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一个人的圣经 下章
第35节
 “跳梁小丑!”前中校对他喝斥道,这时成了军管会的红人,担任清理阶级队伍小组的副组长,正职当然由现役军人担任。

 你其实就是个蹦蹦跳跳的小丑,这全面专政无边的簸箩里不由自主弹跳不已的”粒豆,跳不出这簸箩,又不甘心被碾碎。

 你还不能不军人管制,恰如你不能不参加欢呼的一次又一次最新指示的游行。这些指示总是由电台在晚间新闻中发表。等写好标语牌,把人聚集齐,列队出发上了大街—通常就到半夜了。敲锣打鼓,高呼口号,一队队人马从长安街西边过来,一队队从东头过去,互相游结彼此看,还得振奋精神,不能让人看出你心神不安。

 你无疑就是小丑,否则就成了“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这也是老人家界定人民与敌人的警句。在狗屎与小丑二者必居宜一一的选择下,你选择小丑。你高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军歌,也得像名士兵,在每个办公室墙上正中挂的最高统帅像前并腿肃立,手持红塑料皮荃叩绿,三呼万岁,这都是军队管制之后每天上下班时必不可少的仪式,分别称之为“早请示”和“晚汇报”

 这种时候你可注意啦,不可以笑!否则后果便不堪设想,要不准备当反革命或指望将来成为烈士的话。前中校说的并不错,他还就是小丑,而且还不敢笑,能笑的只是你现如今回顾当时,可也还笑不出来。

 他作为军人管制下的清查小组里一派群众组织的代表,被他这派群众和干部推举出来之时,就明白他末日到了。可他这一派的群众和干部居然指望他来支撑,又哪知道凭他的档案中他父亲“私藏支”这一条,就可以把他从这革命大家庭里清除掉。

 清查小组的会议上,张代表念了一份“内控”也即内部控制使用人员的名单。他第一次听见这个词,吃了一惊,这“内控”不仅对一般职工而告口,也包括某些内干部,清查混入群众组织中的“坏人”首先拿他们开刀。这就不是两年前红卫兵的暴力了,也不是群众组织间派别的武斗,如今从容不迫,在军人指挥下像部署作战方案一样,有计划,有步骤,分批打击。人事档案军管会启封了,有问题的人的材料都堆在张代表面前。

 “在座的都是群众组织推选出来的代表,我希望同志们消除资产阶级的派,把混在你们组织中的坏人都清理出来。我们只允许有一个立场,那就是无产阶级立场,不许有派别的立场!大家按人头进行讨论,敲定哪些个放到第一批,哪些个放到第二批。当然还有第三批,那就看是不是主动认罪,代和揭发表现如何,再确定是从宽还是从严处理。”

 张代表合脸方腮,扫视在座的各群众组织的代表一眼,一把大的手指在那一大叠的卷宗上戳了戳,随后掀开茶杯盖子,喝茶菸。

 他小心翼翼提了几个问题,也因为军代表讲了可以讨论,他问他的老上级处长老刘除了家庭出身地主,是否还有别的问题?再就是一位女科长,当年的地下员,学生运动背后的组织者,就他这一派调查的结果,从未被捕过,也无叛投敌的嫌疑,不知为甚么也列入专案审查?张代表把头转向他,抬起夹著烟卷的两只手指,望着他没说话。前中校就是这时候对他斥责道:“跳梁小丑!”

 几十年后,你看到逐渐披的中共内斗争的若干回忆,泽东在政治局的会议上对手下稍有异议的将帅们大概就是这样望着,照样抽烟喝茶,便会有别的将帅起来斥责,用不著老人家多话。

 你当然够不上将帅,那位前中校还冲你说:“一个小爬虫!”

 是的,你不过是小而又小的一只虫,这条蚁命又算得了甚么?

 下班的时候,他在楼下车棚子里取车,碰见他同一个办公室的同事梁钦,他造反后两年多那份工作都是梁接了过去,这造反生涯也该结束了。他见边上没人,对梁说:“你先走一步,过了前面的十字路口,慢骑,有话同你说。”

 梁骑上车走了,他随后撵上。

 “上我家喝一杯去,”梁说。

 “你家有谁?”他问。

 “老婆和儿子呀!”

 “不方便,就这么边骑边说吧。”

 “出甚么事了?”梁想到的就是出事。

 “你历史上有甚么问题—.”他没望梁,仿佛不经意问了一句。

 “没有呀!”梁差一点从车上跌下来。

 “有没有同国外的联系?”

 “我国外没亲属呀—”

 “给没给国外写过甚么信?”

 “慢点!让我想想…”

 又一个红灯亮了,他们都脚著地,停住车。

 “有这事,组织上问过,都好多年前啦…”梁说著就要哭了。

 “别哭,别哭!这在大街上呢…”他说。

 这会儿绿灯了,漂流前涌。

 “你对我直说吧,我不会连累你的!”梁止住了。

 “说是你有特嫌,当心就是了。”

 “哪儿的话!”

 他说他也不清楚。

 “我倒是写过一封信到香港,我的一个邻居,从小一起长大,后来他一个姑妈把他接到香港去了。我倒是写过封信,托他替我买本英文俚语字典,就这事,都哪八辈子的事了!还是朝鲜打仗,我大学刚毕业,参军在战俘营当翻译…”

 “这字典你收到没有?”他问。

 “没有呀!那就是说…这信没寄出?扣下了?”梁追问。

 “谁知道?”

 “怀疑我里通外国一.”

 “这可是你说的。”

 “你也怀疑我?”梁偏过头,问。

 “那就不同你说了。当心!”

 一辆长长的两节的无轨点电车擦边而过,梁把手一歪,差点碰上。

 “怪不得把我弄出了部队…”梁恍然大悟。

 “这还事小呢。”

 “还有甚么?都说了,我不会把你兜出来的,打死都不会!”梁的车笼头又打弯了。

 “别把命轧进去了!”他警告道。

 “我不会自杀的,做那蠢事!我还有老婆和儿子!”

 “好自为重吧!”

 他车拐弯了,没说的是梁列在清查的第二批名单里。

 多少年后,多少年?十多年…不,二十八年后,在香港,酒店房间里你接到个电话,对方说是梁钦,从报纸上看到在演你的戏。这名字你一时反应不过来,以为是甚么场合见过一两面的哪位朋友,想看戏弄不到票,连忙说对不起,戏已演完了。他说他是你的老同事呀!想请你一起吃个饭。你说你明天一早的飞机,实在没时间了,下回吧!他说那他马上驱车来酒店看你,你不好再推托,放下电话,这才想起是他,你们最后那次骑车在街上的谈话。

 半个小时后,他进到你房里,西服革履,细亚麻衬衫,一条调青灰的领带,不像大陆的暴发户那么扎眼,握手时也没见劳力士金表和金灿灿的手链或大金戒指,头发倒乌黑,以他这年纪显然染过了。他说,来香港定居多年了,就是他当年写信托买字典的那少年时的好友,知道他为那么封信吃了大苦,过意不去,把他办出来了。他现在自己开公司,儿移居加拿大,买的护照。他对你大可实说:“这些年挣了些钱,不算大富,稳稳当当度个晚年没问题,儿子又有了个加拿大的博士文凭,不愁甚么了,我是两边飞,这香港要混不下去,说撤就撤了。”还说,他感激你当时那句话。

 “甚么话一.”你倒记不得了。

 “别把命轧进去了!要不是你那句话,那势头哪盯得下来?”

 “我父亲就没盯下来,”你说。

 “自杀了?”他问。

 “幸亏一个老邻居发现了,叫了救护车,送进医院救过来了,又弄去农村劳改了几年,刚平反还不到三个月,就发病死了。”

 “你当时怎么不提醒他一下?”梁问。

 “那时哪还敢写信?信要查到的话,我这命没准也搭进去了。”

 “倒也是,可他有甚么问题?”

 “说说看,你又有甚么问题?”

 “甭说了,嗨!”他叹了口气。停了会又问:“你生活怎样?”

 “甚么怎样?”

 “我不是问别的,你现在是作家,这我知道,我说的是经济上,你明白…我这意思?”他语气犹豫。

 “明白,”你说“还过得去。”

 “在西方靠写作为生很不容易,这我知道,更别说中国人了—这不像做买卖。”

 “自由,”你说你要的是这自由“写自己要写的东西。”

 他点点头,又鼓起勇气说:“你要是…我就直说吧,手头上一时有困难,周转不开,你就开口,我不是甚么大老板,可…”

 “大老板也不说这话,”你笑了“他们指点钱—办上个甚么希望工程啦,好同祖国做更大的买卖。”

 他从西服口袋里掏出张名片,在上面添上个地址和电话,递给你说:“这是我的手提电话,房子是我买下的,加拿大那地址也不会变。”

 你说谢谢他,目前还没甚么困难,要为挣钱写作的话,也早就搁笔啦。

 他有些激动,冒出一句:“你是真正在为中国人写作,”

 你说你只为自己写的。

 “我懂,我懂,写出来!”他说“希望你都写出来,真正为出那不是人过的日子!”

 写那些苦难?他走了之后,你自问。

 可你已经厌倦了。

 你倒是想起你父亲,从农村劳改回来刚平反,恢复了职务和原工资,便坚持退休了,去北京看你这儿子,也打算后就游览散心,安度个晚年。谁知你才陪他逛了一天颐和园,晚上就咳血。第二天去医院检查,发现肺部有阴影,随后诊断是肺癌,已扩散到了晚期。一天夜间,病情突然恶化,住进医院,次凌晨便咽气了。他生前,你问过他怎么会自杀的?他说当时实在不想活了,没有更多的话。等到他刚能过活而且也想活的时候,却突然死了。

 追悼会上,平反了的死者的单位都得开个这样的追悼会,好向家属作个代。当作家的儿子岂能不讲点话,否则不恭敬的不是儿子对于过世的父亲,而是对不住举办追悼会的死者同志单位的领导。他被推到灵堂的话筒前,又不好在亡父的骨灰盒前推让。他不能说他爸从来没革过命,虽也未反对过革命,不宜称作同志,只好说一句:“我父亲是个软弱的人,愿他在天之灵安息。”要是有天堂的话。
上章 一个人的圣经 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