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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钟跃民的特遣队经历了很多难以想象的艰难,终于从莽莽的亚热带丛林中找回了失事飞机上的文件包,这次行动,特遣队牺牲了五个人,这五个军人全部死于雷伤。防步兵雷是个很讨厌的东西,它的设计思想是故意不炸死人,而是炸碎触雷人的某部分肢体,使其敌方分出一部分兵力抬伤员,从而达到使对方战斗减员的目的。在一般情况下,如果抢救及时,触雷者只是会残废,而不会危及生命。但是在无后勤支援的情况下就又当别论了,尤其是在莽莽无际的亚热带丛林中,伤员很快就会因失血过多而死亡。在这次行动中,除了工兵排长赵志诚因伏地排雷被炸中头部当场死亡外,其余四个干部战士全部是死于负伤后失血过多而死亡。

 钟跃民和张海洋在这次行动结束后很久还没有从痛苦中解出来,吴满囤的死真使他俩肝胆俱裂,悲伤不已。

 宁伟准备休探亲假回北京,这天是休息,他向连长钟跃民请了假,他要上街看看,顺便给老母亲买点儿土特产。钟跃民当即批了他的假,通过这次行动,钟跃民对宁伟赏识有加,怎么看怎么顺眼。宁伟在这次行动中的表现足以证明他是个优秀的军人,他的反应速度,心理素质,都是一的,若不是带领尖兵组的宁伟及时做出反应,整个特遣队会毫无察觉地进入雷区,后果不堪设想。事后想起来,钟跃民还真是感到后怕,那片雷场实在太可怕了,其布雷密度简直是世界之最。钟跃民认为,要是他手下的几个排长都是宁伟这种水平的军官,那这个连队就太好带了。这次行动后按惯例进行总结,宁伟被评为三等功,他特遣队里惟一一个没有争议的三等功,所有参加行动的干部战士都认为宁伟的三等功是货真价实的,钟跃民甚至认为评三等功都委屈了他。他为宁伟提干的事专门找了政治部,政治部的李主任已经向钟跃民透,宁伟提干的任命马上就会下来。

 钟跃民觉得有必要先和宁伟透透风:“宁伟,我先给你透个信儿,你可别把我卖了,政治部的李主任说了,你的提干报告已经报上去了,估计没什么大问题,等你探家回来,差不多也该宣布了。”

 宁伟说:“谢谢连长,你放心,我会好好干的,我觉得这辈子只有当军人最适合我,要是离开部队我还真不知道该干什么。”

 钟跃民说:“别谢我,我也是不图利不早起,提干命令下来后,你就给我带一排,我也好省点儿心,将来你接了我的位子,我也好放心转业了。”

 宁伟不爱听了:“连长,你说这话我可真不爱听,俗话说水大漫不过桥去,就算有一天我当了连长,那你没准儿都当了团长,我永远是你手下的兵。”

 宁伟的运气实在是很糟糕,当年钟跃民等人提干时根本没费什么事,那时的军官只能从老兵中选拔。谁知到了宁伟变成老兵的时候,提干的标准变了,原则上不再从士兵中选拔军官。要不是七九年以后对参战部队有了特殊政策,宁伟就只有卷铺盖回家了,他总算等上了末班车。

 宁伟自己也发现,命运是个很奇妙的东西,有时往往一件小事,就能使你的命运走向发生逆转。他常常奇怪自己不知得罪了哪位真神,命运总在关键时刻和他开个残酷的玩笑。要是早知道他今天上街的结果,打死他也不会请假,要是今天在营房里和战友们玩扑克,他这辈子也许还能混个师长旅长的干干,至少不会被撵出部队。

 那天宁伟背着挎包走在大街上边走边看,他发现了一个卖红枣的摊位,便想给母亲买些红枣,他正在和摊贩讨价还价时,就听见一阵女人凄厉地哭喊声,宁伟警觉地站起来。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满脸是血,跌跌撞撞地跑着,有个身材魁梧,面相凶恶的男人拿着子追上来,满脸是血的女人被那男人一打倒,那男人凶狠地用子毒打女人,女人被打得在地上滚,连连发出惨叫…

 宁伟冲上去,一把抓住那男人的子低吼道:“住手!为什么打人?”

 那男人拽了几下子,子牢牢地被宁伟攥着,纹丝不动,男人气急败地挥起一拳,打中宁伟的鼻子。宁伟的鼻子血了,他立刻大怒,飞起一脚踢在那男人的软肋上,男人惨叫一声飞出三米多远,狠狠地摔在地上。

 宁伟扶起挨打的女人,那女人却突然一头撞向宁伟,嘴里大骂着:“当兵的,你凭什么打我男人,我挨打我乐意,你管什么闲事?我和你拚了…”

 宁伟没提防,被女人一头撞在腹部跌倒…

 宁伟这次的祸惹大了,那个打老婆的丈夫被他一脚踢断了三肋骨,内脏也受了伤。这件事牵扯到军民关系的重大问题,地方政府和军政治部都很头疼,因为那个挨惯了丈夫毒打的女人不依不饶,一定要部队领导给个说法不可。钟跃民和营里的孙教导员这几天就象个孙子,每天提着水果去医院看望伤员,任凭那女人没完没了地数落,他和孙教导员陪着笑脸已经把好话说尽,却仍然得不到谅解。钟跃民没受过这种鸟气,他私下对孙教导员说:“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挨揍了,这娘们儿是欠揍,连我都想揍她。”

 孙教导员说:“行啦,钟连长,本来这事就够棘手的了,你就别跟着添乱了,从明天起你就别跟我去医院了,我早看出来了,你陪着笑脸和那女人说好话时,拳头都攥紧了,我真担心你控制不住,哼,宁伟可真是你带出来的好兵。”

 在经过一轮艰苦的谈判后,事情终于解决了,由地方政府斡旋,部队赔偿了一大笔钱,那女人还提出两个额外的条件,一是要把住房翻新一下;二是要部队给宁伟判刑。笫一个条件倒好解决,让钟跃民带着一连的战士去盖房就是了。笫二个条件就难办了,按理说,宁伟的行为是见义勇为,从法律角度看,即使是打老婆也是违法行为,宁伟作为一个军人,在他人的生命受到威胁时,理应站出来制止,部队也应该提倡和鼓励这种行为。关键在于宁伟那一脚太厉害,竟把人踢成了重伤,这样就使问题变得复杂化了,要是仅凭这一点把宁伟判了刑,部队干部战士的工作就很难做了,今后谁还敢见义勇为?总不能要求军人们在制止不法侵害的时候,还要求对方出示结婚证。

 最后政治部的李主任亲自出马,双方都做了让步才把此事摆平,部队的承诺是将宁伟处理复员。受害人一方表示可以勉强接受,不再追究了。

 宁伟的命运就这样决定了。

 处理决定下来的那天,钟跃民拒绝由他来宣布,否则他也要求转业。一连的指导员吴满囤牺牲后,新的指导员还没有派来,指导员的工作一直由钟跃民兼任,钟跃民的不合作态度使孙教导员百般无奈,只好自己来一连向宁伟宣布处理决定。

 对宁伟的处理决定还没宣布完,一连的战士们就炸了窝,他们轰地一下全站了起来,把孙教导员吓了一跳,刚刚执行完九死一生的任务,这些士兵脾气暴躁得很,威信稍差些的干部根本约束不了这些战士,孙教导员求救似地看着钟跃民,钟跃民只好吼了一嗓子,这才住阵脚。

 在一连连部,宁伟双手抱头,沮丧地坐在桌子前一声不吭。

 钟跃民和连里的几个排长站在一旁。

 孙教导员恨铁不成钢地说:“宁伟,我知道你委屈,可你也不想想,就算你是见义勇为,你也得问问清楚再管呀?这下可好,一脚把人家三肋骨都踢断了,人家不依不饶的,政治部李主任亲自去做工作,嘴皮都磨破了,人家还是不干,你这个宁伟,怎么一点儿脑子没有,一出手就这么狠,你那一脚能踢断一棵小树,能随随便便踢人么?你这祸可闯大啦。”

 钟跃民话里有话地说:“那娘们儿就是挨揍挨惯了,不挨揍都不舒服,你非要去管闲事,这下管出麻烦了吧?”

 二排长说:“教导员,这事儿我也想不通,要是让我碰上了我也得管,那家伙拿子把人打得满地滚,简直就是行凶杀人,稍微有点儿正义感的人都会管的,谁知道人家是两口子呀?”

 孙教导员说:“行啦,二排长,你就别跟着添乱了,上级要是听咱的,不就没事了吗?问题是这件事咱们谁说了也不算,是政治部决定的。”

 宁伟突然伤心地哭了:“连长、教导员,我求求你们,替我向上级说说,别让我复员,我实在舍不得离开部队,哪怕不提干,继续当兵我也愿意。”

 钟跃民不忍地说:“教导员,咱们一起去政治部找李主任求求情行不?宁伟是我们连最好的代理排长,各项军事技术都过硬,这次执行任务又立了三等功,提干的命令也快下来了,不能就这么把前程给毁了呀。”

 孙教导员神色黯然:“宁伟,我何尝不想留你?该说的我都说了,我甚至拿籍军籍担保,请政治部放一马,我保证宁伟会取教训,可这没用,政治部的决定是不可能更改的,李主任还把我批了一顿。”

 钟跃民情绪激动地嚷:“那就这么完啦,好好的一个兵,犯了这点儿事,就把人家轰出部队了?”

 二排长小声骂道:“这个李主任真他妈的…”

 孙教导员喝道:“住嘴!二排长,我看你嘴上也缺个把门儿的。”

 钟跃民难过地说:“宁伟,这件事怨我,我要是不批你假,就不会有这事了,我对不住你呀…”

 宁伟擦干眼泪站了起来,神色平静地说:“连长,是我命不好,赶上这件倒霉事了,我没什么可抱怨的,复员就复员吧,我认命了,谢谢各位。”

 大家都不说话了,所有的人都表情复杂地望着宁伟。

 这年年底,宁伟等一大批老兵都复员了,随之又是一批新兵涌进军营。此时钟跃民也向上级递了转业报告,谁知被上级驳回,还捎带着一顿批评,使他感到很恼火。

 有一次他去司令部大楼找张海洋,结果在楼道里碰见政治部的李主任,李主任和钟跃民很,他见到钟跃民很高兴,还热情地邀请钟跃民去他办公室坐坐。钟跃民一见李主任情绪不错,便以为有机可乘,于是旧调重弹:“李主任,我还想和您谈谈关于转业的问题。”

 李主任一听就收敛了笑容:“谁想转业?”

 “我想转业。”

 李主任火了:“胡闹,这会儿和我谈转业的事,亏你想得出来,当兵不是逛公园,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转业不转业不是你说了算,是组织说了算,想在部队长期干的,组织上未必让你干,不想干的,组织上未必同意你走,钟跃民,我现在就可以代表组织向你明确表态,想走?没门儿,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在部队干吧。”

 李主任转身走了,钟跃民站在那里发愣。

 张海洋在一旁幸灾乐祸地说:“得,捅了马蜂窝吧?这身军装就这么好,李主任的意思你明白吗?想走的,部队偏不让你走,等你不想走了,部队该轰你走啦。”

 钟跃民在李主任那儿碰了一鼻子灰,自然没好气:“你幸灾乐祸什么?你不是也要调到北京总部机关去吗?”

 张海洋说:“没戏了,自从去年我父亲去世以后,调北京总部的事就黄了,人一走茶就凉,以前答应帮忙的人现在连电话都不接了,算了吧,我也不想调了,凑合混吧。”

 钟跃民一听便兴奋起来:“不调了?那好,明年跟我一起打报告,咱俩一起转业,这回你得听我的,当初要不是你和满囤藏起了老子的衩,我何至于现在求爷爷告…”

 一提起吴满囤,两个人都沉默了。满囤阵亡后,钟跃民和张海洋费了不少周折,把满囤的大弟弟满仓弄到部队当兵,不过满仓可没有哥哥幸运,他只能当几年兵就复员,永远没有提干的可能。本来钟跃民打算把他安排在自己连队,也好照顾一下,但满仓只上过一年学,基本上是个文盲,要不是沾了烈士亲属可以破格入伍政策的光,他连兵都当不成。侦察分队对士兵的要求比较高,满仓实在不适合留在一连,他被分到工兵营。钟跃民和张海洋还定期地给满囤的父母寄些钱和军装,他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情绪归情绪,工作是不能不干的,而且还要干好,钟跃民不会因为闹情绪就把连队的工作扔在一边不管。结果是他干得还不错,侦察营的三个连队里,一连的各项工作总是笫一。上级认为,钟跃民带兵还是有一套的,虽然这个连长毛病很多。

 在上级主官的眼里,这家伙是个典型的另类人物,他很少对士兵进行传统教育,有时还嘲笑指导员的工作方法。如果战士们对上级领导有什么不满的话,钟跃民不但不制止,居然还和战士们一起大发牢。特遣队的行动结束后,钟跃民被上级首长指定授予二等功。谁知过了些日子,政治部听到有人反映,钟跃民竟把军功章给一个来队家属的孩子玩,那孩子玩着玩着居然把军功章给玩丢了。指导员当时就急了,要发动全连战士去找,钟跃民却轻飘飘地说:“丢就丢了,谁戴不是戴?文革那会儿的纪念章都是抢来抢去的,我就没少抢人家的纪念章。”

 指导员说:“这是纪念章么?这是荣誉,而且是最高的荣誉。”

 钟跃民说:“扯淡,就是纪念章,你要喜欢,找着了你就留下,我送你了。”

 政治部李主任听到这些事的时候气得浑身哆嗦,把钟跃民叫到政治部大骂了一顿,钟跃民一脸的无辜:“李主任,这好比我丢了钱包,结果警察没抓着小偷倒把我抓了,要我承担责任,这不是不讲理么?我招谁惹谁了?”

 钟跃民也觉得奇怪,命运总和他开玩笑,那个倒霉的宁伟如此热爱军人这种职业,可到头来军队却不能留他。自己数次要求转业,偏偏军队却不放,不但不放,职务还不断地变动,先是当了副营长,后来又扶了正,成了侦察营的营长,在这期间,钟跃民还带领侦察分队去边境地区参加数次特种行动。

 钟跃民的职务最后一次调整是因为军侦察营的建制撤销,他指挥的原军侦察营改为军区直属特种侦察大队,钟跃民被任命为大队长。虽然他的职务还是正营职,但他所指挥的部队质已经发生了深刻的变化,这不是以前的普通侦察分队了,而是一支地地道道的特种部队了。

 特种侦察大队成立后,特种兵们的装备及训练科目也有了很大的变化,以前的侦察营连钟跃民都算上,谁也没受过伞降和机降训练,而现在这些训练是每一个成员必须掌握的,不止这些,部队还装备了火箭式单兵飞行器和动力翼伞,这些新式装备是老侦察兵们以前听都没听说过的。身为大队长的钟跃民不光是要训练部队,连他自己也需要重新接受训练,转业的事只好先放下了。

 正当钟跃民忙着闹转业的时候,袁军却意外地发现,有时天上也会掉下馅饼。

 坦克三营营部的电话突然在夜里两点的时候响了,袁军猛地从上坐起来,这么晚的电话肯定是有大事,他抓起电话:“喂,我是三营营长袁军。”

 电话传来周晓白低低的声音:“袁军,我是周晓白。”

 袁军惊讶地问:“你在哪儿?”

 “我在医院值班室,袁军,我想问你一句话。”

 “你说吧。”

 “以前你对我说过,想把咱们之间关系再向前发展一下,这句话现在还有效吗?”

 袁军严肃起来:“当然,永远有效。”

 “那好,现在我同意,袁军,咱们结婚吧。”

 袁军惊讶地张开嘴:“结婚,马上,是不是太急了些?”

 “你不愿意吗?不愿意就明说。”

 “不是这个意思,我当然求之不得,问题是我一点儿心理准备没有,因为仅仅在几分钟之前你我的关系还是一般朋友,而你突然提出要做我的未婚,连让我适应一下的时间都不给,我怎么有点儿做梦的感觉?”

 周晓白轻声说:“咱们认识多少年了?还用再了解吗?以前你向我提出过,我说要好好考虑一下,现在我考虑成了,你又觉得突然了,要不咱们就假装刚刚认识,再接触它几年?”

 袁军忙不迭地说:“我又没说不愿意,你怎么又不高兴了?总得让我请假吧?我是一营之长啊,能说走就走?我马上去找团长请假,应该没问题,我今年的探亲假还没休呢。”

 “那好,你马上请假,我等你。”

 袁军放下电话,一阵发愣。

 刚被吵醒的营教导员着眼睛问:“怎么了?家里出事了?”

 袁军若有所思地回答:“是出事了,出他妈的大事了。”

 钟跃民的转业问题一直拖到1984年,这一年中国政府宣布裁军100万,使他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春天,钟跃民接到了去军事学院进修的通知,他发现张海洋的名字也列在正营职进修人员的名单上,这已经表明了上级的意图,尽管要有大批的军官转业,但钟跃民和张海洋还是要留的人员,不然不会送他们进院校深造。钟跃民认为他的命运已经到了一个转折点上,如果自己去军事学院进修,那么回来后只能死心塌地在部队干一辈子了,再想转业,恐怕不会有机会了。钟跃民决定抓住这个机会,转业回北京。因为营职军官想走的并不多,政治部正头疼转业干部的工作不好做呢。这会儿要求转业还显得钟跃民的姿态很高,有点儿主动为国家分忧的意思。

 在军司令部大楼前,张海洋从大楼里走出来,两个哨兵向他敬礼,他匆匆还礼,沿着军部大院的水泥路向宿舍走去,时时向面而来的军官和士兵还礼。钟跃民开着一辆敞蓬吉普车从后面追上来,他猛拐方向盘,吉普车横在张海洋面前。

 张海洋惊喜地问:“跃民,你好久没来了,今天怎么想起找我了?”

 钟跃民说:“我到军务处办事,顺便来看看张参谋。”

 “骂我呢是不是?司令部参谋一大把,咱不过是个听喝儿的,比不了你钟大队长,特种侦察大队你说了算。”

 钟跃民单刀直入地说:“听说了吧?这次要裁军一百万。”

 “当然,这谁不知道?你小子肯定又有想法了?”

 “旧事重提,还是转业的事,这次裁军可是个机会。”

 张海洋沉道:“你知道不知道?这次去军事学院进修人员的名单里有咱们俩。”

 “我知道,正因为这一点,我才决定转业,对于你我来讲,现在是咱们人生的一座分水岭,一旦去进修,就意味着从此一辈子做个职业军人,再回头也不可能了,要是现在就转业,很多事还可以重新开始。”

 张海洋说:“跃民,这个问题我考虑考虑,行吗?”

 钟跃民嘲讽道:“你还真想当将军?以后没有仗打了,部队已经没的玩啦。”

 张海洋想了想说:“嗯,有道理,你这一说我的心也活动了,这次裁军倒是个机会,要不然部队也不会放人,你决定了吗?”

 “我的决心已定。”

 “跃民,你容我再想想。”

 “那你就想吧,我已经把转业报告上去了…”钟跃民一踩油门,吉普车箭一样窜出去。

 张海洋愣了一下,突然大喊:“跃民。”

 钟跃民猛地刹住车,汽车轮胎发出刺耳的尖叫。

 张海洋说:“你走了,我也没意思,不如一起走,我马上写转业报告。”

 “你可想好了,没人你,别到时候后悔。”

 “我已经想好了,转业,回北京。”

 钟跃民和张海洋的转业报告很快就被批准了,干部处的人正为这么多不愿转业的军官忙得焦头烂额,尤其是一些来自农村的军官,尽管转业后可以在县城安置工作,但他们仍然不愿意转业,这部分人的工作很难做。钟跃民和张海洋都是内定不予转业的军官,他们却在这时上了转业报告,干部处的人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样,这下又多出了两个能留下的名额,他们的工作也好做一些。干部处的的王处长分别找钟跃民和张海洋谈过话,也象征地挽留了一下,钟跃民一口咬定他要求转业的举动是考虑到国家的困难,自己在部队也受了十几年教育,理应为国家分忧才是。王处长才不相信他的鬼话,钟跃民闹转业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政治部谁不知道?不过王处长还是感谢钟跃民和张海洋的,他们主动要求转业毕竟是减轻了干部处的压力。

 在北京的复转军人安置办公室,钟跃民、张海洋穿着摘去领章的军装站在接待厅里,他们正和一些从各军兵种转业复员的军人交谈。

 钟跃民看看表,不耐烦地说:“等了四十分钟了吧,怎么还不叫咱们?”

 一个穿海军军装的转业军官说:“你才等四十分钟就不耐烦了?我都等一个多小时了,没辙,到了这儿咱归人家管,你还别有脾气。”

 张海洋说:“跃民,咱们这兵种几乎没什么专业能和咱对口,也就是公安局刑警队能搭上点儿边,要分咱们去公安局,你去不去?”

 “不去,我要做个自由自在的公民,不能刚了军装又换上警服,那我转业干吗?”

 张海洋说:“我倒想去,当警察也不错,哥们儿,以后你要犯了事,我来捞你。”

 “,你他妈盼我点儿好成不成?要去你去,反正我不去,现在改革开放了,能干的事多了,复转办要是没有合适的工作,我就摆摊儿当个体户去。”

 “别扯淡,你一个正营级干部去当个体户?”

 办公室里的工作人员在喊:“钟跃民、张海洋来了没有?”

 两人答应着走进办公室,一个工作人员过来和两人握手:“恭喜二位,公安局看了你们的材料,很感兴趣,说你们这些老侦察兵去刑警队工作,怎么样?二位对这个工作满意吗?”

 张海洋说:“我愿意去。”

 钟跃民问道:“还有别的工作吗?”

 “暂时没有,这个工作你要是都不满意,就只好再等了,当然,你自己也可以去联系单位,如果有单位愿意接收你,我马上给你办手续。”那个工作人员说。

 钟跃民说:“算了,你们别麻烦了,刚才我看见你们门口有个煎饼摊儿,生意还红火,这手艺我也会,不成我就摆个煎饼摊儿。”

 一个正在旁边填表的姑娘抬头看了钟跃民一眼,又低下头去。

 工作人员说:“钟大队长,你要摆煎饼摊儿也别到我门口来,到时候领导说我们工作没做好,让一个正营级军官去摆摊,我们可负不了这责任。”

 “行,不在你们门口摆,我去他们公安局门口摆。”

 张海洋说:“跃民,你不去都是孙子,以后我还有免费早点了呢。”

 工作人员递过一份表格:“张海洋同志,请你填一下表。”张海洋开始填表。

 钟跃民说:“海洋,我先回去了,咱们再联系吧。”

 “跃民,你小子别想起一出是一出,有事儿和哥们儿商量着点儿,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钟跃民正在复转办的大门外取自行车,忽然发现刚才在办公室里填表的姑娘也在取车,钟跃民礼貌地向她点点头,姑娘嫣然一笑。

 钟跃民奇怪地问:“你笑什么?”

 姑娘笑着说:“你真逗,一个正营职军官要去摆摊儿卖煎饼,你是说着玩的吧?”

 “我干吗说着玩?哪天我一高兴还真去摆摊儿,靠劳动吃饭,这不丢脸,谁规定的营级干部就不能当个体户?”

 姑娘说:“你真不是开玩笑吗?”

 “得,看来你也有兴趣?那我入伙,咱们成立个煎饼托拉斯怎么样?将来做大了,咱再增加出口业务,让煎饼走向全世界。”

 姑娘笑弯了:“你可真能侃…”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钟跃民,你叫什么?”

 “我叫高,南海舰队通讯总站的,刚复员。”

 钟跃民问:“怎么样?分到工作啦?”

 高回答:“哪儿呀?连你们转业军官都没什么合适的工作,就别提我们这些当兵的啦,对了,公安局不是好的吗?你干吗不去?”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转业吗?理由很简单,让别人管够了,想过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也就是说,除了要遵守国家的法律法规,别的就不受人管了。”

 高笑了:“你倒是很洒,我还没见过你这样的军官。”

 钟跃民故作严肃地说:“当了十几年兵,也该让我过过老百姓的日子了,既然国家安置工作有困难,咱就体谅一下,自谋职业。”

 “哟,觉悟还真高,不愧是受教育多年的干部。”

 “不好意思,离和人民的要求还差得很远。”

 高捂着嘴笑:“还跟真的似的。”

 钟跃民说:“现在没有什么转业干部和复员战士之分了,咱们都算待业青年吧,你我同病相怜啊,我决定收你入伙啦。”

 高反问道:“我说过我要入伙了吗?”

 “反正你也没分到合适的工作,可以先入伙干着,等有了好工作再走呗。”

 高想了想说:“你这想法倒是好玩的,有点儿惊世骇俗的味道,我倒真想试试,可我有条件。”

 “瞧瞧,这还没入伙呢,就先提条件,你当兵时候也这么和领导讲价钱?好,你先说说看。”

 “我的条件是,不许欺负人。”

 “这没问题,还有吗?”

 高说:“既是合伙人,你我的地位就是平等的,别总在我面前自称是领导。”

 “官兵平等,这是咱们军队的优良传统,这也没问题。”

 高一下子抓住他话的毛病:“不都是待业青年吗?哪来的官和兵?你不要总想着你的军官身份,现在你只是一个普通老百姓,别和我摆军官架子。”

 “行,咱就来个坟头儿改菜园子——拉平啦,关于合伙的具体问题,咱们找个时间再谈,我给你留个电话号码。”

 钟跃民转业回北京的消息使袁军和郑桐很兴奋,大家十几年没在一起了,每年休探亲假也很难凑在一起,往往是这个刚走,那个又回来了。现在大家终于可以在一个城市里生活了。

 袁军已经和周晓白结了婚,周晓白从军医大毕业后被分配到北京某部医院,袁军也于一年前被调入北京的总部机关工作,比起在野战军,他现在的工作轻闲多了。

 郑桐和蒋碧云已经结婚好几年了,孩子都三岁了,夫俩的工作也很稳定,日子过得心满意足。

 相比之下,钟跃民的生活就显得有些落魄,三十多岁了,还独身一人,多年来他的工资一部分寄给了吴满囤的父母,剩下的就糊里糊涂地花掉了,当了十多年军官却没有一分钱积蓄,幸亏转业时发了几千元的转业费,不然可真是穷光蛋了。

 袁军和郑桐在一家餐馆为钟跃民接风,大家围坐在餐桌前都很兴奋。袁军和周晓白穿着新式军官制服,郑桐戴着白框眼镜,西服革履,一副儒雅学者的派头,蒋碧云穿着西服套裙是典型的职业妇女形象,只有钟跃民穿着一身洗白的老式军装,显得很寒酸。

 袁军举杯提议道:“跃民刚转业回来,咱们为他即将开始的新生活干一杯。”

 大家干杯。

 钟跃民笑道:“行呀,哥几个都混出来了,袁军也调到总部了,在家门口当兵,这要放在以前连想都不敢想,周晓白是总院的主治医生,郑桐两口子都成了知识分子,混得都比我强,我现在连个工作还没有呢。”

 周晓白安慰他:“你别这么说,这不是刚转业吗?新生活还没开始呢,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大家都会尽力的,我就不信,咱们中间最优秀的人会找不到工作。”

 郑桐开玩笑:“袁军,听听你老婆把跃民夸的?你心里这会儿是不是酸溜溜的?”

 蒋碧云制止道:“你瞎说什么?有这么开玩笑的吗?”

 袁军说:“没事儿,我们哥几个开玩笑惯了,再说了,要不是跃民当年发扬风格,哪还有我什么事儿?这个周晓白,我看只有跃民能治她,要是跃民当她丈夫,每天让她打洗脚水都干,哪象我,在家没地位,什么事都是她说了算,连烟都不让。”

 周晓白用筷子打了袁军一下:“住嘴,又胡说八道?你再说我就真和跃民重温旧梦去,反正他还没结婚呢,喂!跃民,你说呢?”

 钟跃民说:“没问题,他要敢欺负你,你就来找我,我家大门永远敞着,只要是年轻女,我一律。”

 蒋碧云笑道:“钟跃民还这么氓。”

 周晓白指着钟跃民说:“你以为他们是谁?当年在冰场上都是有名的氓,尤其是钟跃民,见女孩子就追,嘴还特贫。”

 郑桐说:“跃民,我们单位新分来一批大学生,其中有几个妞儿长得还行,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

 蒋碧云说:“郑桐,你可别把好端端的女孩子往虎口里送,谁跟他谁倒霉。”

 钟跃民表示同意:“还是蒋碧云了解我。”

 郑桐说:“即使是老虎,不是也得喂食吗?你不能眼睁睁看着老虎饿死,是老虎就得吃,你总不能弄点儿窝头拌白菜帮子唬弄老虎。”

 钟跃民说:“没关系,我这只老虎反正是素惯了,白菜帮子也将就了。”

 袁军喝了一口酒,仔细品味着:“跃民,你没觉得这酒的味道有点不对吗?”

 钟跃民也尝了一口:“这不是”五粮”的味儿,是假酒。”

 袁军怒气冲冲地对服务员喊:“去,把你们老板找来。”

 郑桐也把筷子摔在桌上:“这假酒卖得比真酒价儿都高,真他妈的黑了心了。”

 钟跃民冲服务员喊:“你们老板要是没功夫来,我们就不等了,这顿饭的帐就由他付了。”

 一个西服革履的男人从后面走出:“各位先生们,女士们,有事好商量…”

 老板的话突然停住,钟跃民抬头刚要说话,突然也愣住了:“宁伟…”

 宁伟喊了一声:“连长,钟大哥。”他一把抱住钟跃民。

 钟跃民扶住宁伟的肩膀仔细端详着:“嗯,还是当年在新兵连的模样,变化不大,你小子怎么当老板了?”

 宁伟向服务员喊了一声:“把这桌菜撤了,重上一桌,大哥,我复员的时候已经没什么好工作了,这些年复转军人太多了,根本安排不过来,我和亲戚借了点儿钱,开了这么个饭馆,生意一直不怎么样,凑合混吧,大哥,你怎么也转业了?”

 钟跃民说:“我不是和你说过吗?军队不是养人的地方,大家早晚都要走,你比我早走几年,就当了老板,我是回来晚了。”

 钟跃民记得宁伟在当兵的时候,是个很寡的人,他不喜欢和战友们聊天闲扯,也从来没见过他和别人玩扑克牌下象棋,说不上他有什么业余爱好。这次和宁伟意外地重逢,钟跃民倒是发现宁伟也有了一些变化,他居然也会玩了,有时去泡泡酒吧,有时还会去一些涉外饭店玩保龄球。钟跃民也问过宁伟有没有女朋友。宁伟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是过几个女朋友,每次交往都没有超过一个月。钟跃民估计是因为他的性格所致,女孩子可能不太喜欢这种性格的男人。

 在一个涉外饭店的保龄球馆里,宁伟手拿保龄球在教钟跃民掷球,钟跃民连掷三个球,都是满分,他一点儿也不觉得保龄球有什么好玩的,洋人们总是把一件很简单的事弄得很复杂,不就是把球扔出去砸几个木瓶吗?干吗还非得换鞋?

 宁伟称赞道:“不愧是老侦察兵了,手头真准。”

 钟跃民不屑地说:“你们这些当老板的就玩这个,有什么意思?”

 “大哥,这你就不懂了,这是上社会运动,你可以不喜欢,可你不能不会玩,不然会被别人笑话。”

 “扯淡,我是个当兵的,又不是什么上等人?你带我来这儿干什么?”

 宁伟说:“你好几年没回北京了,不知道北京的情况,现在发财的人不少,有了钱总得有地方消费,所以什么时髦玩什么,听说现在正在建高尔夫球场,等建好了,有钱人就该奔那儿了。”

 钟跃民四处张望着:“来这儿的都是有钱人?还真看不出来。”

 宁伟指着旁边一条球道上一个正在挑选保龄球的人低声说:“看见那个人了吗?浑身上下都是名牌,手上那块表至少值几万,这是真正的有钱人。”

 钟跃民看着那人:“就他?真他妈了,如今的有钱人是这模样?咦?这人我怎么看着眼?”

 那人抬起头来,和钟跃民的目光相遇。他脸上出了惊讶的神色,放下球匆匆走过来:“你是…钟跃民?”

 钟跃民也认出了他:“你是李援朝?”

 李援朝兴奋地说:“真的是你,钟跃民。”

 钟跃民也笑了:“我的天,你还活着?”两人热烈握手。

 李援朝搂着钟跃民的肩膀说:“咱们得好好聊聊,多少年没见了?”

 “从六八年分手到现在,十七年了。”

 李援朝把钟跃民和宁伟带进饭店的咖啡厅里,他轻车路地向服务员打了个响指:“三杯咖啡。”

 钟跃民没进过这样豪华的场所,转业之前他曾认为自己是见过世面的人,他从小在北京长大,北京城里最高级的场所不过是位于养蜂夹道的高干俱乐部,钟跃民曾经随父亲去过几次,谁知离开北京这些年,北京的变化竟这样大。别的不说,就是眼前这座涉外饭店的豪华程度就让钟跃民感到自惭形秽。

 服务员端来咖啡和对咖啡用的鲜,钟跃民把咖啡杯放在一边,却端起盛鲜的容器喝了一口。

 李援朝宽容地笑了笑:“跃民,看你这身衣服,是刚从部队转业吧?”

 钟跃民自嘲地说:“土包子一个,这些年当兵都当傻了,不说这些,援朝,当年我听说你们一伙人全进了局子?”

 李援朝说:“能不进去么?毕竟是人命关天,幸亏是小混蛋恶贯满盈,不然我们谁也别想出来,不过,平心而论,我当年虽说敢折腾,但毕竟没有杀人的胆子,只是人多手杂,一动起手来就控制不住局面了。”

 “后来怎么又把你们放了。”

 “有几点原因,第一、我们事先和公安局联系过,公安局同意我们协助捉拿小混蛋。第二、当时公检法系统都处于半瘫痪状态。第三、法不责众,几十号人都动了手,更何况当时的参与者都是干部子弟,都有盘错节的社会关系,这难免会形成一股对司法的干预力量,即便如此,我们几个主犯还是被办了一年的学习班,和拘留差不多,这件事七十年代末被公安局平反了,我从学习班出来后,就去当兵了,一干也是十来年。”

 钟跃民问:“你现在混得不错嘛,在哪儿高就呀?”

 李援朝递过一张名片:“我是八零年转业的,先在机关工作,去年正荣集团公司成立,我有点儿关系,所以进了正荣集团,这是我的名片。”

 钟跃民看看名片:“嗬,我说你怎么这样大的排场?你是总经理?”

 “我们是国有资产公司,总经理也是国家工作人员,你可别把我当成外国老板。”

 宁伟对钟跃民说:“大哥,我听说过正荣集团,这是一家很有实力的大公司。”

 李援朝看看表站起来:“跃民,我的时间很紧,一会儿还有应酬,我先失陪了,你收好我的名片,如果你没有找到更好的工作,可以到我们公司来,咱们找个时间再谈,好,再见!”

 李援朝告辞走了。

 宁伟望着李援朝的背影说:“不愧是大老板,派头就是不一般,大哥,这种公司一般人托关系都进不去,你可别放过这个机会。”

 钟跃民淡淡地说:“我暂时还没这个兴趣,再说吧。”

 钟跃民没和父亲商量就办了转业手续,此举使钟山岳大为恼火,钟山岳希望儿子做一辈子职业军人,这也是为了圆自己的梦。建国以后,地方上需要大批的干部充实各级部门,由于钟山岳是军队干部中少有的文化人,所以被迫了军装转业到地方工作,当时他已经是副军级干部了。五五年授衔时,钟山岳在家关起门来骂大街,要不是被组织上强迫转业,他应该能授个少将军衔。本来钟山岳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他相信自己的儿子,这小子从小就胆大,鬼点子也多,是个当军官的好材料,参加、指挥过多次特种行动,还立了二等功,就凭这些资本,钟跃民将来在军队会前途无量。钟山岳万没想到这小兔崽子居然敢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自己办了转业手续,等他告诉钟山岳时,已经生米做成饭了。

 钟山岳无奈地想,儿子大了,他真是管不了了,这混小子根本就没把他爹放在眼里,对自己的事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一点儿也没有要征求父亲意见的打算。不过儿子既然已经回来了,钟山岳也只好认可了这个既成事实,他现在最担心的是儿子脑子里的怪念头,按钟山岳的想法,一个营职转业干部,去国家机关是他唯一的出路,但他觉得儿子似乎对这类工作没有多大兴趣。

 钟跃民回到家刚坐在客厅里,父亲就盯上了他,老头儿反正有的是时间,只要儿子在家,他就想和儿子聊天,他太孤独了。

 钟山岳问:“你的工作问题解决了吗?”

 “暂时没有合适的工作。”

 “别急,再等等看,总要有个合适的工作,我的离休工资够咱们吃饭的,我看你还是进个国家机关吧。”

 钟跃民说:“爸,我不想进什么机关,我只想过一种自由自在的日子,您看我当个体户怎么样?”

 钟山岳一听就火了:“放,你是个营级干部,怎么能去当个体户?”

 “得,您别发火,要不我什么都不干,就吃您那份工资,日子长了您可别嫌我吃闲饭。”

 “我宁可让你吃闲饭,也不许给我丢人现眼。”

 电话铃响了。钟山岳拿起话筒:“喂?哪一个?”

 话筒里传来一个姑娘的声音:“请找一下钟跃民。”

 “他在家,你稍等…”钟山岳捂住话筒:“你小子骗我?你不是说没有女朋友吗?怎么女孩子找上门啦,你给老子好好待…”

 钟跃民接过话筒:“我是钟跃民,您是哪位?”

 “我是高。”

 “等等…”他捂住话筒:“老爸,您是不是回避一下?要不您出去遛个弯儿?”

 钟山岳不满地说:“女朋友来个电话就轰老子出去?你个混帐东西…”

 “老爸,您行行好,您儿子脸皮薄。”

 钟山岳嘟哝着出去了。

 钟跃民小声说:“高,对不起,刚才我爸在旁边呢,他要是知道我去摆煎饼摊儿,老爷子非扒了我的皮不可,你说吧。”

 “我去工商局问过了,人家不给咱们办执照,说必须要有营业用房才行。”

 钟跃民说:“这不是废话么,咱要有营业用房还摆摊儿干什么?早开饭馆了,不管这么多,没执照也干。”

 “这样…行吗?”

 “无产者失去的只是锁链,咱们怕什么?满街都是摆摊儿的,未必都有执照,咱们先干起来。”

 高说:“那就听你的。”

 钟跃民和高的合伙协议是在一家小饭馆里边喝啤酒边定下的。

 钟跃民认为凭自己的本事,别说开个煎饼摊儿,就是开个跨国公司也不在话下,和这种小丫头片子合伙,基本上可以算是扶贫,既然是扶贫,就当然不能和自己平起平坐,他大大咧咧地说:“煎饼摊儿投资不大,有辆平板三轮车,再弄个炉子,炊具什么的就行了,关键是手艺,这样吧,资金咱们各出一半,你那点儿复员费还没花完吧?我负责摊煎饼,你负责收钱,利润嘛,四六分成,我六你四。”

 高却是眼里不沙子:“哎,凭什么你拿六成?”

 钟跃民耐心地解释道:“我干的是技术工种,你干的是熟练工种,这就好比我是灶上炒菜的厨师,你是负责剥葱剥蒜的小工,你能跟我比么?这里面还有个技术含量的问题,按劳取酬是咱们社会主义的分配原则,你也是受教育多年了,怎么连这点儿道理都不懂?”

 “钟跃民,你可真是一点儿营长的风度都没有,净算计我们当兵的,幸亏不是打仗,不然我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你最好别来这套,不就是摊煎饼吗?你能干我也能干,利润五五分帐,你要不干就拉倒。”

 钟跃民想了想说:“好好好,就这么定吧,我吃点儿亏没关系,唉,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高愤愤地说:“合作的前提是公平,别以为你脑子好使,就给人家做套儿,挖空心思地定些不平等条约。”

 钟跃民笑了:“小高呀,你还真不简单,算帐时眼里不沙子,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合作者,好,你通过考验了,从今天起,你我就是合伙人啦。”

 高笑地说:“你这家伙脑子转得太快了,我可要防着你点儿,省得一不留神让你给算计了。”

 “不象话,真不象话,这还没干呢,就互相算计上啦?”

 煎饼摊儿第一天开张的时候,钟跃民特地穿了件白色工作服,头戴回民小白帽,他把煎饼车停在一条街道的路口上,车上安了个玻璃阁子,玻璃上还真事儿似的用红油漆写了几个阿拉伯文,以示这是正宗的清真食品,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那几个阿拉伯文是什么意思。

 这是早晨上班时间,街上的行人渐渐多起来。钟跃民手持铁勺敲着饼铛,显得自我感觉良好,高正在数鸡蛋,钟跃民吼了一声:“有吃煎饼的没有?”

 街上的行人被吓了一跳,纷纷驻足观看。

 高小声埋怨道:“你小声点儿,怎么跟强盗打劫似的?把人都吓跑了。”

 钟跃民问:“小高,你吃早饭了吗?”

 “吃了。”

 “那我还没吃呢,现在我得练练手艺。”钟跃民仔细摊了一张煎饼,然后几口就进嘴,他又摊了第二张,狼虎咽地吃掉,他拍拍肚子,似乎意犹未尽,又拿起勺子准备摊第三张饼。

 高不满地说:“你有完没完?还没开张呢,你倒吃了两张了。”

 “你还别心疼,等结帐时从我帐上扣。”

 来买煎饼的人越来越多,钟跃民有些手忙脚,摊出的煎饼总是破,他发现自己犯了估计上的错误,这种活儿看起来简单,实际上还是得有点儿技术。

 排队的人不耐烦了:“哥们儿,你会不会呀?”

 钟跃民争辩道:“我这是祖传的,我们家是正宗的回民,从西域过来的,只不过很多年没干了,手有点儿生。”

 高看不下去了,她把钟跃民推到一边,自己动手干起来。她的技术很熟练,摊得又快又好,一会儿就把排队的顾客都打发掉了。

 钟跃民讪讪地收着钱,不吭声了。

 高笑着用手指弹弹他的脑门:“还是跟我学徒吧,就会神侃。”

 张海洋穿着警服骑车路过这里,他突然发现钟跃民这身打扮,不由大惊,立刻跳下车一把揪住钟跃民:“你他妈出什么洋相?我以为你说说也就算了,没想到你还真干起来了,你他妈有病是怎么着?”

 钟跃民把一份煎饼硬进张海洋手里,嘴里催着:“赶快掏钱…”

 张海洋说:“我吃过早饭了。”

 “那就再吃一份,我告诉你,以后不许在家吃早饭,我这儿刚开张,你得来捧场。”

 张海洋无奈地掏钱道:“我们分局就在前面,你怎么跑到我们单位门口摆摊来了?”

 钟跃民得寸进尺地说:“你和同事们说说,就说有个老战友的买卖刚开张,都过来捧捧场。”

 “你小子就给我添乱吧,这是无照经营,还敢跑到公安局门口来?”

 “你们公安局管不着无照经营,你吓唬谁呀?”

 “那工商局总管得着你吧?不定哪天就把你这破摊儿给抄了。”

 “海洋,我头一天开张,你他妈可别方我。”

 钟山岳正在院子里练太极拳,这是他每天早晨的必修课,已经坚持很多年了。钟跃民手里托着两份煎饼进来向父亲晃了晃,钟山岳连忙把套路匆匆走完,最后收式。

 钟跃民说:“爸,我给您买早点去了,您趁热吃吧。”

 父亲接过煎饼:“还是儿子回来好,知道给老子买早点了。”

 “爸,您还是找个老伴儿吧,总得有人照顾您呀,光靠小保姆可不行,怎么样,我给您介绍一个?我有个战友他爸去世了,我看您把他妈娶了得啦。”

 “跃民,你又找揍了是不是?还给老子介绍上对象了,你先把自己的事管好再说,三十多岁了,连个老婆都娶不来?还好意思说老子?”

 钟跃民说:“我倒用不着您心,找个老婆还不容易,关键是您,您可是真正的困难户,高不成低不就的,您这个岁数再挑人家长相就有点儿过份了,能踏踏实实和您过日子就行了。”

 钟山岳边吃边说:“你就拿老子开心吧,混帐话。”

 小保姆听见有人在敲院门便走过去打开门,来人是隔壁的李阿姨,李阿姨也是个老干部,资历比钟山岳还老。老太太一进门就亮开大嗓门:“钟老啊,我来通知你一下,下午两点去老干部活动站,说是要给咱们传达文件,你可别去晚了,要不成我临去之前再喊你一声?”

 钟山岳忙说:“不用、不用,我还没老湖涂呢,迟到不了。”

 钟跃民忙向她打招呼:“李阿姨来啦。”

 李阿姨一见钟跃民好象想起了什么:“跃民那,我正要找你。”

 “您说,什么事儿?”

 “刚才听我家纪红说,你在大街上卖煎饼,是吗?”

 钟跃民看了父亲一眼,若无其事地说:“哪儿的事?她看错人啦。”

 钟山岳耳背:“什么煎饼?”

 钟跃民连忙打岔:“我刚才不是给您买煎饼去了吗?”

 李阿姨却不依不饶:“跃民那,你可别蒙你李阿姨,我们纪红看得清清楚楚,说你还戴着顶小白帽,一边摊饼一边吆喝,还自称是正宗西域回回,不是我说你呀,你这不是出洋相吗?一个堂堂的营职军官去干个体户,这象话吗?”

 钟山岳终于听明白了:“好哇,你还真干上啦?我说你小子今天怎么这样勤快?早早就出去了,说是给我买煎饼,闹了半天是摆摊儿去啦?你还正宗西域回回?连他妈的祖宗都给改了,我揍你个没出息的东西…”老头儿抄起扫帚向钟跃民冲过去。

 钟跃民见老头儿来势凶猛,连忙逃出了院子。

 钟跃民的煎饼摊儿已经开张两个月了,他的摊饼的技术已经很熟练,高在忙着收钱,买煎饼的人还排起了队,这使钟跃民很受鼓舞,他在三轮车上还摆了一个木架子,上面摆满了各种牌子的香烟,他的业务又扩大了,还兼卖香烟。

 周晓白匆匆骑着车过来停下:“跃民,给我来两份。”

 钟跃民赞许道:“晓白,还是你够意思,来给我捧场。”

 周晓白笑道:“那当然,煎饼摊儿我家门口就有,要不是给你捧场,我何必跑两站地到你这儿买?前些日子我参加了一个医疗队,到边远地区巡回医疗,袁军也出差刚回来。”

 “还得说是老朋友,就是够意思,袁军怎么没来?”

 “买个煎饼还用两个人都来?他在家等着吃呢。”

 钟跃民不满地说:“人家郑桐刚走,他家离我这儿三站地呢,人家才叫仗义,你看看你们家袁军?我这儿开张两个多月了,这小子一次也没来过,你告诉他,他要再不来,我可要打上门了。”

 周晓白说:“我来不就行了?以后我天天来,哟,这位小姐是谁?”

 钟跃民做出一副陶醉状:“明知故问,我女朋友呗。”

 高笑道:“别听他胡扯,我叫高,是他的合伙人。”

 周晓白仔细看看高道:“你可要小心,这家伙坏着呢,专骗小姑娘,他对你没什么不规矩吧?”

 “暂时还没有。”

 “小心点儿没坏处,你就当他是条呲着牙的老狼,随时有可能扑过来。”

 高笑了:“没关系,我爷爷是打猎的。”

 周晓白说:“那就好,我走了。”

 钟跃民问:“不再来两份么?”

 “你要撑死我呀,想打劫就明说,小心点儿,你没有执照,当心工商局的人查抄你。”

 钟跃民满不在乎:“没事儿,你快上班去吧。”

 周晓白骑车走了。

 高望着周晓白的背影说:“这位女军官和你关系不一般吧?”

 “我们是中学时的朋友,她早嫁人了。”

 “看得出,她对你有感情的。”

 “别瞎说,她丈夫和我是哥们儿。”

 “那也没用,爱情可不讲理智。”

 钟跃民奇怪地问:“你第一次见到她,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直觉呗。”

 周晓白又匆匆赶回来:“跃民,快跑,工商局的人来了,正在查抄摊贩,马上就拐过来了。”

 钟跃民连忙收拾东西:“谢谢你,我马上走。”

 他和高蹬上三轮车就跑,两人刚刚拐过路口,工商局的人就从另一个路口赶到了。

 周晓白望着他们跑远了,才松了一口气…

 钟山岳在院子里打太极拳,钟跃民和高把三轮车推进院子,高动手给钟山岳摊了一张饼,钟山岳收了式,接过高递过的煎饼,坐在藤椅上吃起来。

 钟跃民又开始拿老爷子开心:“小高,你看我爸,思想转变得多快,那天知道我卖煎饼,差点儿没揍我,经过我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他老人家终于有了可喜的转变。”

 高笑道:“跃民,别净跟你爸贫嘴。”

 老头儿边吃边瞪了钟跃民一眼。

 “老爸,煎饼香吗?那天您还要揍我,这哪象个受教育多年的老干部?您儿子体谅国家的困难,自谋职业,您非但不表扬我,还要打我,这是错误的。”

 钟山岳吃完煎饼,又到钟跃民的香烟架上拿了一盒”万宝路”牌香烟。他点燃一支,自顾自地躺在藤椅上云吐雾,不理钟跃民。

 钟跃民抗议道:“爸,自从我干了个体户,您就没买过烟,是不是逮住不要钱的烟了?还净拣进口的,老爸,不是我不舍得,我是怕您惯了‘万宝路‘,以后我转行了,您怎么办?这就好比您山珍海味吃油了嘴,忽然让您吃窝头,您到时候肯定很难受,说不定还不许我转行呢。”

 钟山岳哼了一声:“我早想开了,也懒得管了,我就不信你能摊一辈子煎饼?不信你把我的话放在这儿,你小子干不了半年就该烦了。”

 高安慰道:“钟伯伯,我们不会永远卖煎饼的,现在不是在等复转办分配工作么?”

 钟跃民说:“爸,就算我卖一辈子煎饼又怎么啦?这不也是为人民服务嘛。”

 钟山岳瞪起了眼:“你少和我耍贫嘴,别看老子吃了你的煎饼,了你的烟,还照样揍你。”

 “那是,要不怎么说您是当爹的呢,只要您不干涉我的自由,我愿意天天贿赂您。”

 钟跃民正在摊煎饼,高把一份煎饼包好,递给一位老人。

 一个农民打扮的摊贩推着一辆手推车走来,车上放着一个用汽油桶改装的烤白薯炉子,他四处看了一下,便放下车走到钟跃民的面前,着唐山口音说:“老哥,你把车往旁边挪挪,这是俺卖烤白薯的地方。”

 钟跃民也着唐山口音回答:“老乡,这是俺卖煎饼的地方,俺每天都在这儿。”

 “俺前天还在这儿呢,昨天俺媳妇来了,俺没出摊,咋就成你的地方啦?”

 钟跃民说:“你卖烤白薯有执照吗?拿出来给俺瞧瞧?”

 “你卖煎饼有执照吗?给俺瞧瞧?”

 “咋没有?俺是国营的。”

 “你国营个鬼,都是进城做小买卖的,你冒充啥国营的?你给俺把地方让开。”

 “俺不让,你敢把俺咋的?”

 高在一边捂住嘴笑得弯下

 摊贩终于火了:“敢咋的?俺一个电话叫几个老乡来,砸了你这煎饼摊你信不?”

 “俺兄弟是工商局长,俺一个电话就叫他抄了你这烤白薯的炉子,你信不?”

 摊贩急了:“你这人咋混不讲理?占了俺的地方,还跟俺犯混?拿工商局长吓唬谁?你兄弟要是局长,还用卖煎饼?你走不走?”

 “不走,看你敢咋的?”

 摊贩动手推煎饼车:“不走?不走俺请你走,俺就不信治不了你。”

 钟跃民一把抓住摊贩推车的手,把他的四手指向下一撅。

 摊贩疼得大叫起来:“哎哟,你松手…”

 钟跃民笑道:“俺不松手,谁让你欺负俺?俺不会打架,就会撅人指头,看你能咋的?”

 高笑着说:“跃民,你松开人家,别把人家手指弄伤了。”

 “俺不,他得向俺赔礼道歉,要不赔俺两块烤白薯,俺就不松手。”

 摊贩开始求饶了:“哎哟,老哥,你轻点儿,俺指头快断啦,你松开俺…”

 “那你给俺烤白薯…”

 街对面停下一辆出租汽车,司机下车走到煎饼车前:“哥们儿,来份儿煎饼。”

 钟跃民松开摊贩的手,转过身来,他一楞:“你是…李奎勇?”

 李奎勇惊喜地喊:“钟跃民?”

 两人兴奋地握手。

 “跃民,咱们有十几年没见了吧?”

 “可不是吗?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陕北的石川村。”

 李奎勇看看摊贩问:“这是怎么回事?”

 钟跃民笑着:“我和他闹着玩呢,他说我占了他的地方,还要带几个老乡来砸我的摊儿,这象话么?好好的农民兄弟,怎么一进城就学坏了?净学黑社会欺行霸市?”

 李奎勇上下打量着摊贩说:“就你,还黑社会呐?你先把北找着再说,去去去,该干吗干吗去,还轮得到你欺行霸市?装什么孙子?滚…”

 摊贩着手指推起车低声嘀咕道:“俺还以为他也是俺河北地界的…”

 钟跃民、李奎勇、高都笑了。

 李奎勇把钟跃民拉到一个小饭馆里喝酒,他要了一瓶二锅头酒,一碟花生米,一碟皮冻儿,他边斟酒边狐疑地问:“跃民,你是不是在部队犯事啦?”

 钟跃民一口把酒干了:“没有,你怎么会这样想?”

 “这不明摆着吗?我记得你是六九年底当的兵,在部队干了十几年,怎么着也得混个连长,营长的吧?怎么退伍回来摆摊儿卖上煎饼啦,要不是犯事了怎么会混成这样?”

 “没犯事,是因为复转办分配的工作不理想,我又不想在家吃闲饭,就先摆了煎饼摊儿挣点儿钱,我就不明白,怎么很多人一看见我们摆摊儿的,就认定我们是从监狱里放出来的?”

 李奎勇说:“我记得你爸是副部长,你又是转业军官,我可没见过你这种身份儿人当摊贩,”

 “这没什么奇怪的,靠劳动吃饭又不丢人。”

 “你可真是独一份,我还是佩服你的,你从小就和别人不一样,你还记得吗?那时你老去我们院和我一起练摔跤,和我们胡同里的孩子也玩得好。”

 “记得,我还吃过你妈做的烙饼呢,你妈还好吗?”

 李奎勇神色黯然:“身体越来越不行了,隔三差五的就得跑医院,她又没公费医疗,全靠我们兄弟姐妹凑钱了。”

 钟跃民问:“你成家了吧?”

 “孩子都四岁了,我是七九年从陕西办回城的,为找工作跑了一年,托了不少人,最后才找了份开出租车的差事,如今是上有老下有小,日子过的紧。”

 钟跃民安慰道:“别着急,这都是暂时的,我现在不是还不如你吗?咱们不能总是这样。”

 李奎勇感叹道:“哥们儿,我这辈子是没戏了,你看我们胡同那些和我一起长大的孩子,当爹的干什么,当儿子的就接什么班,再怎么蹦达也蹦不出这个圈儿去。”

 “奎勇,咱们老三届的人也有不少有出息的,你还记得郑桐吗?他和咱们一样也是刚上到初一就赶上文革了,他可是靠自己的力量考上的大学,咱们这些人只能怨自已把时间荒废了,到现在怨谁也没用,只能老老实实从头干起。”

 李奎勇问:“你打算从卖煎饼干起?”

 “我也没打算永远卖煎饼,可机会总得慢慢寻找。”

 李奎勇真诚地说:“哥们儿,现在我能帮你的,就是每天多带几个哥们儿来买你的煎饼,别的忙我也实在帮忙不上。”

 “这我已经感激不尽了,谢谢。”

 高独自坐在一个咖啡厅里,手里拿着一杯红酒仔细端详着,钟跃民匆匆走进咖啡厅,他看见高便不满地说:“我说高小姐,我忙着呢,你一个电话就把我叫来,也不说是什么事,你是不是拿我当闲人了?”

 高笑道:“你不就是个卖煎饼的吗?又不是什么领导干部,你忙什么?”

 钟跃民坐下:“你说吧,什么事?”

 高把一个牛皮纸信封扔到桌上:“这是你的分红,明细帐都在里面,你点一点。”

 钟跃民眉开眼笑:“噢,分钱了?我倒把这事给忘了,你该不会在帐上做手脚吧?”

 高柳眉倒竖:“你说什么?”

 “哎哟,你别生气,我开玩笑呢。”

 高瞪了他一眼:“我怎么也想象不出,你居然还当过营长?我真没见过你这种没正形的军官。”

 钟跃民问:“复转办有消息吗?”

 “上次分我到一家郊区的工厂,我没去,后来就再也没和我联系过。”

 钟跃民显得很有经验地说:“找个合适的工作总要有点儿关系,不托托人恐怕不好办。”

 “我不是没关系吗?找不到工作也理所当然,可你是怎么回事?有关系也不用,好象特别热爱卖煎饼这一行。”

 “那是因为我和你想得不一样,首先你得搞明白一点,人为什么要工作?这个问题不必唱高调,你要非说是为人民服务,那我只能认为你缺乏真诚,我只知道人要吃饭,可饭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你得去挣,工作的最基本目的是为了养家糊口,这样想就简单了。”

 “太直白了,我还不大习惯这么直接了当。”

 “你会习惯的,既然当高官和卖煎饼都是一种谋生手段,那我索就选择卖煎饼,因为卖煎饼比较省脑子,如果有人认为我卖煎饼丢人,那只能说明他是个俗人。”

 高说:“听着倒是个道理,可我不能学你,真要卖一辈子煎饼,我恐怕连嫁人都成问题。”

 “这更是俗人的想法了,其实你真正的想法是嫁给什么人的问题,如果仅仅是解决出嫁问题那倒好办,愿意娶你的人很多,譬如郊区的菜农娶了你,没准还觉得高攀了呢,所以你得更正一句,要是卖一辈子煎饼,那么嫁个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会很难。”

 高不好意思地说:“我就那么俗?”

 “别不好意思,当个俗人也不错。”

 “讨厌!跃民,问你个私人问题可以吗?”

 “除了工作的问题,别的最好不要问。”

 高固执地说:“我就要问,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前半辈子戎马倥偬,没机会。”

 “别这么谦虚,我觉得你还不招女人讨厌,有些罗曼史是很正常的,那位漂亮的女军官看你的眼神都是一往情深的,你们之间一定有故事,讲给我听听好吗?”

 钟跃民皱起眉头道:“小高,今天咱们谈的是分红,不是来谈钟某的罗曼史,你跑题了。”

 高不依不饶地说:“我就是想听。”

 钟跃民绷起了脸:“我想问你个问题,你…是不是爱上我啦?”

 高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瞎说什么呀?咱们认识才多长时间?不过,我倒是喜欢你的。”

 “噢,那是一码事。”

 “不是一码事,爱和喜欢程度不同。”

 钟跃民冷冷地盯着她:“好,就算不是一码事,我是个男人,你是个女人,咱们之间互相喜欢,这里面就有名堂啦,很多故事都是这么产生的,那咱们下一步该干点儿什么了?总不能老是喜欢来喜欢去,不干点儿正事?”

 高脸上的笑容渐渐退去,严肃起来:“哦,你往下说,该干点什么?”

 “很简单,你不是想听我的罗曼史吗?那是我和别人的,你听多没意思?不如咱俩现在就制造一段罗曼史,精心编个爱情故事,如果你同意,我现在就去开个房间。”

 高脸色平静地慢慢站起来:“这主意不坏,可是…你行吗?”

 钟跃民轻佻地说:“你试试就知道了。”

 高冷不防将杯中的酒猛泼到钟跃民的脸上:“混蛋!”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钟跃民默默用纸巾擦擦脸,然后喊道:“买单。”

 钟跃民喜欢临睡前躺在上边听音乐边看书,这些日子他正在看孟德斯鸠的《论法的精神》,这是郑桐借给他的。屋角的音箱中传来轻柔的古曲音乐声,钟跃民觉得这样的生活还是令人满意的,每天早晨卖三个小时的煎饼,然后一天的时间都可以供自己支配,他的前半辈子还从来没有这么悠闲过。

 头柜上的电话铃响了,钟跃民看了一下表,已经是夜里十二点半了,谁这么不懂事,深更半夜的还打电话?他抓起电话:“哪位?请讲话。”

 话筒里传来高的声音:“是我。”

 钟跃民明知故问:“你是谁?”

 “废话,你听不出来?”

 “抱歉,实在想不起来,我认识的女士太多,经常闹混了,请报出姓名。”

 高大喊道:“钟跃民,你欺负人。”

 钟?跃民笑了:“听出来了,是小高,有事吗?这么晚了,我还以为是扰电话呢。”

 “钟跃民,你必须向我道歉。”

 “噢,还为那件事生气?”

 “气得我睡不着觉,越想越生气,特别是你当时那副嘴脸,一脸轻佻相,你拿我当什么人了?”

 钟跃民说:“得,我道歉,可话又说回来了,谁让你打听我的隐私,你才多大?正是天天向上的年龄,怎么就对大人的隐私感兴趣,不批评你几句行吗?以后注意啊。”

 高带着哭腔喊:“你这叫道歉吗?又教训我,还冒充长辈,你不就比我大十岁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行啦,黄丫头,和我斗嘴没好处,说说就急了吧?快睡觉吧,做个好梦,明天还要早起呢。”

 “不许挂电话,我的气还没消呢,跃民,你这人好的,就是嘴太损,当然,我也不该问你的私事,以后我不会再犯这种错误了。”

 “嗳,这就对了,多好的小姑娘,就是好奇心太强,要是把这毛病改了,嫁个好人家没问题。”

 高笑了:“讨厌…”

 “不生气啦?”

 “气消了。”

 “那就睡觉。”

 “嗯。”钟跃民一边摊煎饼一边和高神侃,两个买煎饼的中年男人在一旁很耐心地等候着。

 高忧心忡忡地说:“跃民,今天早点收摊儿吧,我听说这两天整顿市容,工商局查抄得很紧。”

 钟跃民满不在乎地说:“工商局那帮人是野狼不吃死孩子——活人惯的,我这儿是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高一撇嘴:“别吹了,哪次查抄你不是象兔子一样窜了?追都追不上你。”

 “看来我有必要给你讲讲军事常识,这么说吧,以前的大炮是没有动力装置的,要靠骡马或汽车牵引,后来人们想个办法,为什么不把大炮装在车辆上呢?于是就出现了自行火炮,这种炮机动能力很强,打完就跑,等敌人要还击时,它早跑远了。”

 “你是说,你的煎饼车就相当于自行火炮?”

 钟跃民夸奖道:“真聪明,以前卖馄饨的有个挑子就行,因为那会儿还没有工商局,现在形势不同了,咱们做小买卖的也要相应做出调整,配备一定的机动能力,工商局怎么样?他来我走就是,哥们儿还没功夫搭理他们。”

 正说着街上突然了起来,商贩们惊慌地收拾东西纷纷逃走,有人在喊:“工商局查抄来啦。”

 钟跃民不慌不忙地骑上三轮车说:“别急,工商局又不是老虎,还能吃了咱们?”

 高催促着:“别贫了,快跑吧。”

 两个扮成顾客的中年男人突然按住钟跃民的车把:“往哪儿跑?我们是工商局的。”

 钟跃民叹了口气:“得,中了埋伏,我说同志,您堂堂的国家干部,为个摊贩这么下功夫,值当吗?”

 一个高个子的中年男人说:“我们早接到过举报,抓你不是一天两天了,每次都让你跑了,今天咱们该算算总帐了。”

 另一个干部也说:“每天我们上班你下班,净跟我们提藏了,见你一次难的,今天我们只好提前上班来请你啦,跟我们走吧,推上你那辆‘自行火炮‘。”

 钟跃民和高被带到工商局的办公室,他们坐在靠墙的长椅上,两个穿工商制服的干部边询问边记录,一个中年人推门进来,两个工商干部站起来:“李科长,您来了?”

 李科长看看钟跃民和高说:“就是他们?”

 一个工商干部说:“对,无照经营达半年之久,每次查抄都让他们跑了。”

 高站起来哀求道:“李科长,我们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干了。”

 李科长冷冷地说:“现在我宣布一下对你们的处罚决定,由于你们无照经营达半年之久,造成了极坏的影响,经我们研究决定,没收你们的三轮车,香烟及全部炊具,并处以五百元罚款。如果对我们的处罚决定不服,可在十内向我们上级主管机关提出申诉,也可以到法院起诉。”

 钟跃民望着天花板说:“没钱,你们看着办吧。”

 窗外传来一阵玻璃破碎的声音,钟跃民向窗外望去,见几个工商局干部正用锤子砸碎煎饼车上的玻璃阁子,钟跃民一看就急了,他扭头向门外冲去,两个工商干部抓住他,钟跃民下意识一甩肩膀,两个干部被甩倒,屋里的茶几被撞翻,高冲上去猛地抱住钟跃民的

 钟跃民暴怒地吼:“滚开…”

 高声泪俱下地哀求道:“跃民,算了吧,我认罚,我求你了。”

 两个被摔倒的干部爬起来又抓住钟跃民:“你别想走了,这是妨碍执行公务,殴打执法人员。”

 李科长指着钟跃民,他被气得直哆嗦:“马上给我报警,我还是头一次看见这么嚣张的无照摊贩,我劝你态度放老实点儿,等警察来了,可就没我们这么客气了。”

 高求道:“李科长,我们认罚,我马上回去取钱还不行吗?”

 李科长冷冷地说:“认罚也晚了,现在已经不是罚款的问题了,你们有话到公安局去说吧。”

 钟跃民镇静下来,他坐下不吭声了。

 工商局和公安分局离得不远,这两个机关的人也比较,工商局这边要是有什么事,一般都是把电话直接打到刑警队,按理说这类小事请派出所的人来处理一下就行了,但由于两个机关之间关系很好,刑警队的警员们不好意思拒绝,所以遇到工商局的人报警,一般还是给点儿面子,派过两个人来处理一下。张海洋刚上班,就听见一个同事说工商局那里有个卖煎饼的摊贩在闹事,队里正准备派两个人去处理一下。张海洋马上就想到了钟跃民,除了钟跃民哪个无照摊贩有这么大胆儿,没有执照还这么嚣张,张海洋立刻找到队长把这件事承揽下来。在去工商局的路上,张海洋哭笑不得地想,钟跃民身上哪来的这股霸气?连无照经商都这么理直气壮。

 张海洋仗着刑警的身份总算把钟跃民的事给摆平了,工商局的李科长虽然生气,但不能不给刑警队的人点儿面子。钟跃民还偏偏不识相,竟理直气壮地要求工商局把三轮车还给他,张海洋心说,没拘留你就是万幸了,还要什么车呀?

 事情处理完也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张海洋把钟跃民和高带回分局,请他们在分局的食堂里吃了午饭。吃饭时,高一个劲儿向张海洋道谢,而钟跃民却阴沉着脸一声不吭,刑警队的同事们都听说了这件事,大家都很好奇地涌向食堂,想看看这位当过营长的无照摊贩是什么样子。钟跃民在众人的注视下,旁若无人地吃了三个馒头和一碗红烧。午饭后,张海洋把钟跃民、高送出公安分局的大门。

 张海洋边走边解释:“我刚来,认识的人还不多,帮不上你什么忙,东西没收了就算了,我和工商局的人讲了你们的情况,他们表示谅解,可以不追究了。”

 高则是千恩万谢:“张大哥,谢谢你,今天要不是你帮忙,非把他拘留了不可。”

 “谢什么,老战友了,跃民,以后你可得注意点儿,别这么大火气,你还当你是侦察营长?从部队到地方,环境变了,我知道你一时适应不了,可你不适应也得适应,社会要强迫你适应,不然你就要受到惩罚,我告诉你,我可不想将来在审讯室和你打交道。”

 钟跃民不耐烦地说:“行啦,以后就是有人往我嘴里撒,我也伸嘴接着,保证不发火,嘴里还得夸着,跟他妈的五星啤酒似的,味道好极了。”

 张海洋劝道:“你就别发牢了,还是找复转办等分配吧,千万别再卖煎过了,缺钱了跟我说,我反正也没负担,就是别惹事,好吧,今天我值班,就不送你们了。”

 高握住张海洋的手:“再见!张大哥。”

 钟跃民若有所思地看着张海洋的背影,高轻轻挽起钟跃民的胳膊:“回去吧,明天咱们都不用早起了。”

 钟跃民叹了口气:“看来我还得找个合适的工作。”

 高静静地望着他:“我知道你有办法,就是不愿意求人,是吗?”

 “那就求人吧,顾不得面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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