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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白店村知青点也实行炊事员轮换制,每个知青都要轮上十天,不知这个制度是谁发明的,几乎所有的知青点都采用这个办法,这也是表达了一种要求平等的愿望,当伙头军总比下

 大田要轻松,这种好事当然要人人有份儿。

 这几天轮上秦岭做饭,她很无奈地接受了这个差事。其实她宁可下大田劳动,也不愿当炊事员,因为她实在是怕去井台打水。白店村属于干旱区,自古以来就缺水,外人一看井台上的辘轳就明白了,那提水的井绳足有百十米长,井水的水位随着季节的变化有规律地升降,水位最低时距地面将近一百米,水位高时也有四五十米深。秦岭是个身材苗条的女孩儿,体型颀长,长颈,削肩,细,长腿,走起路来好似弱柳扶风。这种美人儿应该生活在城市里,过着宝马香车的富贵日子,可秦岭却没这个命,也没赶上好时代。象她这种人来到陕北农村,就好比橘子被移植到淮南,成了废物。农村可不需要这种美人儿,这里需要的是手大脚的婆姨,能上锅台能下田,还要能一个接一个地生娃。秦岭笫一次打水时,一桶水还没摇上一半儿就没劲儿了,她一松手,险些被辘轳把打进井里。从此秦岭一见井台上的辘轳心里就哆嗦,她实在是被吓怕了。

 今天她必须去井台打水,不然就没法做饭,就是再害怕也得硬着头皮去。秦岭挑着桶来到井台上,她向井口里看了看,里面黑糊糊的深不见底,她扔进一块小石头,半天才听见石头进水的声响,秦岭知道这会儿发愁也没用,为今天的打水,她昨天晚上想了很久,终于想出个办法,她拿出一卷行李绳系在上,又把绳子的另一端系在井台旁的一棵老槐树上,这是为防止她万一被辘轳把打进井里的保险措施。

 秦岭做了一口深呼吸,毅然把水桶吊进井里。尽管她为这次打水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可还是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能力,当一桶水被摇到一半儿时,她的力气已经用尽,她拚命抓住摇把不敢松手,因为这时松手更危险,沉重的摇把很有可能打断她的肋骨。她慌了起来,明知道此时不会有人来帮助她,但她还是本能地喊起来∶”谁来帮帮我,救命啊…”秦岭已经绝望地打算松手了,这时奇迹终于发生了,一只有力的手伸过来抓住摇把,秦岭象虚了一样一下子坐在井台上…她看见钟跃民和郑桐站在面前。

 钟跃民接过了摇把,只几下就把水桶摇上来提到井沿上。

 秦岭认出了钟跃民,她感激地一笑:“哟,人参娃娃来啦?”

 钟跃民真的很愤怒:“你们知青点的男同学也太不象话了,怎么能让女同学干这种活儿呢?他们怎么好意思?刚才要不是我看见,非让桶把你摇进井里去。”

 秦岭着气,无力地解释着∶”今天轮到我做饭,这是我份内的活儿嘛。”

 “那也应该找个男同学先把水缸挑满嘛,”

 秦岭不好意思地承认∶”这怨我自己,我真是太没用了。”

 郑桐忽然看见秦岭绑在上的行李绳,不由大笑起来∶”这是你想出来的主意?”

 秦岭垂下眼皮∶”我怕掉进井里…”

 郑桐抻了抻行李绳道∶”这绳子留得太长了,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如果你掉进井口里,就会整个身子吊在半空中,这么细的绳子勒在上再加上你的自重,有一个小时就能要了你的命。”

 秦岭红了脸,她真的觉得自己很无能,怎么别的女同学就不象自己这么笨。

 钟跃民已经提满了两桶水喊道∶”郑桐,还不接过扁担?怎么没眼力价儿?”

 郑桐大为不满:“你他妈怎么支使上我啦?”

 “帮帮忙,哥们儿,我和秦岭要谈谈艺术。”

 郑桐不情愿地接过扁担:“还谈艺术?你还真拿自己当艺术家啦。”

 钟跃民和秦岭并肩往回走,郑桐挑水跟着。

 钟跃民说:“我和你们村的李奎勇是朋友,早就想来看看,没想到来早了点儿,他们还没收工呢,这样吧,我们先帮你做饭,你放心,我们自己带着干粮呢。”

 秦岭笑道:“你们还当真了?都是北京知青,到我们这儿来能不管饭?”

 “都不容易,你们的粮食肯定也不够,不瞒你说,我们还去县城要过饭呢。”

 秦岭恍然大悟:“噢,上次在县城闹事的就是你们?我们都听说了,老乡们都说从北京来了一群土匪。”

 他们走回知青点开始做饭,钟跃民和秦岭一起捏窝头,郑桐坐在灶旁往灶柴禾。

 钟跃民问:“秦岭,你为什么叫秦岭?”

 秦岭说:“这有什么奇怪的?我老家在关中地区,我爸又姓秦,我刚生下来时,我爸一时想不起该给我起什么名字,我妈说干脆就叫秦岭吧。”

 钟跃民说:“那天你一唱歌,可真把我震了,够专业的,你在哪儿学的?”

 “和我妈妈学的,她是民族歌舞团的民歌演员,就是唱陕北民歌的,我从小听也听会了,可你怎么也会唱呢?唱得也很不错嘛。”

 “我爸在延安呆过,他喜欢陕北民歌,我小时候也经常听他唱,到这儿队以后,我和我们村放羊的杜老汉学了不少。”

 秦岭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你是干部子弟?肯定是家里受冲击了吧?”

 “你怎么知道?”

 “干部子弟来陕北队的大致有两种情况,一类是理想主义者。还有一类是父母在政治上失势,株连到子女,又没有别的门路,所以只好来了。”

 “那我也许就是个理想主义者呢?”

 “你肯定不是,也许你曾经有过理想,但至少是现在没有了。我很熟悉你们这类人,我们学校也有一些,从气质上看,你们都差不多。”

 钟跃民严肃起来,他很想听听别人是怎样评价自己这类人的,他问道∶”秦岭,你说说,我们是什么样的人?”

 秦岭笑笑说∶”真想听?我说了可别不高兴啊。简单地说,这类人首先是好勇斗狠,有暴力倾向,一句话不合便拔刀相向。笫二,这类人反感一切正统的说教,在别人看来很神圣的东西到了他们的嘴里便成了笑料。笫三,这类人有一定的文化品味,也喜欢看书学习,其主要动力,是不愿把自己和芸芸众生混同起来,他们喜欢表现自己的与众不同,因此也具备了一定的独立思考能力。”

 钟跃民说∶”按你的意思,这种人大概属于有点儿文化的氓,你很反感这种人吗?”

 秦岭淡淡地说∶”谈不上反感,这不过是人群中的一类人罢了,既算不上氓也无所谓好人,毕竟在世界上好人和坏人都不太多,大部分人属于中间状态。就象《在路上》里的狄恩,《麦田里的守望者》中的霍尔顿,他们不过是厌恶平庸的生活,喜欢选择一种适合于自己的生活方式,这本身没什么错。”

 郑桐有些吃惊地问∶”这些书你都看过?”

 “不但看过,我还喜欢呢,还有《向上爬》、《带星星的火车票》,都是我喜欢的书。”

 钟跃民也惊讶地看了秦岭一眼,他有种找到知音的感觉,看来刚才的几十里地山路没有白走。秦岭提到的这些书都不是公开出版的书籍,只有供高级干部出入的内部书店才有,据说是供高干们”学习批判”用的,书的封面是灰色或黄的,没有任何装璜,俗称”黄皮书”、”灰皮书”这些书在北京的干部子弟圈子里很时髦,钟跃民和郑桐都看过这些书。

 “你说得没错,不是所有的人都喜欢当乖孩子,在这个世界上谁也没有资格去教训别人,哪怕是长辈也不行。咱们先是被告之要解放全人类,后来又要接受再教育,我就纳闷,凭什么就老得有人教育咱们,还给你指好了一条路,让你别无选择,必须走别人希望你走的路,这实在太不讲理了,我羡慕狄恩,喜欢那种‘在路上‘的感觉,那无非是要体验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钟跃民说。

 秦岭表示赞同∶”人总要有些梦想,人生最重要的是体验,是过程。去年有个外国登山队在攀登珠穆朗玛峰时遇到雪崩,登山队员全部遇难了。有人认为他们的死是毫无意义的,因为无论你是否登上顶峰,对于人类的实际生活都不会带来任何改变。可我却为这些运动员哭了,我相信他们是因为心灵深处的呼唤而踏上征途的,我也相信他们在迈出第一步的时候,也已料到这可能就是一条不归路。但没有什么可以阻止雪山的召唤,因为那就是他们心中的终极精神世界。他们是为梦想而死的,他们一定拥有许许多多美好和纯粹的体验,他们不该有遗憾。泰戈尔说,过于功利的人生就像把无柄的刀子,也许很有用,可是太不可爱了。在我们的生命中,是需要一些纯粹的本质的体验、最初的体验的。”

 钟跃民说∶”凯鲁亚克的那句话说得真好,我还年轻,我渴望上路。带着最初的情,追寻着最初的梦想,感受着最初的体验,我们上路吧。”

 郑桐问道∶”秦岭,你属于哪类人呢?怎么也来陕北了?”

 秦岭笑笑说∶”我就应该来陕北,不来倒怪了。”

 钟跃民说:“不说这些了,我今天来就是想听你唱歌的,我喜欢陕北民歌,小时候听我爸唱信天游,听得我眼泪都出来了,其实我爸是个破锣嗓子,唱得不怎么样,甚至还跑调儿,当时我就想,就这么个破锣嗓子怎么能把我给唱哭了?后来我才明白,还是歌儿好,陕北民歌里有种很悲凉的东西,听起来让人心里酸酸的。”

 秦岭惊讶地注视着钟跃民:“你的感觉很好,抓住了陕北民歌的魂。”

 钟跃民想了想又说:“陕北这块地方很奇特,从表面上看,这是块很贫瘠的土地,可你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种表象后面隐藏着一种很深奥的东西。”

 秦岭表示赞同:“这是一种文化的厚重感,是几千年的文化积淀。现在的陕北方言里保存着很多古语,比如老乡们说喊一声,叫呐喊一声,听着文邹邹的,而实际上说话的人可能目不识丁。为什么大部分地区的方言中没有留下古文化的痕迹,惟独陕北方言里却保存下来了,这大概也是由于陕北地域上的特点所致,民歌好象也是这样。”

 钟跃民把捏好的窝头码在笼屉上说:“我想,陕北民歌中的悲凉感是一种人对苦难的无奈,是从心灵中自然淌出来的,还有个问题,没来陕北之前我还不知道,陕北民歌里大部分是民间所说的酸曲儿,这倒是个很有意思的现象,这些酸曲儿的语言很直截了当,又是老公公扒灰,又是大姑娘偷情,民间似乎并不关注它的道德内容,也丝毫没有谴责的意思,这就引出了另外一个问题,中国上千年的封建礼教是否能影响到所有的汉族人居住的地区,在一些穷乡僻壤会不会有所遗漏,就象你刚才谈到的陕西方言中还保存着很多古语,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当然,这些想法都是我下乡以后才有的。”

 秦岭注视着钟跃民,目光柔和,她沉良久才轻轻吐出几个字∶”圣人布道此处偏遗漏…”

 钟跃民一愣∶”什么意思?”

 秦岭笑笑说∶”这是清朝光绪年翰林院大学士王培的一句话,当时光绪皇帝派这位老夫

 子当特使,到陕西来考察,他考察完就写了一份折子送给皇帝,这篇文章叫《七笔勾》,从山川地貌到衣食住行把陕西说得一无是处,很多陕西人认为这是对他们的侮辱,这也可以理解,谁愿意别人骂自己的家乡呢。不过我倒觉得他说的有很多是事实,就算心里不舒服,也不能不承认。”

 钟跃民很感兴趣地问∶”你手里有这篇文章吗?”

 秦岭点点头说∶”我爸爸有本线装书,上面有这篇文章,我把它抄下来了,我现在就去拿。”

 秦岭回宿舍拿来一个笔记本递给钟跃民。钟跃民翻开笔记本仔细看起来,郑桐也觉得好奇,连忙凑过来一起看…

 七笔勾

 万里遨游,百山河无尽头,山秃穷而陡,水恶虎狼吼,四月柳絮稠,山花无锦锈,狂风骤起哪辩昏与昼,因此上把万紫千红一笔勾。

 窑茅屋,省上砖木措上土,夏日晒难透,雨更肯,土块砌墙头,灯油壁上,掩藏臭气马粪与牛溲,因此上把雕梁画栋一笔勾。

 没面皮裘,四季常穿不肯丢,纱葛不需求,褐衫耐久留,腿宽而厚,破烂亦将就,毡片遮体被褥全没有,因此上把绫罗绸缎一笔勾。

 客到久留,子熬茶敬一瓯,面饼葱汤醋,锅盔蒜盐韭,牛蹄与羊首,连入口,风卷残云吃罢方撒手,因此上把山珍海味一笔勾。

 堪叹儒,一领蓝衫便罢休,才入了黉门,文章便丢手,匾额挂门楼,不向长安走,飘风荣华坐享够,因此上把金榜题名一笔勾。

 可笑女,鬓发蓬松灰满头,腥膻乎乎口,面皮晒铁锈,黑漆钢叉手,驴蹄宽而厚,云雨巫山哪辩秋波,因此上把粉黛佳人一笔勾。

 外荒丘,土鞑回番族类稠,形容如猪狗,心似马牛,嘻嘻推个球,哈哈拍会手,圣人布道此处偏遗漏,因此上把礼义廉一笔勾。

 钟跃民和郑桐看得笑了起来。

 郑桐说∶”这位大学士肯定是在陕北走了一圈儿,他笔下描写的景物都符合陕北的特征,不过他把这些特征扩大到陕西全省就有点儿以点带面了,难怪陕西人有意见。”

 钟跃民评价道∶”你看,子熬茶敬一瓯,面饼葱汤醋,锅盔蒜盐韭,牛蹄与羊首…这位大学士山珍海味吃油了嘴,谈论起陕北饮食才不屑一顾,可我看着口水都快出来了,老实说,现在谁要是给我几个牛蹄和羊头,别说‘连入口‘,我他妈连骨头都给它嚼了,你看,又是茶,又是面饼锅盔的,咱要有这些东西吃还不乐死?”

 秦岭说∶”这位大学士生活的年代离现在不过七八十年,看来陕北人的生存状态在继续恶化。”

 郑桐说:“我早看出来了,农民们并不队知青,咱们抢了人家的口粮,土地又没有增产的可能,只能两个人的饭三个人吃,这不是给人家添乱么,一边是不队知青,一边是根本不想来却硬着你来,这事怎么显得这么荒唐?算了,不说这些,唱首歌儿吧,秦岭,要不是想听你唱歌儿,我才不陪钟跃民来呢,你知道吗?我们整整走了三个多小时的路。”

 钟跃民也说:“在路上我还在想,等见到你要好好交流一下,可见到你以后,我又觉得什么都不用说了,听听你的歌就足够了。”

 秦岭坐在灶前,边向灶里添柴边轻轻唱起来:

 我为你备好钱粮的搭兜,

 我为你牵来灵的牲口,

 我为你打开吱呀的后门,

 我为你点燃了满天的星斗,

 满天的星斗,

 我让你亲亲把嘴儿努起,

 我向你笑笑把泪儿

 不嫌丢脸不害羞,

 叫声哥哥你带我走,

 …

 郑桐和钟跃民竟听得发痴…

 李奎勇收工回来听说有人找他,他一猜就是钟跃民,他很兴奋地跑来,刚进了院子,钟跃民就出现在窑门口,李奎勇扑过去,两人很亲热地握手。

 李奎勇扳着钟跃民的肩膀上下打量着:“跃民,我的印象里你总是一身将校呢,今天一见你,差点儿没认出来,怎么一身陕北老农打扮?”

 “干什么得象什么,咱不是当农民了吗?”

 李奎勇说:“哥们儿,我还欠着你一个大人情呢,要不是你及时出手,我这条命早完了。”

 钟跃民捶了他一拳说:“上次在县城要不是你帮忙,我们的麻烦就大了,奎勇,咱们扯平了,以后不要再提了,想想那会儿打架,觉得咱们都傻乎乎的,好象中了,出门之前忘了什么也忘不了带菜刀,这不是有病么?”

 “那会儿是闲的,不打架不拔份儿干什么去?这会儿就不一样了,一天不干活儿就少一天的工分儿,没工分儿你就得饿肚子。”

 钟跃民问:“你们知青点粮食够吃吗?”

 “够个,全靠偷摸狗了。”

 “你有什么打算吗?”

 李奎勇摇摇头说:“没有,想也没用,混一天是一天吧,我算想明白了,人不能跟命斗,我就是这命,和你们干部子弟没法比,李援朝他们惹出天大的事,结果怎么样?还是都出来当兵去了,我们这些平民子弟不服气也没有用,该队还得队,这才是我们的命。”

 “奎勇,我不是也来队了吗?”

 “你是一时走了背运,早晚你得远走高飞。”

 “你这么肯定?”

 “不信走着瞧。”

 钟跃民很苦恼地说:”奎勇,我就不明白,咱们从小学到现在相处一直好的,怎么一说起家庭出身就总是谈不拢?你总是用一个旧社会穷人家孩子的眼光看我,好象我是地主家的少爷。”

 李奎勇说:“从小老师就告诉我,在咱们这个社会里人人是平等的,只有分工不同,地位都是相同的,我还真相信了,后来我才明白,人和人根本没法比,老师的话水份太大,信不得,咱们不提这些了…”他突然看见坐在灶前烧火的秦岭,诧异地问∶”你们认识?”

 钟跃民说∶”刚认识没几天。”

 李奎勇把钟跃民拉到院子里笑道∶”我说你小子怎么想起来看我,闹了半天是另有所图,哥们儿,你怎么到了陕北还不闲着?”

 钟跃民马上承认道∶”我是对她感兴趣,你能介绍一下她的情况吗?”

 李奎勇搔搔头道∶”秦岭好象从来不和别人争什么,这小娘们儿很怪,和谁也不特别接近,对谁都客客气气的,在我们这儿人缘一般,她带来很多书,没事就坐在后崖上看书,听说她出身不太好,爷爷是国民的什么官儿,她妈是民族歌舞团的演员,唱民歌的,我就知道这些,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钟跃民说∶”你们村的后崖是不是和我们村的坡地隔着一条深沟?”

 “就是那儿,最窄的地方只有三十多米,隔着沟聊天都行。”

 钟跃民拍拍他的肩膀说∶”奎勇,我得马上赶回去,还有三十多里路要赶呢,走晚了就要赶夜路了。”

 李奎勇动了感情,他抓住钟跃民的手说∶”跃民,过几天我们村要派壮劳力去公社的水库工地干活,我也报了名,听说工地上管饭,还发点儿钱,你知道我家的情况,我妈的病最近又重了,我挣点儿是点儿,这一去恐拍要干几个月,我怕你哪天突然走了,再见面就不知哪年了,谢谢你来看我,如果你哪天有了好事要离开这里,咱们今天就算告别了。”

 钟跃民握住他的手说:“奎勇,无论怎么样,咱们是朋友,过去是,将来还是,就算这个社会还存在着不平等的现象,可你我之间永远是平等的,你记住我的话。”

 “哥们儿,你多保重,咱们后会有期。”

 “奎勇,你也要保重。”

 蒋碧云从窑里走出来,一眼就发现郑桐正坐在一棵树下看书。她觉得这倒是件怪事,在她的印象里,这些家伙很少看书,他们成天骂骂咧咧,打打闹闹,没一会儿安生,尤其是郑桐,很擅长恶做剧。

 蒋碧云问:“郑桐,看什么书呢?”

 郑桐把书封面翻过来:“米涅的《法国革命史》。”

 蒋碧云很意外地拿过书看了一眼封面说:“你也看这类书?我还以为你们这些人成天就是胡打胡闹呢。”

 “那是你的偏见,上学的时候,我可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功课总是名列前茅,当氓那是后来的事。”

 蒋碧云呵斥道:“别总自称是氓,这称呼好听是怎么的?我还没见过氓看《法国革命史》呢。”

 “我们恰恰就是一群有点儿文化的氓,我认为读书是种享受,虽然知识现在有些贬值,可将来一定会用上,即使当氓也要有文化。”

 “你这人说话怎么一点儿正形没有?明明是好话,到了你嘴里也变了味儿,我问你,你对法国大革命有什么看法?”

 郑桐说:“总的感觉是似曾相识,有点儿象咱们的文化大革命,旧贵族送上断头台,新贵族的处境也不怎么样,往往是股没坐稳又被别人送上断头台,哄哄的你唱罢我登场,我本以为拿破仑是最大的赢家,后来我又发现,他轰轰烈烈的把欧洲折腾个天翻地覆,到头来也是折戟沉沙,败得很惨。”

 蒋碧云惊奇地说:“你说得不错,我发现你很有头脑嘛,你和钟跃民都不是等闲之辈,干吗老故意装出一副氓相儿?”

 “嗨,文革以前,我们当好孩子当烦了,在家听父母的,在学校听老师的,没意思透了,再说了,当好孩子也没当出好来,最后倒当上了‘狗崽子‘,我们哥几个一琢磨,不对呀,当好孩子太吃亏了,不如当氓去,就这样,哥几个一怒之下终于投奔了氓团伙。”

 蒋碧云笑了。

 郑桐合上书说:“不看了,咱们聊聊天,蒋碧云,现在你是不是对我们氓有了新的认识?觉得氓还是可爱的?”

 蒋碧云笑着说:“别臭美了,你们算什么氓?不过是群一肚子坏水的混小子罢了。”

 “我看得出来,你在学校时肯定是个好学生,对不对?”

 “那当然,我还是少先队的大队长呢,功课门门都是全优。”

 “那你当大队长时,对班里落后的同学是怎么帮助的?”

 “我们班干部都做了分工,一人负责一个落后的同学,一包到底帮助他进步。”

 郑桐腆着脸道:“那太好了,我误入岐途当了氓,现在痛定思痛,想子回头了,可实在是没有决心学好,你也帮助帮助我吧,也来个一包到底,怎么样?”

 蒋碧云警惕地问:“你是什么意思?”

 “现在不是讲究一帮一,一对红嘛,咱俩配一对,红他一辈子怎么样?”

 蒋碧云怒道:“郑桐,怎么说着说着你那氓劲儿又上来了?不要脸。”

 “蒋碧云同志,你不要往歪处想,就算我一时糊涂当了氓,可和人民并没有抛弃我呀,总应该给我改归正的机会吧,你这个少先队大队长不能见死不救,眼看着我身陷氓团伙难以自拔,你为什么就不能伸出友爱的双手,拉我一把呢?就算把自己搭进去了,那也是为革命做出的牺牲嘛。”

 蒋碧云沉下脸,扭头就走。

 郑桐在她身后喊:“蒋碧云同志,你别走,救救我吧,我需要你的帮助…”

 钟跃民爬上村后的断崖,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的山坡,他的脚下是一条深深的沟谷,对面的山坡近在咫尺,这个地点还是李奎勇告诉他的,这个断崖和对面山坡只有三十多米,是这条沟的最窄处。

 钟跃民的脸上忽然出兴奋的表情,他猛地站了起来向对面看,对面山坡上空无一人。

 一阵歌声隐隐传来,若有若无,余音袅袅,由远而及近,围着一条红围巾的秦岭出现在对面的山坡上。

 钟跃民高喊道:“秦岭,你迟到了半个小时。”

 秦岭笑道:“观众就得等演员,要不你来当演员?”

 钟跃民说:“喂,咱们开始吧,我在听你唱。”

 秦岭的歌声飞过沟壑。

 三十里的名山呀,

 二十里的那个水,

 单想住这那个娘家,

 我不想回。

 住一回这娘家呀,

 我上一回天。

 回一回这婆家呀,

 我坐一回监。

 …

 秦岭唱得忘情,钟跃民也听得发呆。

 秦岭的声音远远传来:“钟跃民,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秦岭,究竟什么样的男人,才能消受你?”

 秦岭开玩笑:“能经天纬地,又富甲一方。”

 钟跃民拍拍头上的帽子说:“我什么也没有,只是…你看见这个帽子了吗?”

 “看见了,不过是一顶破帽子。”

 “可这破帽子底下是一颗装满智慧的头颅。”

 秦岭大笑∶”谁敢保证里面装的不是稻草。”

 “秦岭,你应该是个识货的人,我绝不会低估你的智力。”

 “你的意思是,谁要是对你的存在视而不见,谁就是个蠢货?”

 “当然,没有人能对突然发现的宝藏还保持一种平和心态,要发财了,谁不激动呢?”

 “呸!不害臊,真没看出来,你还无赖的。”

 “别不好意思,其实你心里愿意的,我知道。”“

 何以见得?”“高山水,知音难觅。还有,请你回去查一查成语词典…”

 “查什么?”“查一查‘失之臂‘…”

 “我听不懂。”

 “秦岭,我想告诉你一句话。”

 “我听着呢。”

 “我喜欢你,你呢?喜欢我吗?”

 秦岭回答:“跃民,我不讨厌你。”

 钟跃民说:“你没回答我的问题。”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因为我也不知道。”

 “那好,我有足够的耐心等你喜欢我。”

 “这么自信?我要是喜欢上别人了呢?”

 钟跃民笑笑说:“那我就等等,等你烦他了,再来喜欢我,我向你保证,你早晚是我的。”

 “那就走着看吧,反正我什么也没有答应你。”

 钟跃民说:“秦岭,在你之前,我有个女朋友,她在部队当兵,我已经和她断了…”

 秦岭把一指头放在嘴上:“嘘…不要说你以前的事,我没有兴趣,因为这不关我的事。”

 “你好象什么都不关心?比如前途,命运和爱情,你究竟关心什么?”

 “我妈妈对我说过,生活中过程永远比结果重要。”

 “可我却很看重结果。”

 秦岭嫣然一笑说:“你可能并不了解自己,也许你是个游戏人生的人,既然玩游戏,又何必在乎结果?游戏的乐趣不都在于过程中吗?”

 钟跃民说:“秦岭,你怎么象个哲学家?女孩子别把自己搞得太深奥,这样可嫁不出去。”

 秦岭反问道:“跃民,你是不是很寂寞?”

 “是的,在这穷乡僻壤,难道你不寂寞?”

 “这就对了,因为你寂寞,所以才喜欢我,喜欢难道不是一种过程?如果你看重结果,就该娶我,过日子,生孩子,这才是结果,你觉得有意思吗?”

 钟跃民想了想说:“我没想这么远,如果现在就让我娶生子,我恐怕不会觉得有意思。”

 “那么你承认过程比结果重要了?”

 “你说得有道理。”

 秦岭正道:“跃民,你听好,我愿意做你的女朋友,因为你寂寞,我也寂寞,如果将来有一天,你我的生活发生了变化,有了更精彩的内容,我会为你祝福,然后说声再见。希望你也能象我一样,让咱们都保持着‘在路上‘的感觉。”

 “这…我很难回答,说实话,我从来没见过象你这样的女孩子,很奇特,也很理智。但我要问你,如果若干年后,你我又重逢了呢?”

 秦岭笑了:“到那时,如果我的身边没有更精彩的男人,那么你仍然是个合适的人选,当然,这只是我的想法。”

 钟跃民仰天大笑道:“秦岭,这场游戏肯定很有意思。”

 秦岭幽幽地说:“也可能是个很伤感的故事。”

 钟跃民建议道:“那咱们就一起往下编,闹不好能编出一部名著来,好不好?”

 秦岭静静望着对面山梁上的钟跃民,沉默了…

 钟跃民坐在男宿舍的土炕上,拿着一条破子仔细数着上面的窟窿,他把手指探出股部位的两个,正抓耳搔腮地想办法。

 郑桐推门进来。

 钟跃民说:“哎,郑桐,把你的伤止疼膏拿出来,我要用。”

 郑桐马上明白他的企图:“你想补子?不行,好的东西不能让你糟蹋了,再说我也没几贴啦。”

 “我这子都股啦,就剩这一条了,总不能让我股出门吧?”

 “你就着吧,没人注意你的股。”

 “别废话,快拿出来。”

 郑桐无可奈何地说:“我拿出来也不够用,你那子上有多少窟窿?干脆把我那件上衣绞了做补丁。”

 “那不是还得么,不如粘上去省事。”

 郑桐说:“有了,蒋碧云那儿有胶水,咱把补丁粘上不就行了?”

 “好主意,你去蒋碧云那儿借胶水。”

 “你别什么事都支使我,要去你自己去。”

 钟跃民一瞪眼道:“你没看见我坐在炕上吗?我只穿着条衩,我要还有子用着这个急么?”

 郑桐无奈地去女宿舍找蒋碧云,蒋碧云正在看书,她听说钟跃民要用胶水粘补丁感到匪夷所思。郑桐解释说钟跃民唯一的一条了腚,坐在炕上不敢出门。

 蒋碧云奇怪地问:“他怎么搞的?怎么只有一条子?”

 郑桐说:“他原先有三条子,后来用两条子和村里的张宝财换了一条狗,我们把狗吃了。”

 “真是胡闹,为了口吃的,连子都没的穿了,你的子呢?怎么不给钟跃民一条?”

 郑桐很不好意思:“我的子也就这一条了,上次和村里的二喜用三条子换了一只,钟跃民还骂了我一顿,说我不会做买卖,他两条子就换了一条狗,狗比经吃得多…”

 蒋碧云叹了口气说:“你把钟跃民的子拿来吧,我来补,你们谁想出的馊主意,拿胶水粘补丁?”

 郑桐跑回男宿舍来告诉钟跃民:“把子给我,蒋碧云要给你补。”

 钟跃民迟疑地说:“这不合适吧?蒋碧云是你的主攻目标,我这么一杠子多不仗义。”

 郑桐无打采地说:“算了吧,我试过几次,没戏,碰了一鼻子灰,这妞儿整个儿是油盐不进。”

 “那恐怕是你又跟人家耍贫嘴了吧?你这方法不行,得拿出点真诚来,光练嘴哪成?”

 郑桐说:“我他妈累啦,从此以后不动念了。”

 “别灰心,我帮你想想办法。”

 “你?你能想出什么招儿来?”

 “这你就别管了,现在,把子送过去,下面的事看我的。”

 这两天又轮到蒋碧云做饭,她把笼屉放在蒸锅上,然后坐在灶前往灶柴禾。

 钟跃民穿着补好的子走进伙房∶”蒋碧云,我是来向你道谢的,幸亏你帮忙,不然我就没法出门了。”

 蒋碧云说:“别客气,互相帮点儿忙算什么?你们以后少干点荒唐事就行了,别为了两口吃的弄得连子都没有。”

 钟跃民诚恳地说:“是啊,这些天我们深刻地反省了自己,都觉得这么混下去不是办法,那叫颓废,年轻人还是得有点儿抱负,要抓紧时间学点东西,将来干一番事业。”

 蒋碧云惊奇地看着钟跃民说:“哟,这话可不象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什么时候学得这么正经了?你们不想当氓了?”

 钟跃民显得很羞涩:“改归正了,从此洗心革面,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我向你透一个秘密,你可要保密啊。”

 “你说吧,我保密。”

 “我们成立了一个学习小组,大伙拜郑桐为师,每天给我们讲段历史。”

 蒋碧云不相相信地问:“郑桐?他能讲历史?不会吧?他除了瞎贫,还能干什么?”

 “这是你不了解他,他可是知识分子出身,从小学习就是尖子,学问大啦,他一给我们讲课,我们都听傻了。”

 蒋碧云笑了:“你就替他吹吧,我就不相信郑桐有什么学问。”

 “你要不信,可以去听听,不过这家伙有点深藏不,不大喜欢卖弄,你要在一旁听,他可能就不讲了,这样吧,晚上等我们熄了灯,你可以在门外听听,我们的学习小组都是睡觉前开课,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把我给卖了。”

 蒋碧云半信半疑:“好,我就去听听,看看这家伙能讲出什么来。”

 郑桐挑着水桶从井台上回来。钟跃民把他堵在知青点的院门口:“过来,有事要和你说。”

 郑桐说:“你找我没好事,快说,今天轮到我挑水,还差两趟呢。”

 “赶快回去,把咱那本《中国通史》看一章,我那天和你定的计划,今晚开始实行。”

 “我,你还真打算让我冒充老师?我还以为说说就算了,那本《中国通史》我根本没看,讲什么呀?”

 “咱们不是聊过‘文景之治‘吗?今天就讲西汉,你先回复习一下,到时候我配合你,总之,我们的问题提得越无知,越显出你有学问。”

 “那我回去看看书,你帮我把水缸挑满。”

 钟跃民不情愿地接过水桶骂道:“你小子还真拿起老师架子来啦?我他妈管出主意,还得管挑水?”

 蒋碧云听了钟跃民的一番忏悔,实在是弄不清他是真的还是假的,到了晚上,她决定去

 听听郑桐讲课。

 蒋碧云悄悄走到男宿舍门外,仔细倾听着里面的谈话。

 郑桐的声音很大:“刚才我给你们讲的这段历史叫‘文景之治‘,按照史学家的观点,‘文景之治‘是中国封建社会出现的第一个太平盛世,由于皇帝采用了休生养息,减轻徭赋的国策,使国力迅速强盛…”

 钟跃民问:“老师,我可以提个问题吗?”

 郑桐谦虚地说:“别叫我老师,咱们共同探讨问题嘛。”

 “老师,大伙不是早商量好了么?上课的时候必须称老师,咱们既然学文化,就得讲点师道尊严。”

 男知青们附和着:“郑老师,你就别谦虚了。”

 “谁有知识谁就是老师。”

 钟跃民说:“老师,我的问题是,到底是唐朝在先还是汉朝在先?”

 “哎呀,钟跃民,你简直太无知了,西汉刘邦建朝在公元前202年,唐朝建朝是公元618年,这中间差着800多年,你说哪个在先哪个在后?”

 “老师,那三国呢?三国总该是汉朝之前吧?刘备姓刘,刘邦也姓刘,他俩是什么关系?刘邦是刘备的儿子么?”

 郑桐恨铁不成钢地教训道:“钟跃民呀,你除会打架拍婆子还会什么?怎么历史知识这样贫乏?提的问题简直可笑,三国时期是东汉以后,和刘邦建西汉差着将近四百年,你怎么整个一文盲的水平?”

 钟跃民惭愧地说:“是呀,自从六六年开始,我就再也没看过书,字都忘得差不多了,就别说历史了,真他妈丢份儿。”

 郑桐语重心长地说:“我早就看清这路子了,文化知识到什么时候都有用,人不能糊里糊涂地活着,你们看看钟跃民,小伙子往那儿一站,也算是仪表堂堂吧?可相貌好有什么用?还不是一脑袋浆糊?说句不好听的,照这么下去,将来连个老婆都找不着,谁要你这个文盲?”

 蒋碧云捂住嘴偷偷地笑了,她转身离去。

 曹刚是负责对外观察的,他马上报告:“跃民,她走了。”

 钟跃民如释重负:“走啦?下课、下课,郑桐,你小子还真端起老师的架子来啦?还真把我们当文盲啦?你他妈找呢是不是?”

 郑桐说:“哥几个,我还真讲上瘾了,肚子里的货还没倒空呢,我给你们讲完好不好?”

 钟跃民不耐烦地说:“去去去,找个凉快地呆会儿去,哥几个要睡觉了,没功夫听你闲扯淡。”

 陕北的农村基本没有时间概念,人们的一切作息安排都根据天色,真正是出而作,落而息。村子里每天最热闹的时候是晚饭前后,劳作了一天的村民们都端着碗走出自家窑,三三两两地蹲在一起,一边喝粥一边扯着家长里短。

 钟跃民也经常端着碗和村民们蹲在一起闲扯,他发现自己和农民们之间根本找不到共同的话题,农民们喜欢谈论村里的新闻,在钟跃民看来,这些新闻很乏味,无非是李家的汉子睡了张家的婆姨,王家的两兄弟和一个常家的寡妇明铺暗盖,而那寡妇的孩子长得又象村里一个姓赵的光儿。

 村民们大多数是文盲,村里学历最高的是现任会计张金锁,他是高小毕业,几年前是村里民办小学的校长兼教师,村里略识几个字的人都曾经是他的学生。后来学校终于办不下去了,因为村里无力再供养民办教师,一个壮劳力的工分每天才合五分钱,哪养得起闲人,村民们坚持认为民办教师是闲人,娃们认识锄把子就行了,认字有什么用?村支书常贵认为,张金锁既然是”知识分子”就该给出路,学校不办了,就让他改行当了会计,这体现了的知识分子政策。

 钟跃民惊讶地发现,在如此贫困恶劣的生存状态下,村民们却很少愁眉苦脸,他们始终很乐观,他们最喜欢谈论的话题是饮食男女。在饮食方面,由于他们没见过更好的食品,所以坚持认为酸汤饺子和油泼辣子是天下最美味的食品,如果有人提出世上还有很多更好吃的东西,那大家会一致认为此人太没见过世面,这驴的八成是没吃过酸汤饺子,才在这儿胡咧咧。

 除了谈论吃,余下的话题自然是男女之事了,谈论这类话题时,大家往往很兴奋,气氛也很热烈,真正是畅所言,很有民主意味。有一次村里的常守财从县城走亲戚回来,带回一张宣传画,上面是主席身穿绿军装在招手,老人家站在一圈儿类似佛光的光环里,光环下面是一群穿着各种稀奇古怪服装,不同肤的外国人,他们人手一本红宝书在欢呼着什么,光环上面是一行字∶主席是世界人民心中的红太阳。

 村民们笫一次知道了世上还有黑人和白人,这大大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大家展开了热烈的讨论,题目是白人和黑人配,生出的娃应该是什么儿。这个问题讨论了几天,最后支书常贵一锤定音∶”是黑白花花的。”其理论根据是黑猪和白猪配,生出的猪娃子就是花花的。村民们都说,到底是支书,见多识广有学问。

 只有前民办教师张金锁嗤之以鼻,他说∶”你拿一桶白灰浆和一桶墨汁对在一起搅匀了,就是那种儿。”

 村民们对此半信半疑。有人特地去问郑桐,因为他戴着眼镜显得很有学问,郑桐却极不负责任地信口蒙人∶”脑袋和身子是黑的,手脚是白的。”村民们认为这个结论很有道理,因为有一种马就是这样,浑身都是黑的,惟独四个蹄子是雪白的,这叫”四蹄踏雪”

 知青们来了以后,村民们都对知青有了一种固定的看法,他们认为知青们在北京都住在皇上的金銮殿里,每顿饭都吃饺子,钱多得花不完,以致箱子里的钞票都长了,还经常劝

 钟跃民趁农闲时回去看看,顺便把长了的票子摊开晒一晒。钟跃民解释说,自己连见也没见过这么多票子,在北京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村民们根本不信,反而认为他不实在,是怕人向他借钱。村里唯一出过远门的人是张金锁,他在很多年以前去过省城西安,据他说,省城的人每天吃的不是酸汤饺子就是羊泡馍,省城尚且如此,更何况北京了。钟跃民有口难辩,只好默认了自己有一箱长了的票子。

 村民们的时间表很准,只要天一黑,马上上炕睡觉,村里没有通电,又没几户人买得起煤油点灯,再说点灯也毫无意义,庄稼人不读书看报,点灯干什么?这时的石川村变得静悄悄的,除了几声狗叫,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

 精力旺盛的汉子们睡不着觉,便和婆姨们没完没了地折腾,不折腾个疲力尽不算完。村里的出生率一直居高不下,便是这个原因。很多孩子都是因为父母的无聊才来到这个世界上。

 知青们也同样点不起油灯,郑桐的手电筒只剩下两个电池了,平时轻易不敢用,天一黑知青们只好躺在炕上聊天,时间长了,该聊的都聊完了,谁也想不出什么新鲜的话题,大家只好睁着眼睛想心事,经常是两三个小时都没人吭一声,往往到了半夜,某个人起来解手,这时所有人都爬起来了,大家才发现谁也没有睡着。

 从白店村回来以后,钟跃民也有了心事,他躺在炕上,两眼直直地望着黑暗中的窑顶。秦岭的影子总在他眼前晃,简直挥之不去,他有一种感觉,这个女孩子和他之间早晚会发生点儿故事。秦岭的身上有某种东西在吸引他,不仅仅因为她有一副唱民歌的好嗓子,也未必是因为秦岭漂亮的容貌。总之,钟跃民喜欢这个女孩子。

 钟跃民对女人的相貌是很挑剔的,他的母亲就很漂亮,难怪他老爹在母亲去世后鳏居多年,钟跃民认为他是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母亲年轻时的风采把老爹的品味给吊高了。当然,周晓白也很漂亮,要不是因为她漂亮,钟跃民才懒得在冰场上向她献殷勤,平心而论,那不过是钟跃民的一种虚荣心,因为在冰场上带个漂亮的女朋友还是脸的,要是正二八经地谈恋爱,就有点儿可笑了,钟跃民还没玩够呢,他可不想让哪个妞儿把自己栓住,老人家说得好,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周晓白一认真,钟跃民就有点儿怕了。他愤愤地想,如今的小妞儿们怎么都这样,要不就把你当成氓不搭理你,要不就不由分说哭着喊着非把这辈子交给你,太极端了,弄得男人们简直没有安全感。

 此时周晓白的面容在黑暗中浮现,真有点儿雾里看花的感觉,她的身影在雾中时隐时现。钟跃民承认自己还是喜欢她的,问题是周晓白离他实在太远了,他根本够不着,既然命运把他抛在穷乡僻壤,他就该认命。

 钟跃民琢磨,要是他写信告诉周晓白,装做很高尚地提出分手,理由是两人的地位太悬殊,他不愿耽误对方的前途,这样恐怕显得太虚伪,肯定会招骂,人家都没嫌你,你自己装什么孙子?不如老老实实承认自己爱上了别人,如此一来,质便发生了变化,不是怕钟跃民耽误了周晓白的前途,而是怕周晓白耽误了钟跃民的前途。钟跃民深知恋爱中的女人往往都有些献身精神,譬如你得了绝症,于是很高尚地向恋人提出分手,理由是不愿意耽误了她。那你放心,她非哭着喊着和你终身相伴不可,你等于给她提供了一个表现高尚情的机会。与其如此,不如反其道而行之,钟跃民要明白地告诉周晓白,希望她不要耽误了钟跃民的美好前途,这样效果可能会好一些。至于周晓白会怎么想,钟跃民认为不是什么问题。这好比中国古典小说里富家小姐爱上穷书生一样,穷书生拒绝了富家小姐的爱情,形象会更高大,这叫富贵不能,人穷志不穷。

 钟跃民突然想起前几天收到周晓白寄来的二十元汇款,不有些恐慌起来,他决定还是早些向周晓白讲明了好,时间拖得越长越麻烦,吃人的嘴短,他搭不起这份人情,再有那么几次汇款,他就被套住了,不然就有骗子之嫌。其实那笔钱被郑桐买了猪,知青们改善了几天伙食,大伙吃了喝了,这人情债却要钟跃民一个人来还,凭什么?他就是再有献身精神也不干,没这么个献身法儿的。

 钟跃民翻身起来找出纸笔,准备给周晓白写信。郑桐也没睡着,见钟跃民又在使他的手电筒,便不满地嘲讽道∶”又准备给哪个妞儿写信呀?可别把信放错了信封。”

 钟跃民踹了他一脚说∶”都怨你这孙子…”他话没说完,就听见有人在砸门。钟跃民没好气地喊∶”谁呀?轻点儿砸行不行?”

 门外传来羊倌杜老汉的声音∶”跃民,跃民,快救救憨娃,憨娃病啦…”

 钟跃民和郑桐一听就蹦了起来,两人穿上衣服冲出窑,见杜老汉站在院子里浑身哆嗦,说话也语无伦次∶”跃民,憨娃在炕上疼得打滚,说是肚子疼,这可咋办那?你们知青有学问,帮我拿拿主意。”

 钟跃民让郑桐去通知常贵,自己跟杜老汉去看憨娃,他一进杜家窑就看见憨娃哀号着在土炕上打滚,孩子的脸色煞白,脸上全是汗。钟跃民慌得抱住憨娃连声喊∶”憨娃,你睁

 眼看看,我是你跃民哥。”

 憨娃睁开眼,声音很微弱∶”跃民哥,我肚子疼,疼死我了…”

 钟跃民给他擦着汗说∶”憨娃,你再忍一会儿,我马上送你去医院。”

 郑桐带着常贵和村里的赤脚医生常发勿匆赶来。常发是常贵的本家侄子,曾在县里办的医疗短训班学习过两个月,回村就成了赤脚医生。据说他的医疗箱里只有三种药品,碘酒,红汞药水和止痛片。他只会摆弄这三样东西,别的什么也不会。有一次村里的母猪生崽,常发也真事儿似的背着药箱赶去了,当时母猪已经生完了猪崽正在休息,常发愣说怕母猪感染,硬是用碘酒对付母猪的股,母猪没命地嚎叫起来,村民们都以为是在杀猪,常发用完了碘酒还意犹未尽,临走又用红汞药水把母猪的股染得红的。

 常发进了窑先给憨娃吃了两片止痛片,然后就着手不知该干点儿什么了。

 钟跃民怒道∶”常发,你倒是看看这孩子得的是什么病啊。”

 常发蹲在地上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受了凉吧。”

 钟跃民破口大骂∶”放,受凉会疼成这样?你是他妈什么狗医生?”

 常贵忙打圆场∶”跃民,村里的大车昨天到县里拉肥去了,要去看病只能找人抬了,公社卫生院离咱村有三十多里,现在黑灯瞎火的没法走,要不明早再去?让憨娃再忍一宿。”

 钟跃民气急败坏地站起来说∶”人命关天的事,还等得到明天早上?现在就走,背也要把孩子背到卫生院,常支书,我和郑桐先走,你再找几个人去追我们。”

 钟跃民顾不上回去穿衣服,背起憨娃就走,郑桐打着手电追上去。

 钟跃民和郑桐算是领教了在漆黑一团的旷野里走夜路的滋味,郑桐手电筒里的电池已经快耗尽了,电筒的光线越来越微弱,两人轮换着背憨娃,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郑桐一不留神,一头栽进了路旁的土沟,眼镜也摔掉了,他摸索了半天才摸到眼镜,骂骂咧咧地追上钟跃民。

 憨娃的脑袋搭在钟跃民的肩上,随着他的身体无力地晃动着。钟跃民安慰着∶”憨娃,你觉得咋样?再忍会儿,咱到了公社就好了。”

 憨娃的声音断断续续∶”跃民哥,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我又找着两个老鼠…在咱村的后沟里,等我病好了…就去挖…要是抓住老鼠…我还给你烧吃…”

 钟跃民听得辛酸不已∶”憨娃,等你病好了,我和你一起去,上次你烧的真好吃…”

 郑桐在一边听得也受不了了,他破口大骂起来∶”我他妈的,这是什么鬼地方?看个病还得连夜走几十里,这不是耽误事儿么?农民的命就这么?我…”

 憨娃似乎在梦呓∶”跃民哥,你吃过酸汤饺子么?”

 “没吃过,北京好象没有。”

 憨娃说∶”我也没吃过,我爷爷吃过,他说可好吃了,比烧还好吃…”

 钟跃民努力忍住泪说∶”憨娃,哥向你保证,等你病好了,哥带你到县城去吃酸汤饺子,咱敞开肚子吃。”

 憨娃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我尝一口就行,咱没钱呀…”

 钟跃民说∶”谁说咱没钱?咱有的是钱,你放心,哥保证让你吃够了。”

 憨娃说∶”跃民哥,我肚子不疼了,就是困,我要睡觉了…”

 钟跃民说∶”你睡吧,等到了公社,哥再叫你。”

 这时杜老汉和村里的几个小伙子追了上来,有人替换了钟跃民。

 钟跃民安慰杜老汉说∶”憨娃说他好多了,肚子也不疼了,现在让他睡一会儿。”

 杜老汉说∶”娃的肚子要是不疼了,那咱就回去吧,公社卫生院要花钱哩。”

 郑桐怒道∶”你这老头儿真够呛,这孩子是不是你孙子?是拣来的?你以为肚子不疼了就没事了,都走到这儿了,你又怕花钱,我真怀疑这孩子是你拐来的。”

 杜老汉小声说∶”咱不是没钱么。”

 钟跃民说∶”没钱他也得给咱看病,卫生院要敢不给咱治,我就带人砸了它。”

 三十多里的夜路,他们足足走了四个多小时,等赶到公社卫生院时,东方已经出现了鱼肚白。

 钟跃民疲惫不堪地把憨娃抱进急诊室,值班医生还在值班室里睡觉,大家上去敲门,医生披着衣服出来没好气地呵斥道∶”有这样砸门的吗?就象抄家似的。”

 钟跃民一瞪眼∶”哪儿这么多废话?赶快给孩子检查。”

 医生一听口音就知道碰见队知青了,他知道这些人不好惹,马上闭了嘴开始做检查。他刚把听诊器放在憨娃的口上,突然象被火烫了一样缩回手,他抬头问道∶”这孩子已经死了,你们怎么才送来?”

 钟跃民顿时如遭雷击,他没有心理准备,怎么也不能相信,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突然消失了,两个小时之前,憨娃还告诉他老鼠的秘密,这孩子生怕别人知道捷足先登,他只把秘密告诉他最信任的人,可就一转眼,这孩子就永远地走了,生命竟是如此脆弱,和死亡只是咫尺之遥。

 杜老汉神色木然地蹲在地上,脸上竟没有一滴眼泪,也许他对生活中的苦难已经习惯了。

 可钟跃民却受不了了,他无法想象,生活竟然还有如此残酷的一面,他一把抱起憨娃的尸体不住嚎啕起来…

 憨娃死于急阑尾炎,如果治疗及时,他本不该死。钟跃民忘不了这个孩子,也忘不了那被烧得黑乎乎的老鼠

 周晓白很长时间没有收到钟跃民的信了,她心里不时地感到一种烦躁,什么都干不下去。前几天她看护一个重病号,吊瓶里的药已经滴光了,病人出现了回血,她盯着吊瓶却视而不见,要不是别人发现了情况,那天非出事故不可。她很想找人倾诉一下,不然自己会发疯的。在这个医院里,能和她交流内心秘密的只有罗芸一个,她打算去药剂室找罗芸聊聊天。可当她看到罗芸时,马上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罗芸这些日子突然变得容光焕发,似乎沉浸在幸福之中。

 罗芸伏在桌上写着什么。见周晓白推门进来,她慌乱地把信纸藏到抽屉里。

 周晓白伸出手:“干吗鬼鬼祟祟的,你心里有鬼,老老实实给我拿出来,我要检查检查。”

 罗芸不好意思地说:“别看,我写思想汇报呢。”

 “撒谎,写思想汇报你藏什么,我发现你最近一到星期天就请假,行踪诡密,你给我坦白待,的政策你是知道的。”

 罗芸向门外看看说:“嘘,小声点儿,你想要我命呀,让教导员知道了还了得,我坦白,我写情书呢,行了吧。”

 “这就得了,你不用说,我知道是谁了。”

 罗芸笑了:“我知道瞒不过你,你这个人鬼的。”

 周晓白说:“上次有人把袁军诓来我就明白了,真没看出来,你还真是诡计多端,谁教你的?”

 罗芸马上倒打一耙:“你呀,要不是你先和钟跃民这些坏小子混到一起,我怎么会被拉下水,都是和你学的。”

 “你接着往下待,你们都到什么程度了?”

 “一般接触呗。”

 “我不信,我问你,接吻了没有?谁先主动的?”

 罗芸的脸红了:“晓白,你胡说什么那。”

 周晓白不依不饶地追问:“哟,还知道害臊呢,做都做了,还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我做什么了?你少诈我,你和钟跃民接过吻吗?”

 周晓白大大方方地说:“想知道吗?我告诉你,我认识他不到一个月就接吻了,为我爱的人,我什么都愿意做,我才不象某些人似的,做都做了,还不敢承认,哼,假正经。”

 罗芸跳起来向周晓白冲去:“你给我闭嘴,不知害臊的家伙…”

 袁军对自已的魅力从不抱任何幻想,他长这么大还没和哪个女孩子过朋友,虽然也在街头追逐女孩子,但多半儿是出于起哄,也从来没成功过,上次甚至被抓进了派出所,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冤得慌。钟跃民曾经刻薄地评论过袁军∶如果哪天事情倒过来了,那肯定有热闹看,譬如袁军在大街上碰见一个妞儿嘻皮笑脸地凑上来调戏他,你们猜袁军会怎么样?这小子八成是当场被吓得子,他哪受过这种刺?此话虽刻薄,但基本上是事实,袁军的确不擅此道。那天罗芸委婉地向他表达了爱意,他一时没反映过来,等他闹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以后,还真有点儿天上掉下馅儿饼的感觉。他弄不清罗芸为什么会看上自己,他把自己身上的全部优点都拿出来分析了一番,还是感到缺乏底气。

 袁军认为罗芸的相貌虽然比不上周晓白,但也属于中等偏上水平,既然是自己撞上门来,他便没有理由拒绝,军营生活如此枯燥,有个女朋友当然也不错,至于以后会怎么样,他连想都不去想,未来的事太遥远了。

 袁军和罗芸相处的时候,总是很被动,他不知不觉地受到罗芸的控制。连队的训练任务很重,有时还要参加助民劳动,根本不能保证每个星期天都能放假。但罗芸在医院里的空余时间却很充足,她要求袁军最好每个星期天都来和她见上一面,当袁军感到为难时,她又不失时机地点拨他打着父亲老战友的旗号,以各种理由向连里请假,反正军部司政后机关里到处是袁北光的老战友。袁军每次去军部大院都要拜见一位首长,说是父亲来信要他登门问候一下叔叔阿姨,首长和夫人自然很高兴,拉住袁军问寒问暖地很亲热,这时袁军就开始提要求了,说连队里总是不太相信他的话,请假时指导员要再三盘问,为了使连里放心,还要麻烦叔叔给我们指导员打个电话证实一下。军里的首长哪里认识一个连队指导员,他们往往一个电话就打到坦克团的团长或政委那里,说你们团的袁军在我家里,我替他请个假。团长和政委哪敢说半个不字,只有唯唯喏喏的份儿。袁军见目的已达到,便起身告辞,声称还要去看别的叔叔阿姨,等他出了门就一溜烟儿地窜到了公共汽车站,那是他和罗芸约好的地点,他们每次约会都选在城里的电影院,那里遇见人的机率不高。

 周晓白终于盼到了钟跃民的来信,她兴奋得难以自抑,揣起信就跑,一直跑到医院疗养区的花园里,才坐在长椅上拆开钟跃民的信。

 钟跃民的信不长,只有薄薄的一页信纸,周晓白还没来得及看就已经很不满了,这个人也太惜墨如金了,好不容易写封信,就这么一张纸。不过尽管信很短,周晓白也很知足了,这证明钟跃民还想着她。

 谁知她刚看了两行,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晓白∶

 实在对不起,我只想告诉你,不要再等我了,其实,从你入伍的那天起,你我的命运就发生了变化,我知道,我们早晚会有分手的那一天,我想,长痛不如短痛,好在时间还不长,我不想瞒你,我爱上了别人,你知道,陕北的生活很苦,我们粮食很少,整天都在为吃饭而心,严酷的现实使我变成了一个现实主义者,我希望有人能和我相依为命,在精神上互相支撑…

 周晓白的眼泪一滴滴的落在信纸上,她感到太突然了,简直没有一点儿心理准备。

 …我不想说什么怕耽误你的话,因为那是很虚伪的,实际上,我是怕你耽误了我,在这贫瘠的黄土高原上,人们似乎看不到什么前途,对于未来我从不做什么设想,眼前能吃肚子,才是我最大的心愿。一个没有未来的人,你很难想象他会忠实于爱情,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封信,请忘了我吧,对不起,再一次向你说对不起。

 周晓白猛地扬起脸,泪满面地大叫一声:“钟跃民,你这个混蛋…”她用双手捂住脸,毫无顾忌地号啕大哭起来。

 罗芸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周晓白正在女兵宿舍里收拾衣物,她把一些物品胡乱地进手提箱里,拚命地往下按箱子盖,明明是东西太多,箱子盖不上,她却视而不见,狠狠地和手提箱较劲。

 罗芸匆匆推门进来:“晓白,你要干什么?”

 周晓白狠命地着箱子说:“我要去陕北,我要当面去问问他,他不能这样不负责任。”

 罗芸说:“你疯了?领导不会批你假。”

 周晓白任地说:“不批假我也要走。”

 “你这是开小差,是逃兵,你考虑到后果了吗?”

 周晓白猛地把一身军装扔到墙角喊道:“我要求复员总可以吧?这兵我不当了还不行。”

 罗芸也急了,她不顾一切地抢过衣箱大喊:“晓白,你冷静点儿,为一个钟跃民不值得,你会毁了自己,千万别这样,我求你啦。”

 周晓白呆呆地望着罗芸,突然身子软下来,罗芸一把抱住她。

 周晓白凄厉地叫了一声:“罗芸,他为什么这样对我?我笫一次爱上一个人,就是这个结果,我受不了,我受不了啊…”她倾刻间泪飞如雨,失声痛哭。

 罗芸把钟跃民的恶劣行径告诉袁军时,袁军却一声不吭,罗芸大为恼火。

 那是在一条小河边,河两岸林木掩映,坡岸上绿草如茵,浓荫蔽,这也是他们经常幽会的地方。

 袁军和罗芸身穿便衣斜躺在坡岸上,袁军头枕双手,眼睛望着天空。

 罗芸把头倚在袁军的肘弯里说∶”你该给钟跃民这混蛋写封信,好好骂他一顿,太坑人了。”

 “我凭什么骂他,我们是哥们儿。”

 罗芸坐了起来:“哼,你看看你的哥们儿都是些什么人?你们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是呀,天下的女人都瞎了眼,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你们女人应该联合起来,谁也别搭理男人,就没这么多悲离合的故事了。”

 罗芸怒气冲冲地看着袁军:“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好象无所谓似的?”

 袁军若无其事地说:“这算什么大事?天又没塌下来,钟跃民又不是世界上唯一的男人?让周晓白缓缓气儿,过些日子再找一个就是了。”

 罗芸一听这话便气得要命:“你说得轻巧,感情是能随便伤害的么?一个女人要是感情上受到伤害,恐怕一辈子都缓不过来。”

 “没那么严重吧,我听说初恋的成功率还不到百分之五,这很正常,人总不能一棵树上吊死。”

 “袁军,我看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是你的心里话吧?”

 “你看,你看,我说你哪儿来这么大的义愤呀,物伤其类,把自己也搁进去了,要是看电影,你看着看着动了感情,把自己也投入了,这就麻烦了,比如说,看见黄世仁侮辱喜儿,于是你就把自己当成了喜儿…”

 罗芸狠狠拧了袁军一把:“少跟我臭贫,以后你要是敢对不起我,看我不杀了你。”

 袁军看了罗芸一眼,大发感慨道:“你们女人一到这会儿,就出了狰狞面目,让人不寒而栗。”

 “你知道就好。”

 袁军问:“周晓白最近怎么样?”

 罗芸说:“大病了一场,发烧到40度,要不是因为病倒了,她真敢开小差跑到陕北去,她心里还放不下钟跃民。”

 袁军由衷地叹道∶”谈恋爱真是件累活儿,我算明白了,女人是不能轻易招惹的。”

 罗芸说:“你能有这种认识,说明你的头脑还算清醒,世上没有占了便宜就走的事。”

 袁军沉默了。

 石川村村口的老槐树上挂着一截旧铁轨,每天出工的时候支书常贵就敲打铁轨,算是出工哨。

 随着敲打铁轨的声音,村民和知青们慢地陆续来到村口。

 郑桐边走边兴奋地告诉钟跃民∶”跃民,你那主意真是高招儿,蒋碧云这些天一见了我,眼神儿都不对了。”

 钟跃民问:“什么眼神儿?”

 “温柔啊,绝对温柔,哥们儿,实在对不起,为了巩固战果,我只好拿你当牺牲品,在蒋碧云那儿把你数落了一顿。”

 钟跃民警惕地问:“你他妈又说我坏话了吧?是不是把我形容成恶贯满盈的氓?”

 “倒没那么严重,不过是说你这个人责任心差了点儿,见一个爱一个,就象狗熊掰子,掰一个扔一个,在你不长的掰子生涯中,已经扔了七八个了。”

 “我,你诽谤得有点儿过头儿了,我有这本事么?”

 郑桐推心置腹地说:“为了哥们儿的终身大事,你就担点儿恶名吧,我总不能把你夸成一朵花儿似的,那还有我什么事呀?”

 钟跃民点点头说:“得,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这氓的恶名我担了,收工回来你把我的脏衣服洗洗,我明天还等着穿呢。”

 郑桐抗议道:“凭什么让我洗?我还要备课呢。”

 “狗,谁还听你的课?你倒讲上瘾了?我为你担了这么大恶名,你替我洗件衣服算什么?你要敢不洗,可要注意后果。”

 郑桐立刻软了:“真是赤的威胁,行,我洗。你还别说,这些天我看《中国通史》还真看上了瘾,我打算再找点儿其它历史书,好好攻读一下,我计划用两年时间通读《二十四史》。”

 “我的天,你哪来这么大动力?”

 郑桐严肃地说:“爱情呀。”

 钟跃民大笑:“哎哟,还跟真的似的,你可别吓着我。”

 常贵在村口已经等候多时了,他训斥着众人:“人都来齐了没有?怎么还缺人?一到给队里干活,就磨磨蹭蹭,过去给自家自留地干活,不用人催,股上象安了马达,停都停不住,跃民来了没有?”

 钟跃民答道:“支书,我来了。”

 常贵派起活儿来:“小钟,今天我派你个美差,县城里咱村包的那几个厕所该掏了,你带蒋碧云去把粪掏回来,千万别撒了,咱村的菜园子全靠它啦,这可是宝贝。”

 钟跃民气地说:“支书,我当是什么美差?闹了半天是掏粪,这算什么美差?”

 “你这娃真不知好歹,那点儿粪一会儿就掏完,你们还能逛逛县城,这活儿可是记满分,你要不想去我可换人了。”

 钟跃民立刻改变了主意:“那我去,不就是掏粪么?这脏活儿让别人去多不合适,蒋碧云,你要嫌脏就让郑桐去,别不好意思,谁让我们是男的呢。”

 蒋碧云说:“既然你们觉悟都这么高,也别显着我落后,我也去吧。”

 郑桐摇摇头说:“看看,这些人里没傻子,一听说能逛县城,比当年在北京逛王府井还高兴,别说掏粪,吃粪都干啦。”

 蒋碧云把一个土筐扣在郑桐头上:“郑桐,闭上你的臭嘴。”

 钟跃民似乎想起了什么:“支书,让郑桐也去吧,蒋碧云干活儿不行,到时候活儿都让我一人干,我不就亏了么。”

 蒋碧云瞪着他不满地说:“钟跃民,谁干活儿不行?你怎么净跟我们女的斤斤计较。”

 钟跃民显得很自私:“这年头儿,谁顾谁呀?支书,让郑桐去吧。”

 常贵无奈地说:“你们这些学生娃呀,干点儿活儿事就这么多事,郑桐,你也去。”

 郑桐就等这句呢,他马上大声道:“是,支书,保证完成任务。”

 蒋碧云哪里知道这两个家伙在算计她,她不依不饶地冲着钟跃民发火:“钟跃民,我算认识你了,你可真够自私的。”

 钟跃民不为所动:“那当然,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村里唯一的两头骡子拉着粪车在乡村土路上跑着,郑桐和蒋碧云分坐在两边的车辕上,钟跃民坐在侧面,车轮在土道上卷起漫天黄尘,粪车冲上山峁,四处望去,黄土高原的山川地貌尽收眼底。

 钟跃民扯着嗓子吼出《信天游》:

 羊肚肚手巾哟,

 三道道蓝。

 咱们见个面容易,

 拉话话难。

 一个在那山上哟,

 一个在那沟,

 咱们拉不话话,

 就招一招手

 …

 郑桐没话找话地说:“蒋碧云,你听跃民唱得够味儿的吧?”

 蒋碧云一撇嘴道:“一般,一听就是城里人唱的,缺点儿黄土味儿,跃民,你是不是跟秦岭学的?”

 钟跃民说:“秦岭是谁呀?不认识,我这是跟羊倌杜老汉学的。”

 “哟,为了秦岭,把女朋友都甩了,这会儿又装不认识了?”

 “我说蒋碧云同志,你不要太关心别人的私生活好不好?今天大家难得出来逛逛,聊点高兴的事成吗?”

 蒋碧云说:“鬼才管你的私事,我不过是随便问问,郑桐,你的历史课还在讲吗?”

 “嗯,刚讲到两晋南北朝,给他们讲课太费劲,都嫌历史课太枯燥,我只好加一些历史典故活跃一下气氛,比方说到两晋,我就给他们讲讲石崇斗富,绿珠坠楼的故事,凭心而论,钟跃民学得还是认真的。”

 钟跃民附和道:“是啊,我觉得多学点儿知识没坏处,还是郑桐有心眼儿,我们这些人胡打胡闹时,他在家偷偷看书学习,还要和我们划清界限,当时我真想揍他,现在想起来,还是他对。”

 郑桐说:“人要有远见,这世道不能总这样,知识早晚能派上用场。”

 钟跃民恭敬地说:“是,你说得有理,我觉得你真能当我老师了。”

 郑桐显得很谦虚:“什么老师不老师的,我不过是比你们多看了几本书罢了,咱们还是共同探讨吧。”

 蒋碧云疑惑地看着他俩:“我总觉得钟跃民最近有点儿不对头,就凭他会老老实实认别人当老师?他服过谁呀?别是憋什么坏主意呢。”

 钟跃民做出真诚状:“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古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师。‘郑桐当我老师我可没觉着丢份儿,他父母都是知识分子,也算是家学渊源,我当当学生怎么啦?郑桐,我不怕别人讽刺挖苦,给你当学生我当定了。”

 蒋碧云盯着他说:“钟跃民,你这都是真的假的?我怎么老觉得你老谋深算地在攒坏水呢。”

 “那是你缺乏真诚,总把生活看得漆黑一团,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好人,这是你的偏见。”

 郑桐说:“跃民这个人我还是了解的,混是混了一些,但基本还是懂道理的,为人也比较真诚,至少在学习这方面还是认真的。”

 钟跃民咬牙切齿地说:“郑桐啊,这么多日子了,你总算说了我点儿好话,真他妈感动死我啦。”

 蒋碧云批评道:“你看,说着说着嘴里又不干不净了。”

 郑桐从不放过诋毁钟跃民的机会:“他就这样,一高兴就爱骂人,都是他爸教的。”

 钟跃民发作又忍住:“得,是我爸教的,他就没教过我好。”

 郑桐说:“不说他了,咱们唱歌,蒋碧云,你看过电影《花儿朵朵》么?会唱那首曲吗?”

 “当然会。”

 郑桐和蒋碧云大声唱起来:

 你看那万里东风浩浩

 你看那满山遍野处处春光,

 青山点头河水笑,

 万紫千红百花齐放。

 …

 钟跃民掏出烟袋点燃一锅烟恶狠狠地望着郑桐,心里琢磨着到了晚上回宿舍该怎么收拾他。这狗东西,他在心里骂道。他深信,这会儿要是蒋碧云和他同时挂在悬崖边儿上,郑桐这小子肯定毫不犹豫地先把蒋碧云拽上来,万一这会儿钟跃民松了手掉下去,那也只好活该了,哥们儿义气一到了这会儿就不灵了。

 钟跃民等人在县城里掏完厕所,郑桐这小子连声招乎都没打,就带着蒋碧云逛市场去了。钟跃民想起该去县委知青办看看马贵平,自从上次马贵平去村里看他以后,钟跃民还没来过县城。

 他这样想着走进县委大院。

 马贵平正在办公室伏在桌上写东西,钟跃民亲热地叫了声马叔叔。

 马贵平抬头惊喜地说:“是跃民呀。”

 钟跃民说:“队里派我来县城干活儿,我顺便来看看您。”

 马贵平拍拍钟跃民的肩膀:“好小子,还记得你马叔叔,还算有良心,你来得正好,我正准备派人找你去呢。”

 钟跃民问:“有事吗?”

 马贵平说:“好事,天大的好事…”

 马贵平把钟跃民按坐下,又忙着拿暖瓶倒开水:“没吃饭吧?等一会儿食堂才开门,你先坐一会儿。”

 “马叔叔,到底是什么事?”

 马贵平说:“今年的征兵工作又开始了,碰巧部队来接兵的副团长是我的老战友,他刚当兵时我是他的班长,多少年没见了,这家伙如今都是副团长了,我把你的事和他说了,他二话没说,一拍脯说这事我包了,老师长的儿子要当兵,咱还能不管?你说,这不是天大的喜事吗?”

 “可我爸的问题还没有结论呢,部队政审怎么办?”

 马贵平说:“这你不用管,我们自有办法,这是你马叔叔第一次走后门儿,不过,为了我老首长的儿子,这个后门儿我还非走不可。”

 钟跃民感到很突然,他根本没有想到好事会从天上掉下来,他猛然想起秦岭,她怎么办?钟跃民感到很踌躇,他试探地问:“可是…马叔叔,我还有个女朋友呢,她能和我一起走吗?”

 马贵平说:“嗯,你小子才多大?就女朋友了?告诉你,你就是碰上个仙女,这会儿也顾不上了,我只能管你一个。”

 “那我也得回去和她商量一下啊。”

 “不行,你哪儿也不能去,就住在我家里,你以为这件事就这么好办?这是走后门,是违反原则的事,何况这次是C军招兵,赫赫有名的王牌部队,多少人想去都去不成,机会难得呀。”

 钟跃民站了起来:“马叔叔,谢谢您为我的事心,可我不想当兵了,我还是当农民算了。”

 马贵平一掌拍在桌子上怒吼起来:“你敢!你爸爸英雄了一辈子,怎么养出你这么个熊儿子来?为个女人就放弃前程?你听着,你是个男子汉,不是个娘们儿,军队里是男人建功立业的地方,你应该去当兵,不管你将来要做什么,当几年兵绝对没有坏处,钟山岳的儿子就该是条汉子,就不能给他丢脸,要是为了儿女情长就自毁前程,你就不是钟山岳的儿子,我也没你这个侄子。”

 钟跃民浑身一震,慢慢地坐下。

 “你给我好好想想,想明白了没有?”

 钟跃民低声说:“明白了,我去,可我一定要向她告个别,您一定要答应我。”

 马贵平叹了口气:“没想到你小子还是个情种,好吧,快去快回,记住,对别人说你父亲得了重病,你要赶回北京看望父亲,记住啦。”

 钟跃民站起来:“记住啦,我走了,马叔叔。”

 钟跃民爬上石川村的后山梁,眼巴巴地望着对面的山梁。

 秦岭准时出现在对面的山梁上,她向钟跃民招招手:“跃民,我今天可没有迟到啊。”

 钟跃民呆呆地望着秦岭,他不知该怎么样开口,嘴动动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秦岭关切地问:“跃民,你怎么啦?”

 钟跃民还是没有说话。

 秦岭平静地看着他说:“你有心事?和我说说好吗?你不是拿我当朋友吗?”

 钟跃民艰难地说:“秦岭,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我要走了。”

 秦岭平静地回答:“我知道你早晚会走,我该向你祝贺呀。”

 “我会回来找你的。”

 “别这样,跃民,你有你的路要走。”

 钟跃民说:“我会给你写信的,你呢?会给我回信吗?”

 秦岭沉默了。

 钟跃民固执地追问:“秦岭,我在等你回答,你会回信吗?”

 秦岭的歌声远远飘来,是那首陕北家喻户晓的《走西口》。钟跃民心中一震,竟有些发痴了…

 天下黄河,唯富一套。以银川为中心的河套、宁夏地区,自古富庶,因为盛产大米,是陕北人心中的淘金宝地,因其地处陕北西部,故称走西口。走西口是陕北影响深远的一个历史现象,反映到陕北民歌中,就诞生了各种不同版本的凄婉悱恻的《走西口》,被称为陕北民歌的离情之王,在陕北人心中有着永恒的魅力。

 哥哥你要走西口,

 小妹妹实实地难留。

 提起走西口呀,

 小妹妹泪花

 …

 秦岭的歌声真使钟跃民柔肠百转,歌声在苍凉的黄土沟壑间飘零…钟跃民觉得一阵恍惚,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他感到一种撕心裂肺般的痛苦,他要失去这个姑娘了。

 秦岭向钟跃民做了个手势∶”跃民,你坐下好吗?今天我想和你好好聊聊。”

 钟跃民平静下来∶”好,要分别了,咱们聊点儿什么?”

 秦岭说∶”还是谈谈音乐吧,跃民,我和你谈过,我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陕西人,我姥姥是我们家乡有名的歌手,我虽然从小在北京长大,但我是听着信天游长大的,我以前并不是很喜欢陕北民歌,我喜欢古典音乐,喜欢歌剧,尤其是威尔笫和瓦格纳的歌剧。当我来到陕北以后,有一天我爬上一座高高的山梁,放眼望去,灰蒙蒙的天空下是黄土凝固成的波,寒风卷着漫天的黄尘面扑来,使人感到窒息,我突然有了一种苍凉感,我脚下是个破碎的黄土高原,千百年的雨水就象一把锋利的刀子,把这个黄土高原切割得肢离破碎,让人觉得它已经垂垂老矣,风烛残年。我想,这片破碎的山川大地一定盛载了太多的苦难,它心里明白,却说不出来,但是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他们是知道的,他们很想表达自己的感受,怎么表达呢?于是信天游就出现了。我突然发现,同样是一首信天游,在舞台上唱出来,我没有什么感觉。可要是站在陕北的山峁上,面对着乌素大沙漠吹来的凛冽寒风,这时你唱出的信天游仿佛有了灵魂,有了神韵,你的歌声和泪水仿佛从心灵深处自然地涌出来,这时我才明白,任何艺术都应该在它特定的情境下才能最大限度地表现出永恒的魅力。”

 钟跃民沉默不语,他的情绪很低落。

 秦岭说∶”跃民,能在这穷乡僻壤和你相识,还能和你谈谈音乐,谈谈人生,我知足的,我得承认,我还是不够洒,尽管我们以前谈论过分别,我也表明过自己对分别的态度,可是我没想到会来的这样快,当这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我还真舍不得你了,这说明我还没有真正成起来,我们还是太年轻,还是有些儿女情长。其实咱们心里都清楚,你我早晚会分手的。”

 钟跃民终于开口了∶”是啊,尽管你我都不看重结果,可是我们连过程都没开始呢,我总觉得咱们还有很多事没做呢。”

 “跃民,你是个男人,你要去做男人应该做的事,用你的话说,你不是喜欢玩吗?那么我告诉你,你应该去开辟一个新的天地了,也许你会遇到很多好玩的事,人生不过是一连串的游戏所构成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只要你不妨害社会和他人,游戏人生也是一种不错的生活方式,从这点上看,我们是有共同语言的,因为我们都不喜欢平庸的生活。”

 钟跃民苦笑一声∶”秦岭,如果能让我选择的话,你猜我现在最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秦岭善解人意地说∶”我知道,你想把我们交往的过程再延长一些,是吗?”

 “是的,你我住在一个破窑里,过一段男耕女织的日子,没饭吃了,我们就唱着信天游去讨饭。”

 秦岭大笑∶”这主意听着不错,可惜来不及了,要是你真在乎这个过程,你今天就可以过来,不过我们连个破窑都没有。”

 钟跃民惊讶地睁大眼睛∶”秦岭,你说的是真的吗?”

 “是的,跃民,你想要我吗?”

 “想…”

 “那你还等什么?”

 钟跃民冲动地站了起来:“秦岭,我现在就去找你,你在村口等我,你一定要等到我…”

 他转身狂奔而去…

 多年以后,钟跃民还忘不了那次他狂奔夜路的情景,那天夜里,他举着手电筒,跌跌撞撞地跑着。他一次次地跌倒,又爬起来继续狂奔,黑暗中他脚下一绊,一头栽进一条深沟,整个身体翻滚着下落,一直滚到沟底,他又挣扎着爬上来。钟跃民的大脑处在一片空白中,他不知道今夜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他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赶快见到秦岭,这是他们最后的一点时间,从此他们将天各一方。

 秦岭静静地站在村口打谷场的一棵大槐树下。

 钟跃民在大路上出现了,他脸上被划出道道血痕,衣服被扯得稀烂,他一瘸一拐地跑到秦岭面前,两人默默地对视。

 钟跃民张嘴想说点什么,秦岭伸出手轻轻捂住他的嘴∶”跃民,什么也别说…”

 两人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恍惚中钟跃民觉得秦岭滚烫的嘴已经贴了上来,他迅速地将嘴上去,两人的舌头绕在一起…在这一刹那,钟跃民和秦岭年轻的躯体都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被强大的电击中,躯体内被压抑的情犹如岩浆般地涌出来,两人在晕眩中拥抱着跌倒在谷草堆中…

 钟跃民注视着秦岭的眼睛,秦岭发出深深的叹息,轻轻闭上眼睛。

 钟跃民的手解开秦岭的衣扣…

 秦岭闭着眼睛喃喃道∶”你不是想体验过程吗?我就是你一生中某一段的过程…”

 钟跃民顾不上说话,他急于将自己和秦岭融为一体,黑暗中秦岭雪白的身体呈现在他眼前,钟跃民似乎感到自己的情在一瞬间怦然爆炸,他勇猛地进入了秦岭的身体…秦岭发出一声痛楚的尖叫,双臂猛地抱住钟跃民,手指的指甲深深地掐进钟跃民的后背…

 钟跃民没有想到,他的笫一次爱竟是在这种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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