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项明春
想着自己是“师爷”时的项明
,在丰
县委办公室,已经当了两年副主任。用另一个副主任侯全仓的话说,项主任在丰
县文秘圈子里,是女同志刚刚用过的“护舒宝”(一种卫生巾品牌)——差不多红透了。他被公认为占了“两个第一”:一是“一等秘书”因为他直接跟的是县委书记杜旺民,几乎每天如影随形,寸步不离,所以各级各部门的头头,即使单独见到项明
,仍然十分恭敬、恭维,把项明
的话当成杜书记的指示。别说下级是这样,就连县委、县政府其他领导同志,都会让项明
三分,当然,应当把吴县长除外。二是全县“第一支笔”近两年县委的年初工作报告、杜书记在各种大型会议上的讲话稿,都是出自项明
之手。这“两个一”集中在一人身上,在丰
县委办公室的历史上,还不曾有过。虽然他经常用自己的女朋友邬庆云的话:“伴君如伴虎”来告诫自己,时时避开风头,不事张扬,甘做“套中人”却从来没有感觉到杜书记在自己身上耍过“虎威”倒是自己这只狐狸跟着杜书记沾光不少,说话、办事所向披靡,比起司马皋当杜书记贴身秘书时,像个窝囊的小童养媳妇,强了不知多少倍。就像物理学上讲的,在杜书记形成的电磁场中,项明
处于场强最大的一个点上,想不发挥作用都是不可能的。
项明
这个人,聪明、实在,性格内敛与外向和谐统一。脑子反映敏捷,处事周到得体。在维护领导形象,延伸领导智慧,辅助领导决策,保守领导机密等方面,做得很不错,所以,深得杜书记喜欢。
项明
能够到县委办公室工作,是他祖祖辈辈都没有想到的事情。他的老家在县城东部的深山里。从他的父亲向上追溯,几代人没有一个识字的,都是老实八脚的农民。能够
传下来的口头“历史”就只有“我爷的爹”那么长的一段时间。这屈指可数的几代人,都因为家里穷,别说读书,能够把香火延续下来,就很艰巨。山里的汉子为人淳朴、梗直,有穷人的志气,这些硬
的气质从血脉深处传给了项明
。项明
的曾祖、祖父一直到他父亲年轻时候,虽然靠扛长工、打短工谋生,一年四季给土坷垃打交道,日子过得十分艰巨,却从不来干偷
摸狗、伤天害理的事情。他们教育子女唯一的祖训是,宁可饿着肚子也不能干坏事。但项明
的妈妈就要比爷爷、父亲好一些,她教育孩子的话,多了一点哲学意味,如“对别人好就是对自己好”“世界上什么好吃?只有亏最好吃!”等等,经常在他耳边聒噪,使他一生受益。
老一代教育他的内容虽然不多,教育的方式却是农村常见的。项明
一生都会记得,在他十二岁那一年春天里的一天,他到河滩里去放猪,当几口猪拱
了草
,哼哼唧唧地卧在臭青泥沟里以后,他实在没有事情可干,就用一把小刀在光滑的枫杨树皮上刻字,把自己的鼎鼎大名刻了上去,还把刻字的时间注了上去。这种恶作剧好比现在旅游景点上一些“缺德居士”在景物上刻字如出一辙。
着眼泪的树皮被他不识字的父亲看见了,气呼呼地骂他:“才这么大的
巴孩子,就这么糟害人,长大后不知能够干多大的坏事!”
下破鞋,不由分说,按着小小的项明
就是一顿暴打,直打得他在以后几天时间内,走路一直一瘸一拐的,把他母亲心疼得痛哭几场,骂他父亲是个狠心的畜生,不知道心疼孩子,打坏孩子是一辈子的事儿。可他父亲竟然没有一点悔悟的表示,因为他父亲自己也是接受这种教育方式长大的。事情过后,这顿暴打确实给项明
了极其深刻记忆,在幼小的心灵上刻下的烙印比他留在树上的印痕要深刻得多,让他一生都在损坏物品方面望而却步。
项明
小时候是个颇有天资的孩子。他的启蒙老师并不是教书的先生,而是一个瞎眼的老太太。他们是挨门邻居,不知从何说起,他管老太太叫姥姥娘,也就是长他四辈。老太太是一个大家闺秀出身,年轻时识文断字,到了老年,眼虽瞎了,心里却很亮堂。项明
的
已经去世,爷爷和爹妈每天忙着在生产队的地里干活儿,没有人照顾他,他就整天依偎在这个一生难忘的亲人姥姥娘的怀里,
着老人教儿歌、讲故事。老太太一边用一个小瓦盆放一盆清水,润
着那双拳头大小的小脚,用指甲一点一点地往下掐茧子,一边给他讲述一个又一个动听的故事,教会了他许多有益儿童心灵的儿歌。其中“王小打柴”、“牛二贩驴”等,充满了智慧和幽默,在他幼小的心灵里种下了勤奋好学的种子。然而老人家给他讲的故事中,更多的是包公一类的清官故事。他听不懂的东西太多,就边听边问,老人更是不厌其详,反复灌输。一次他说:“姥姥娘,我长大了也要当一个清官!”老人家听了喜极,抱着他亲了又亲,中午对他爹妈说:“你们的小
儿,长大以后一定能成大气候!”家里人听了这个吉言,就开始缩食节衣,下决心把孩子培养成材。
才五岁多一点,他爹就带他到小学入学,老师看着一个瘦巴巴的、
着两筒青龙鼻涕的小家伙,嫌他太小,说什么也不收他。他爹好说歹说,央告老师收下他。老师无奈地说,既然这样,先不
学杂费,让他入班试试再说吧。谁知没过几天,老师就亲自上门,要走了一块五
钱的学杂费,说这是一个聪慧的孩子,教了这么多年书,才发现这样一个又小又瘦,又对知识领悟力很强,一点就破的好学生。从此,他的学习成绩一直遥遥领先,到了六年级,三十八个毕业生,只他一个人考上了县里的重点初级中学。
不管个人的能力再大,也必定受大气候的限制。他在那所鲜花满园的学校里,只学了一年多的初中课程,中共中央《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于1966年的“五·一六”发表了,文化大革命正式载入史册;随后,
主席的“我的一张大字报”掀起了文化大革命的更加猛烈的风暴。而后数年,虽然也有“复课闹革命”的时候,然而更多地是学工学农学人民解放军,向封资修开战,批判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在这样的环境中,一晃几年过去,项明
混得了高中文凭。
高中毕业后,教育革命已经把高考废除了。他怀着对学校依依不舍的心情,回到家里,无所事事,整天下地干活儿挣工分。他在这个年龄阶段,正是长身体、长知识的时期,在山沟子里却找不到书读。他有一个邻居叔叔,喜欢在
节期间买些小册子之类的小本子,他就经常钻进这个叔叔的家里,把人家数年积累的《农家历》读了又读,把里边在纸
中、边角处刊登的那些常识
的东西,如“二十四节气”、“生活小窍门”等,背诵得滚瓜烂
。特别是到了夜里,他睡在生产队里的麦场上,仰望星空,对深邃神秘的宇宙充满好奇,对知识充满无限的渴求。
那时,大学并没有停止招生,但不需要试考,用的是推荐的方式。被推荐上学的人也不叫大学生,而时髦地叫做“工农兵学员”项明
出身在世代农民之家,没有过硬的关系,上学指标又极其有限,一个公社每年不过推荐七、八个大中专学生,生产大队如果能够争得一个上大学的名额,不够大队干部的子女消费,他就以为自己此生与大学无缘。
一个农家的孩子要想进步是非常非常困难的事情。参军、上大学根本到不了他,凑巧大队初中缺一名教师,几架山、几道沟找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胜任的识字人,他才成为了大队学校里的一名民办教师。
有道是“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当民办教师倒是一个很不错的差事,教学相长,给项明
了一个自我学习、自我塑造的环境。同时,因为他有一定的文采,经常被公社
去,参与了公社里不少典型材料、展览馆词、大批判文章的撰写,笔头子练得有些功底,不久,他就在家乡的人民公社小有名气。一九七七年恢复了高考,由于知识界、教育界多年沉寂,人们对高考充满振奋,万众瞩目。他因一篇《
主席纪念堂在我心中》的作文获得了中原省考区最高分。消息传来,在丰
县成了口头新闻,街谈巷议,扬名远近。
他去县城参加体检时,和带队的教革办领导一道到理发店理发。一群风姿绰约的年轻女理发师们,一边
快地忙碌,一边兴奋地议论着,为本县出了个“高考状元”而自豪。他听了觉得好笑,又不敢相信说的是自己。带队的老师指指他说,你们说的状元就在这里。这些女孩子立刻惊乍乍地欢呼起来,争相过来一睹“状元”风采,把他看得满脸通红。给他理发的那个漂亮女孩也兴奋地满面通红,活儿做得更加细致认真,理一个人头发用了差不多两个人的时间。
谁知名气与运气是两码事儿,名气传出去了,并不见得运气好。因为当时的政审十分严格,凡是写过大批判文章的年轻人,都被打入另册。已经被一所重点大学录取了的他,也被有关部门扣了下来,落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第二年,他又以高考的好成绩进了录取分数线。这一年的政审已经不太严格了,但他到了这时,曾经有过的那种“读书人不为良相,当为良医”的信条,已经变得心灰意冷。下决心今后再也不写什么“狗
文章”对文科毫无兴趣。他根据自己理科成绩突出的特点,填报了卞州大学物理学专业,竟被录取了。
毕业后,组织上本来要把他分配到省直一个研究单位工作,他跑去看看,打听一下,那是个很破败的单位,连个正经的研究项目都没有,为数不多的科研人员在那里半死不活地闲熬着,搞不了事业搞内讧,让上级和本院领导,甚至周边群众都感到头痛,名声很臭。他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对自己的科研能力本来就持怀疑态度,说什么也不愿在那里修行。但那时属于硬
分配,组织上有个规矩,允许你事先提出个人志愿,但组织上一旦定了,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他为自己重新找单位颇费周折。也许自己曾经当过民办教师,对教育、教书有深厚的感情,也许是急于回乡和自己
夜想念的老婆孙秀娟结婚,也许是自己那个钟爱教育的恩师极力劝他“从长远看,教育是最好的职业”也许当时教育上最需要充实教师,当他向组织人事部门提出,要回到本县当教师的申请时,他们竟然爽快地批准了。同学们对他的选择大惑不解,但人各有志,也就随他去了。因为他的未婚
孙秀娟就在一所普通高中所在地刘集镇的农行营业所工作,他就留在了这所普通高中当了教师。
教了几年书,他成了全县知名度很高的一个好教师。按说,他应当安贫乐道,不再有什么新的追求,但改革开放时期国家发生的一系列重大变革,使他对自己的人生选择产生了怀疑,他对教书这一行当不再那么痴
,却也没有什么办法离开教育战线。
那时候“臭老九”一夜之间突然变香。在一段时间内,大批没有地位的知识分子鸿运当头:一般教师可以火箭式地当上县委宣传部长;一个穿戴土里土气的农业技术人员,摇身一变就做了抓农业的副县长;一个政法大学毕业的办事员突然就成了法院院长。他们这一批人,踌躇满志地走上了领导岗位。有了坐轿的,就得有抬轿子的,县委办也要充实新的更高学历的人进去。他的那点小名气,成为他能够进入县级中枢机关的基础。但是,把他调进县委办公室去,却经历了一波三折。
当时的县委王书记,听说有一个“作文状元”在高中教书,就亲自到他供职的那所学校去了解过他。有一天中午,王书记到刘集镇视察,中午吃过饭后,只让司机一个人拉着他去了学校。学校传达室的老黄,也不知是什么人,看着他们坐着小包车进了学校,指名点姓要找项明
老师,以为有了什么大喜事,兴冲冲地带他们找到了他。
正在睡午觉的项明
,
迷糊糊地起来
接客人。司机介绍以后,他才知道这是县委书记来了。项明
长了这么大,还没有与这么样的高官面对面过,一下子激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大约谈了半个钟头的话,无非是问了学校的一些情况,项明
一一做了回答。具有“汉官威仪”的王书记,并没有透
要调走他的意图。
事后,项明
抱怨老黄,为什么不把县委书记带到学校领导处,却找了自己这么一个教师,搞得人心理紧张?老黄说,人家是指名点姓找你的。项明
心里很纳闷,觉得很奇怪。
没过几天,就有县委组织部的人来考核他,他才知道,原来王书记是为了访贤而来。因为他在教学上很有一套,校长舍不得放他,把组织部的人支走以后,背着项明
跑到教育局去闹。校长对局长说,我这个普通高中办不下去了,本来好学生都跑向了县重点高中,好教师也被
得七零八落,好不容易才有了这么个台柱子教师,又要被调走了。这个人若是调走,我这个校长坚决不在这个高中干了。教育局局长无奈,就亲自到县委去游说,说什么也不放他。学校领导拦下了他,也不亏待他,校长亲自找刘集公社
委,办齐了项明
的入
手续。教育局
委立即研究,提拔他当上了教导主任。当时县委办公室已经把在县农机局工作的大笔杆子赵哲调了进去,暂时不太缺人手,这事情只得做罢。后来,赵哲出走下海,县委办公室方主任又一次对教育局说,要调他进去,教育局又立即任命他为副校长,再一次拦下了他。
项明
感到教育局和自己校长的做法,亲切得有点“恶毒”在这一过程中,有人认为他捞到了不少好处,多数人却不这么认为。谁都知道,县委办公室是全县的中枢机关,在那里工作是许多人向往的事情,对于个人进步与实现人生价值,都是难得的机遇,自己竟然被教育部门捆得死死的,真像李白当年叹息地说的那样“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但一个教师的命运,毕竟操纵在主管领导的手中,你孙悟空本事再大,也打不出如来佛的手心,想转行到政界工作,我不放你,你就没有办法。老婆孙秀娟就跟他商量,要不咱也找人给局长送送礼,兴许他们能够放你,让你调进县委办公室去。这个看透人情世事的好主意,被项明
暴地否决了:宁可当一辈子教书匠,也不干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情。孙秀娟就说,这是啥年代了,你这个人怎么还这样迂?但胳膊拗不过大腿,她一个女人家说不服这头“犟驴”
就在他对进入县委办公室工作不报任何希望的时候,县委组织部领导通知他去谈话,他就从教育界
颖而出,进了政界。
这一次不同以前,是县委办公室的史长运主任和丁卯副主任亲自出马,在一个刮着黄风的下午,来到项明
处,征求他的意见,问他愿意不愿意到县委办公室工作。此时的项明
已不像当初见到王书记那样激动,回答两位主任的话
干脆:“从第一次考核到现在两三年了,如果还不能调进县委办,教师们不知啥原因,一定会以为我这个人有大毛病,要不然为什么不能进县委办?自己实在受不了社会舆论的压力。再说,现在多少教师都想往城里调,自己不费一点事就进城了,并且到了全县的最高领导机关工作,岂不是太便宜了?”这样一说,两个主任感到这个人非常实在,又
机灵,显然是选准了,就对他说,让他等待消息。谁知他们跟教育局
涉时,又卡了壳。史主任发了火,责问教育局局长:“是你的一个学校事大,还是全县的事大?”口气显得非常强硬,教育局局长抗不过去,最终吐口,让他调进了县委办公室。
一晃数年过去了,他从一个干事熬起,从外行变成内行,开始搞综合调研,后来编写信息快报,近来又当上了一把手的贴身秘书,办文、办会、办事,经历了秘书们所有应该经历的过程。同时,侧身在这个官场之中,
送了一批批领导,交往了一批批文秘人员,与大家苦乐与共,遇到了不少事事非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