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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在广州美领馆面试完,我给肖丽打了个电话,说我6小时后就能回去,让她到机场接我。她有点迟疑,说车出了毛病,开起来卡嗒卡嗒响,她有点害怕,想坐出租车到机场。我多心起来:“你是不是不想来?不想就算了!”她赶紧辩解:“不是不是,你可别多想,我刚才还琢磨呢,天这么冷,你又没带厚衣服…”我心中一暖:“把我的大衣带来吧,我们6小时以后见,亲爱的。”我从来没用过这么甜蜜的称呼,她十分困惑:“你说什么?我…我没听错吧?”我笑笑不语,只是感觉微微的心酸。

 这次面试很顺利,现在已经是半个美国人了,随时可以买机票飞越重洋。这城市依旧繁华,我却即将离开。人世风烟梦寐,人欠欠人,皆是无头之债;你侬我侬,不如一阵清风。现在我只惦记两件事:一是安排好我妈后几年的生活,二是驼子的那桩执行。前两天朱英度来电话,说李恩正开口就是400万,还不肯讲价。我大怒:“1900万的货款,30%的风险,一共才他妈570万,他一口啃掉了这么多,我们还做个啊?”朱英度也忿然,说他差点气出精神病来,接着将我一军:“要不去他妈的吧,见过黑的,没见过这么黑的,老魏,你拿个主意,咱们还干不干?”我心想这王八蛋演得还像,都是绿林老响马,卖他妈什么酸甜蒙汗药?事实很明显,李恩正必出辣手,但这姓朱的也不是什么实诚君子,律师当久了,哪有什么好人?这头说当事人贼,那头说法官无赖,一来一去,至少一两百万的空头。我刺他一句:“都弄到炕上了,不干哪行啊?唉,只怪这年头贼多,都偷到贼祖宗家里了。”他倒也明白,赶紧表白:“天地良心啊老魏,我可没跟你报假账!”我说你当然不会,不过这贼太可恨了,英度,你说他将来生儿子会不会有眼?这厮十分尴尬,一边诅咒自己的残疾儿子,一边讪讪地收了线。

 这刀杀得狠,痛则痛矣,也只有咬牙忍着。这是无情无义的江湖,山贼出没之地,雁过拔,鱼过掉鳞,王八来了都得揭层盖。3年前我和他打过联手,那次是他的业务,标的不大,我从中黑了14万,现在扯平了,劁猪的被猪咬了蛋去,所谓孽债孽偿。

 肖丽正站在风口,小脸冻得通红,怀里紧紧抱着我的纪梵希大衣。我搂着她上了出租车,一路给她手,说傻丫头,怎么不找个暖和的地方喝点东西?瞧你冻的。她小嘴一撅:“不是怕接丢了吗?你多牛啊,万一出点什么差错,回头又要骂我。”我戳她一脑门:“笨蛋,我不会给你打电话?”她格格娇笑,顺势往我怀里一靠,喃喃讲述她这些天的所作所为,吃过什么,去过何处,见过哪些人,我笑地听着,心中不觉恍惚,想陈杰没死就好了,我们就这么絮絮叨叨地过一辈子,也该算得上详和人生吧。可惜路已经走断了,山穷水尽回不得头。只能骑着刺猥过河,上来则疼,下去则死,一路苦熬到天涯。肖丽说了半天,渐渐倦了,像只小猫一样伏在我怀里,我摸摸她的脸,无端地感动起来,一颗心温馨宁静,却又无名酸楚。

 接下来的42天是我们真正的月,白天爬山游泳,晚上就依偎在沙发上看电视,叽叽咕咕地几乎讲完了一辈子的话。电视剧多有哭泣情节,肖丽经常跟着哭,我有时笑她浅薄,有时也会哄上两句,心软得像个单亲妈妈,看着她破啼为笑,我总会想:这样的日子就快过完了,一年以后我会是什么样子?

 业务懒得接了,前天陪肖丽逛街,买了5000多元的衣服,刷卡刷到手软,她有点过意不去,连说花钱太多,我还是坚持要买,最后看中了一条紫带小蓝花的裙子,我让她试试,肖丽一撅嘴:“我才不要,紫!”还说自己累了,非要回家。这是替我省钱的意思,我怜惜地拍她一掌,说你可真够笨的,跟我快3年了,你什么时候见我大方过?现在好容易有了机会,还不捞个够本?我警告你,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她笑眯眯地,说你已经够大方了,真的不买了,再这么下去,你会把我宠坏的。我摸摸她的脸:“你已经够坏了,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今天咱们预算一万,不花光谁都不准走!”挟持着她来到阳光百货,正好姚天成打电话来,说他们集团有个诉讼,让我赶紧过去。我心想短期业务还可以做,诉讼这东西,从立案到开庭再到最后执行,没几个月下不来,黄瓜菜早凉了。干脆不理了,说我正忙着,过不去。他如今是通发的第三副总裁,当了绅士德大变,香水,走猫步,满身脂粉,一开口气焰人:“哟,你架子够大的!要是我没记错,你这法律顾问来得不容易吧?怎么着,不想干了?”我说确实没办法,正陪女朋友逛街呢。他大怒:“这算什么事!不想干你明说,告诉你,多少人等着呢!”肖丽赶紧劝我:“去吧去吧,衣服哪天不能买?工作要紧。”她不劝还好,这一劝发了我中的万丈豪情,对着电话怒喝:“不就个破法律顾问吗?你爱找谁找谁吧,老子他妈不干了!”想想不过瘾,再加句狠的:“姓姚的,你少他妈跟我打官腔,老子听烦了,滚你妈的蛋!”说完啪地挂了电话,心中的痛快无以言表,一把搂住肖丽的:“走,就算天塌下来,咱们也先把衣服买了再说!”

 这顾问是3年前争到的,那时我的业务不大,为这事煞费心机,光材料就送了4次,法务部的小方百般刁难,我百般献媚,二十四五岁的小伙子,我口口声声叫老师。好容易把材料送进去,接着是一连串的面试,见姚天成、见高洪明,见老丁,每次都是精心准备、惕惕以往。千辛万苦终于签了合同,姚天成又来勒剋我,那时跟老丁还不,每个案子都要给30%的回扣,这样他还不满意,经常兜头训斥,号称上边不满意,动辄就要废了我。都是久经沙场的老战士,谁没点自尊?我咬牙忍着,心中况味着实难言。现在时过境迁,我自己都觉得荒唐:未得时孜孜以求,到手后一笑掷之,人生倥偬,可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

 肖丽惊愕不已,伸手摸摸我的额头,说你没事吧,怎么感觉像换了个人似的?我没的解释,只能撒谎,说自己想通了,与其挣钱受气,还不如不挣那点钱,图个安心自在。她深表赞成:“对!我就说你太累了,其实两个人在一起,用不着那么多钱,有房住有饭吃,还求什么呢?看你瘦的!”接着摸到了我脑后的疤,一脸关切地问:“还疼不疼?”我说一点皮外伤,早就没事了。她喃喃咒骂:“该死的,下这么重的手,差一点就把我的老魏打傻了。”

 那次我在医院里躺了3天,头上了7针,首分局调查过,说凶手跑得太快,旁观者只能记住大概相貌,还问我有哪些仇家。我支吾着应付过去,最后不了了之。其实根本不用调查,晕倒之前我瞥了一眼,认出那小子正是刘亚男的男朋友。这事声张不得,我生平睚眦必报,要放在几年前,掀了九重天也得把这小子揪出来,你手拿铁,我横长刀,你敢做本月初一,我就能做到下月月底,再带上两卡车生冷不忌的人渣,看谁狠得过谁。可现在不同以往,遍地荆棘,满天惊雷,能少走一步就少走一步,何必为了一时意气惹出杀身大祸。

 在阳光百货转了20分钟,肖丽一件衣服都没看中,只是说走得脚疼,要回家。我哄到不耐烦,皱着眉头放下狠话:“就是把脚走断了,也得把这一万块花光!”心里却隐隐地疼,想傻丫头,你一辈子要逛无数次街,可我能陪的却只有这一次了。她倒也乖巧,拉着我的手慢慢蹓达,在宝姿店前张了张,忽地停下来,两眼闪闪地亮。那是一条蓝丝长裙,款式十分典雅,上身一试,既苗条又华贵,十分合体。我想反正是最后一次出手,干脆大方到底,让售货员配了件白色的小外套,穿上后风姿绰约,像个玲珑可爱的小公主。我拽着她去刷卡,肖丽忸怩起来:“要不算了吧,太贵了,就这么两件东西,6000多!”我说你们家老魏没什么本事,要6000万没有,6000块总还拿得出手。她不说话了,小嘴一扁,愁眉愁眼地望着我。我搂住她瘦弱的身体,忍不住叹了一声,想世事如此,你视若瓦砾,它任你挥霍;你视若拱璧,它一毫不予,这就是他妈的生活。

 时间很紧了,我订了4天后的机票,匆匆回了趟老家。这次是永别,我给老太太留了30万。数十年养育之恩,就当今一次付清。对我这种农村孩子来说,无论在城市有多少套房子,都不能算是“家”真正的家始终都在这里,它荒凉,却给我温暖,它偏僻,却是我永远不离不弃的世界中心。我妈的哮病更厉害了,非要送我,伛偻着身子走到村口,一路咳个不停,还气嘱咐我:“你好好过,好好过啊。”我握握她冰凉糙的手,突然悲中从来,这短短的几十年,我矮小的母亲蹒跚着送过我多少次啊,上初中、上高中、上大学…,我的母亲不识字,不会说感人的言辞,每次都是默默出村,站在那里静静地看我去远。年少时不懂事,嫌她烦,撵她走,有时甚至会大声呵斥。直到老巨滑时才明白,原来泪水和誓言都不可靠,唯有这无言的相送才是世间最真挚的爱。

 这次走得早,开了两个小时天才蒙蒙亮。我心里闷闷的,一路长吁短叹。开近镜高县城,一辆停在路边的桑塔纳突然发动,我快它也快,我慢它也慢,一直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我心中不安,想反正躲不过去,干脆停下来看个明白。在路边解了个手,斜眼仔细打量,车上有两个男人,一个平头,一个中分,平头的那个十分面,可就是想不起在那儿见过。桑塔纳缓缓开近,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两个家伙似乎在聊天,谁都没往我这看,我越发起疑,想一个大男人提着杆机站在路边,谁都会瞥上两眼,他们为什么不看?那车已经到了眼前,我心中砰砰直跳,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涌来:跑!还没想得十分明白,那平头汉突然转过脸来,隔着车窗,轻蔑地、冷冷地瞪了我一眼。

 满身的汗都涌了出来,四周景物霎时全成了灰土色,看着那车渐渐去远,我身子一软,差点仆倒在地。艰难地挪回车里,我抖着手点上一支烟,始终没想起这厮是谁。最后把心一横,想去他妈的,大不了一死,人过三十不为夭,这辈子该吃的吃了,该看的看了,死也够本,何况还杀过人。呆呆地坐了半天,身上冷汗渐收,我想还是不能坐等,干脆给订票公司打电话,把机票改签到明天,心想不管这平头的王八蛋是谁,有本事今天抓我,过了今夜,任他法网如天,老子照样沧海横行。

 开过镜高县城,曾小明来了个电话,问我医院里有没有人,说他好像得那个了。我不耐烦,说到底是什么呀,什么叫那个?支支吾吾的。十几年来我一直小心伺候,从不敢跟他高声对语,这次算是破了天荒。曾厮大为诧异:“咦,你脾气见涨啊,吃错药了吧?”我慢慢清醒,想算了,即便他不是法官,至少还是同学。定了定神,问他是淋病还是梅毒,这厮不停叹气:“一直觉得不对劲,这两天越来越厉害,上网查了查,他妈的,好像是淋病。”我大为厌恶,正想推不理,忽然脑袋里灵光一闪,先问他症状明不明显,曾厮吐吐地:“乍一看没什么,仔细看就…,唉,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我有数了,说我认识个老医生,省医院的,退休后开了个诊所,专治花柳病,像你这种身份,去医院不太方便吧?怎么挂号?怎么就诊?一群人围着,敢吗?他连连称是,我说你等等,我问问他有没有空。挂了电话直接拨通赵娜娜的手机,小人乐滋滋的:“周卫东把材料给我了,老魏,咱们这么,我就不说‘谢’了,晚上请你吃饭吧。”自从上次下了个钩,这小‮子婊‬三天两头着我,大有“不给案子我就生气”的架势,我心想仇没报彻,不能翻脸,硬着头皮给她找了个小案子。小人还以为我是好心,三番五次暗示,说反正老胡顾不上理她,干脆还是跟我算了。大有合身相扑的意思。我说饭就不吃了,我手头还有个案子,不知道你愿不愿接?她狂喜:“真的?什么案子?”我随口撒谎,说是个房地产开发纠纷,刘文良那里转过来的,标的不大,也就300多万吧,代理费我谈好了,按6%收。小人几乎乐疯了:“哎哟,哎哟,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笑起来:“什么都不必说,有一事相求:你晚上再陪陪我那个姓曾的同学吧。”她一声娇斥:“哼,曾小明!烦死他了!”我没心情跟她罗嗦,一刀戳在痛处:“怎么着?不想陪?”她迟迟艾艾地:“那…那我陪他干什么?”我说还能干什么,上呗,睡觉呗,这对你还算问题啊?她不做声,我直接下令,话说得极其野蛮:“你晚上8点给他电话,陪他两天,记住,一定要陪得他满意,实在不行就强他!”说完狞笑着挂上电话,想便宜小‮子婊‬了,滔天之仇,本当取其狗命,可惜时间太紧,只够让她两天。顺手拔回曾小明,先宽他的心:“我问刘大夫了,说多半不是淋病,肯定是你自己多心,生殖器发炎是常有的事。他今年看过六十几个病人,情况都跟你差不多,最后确诊为淋病的只有3个。”这厮大喜:“呀呀呀,太好了,你不是骗我吧?”我说几十年的老医生你还信不过?放心吧,打个嗝不能怀疑人生,踩到狗屎不能痛恨世界,对不对?该吃就吃,该睡就睡,有姑娘上门,该抚慰还得抚慰。他哈哈大笑,慢慢说起我和任红军的风波,这位是资深法官,向来公正廉明,支吾了半天,最后判我们俩都有罪“伊全无心肝,侬眼黑黑。”“眼黑”是心狠手辣的意思,这在当代中国算是极高的赞美,不过我受之有愧,赚几个钱而已,算什么心狠手辣?像中国股市那样才是真正的眼黑黑。又扯了半天,他说手头闲了几十万,问我有没有生财的门路。我心想老子死活不知,哪有空理你这破事,随口一竿子把他支到万里之外:“今明两天我都走不开,后天我带医生给你检查一下,咱们见面细谈。”他说了声谢谢,我心想谢你妈个头,两天后老子早跑得没影了,王八蛋就等着吧。

 进城了,我顺着漂流慢慢往前开,忽然心神大,浑身皮突突地跳,眼前金星直冒,我知道不好,赶紧停了车,趴在方向盘上直气,恨不能一头撞死。呆了半天,灵台稍稍清明,肖丽又打电话来,说她一晚上连做恶梦,吓得要死,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我刚安慰两句,她放声大哭,说她绝望极了,央告我跟她一起自杀。我长叹一声:“傻孩子,你就是爱胡思想,都过去了,啊,都过去了,什么事都没有。那么多人都活得好好的,我们凭什么死?”她啜泣不止,我心里一疼,想女人大多迷信,带她去首寺算了,磕两个头,上两炷香,虽然糊弄不了神仙,至少可以骗骗自己。我这辈子从没虔诚过,也极少烧香拜佛,此刻穷途末路,也希望佛祖能够有灵,我可以给他烧香,可以给他磕头,不要来世荣华,只求内心的片刻安宁。

 海亮坐在沙发上脸色灰暗,嘴里喃喃有词,像是念佛,又像是骂娘。几个月前首寺方丈圆寂,老秃十分欢喜,上下窜,跟吃了药的小京叭似的,天天拜见省市领导,又是给人算命,又是给人祈福,还把领导的父母牌位都请到了大殿上,香火供奉,享受如来佛同等待遇。可惜天不遂人愿,巴结半天,还是没当成首寺的CEO,老秃郁闷之极,大概也是羞于见人,天天在屋里生闷气,号称面壁参禅,整整两个月没洗过澡,弄得满屋子牲口味。前些天泰国佛学界搞了个研讨会,给他发了封邀请函,这人颠着脚狂喜而去,不知受了哪个人妖的点化,回来后作风大变,开口“佛教新义”闭嘴“品牌管理”借口庙里盖房子,在企业界疯狂募集善款,恨不能把首寺弄去纳斯达克上市。俗话说“无利不起早”老秃殷勤太过,我估计没那么简单,度尽众生只是嘴皮子上的高尚,背过身去,谁知道这帮秃驴捞了多少黑钱。

 烧了香,磕了头,肖丽的脸色渐渐红润。海亮话瘾发作,非拽着我去半山亭扯蛋,派小沙弥沏了壶黄山峰,老秃挠挠寸草不生的老头皮,只听一声清咳,霎时唾沫四溅,嘴皮舞,八百里烽烟大举,满城的母牛都夹紧了腿狂奔。我心中烦躁,想如果真有轮回,这和尚该是什么东西变的?瞧他吹牛这劲儿,树都让他吹歪了,断然不是什么好鸟。硬着头皮对答两句,老秃更来劲了,大谈泰国见闻,说该国佛法昌盛,是人皆有神通,满地罗汉走,随便揪住一个都是菩萨胚子。末了话锋一转,说他们庙要修一座罗汉堂,问我愿不愿意把名字刻在堂前石碑上。我哭笑不得,想这秃驴简直是个耍猴的,翻半天跟头,还是不忘跟你要钱。皱着眉看看肖丽,说名字就不刻了,我赞助两千吧。老秃嫌少,掏出一本功德簿,说你看,最少都是一万。你是我的弟子,说话不必忌讳,别的事可以落后,这是大功德,你可千万不能…”我大怒,立时就要翻脸,肖丽拽我一下,说就当是为了我,好不好?要不,这一万块算我借你的,好不好?我心里一软,满腔怒火都改作柔肠,想一万块不是什么大钱,只要她能心安,给就给吧。掏出一万块掂了掂,说既然师父开口了,弟子不能有二话,多了没有,这一万块你收下。老秃呵呵长笑,用他著名的瘦金体写下我的名字,抬头又问:“你那个姓潘的同学怎么好久不来了?你跟他说说,让他也来做个功德吧。”我心头火起,说他去西藏了,过不来。前两天顾菲找我借了8000元钱,说老潘现在处境尚好,不用做工,天天给犯人讲法律,怕自己记得不真,经常让顾菲送书进去。还说服完刑后想去西藏助教,托我给当年藏族班的同学打电话。我听了十分感慨,想人和人毕竟不同,换了我是他,说不定一头撞死了,他居然还是那么有信心。海亮慢慢品着茶,说功德不必亲至,异地汇款也行嘛。我咬咬牙没说话,恨不能起来给他两拳。老秃兀自不觉,神神秘秘地凑过来:“哦对了,寺里有个惯例:凡是俗弟子拉来的善款,可以提20%作为活动经费。这只是基数,打个比方,如果潘志明出一万,你可以拿两千,如果他出到10万,那就不是20%了,而是…”

 一口恶气直涌上来,在口堵了堵,憋在腔子里扑扑窜,我快憋不住了,扭头告诉肖丽:“你先下去,我跟师父有话说。”她答应一声,笑着走下山坡。海亮又开始背诗:“使君未娶,罗敷未嫁,你们真是…”我骤然而起:“师父,3年来听你讲过不少故事,今天我也给你讲一个。”

 他挤挤眼:“好,肯定是个好故事。”

 我说从前有个和尚,法号叫海亮。

 他拍着手笑:“好,有意思。”

 “这个海亮号称高僧,其实根本是个市侩,又庸俗又虚荣。”

 和尚不笑了:“说下去。”

 “有一天,海亮和尚参加一个宴会,回来后有人问他:今天宴会上都有谁啊?和尚骄傲地回答:都是大人物!像我这种高僧,小人物哪配跟我坐在一起?首席是个大官,姓杜的,次席也是个大官,姓皮的,杜(肚)皮之下,便是贫僧。”

 “哦,肚皮之下。”他挠挠头“什么意思?”

 我直视着他:“你不是问潘志明吗?告诉你吧,他坐牢了,现在还找我借钱呢。”

 “唉,可惜了,是个好人。”他叹息一声“肚皮之下,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肚皮之下有个秃头,”我一躬到地,一字一句地说“就是说,师父,你算个巴。”

 和尚惊愕不已,喃喃自语:“巴…巴此物…巴此物也通禅…”我长笑而出,一溜小跑追上肖丽,突然间很想哭。在过去的两年里,我曾经多么依赖这和尚啊,听他讲故事,陪他四处游历,一直当他是精神导师,总以为他能教我些什么。现在终于圆满了,我一生多行不善,注定要沉沦到恶鬼畜生道,烈火蒸腾,万刀穿心,我一身受之,只是不再仰望他们的天堂。

 心中百感集,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既想伏地大哭,又想仰天大笑。一路飞车到家,天已经全黑了,我越发空虚,这儿走走,那儿站站,看什么都觉得舍不得,心里像了一把绕纠结的茅草,枝枝丫丫地疼。肖丽歪在沙发上讲她的梦,说一闭眼就觉得窗外有人,拉开窗帘,总是看见一张腐烂见骨的脸,有时还会对她笑,满嘴白生生的牙齿。越说越怕,抱着肩膀瑟瑟发抖,我听着也有点紧张,瞥了一眼窗外,只见黑影一闪,满身的汗都竖了起来。定定神细看,月光如水,天空中一只夜鸟孤独地盘旋。我叹口气,过去安慰两句,肖丽大概累了,躺在我腿上渐渐睡了过去,我怕吵醒她,一动不敢动,直到两腿酸麻,这才悄悄起身,把她抱到卧室,给她了鞋袜,盖好被子,想这就算永别了,如果那事不发,你还可以找个好男人,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万一那事发了,你怎么办呢?她似乎查觉到了什么,紧紧抓住我的手,含糊不清地嘟囔:“你别走,你别走…”我摸摸她的脸,一时心中大痛,像什么东西被猛然刺穿了,我缩作一团,半天直不起来。

 这一夜无法睡了,我把头抵在墙上,鼻子阵阵发酸,我生生忍住。书架上摞了几本影集,我信手翻开,看见肖丽目光始终清澈,在树下,在花丛,在每个熟悉或陌生的场景里,一直对着我甜甜地笑,像个无的精灵。我越看越难受,连了几支烟,嘴都麻了,心里的烦燥还是不解,又空虚又清冷,还有点隐隐约约的害怕,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奥迪已经过户给她了,开了6年,值不了几个钱。说起来真是委屈这孩子了,跟我这么多年,什么都没给过她。揪着头发闷坐良久,忽然冲动起来,想不行,一定得做点什么,不能就这么走了。几步跑下楼,在街上找了一家自助银行,进去噼啪按了一通,往她的卡里转了10万元,感觉心里稍稍舒坦。回家后泡了杯茶,也没喝,端在手里反复思量:这年头10万元够干什么呢?连个首期都不起。房子都让我卖了,她连个工作都没有,一年后住哪儿呢?越想越不安,在屋里来回转,想手头还有170多万,干脆豁出去了,留下20万零花,剩下的全给她!心里一热,外套都没穿就冲了出去,街上灯光如水,我着冷风走了几步,慢慢清醒过来,想真是可笑,快40岁的人了还这么冲动,海外生活也需要钱,还是省着点花,再给她20万吧,不,10万,10万肯定够了。

 转完账天色渐亮,我悄悄潜回家,轻手轻脚地收拾东西。肖丽也醒了,着双眼走出来:“这么早?你是不是没睡啊?”我说失眠,反正一早要出差,干脆上飞机再睡。她张开双臂,一副憨憨的样子:“不让你走!抱抱。”我怜惜地搂住她,肖丽吊着我的脖子一动不动,好像又睡了过去。我不忍推开,抱着她柔若无骨的身体,闻着她发丛中淡淡的清香,蓦地心头一酸,眼泪都差点掉下来。她毫无察觉,伏在我怀里喃喃地问:“饿不饿?要不要给你煎几个鸡蛋吃?”我强装轻松,说你的手艺比我还差,还是我做给你吃吧。她腾地跳开,拍着手开心地笑:“我就是这个意思,你真聪明,嘻嘻。”我拍她一掌,想你就调皮吧,反正是最后一餐,吃完这顿,永远没下顿了。

 时间很紧了,我匆匆煎了点火腿蛋,冲了两杯牛,吃完后肖丽忙着收拾碗筷,我几次要走,可怎么都舍不得,反复劝自己:再坐一分钟,误不了。一分钟又一分钟,眼看着时间就不够了,我慌忙站起,说我走了,你在家好好的啊。还没说完,她腾地转身,眼圈红红的,说你这次走了,还会不会回来?我一愣:“你什么意思?这是我的家,怎么可能不回来?”她慢慢点头:“我也希望你能回来,我会一直等你。不过一年之后我就不能在这住了,万一你回来找不到我怎么办?”我心里一颤,赶紧解释:“卖房子没跟你商量,是我不对,其实…其实我是想买套更好的。”她打断我:“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说你放心,我只是出个短差,3天就回来。她不说话,泪水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我拉开门,感觉两腿无比沉重,一步一步挪向电梯,她突然叫起来:“老魏!”我回头,看见一摞碗碟砰然跌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她狂奔过来,一把箍住我的,勒得死死的,嘴里嚷着:“你别走,再抱我一下,再抱我一下。”我全身一麻,啪地扔下包裹,回身抱紧了她,憋了几个月的泪水瞬间全涌上来,我拼命忍住,用我能发出的最平静的声音安慰她:“别哭,乖,我3天就回来。”她哭着问我:“我一直都乖的,是不是?我一直都乖的,是不是?”我说是,你最乖了,你最乖了!她越抱越紧,说那你为什么还要走?老魏,我是真的舍不得,我知道你不会回来了,你不会回来了!我对她发誓:“放心,一定回来,一定回来,乖,放手,要误机了!”她呜呜号哭:“我不放,我不放!”我心如刀割,疼得一身颤抖,咬咬牙,强硬地掰开她的双手,大步冲进电梯,直落而下,耳边一直回响着她绝望而嘶哑的哭声。

 一路狂奔,终于在起飞前上了飞机。跨过舱门前回头看了一眼,这城市笼罩在一层薄薄的轻烟之中,不似人间城郭,竟如缥缈海市,忍不住叹了一声,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心里空空的,仿佛五脏六腑全被人掏走了。我是头登舱的机票,空姐问我喝什么,我要了杯橙汁,然后闭上眼,想此地恩怨已了,以后一切都要重新开始,唉,重新开始…

 一夜没睡,确实有些疲倦,迷糊糊中感觉有人给我盖了条毯子,耳边仿佛极吵,一个人大声喝问:“都过点了,为什么还不起飞?”接着是一片嗡嗡的议论声,我没有睁眼,想睡一觉吧,等我醒来,照在脸上的将是大洋彼岸的明媚阳光。

 不知道睡了多久,听见有人轻声叫我:“魏先生,魏先生。”我努力睁眼,看见一张清秀光洁的脸,我一时糊涂,以为还是在家里,随口嘟囔:“小丽,别闹,让我再睡一会儿。”那张脸笑起来:“魏先生,您醒醒,外面有人找。”我一下清醒过来,腾地坐直,听见机舱里人声喧哗,一个平头汉跨过登机桥,正笑地向我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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