”申达成说:“他不会上来的。我要上来,他还不让呢。”熊站长说:“那怎么行,到了我的地皮上,不请他,岂不是我失礼了?”

 申达成这才掏出身上的发票,说:“你收下这张发票,就算你尽礼了。”

 熊站长自然认得自己站里的发票,问申达成是从哪里弄来的。申达成说:“当然不是我地上拣的,拿了来占你的小便宜。”说了刚才的遭遇。熊站长说:“你早给我打个电话,不就什么事都没了?”申达成说:“谁知道你们车站也搞起收费来了?”熊站长说:“怪我管理不善。你转告冯主席,我向他道歉。”收下发票,递给申达成五元钱。

 回到车上时,申达成已是满脸喜,像是战功赫赫凯旋的将军。冯国富知道他换回了那五元钱,说:“你也太小题大作了。”申达成说:“我承认.五元钱确实不是大钱,别说我还出得起,出不起,政协还报销得起哩。可钱是小钱,我车上的领导也是小领导么!正儿八经的堂堂四大家领导,到车站里来送个客人,也要出停车费,领导还要不要这个面子?领导面子无小事,我这完全是在维护领导面子嘛。”

 出五元停车费,却没了面子,也夸张了点。不过冯国富不想多说什么,说也白说。单位司机差不多都这么有气派,跟领导跑多了,便觉得自己也成了领导,能牛的牛,不能牛的,创造条件也要牛。

 申达成大概觉得给领导争够了面子,情绪便格外高涨,情不自哼唱起来:

 是你的红粘住我的一切

 是你的体贴让我再次热烈

 是你的万种柔情融化冰雪

 是你的甜言语改变季节

 哼着哼着,声音便小起来,车速也渐渐放慢了。申达成看到前方一块写着“悟真佛菜馆由此进”的招牌,不由得想起那只让自己小赚了一把的铜净瓶来。领导喜欢佛经,要感谢领导,这不是个难逢的好机会么?这么想着,车子已到招牌下面,申达成踩着刹车,回头对冯国富说:“这个佛菜馆新开张没多久,还比较正宗,不知领导来过没有。今天趁着高兴,我请领导上去品尝品尝。”

 冯国富也早听说这个佛菜馆有些特色,只是还没见识过。却不知申达成到底请的什么客,说:“今天你帮忙送我的客人,我还没来得及请你的客呢,你倒请起我来了,总得有个什么说法吧?”

 听话听音,申达成明白冯国富已经动心,将车子驶入大路旁的砂石小道。嘴上笑道:”还得从那只铜净瓶说起。那是在乡下寺庙里随便拾回来的,我以为陈姐会喜欢,才找个借口给她送了去。不想惨遭退货.我为此伤心了好几天,心想反正留着也没意思,干脆送到了文物市场,结果还赚了一笔。楚南人有个说法,叫见者有份。那只铜净瓶冯主席也是见过的,我将您见过的东西换了钱,不用这钱请您回客,我心何安?”

 好一个见者有份,也不知这是哪来的逻辑。不过冯国富只笑笑,没说什么。

 翻过一个不大的山坳,一水自青色石山间哗然而出,有木楼依山傍水而立。楼头挑着一幡黄旗,上书“悟真佛菜馆”五字。楼前早停了几辆小车.看来已有人捷足先登。

 见又有车来,楼里出一位胖大僧人,一手拈珠,一手竖掌,念声阿弥陀佛,将两人请下车来。申达成一按遥控器,落了车门锁,两人几步来到门口。门下立着两位着法帽尼服的漂亮小姑娘,免不了又竖掌念佛。门上一对佛联,言简意长:

 挑水砍柴无非妙道

 穿衣吃饭不是痴禅

 冯国富觉得有些意味。原来佛家和俗人一样,也要挑水砍柴,穿衣吃饭。只是佛眼看来.挑水砍柴也好,穿衣吃饭也罢,里面都蕴有佛理禅心,这又有别于俗眼了。

 冯国富正默想着,一位小尼说声请,莲步翩翩,走在了前头。两人紧随其后,绕牖穿廊.来到临水的小屋前。屋里已候着一位小尼,见来了客人,又是低眉顺眼,念佛说请。冯国富望望门上“福田轩”三字,抬腿迈进小屋。小尼忙上前倒茶点菜。申达成显然不是头回光顾了,也不看菜谱,随口说了几道菜名,说另有好菜,端上来就是。

 小尼拿着菜单走后,申达成说:“给陈姐打个电话吧?把她也接过来。”冯国富说:“今天一早她就上了紫烟寺,恐怕还没下山呢。”申达成说:“也许已经回家。陈姐的手机怎么拨?”冯国富说:“她不肯配手机。”申达成只好拨了冯国富家里电话。嘟音响了好一阵,也没人接,申达成只得把手机合上。

 杯中茶叶已经泡开。闻得茶香馥郁,冯国富端杯于手,浅茗一口。顿觉清润口.齿舌留香,似有淡淡的山气水韵萦绕不去,比平时常喝的碧螺和铁观音之类,别是一番风味。正要问送完菜单回来的小尼,到底是什么茶,只见申达成的眼睛老打瞟,不住地往小尼身上瞅着。冯国富也忘了问茶.注意起小尼来。

 原来眼前的小尼年龄并不大,估计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眉如弯月,目含秋水.红齿白,长相还真不俗。

 冯国富忽生似曾相识之感,只是一时又想不起到底在哪里见过。又不好打听,只得就茶论茶。小尼说这茶就是附近山上采来的野生秋茶,也没怎么加工,主要是吃个新鲜和原味。冯国富点头称善,连喝了两杯。

 也许是客人目光温和,说话亲切,小尼启动着红白齿.主动说起佛菜馆的好处来。她说:“要说咱们的佛菜馆也平常,无非讲究四个字。”冯国富备感好奇,说:“你倒说说是哪四个字?”小尼说:“就是素野真朴。素不用说,佛家不近荤。野是说菜的来源多为野生,没有任何污染。既是野生,味道自然本真。朴就是简朴,砍回山上的柴生火,挑来河里的水煮饭炒菜,地道的田园风味。”

 说得冯国富频频颔首,笑道:“怪不得门口要写上挑水砍柴无非妙道,穿衣吃饭不是痴禅。”小尼也笑道:“客人真有悟性,一下子就悟出了两句佛联的真意。”冯国富说:“你这不是叫悟真佛菜馆吗?没悟性,怎么悟真?”

 看看有一阵子了,小尼出去催菜。冯国富的目光在后面追着小尼,直到她转出屋角.还不肯收回来。

 冯国富还是没想起在哪里见过这个小尼。

 申达成看在眼里,笑道:“冯主席跟小尼谈得来的嘛。”冯国富掩饰道:“你说我干什么?我是见你那双眼睛直溜溜的,老往人家身上粘,才多看了她两眼。”申达成说:“您不觉得她像一个人么?”

 原来申达成也有同感。冯国富问:“像谁?”申达成说:“您难道忘了波月庵里的常悟禅师么?这小尼是不是像她?”

 冯国富恍然而悟,点头道:“我只觉得这小尼似曾相识,你这下提起常悟禅师,原来她是与禅师相像。尤其是那黛眉秀目和红白齿,竟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似的。”申达成说:“这么相像,两人是不是姐妹俩?”冯国富说:“哪有姐妹都出家为尼的?无非是种巧合。”申达成说:“世上巧合的事不多着吗?”

 正说着,小尼端菜进了屋。冯国富又瞧了小尼几眼,恍如常悟禅师到了跟前,心下暗自感慨起来。佛说一切皆因缘起,那次在波月庵见识过常悟禅师,今天又在这里见着一个与禅师相像的小尼,也算是缘吧?

 菜很快上齐了。都是冯国富喜欢的山野风味,诸如小竹笋,黑木耳,蘑芋冬苋和蕨菜之类,肚子里装多了油腻,吃来特别上口。还有一小碟苦菜,用花生油清炒出来的,苦味十足,却苦得你心甘情愿。冯国富记得小时乡下缺粮,父母不时采摘这种苦菜回家,当饭煮吃,尽管难以下咽,怎奈饥肠辘辘,也得梗着脖子往肚子里。父亲还一旁谆谆教诲,说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后离开家乡,吃上皇粮,再没嚼过这种苦菜,不想今得遇,冯国富又惊喜,又感动,狼虎咽起来。

 有好菜,若有好酒,那就更享受了。可这是佛菜馆,哪里来的酒?冯国富也就没有吱声。不想申达成像是窥破了冯国富心思,给小尼做个倒酒的动作。小尼出门不到两分钟,就提着一个瓷壶走了进来。冯国富说:“这地方也有酒喝?”小尼说:“佛家不酗酒,并不是说滴酒不能沾。这又是米酒,用山里的米,山里的水,山里的柴,自己酿制的,度数不高,属于素酒,跟佛菜并不冲突,不像外面的高度酒,是专供酒桶醉鬼酗酒过瘾的。”

 好个素酒!冯国富今天可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倒也大长见识。也就少了顾忌,端杯喝了几杯。

 米酒因为度数低,来得缓和,容易上口。不觉得便面热耳红,微醺了,可谓不醉人而醉心。近看一旁倒酒的小尼,越发觉得她像常悟禅师,有时甚至让人出生幻觉,小尼就是那位常悟禅师,常悟禅师就是眼前的小尼。

 当然幻觉只是幻觉,冯国富心下再明白不过,常悟禅师决不可能走出波月庵,到这个地方来做侍者。

 这么思忖着,再度细细打量小尼,又发现她跟常悟禅师也就面相相像,神态却不尽相同。想禅师,眉藏静气,目含恬淡,意定神闲,到底不似眼前小尼,一颦一笑之间,那份俗气并没完全去。冯国富甚至怀疑,小尼不过普通村姑,只是受聘这个佛菜馆,假冒小尼,招徕生意而已。

 这个念头一上心,冯国富便有些气。小尼如果真是村姑一个,你竟然将她与常悟禅师作比,岂不玷污了常悟禅师?那么怎么证明小尼不是真尼,只是村姑呢?你又不可能去派出所看她户口,或调查她的身世。也可问馆里的人,可谁会跟你说真话呢?

 冯国富想起那句削发为尼的话来。暗想小尼若是真尼,法帽下面肯定没有头发。可你总不能上去揭她的法帽吧?这样不叫侵犯人权,也叫非礼,那是万万使不得的。

 如此动着心思的时候,冯国富的目光一直停在小尼好看的脸上。小尼都被看得不好意思起来,又不好扔下酒壶走开,只得羞涩地低下头,回避着冯国富的目光。

 小尼低首之际,冯国富忽见她秀眉里隐藏着一粒小小的黑痣,只是并不起眼,若没细看,还不容易发现。就是这粒小黑痣,让冯国富生出一计来:他笑指着小尼脸上,说:“你眉上怎么爬着一只小蚂蚁?”

 小尼不知是计,信以为真,忙伸了纤纤手指,去摸眉头。自然不可能摸着什么蚂蚁。冯国富忍住笑,说:“往上些,再往上些,小蚂蚁爬到额头上去了。”小尼又往上摸去。冯国富说:“你的动作太斯文了点,蚂蚁都已钻进法帽里去了。”

 小尼仍然没意识到这是冯国富的险恶用心,三个指头往法帽里直进去。法帽于是一动,往后偏了偏。

 急切问,一绺青丝自帽檐滑了下来。

 小尼这才意识到中了冯国富的圈套,不觉一阵窘迫,脸上刷地红了。同时转过身,将那绺青丝抹回去,再扶正法帽,慌慌出了小屋。

 离开佛菜馆,天色已黑。申达成打着嗝,表扬领导道:“冯主席真有办法,一个小计就识破了假尼姑的真相。”

 冯国富望着窗外蒙夜,没有吱声。

 小尼窘迫的样子还在眼前晃动着,让冯国富心感惴惴。其实自小尼法帽里的青丝滑出来的那一瞬间,冯国富就暗暗后悔了,自己不该如此恶劣。看上去,你的玩笑开得好像高明,事实恰好说明你鄙俗气,没有佛心。没有佛心,你才会在乎小尼法帽里有没有头发,才会耍小聪明,搞恶作剧。若佛在我心,自然独具佛眼,眼里所见,一切皆佛,别的什么都不复存在。如此说来,那绺从小尼法帽里掉出来的青发,并不是长在小尼的头上,藏于小尼的法帽,而是长在你的俗心,藏于你的俗眼。说白了,你识破了假尼的真相,暴的则是你的俗心和俗眼。

 冯国富这么自责着,小车已走完砂石小道,来到大马路的人口处。也许是茶水和米酒喝多了,申达成忽感内急,将车靠边停好.下去方便。冯国富也有这个意思,跟着下了车。

 快方便完.正要转身,一阵夜风吹至,申达成站立不稳,往前栽去。下面就是一道高坎,当然不是搞百米冲刺的地方,冯国富忙伸手扶住申达成。其实申达成并没醉,是自己踩陷脚下的虚土,身子失去了平衡。二十多年的老司机了,申达成还从没因喝酒耽误过开车,他知道自己能喝多少,该喝多少。

 斜靠在冯国富臂膀上的申达成正待身,不知怎么突然想起冯国富自己开着车上下班那阵,政协不少干部都坐过他的车,过后还会拿来开玩笑,说享受了军级待遇,因为车是堂堂师级干部开的。当时申达成不好见冯国富的面,也就从没享受过这样的军级待遇。今天机会不是来了么?何不也让师级干部给自己开回车,过一过军级领导的瘾?

 申达成也就没醉装醉,故意甩甩手,却不怎么用力,手上软绵绵的样子,像是使不出劲来似的。一边摇头晃脑道:“没醉没醉,我没醉。”

 冯国富只知道酒鬼喝高了,越醉越说没醉,哪料到申达成没醉也会说没醉?忙将他弄进小车后座放平,再转身打开驾驶室,一头钻进去。好久没摸方向盘了,还真有点技,今夜正好过一下瘾。

 爬上一道小斜坡,面一轮皎月。城里长年黄尘蔽天,偶然见着月亮,也生了锈似的,模糊不清,已不太容易想得起天上还有这样光鲜的月轮。冯国富几分惊喜,油门上的脚不觉用了用力。

 从坡上下来,便是绕城而过的楚江。江面开阔,那轮皎月又到了水里。风拂江面.月影粼粼,似有万点玉屑洒落江面。冯国富生出幻觉,好像曾在哪里见过这么个情景。那么是在现实世界里呢,还是在梦幻中,抑或在某一首唐诗里?

 冯国富不得而知。

 楚江转了个弯,前面是一个三岔路口。冯国富减了车速,准备横过路口。就在他开始往左打方向盘的时候,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一条小狗.突地蹿了过来。冯国富吓了一跳,要避开小狗,赶忙去踩刹车。也是鬼使神差,车速不但没有减慢,相反轰鸣着,蹦得更快了。眼看就要着轮下的小狗了,惊慌失措的冯国富只得往右猛打方向盘。小车于是咆啸着,风驰电掣般,往路边的楚江直飙下去…

 就在冯国富吓得两眼发直,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车子砰地一下,重重撞在江边的梧桐树上,同时突突两声,熄了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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