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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莫勒丽和女兔唇
 女兔一把抓住卡尔·莫勒丽,知心而亲热地说:

 “咱们姐俩儿──当然也就是哥俩儿了──过心,咱们和别人可不一样,咱们本来就是破坏旧制度的人,在旧制度还没有摧毁的时候,咱们就看着异关系和男人不顺眼,咱们就提前动了手,就刀一快和把他们变成了狗;没有咱们当年的努力,哪里会有今天呢?现在好了,异关系不能搞了,入了宪法了,这里成了咱们的天下了。虽然制度、颜色、各家的门环和夜壶都变了,但我还是看着这些旧瓶装新酒的形形的人不顺眼,就是搞同关系,我也不愿和这些变了关系和变了心的人在一起。因为他(她)们从里说,不还是他们过去的叛徒和我们现在俘虏吗?我不要和俘虏和变节的人在一起。咱们姐俩儿是老字辈,所以还是咱们两个在一起比较合适。来的时候,我给你带来一条杂狗──知你过去在欧洲是贵族,爱玩这个,虽然现在是搞同关系,我把一条异关系时的狗带过来,让它继续成为同关系时的玩物,对它来说也有些委屈,但为了讨你的心,我也就顾不得了。有时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听到它在狗窝里“嘤嘤”地哭,或是像大人一样在那里长吁短叹:『娘子,现在已经不是异关系的年代了,我们已经不是夫了,人和狗的历史已经过去了,如果我们两个再呆在一起,按现在的规定不就违法了吗?过去得罪你,是在异关系,现在改朝换代了,我的罪行不就成了功绩了吗?──过去我破坏了异关系,按照你的理论,不正好为今天的同关系做了些思想上和行动上的准备吗?』──你说它憨傻,到了关键时候,它抖着脖子上的铁链子还说得抓纲哩。按照真理和正义,我本来应该像奴隶赎身一样,给它一张自由解放证书,解开链子把它变回人,让他也参与到这场同关系者回故乡的运动中;也算它赶上了好时代,旧社会把人变成狗,新社会把狗变成了人;如果这一切成为事实,我的狗不也成了一个社会典型和可塑的艺术形象了吗?不是更衬托出我是一个先知先觉的先行者吗?但我什么都没做,我硬是没有让我的狗变成人因而我也少了一个大出风头的机会我是为了谁呢?还不是为了爱在欧洲玩狗的你吗?这就可见我对你的真心和苦心了。从这一点出发,看我牺牲一条狗的份上,我的姐姐,你就答应和我一块搞同关系吧。你就拒绝其它任何人吧。如果你不答应我,我感到这同关系也没什么味道和什么知心了,我也就不管你和狗了,我就一绳子提前上吊,也就完了!…”

 这是当时在打麦场上,女兔对卡尔·莫勒丽求爱时所说的话。那边牛蝇·随人一宣布配对开始,这边女兔第一个就把莫勒丽给抓住了。也可见女兔对莫勒丽的真情了。这时女兔的那条狗俺的牛哥哥倒也配合得恰如其分,和它的主人一起,上去就咬人家的腿和人家的脚,还一边摇尾巴“叽叽”地叫着──事后我问俺牛哥哥,女兔都对你那样了,为了她自己舒坦和讨她女人的心,硬是把你不变回人,你怎么还这么不争气地对她们摇尾乞怜和主动帮这个狠毒女人的忙呢?俺牛哥哥这时木然地说:“我习惯了。”

 又可怜地说:“我不敢!”

 又说:“我要不帮她着,她将来不是更不把我变人了吗?你现在站着说话不疼,其实你哪里有资格说我呢,你不还是被你爹给得自戕了吗?”

 弄得我也没有话说。可见旧社会的阴影在牛哥哥也就是在我们心头像老屋的灰尘一样积累得有多么厚重。把一个异关系变成同关系从外在上是容易的从心理上是多么难。故乡易变,几年不回故乡,你就认不得它,它也认不得你了;但是要变一条故乡的狗就没有那么容易了。几年过去,它连身上的癞皮疮还没有好呢。我再看着俺牛哥哥拖着异关系的尾巴在街里走,我也就见怪不怪了,我知道它在人的社会中已经没有希望了,只有等着狗社会进步,到狗的社会中去搞同关系、搞先锋和后现代了。我要追随狗的足迹,我要对这世界狂吠,我是炉中煤,我要燃烧──问题你吠了又怎么样?一个吠声在我们故乡算什么?烧了也就烧了,接着把你当煤渣倒出去就是了。安心睡觉和取暖的是别人。先锋单薄得就像一张纸。后现代原来就是狗。牛哥哥,等等我。我在梦魇中叫着。倒是在打麦场上,被女兔的求婚挣脱不得的卡尔·莫勒丽,这时强龙不地头蛇,看着牛哥哥,倒是有点客气,摸了摸牛哥哥的翻头,娇声地说:

 “你得我好。”

 让俺牛哥哥激动提热泪双。多少年没有听过这么娇情的话了。女兔整天都在用子和鞭子打它。于是它在卡尔·莫勒丽的管里,头摇晃得和得更卖力了。当然到了卡尔和兔结婚之后,久而久之,也是人无百好,花无百红,卡尔变得也和兔一样了,也时不时经常,就弄得牛茫然不知所措了。一次兔不在家,卡尔又要无意之中它,牛终于愤怒了,突然把子从卡尔手中给夺了过来,质问卡尔:

 “当初咱们两个是怎么来着,现在你是怎么对我的?”

 说完,掉下泪来,倒令卡尔吃了一惊,也算是历史上俺哥的第一次觉醒。但是它的觉醒竟是针对别人过去对它的好而不是对它的坏,把好作为突破口而不是把坏作为一种记忆,当然它的最后结局就是挨了一顿更大的打也就不足为怪了。但在当时的打麦场上,卡尔可谦虚着呢。她不但对狗,对主动上来抓住她就求婚的女兔也文质彬彬。她哆嗦着身子说:

 “你向我求婚我感谢,但是我刚到你们这个地方,我还有些陌生和担心,你让我逗留一段时间先适应一下情况再说终身大事好吗?我知道,你对我有好感,还是因为我过去在欧洲时的英雄事迹;但那是在欧洲,我人,拿了刀子就可以动手,但到这里就不行了,到了这里给我刀子我也不敢下手,远怕水近怕鬼,人不是万能的。我劝你再考虑考虑,也让我考虑考虑再说。何况,我来你们故乡时间这么短,我的中文说得还不行,还没有你们故乡、故土和家乡的口音和土味。有时我想说的话,还表达不出来;你说的话,有一大半我还听不懂…”

 卡儿结结巴巴用中文说。这时女兔说了一句就是把它放到异关系环境里,也是很有水平的话──看来同关系还是改造人呀──她说:“爱情不是用语言可以表达的。对不对,狗?”

 她转脸又征求牛的意见。牛赶紧点头。这时卡尔又指着狗用外国腔的中文说:

 “我嫁了你之后,你不会把我也变成它这种样子吧?”

 女兔当然一连声地说“不会”但到后来女兔果真把卡儿也变成了一只小花‮狗母‬的时候──还是混血,这时俺牛哥哥可摇着尾巴高兴了。──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所以当女兔和卡尔·莫勒丽结婚的时候,给我也下了一张请帖──这是故乡最为隆重的婚礼了,一共享了30头驴,个个股后的粪兜上都镶着金边,女兔和卡尔·莫勒丽都披着婚纱,分不清哪个是“男”,哪个是“女”,让我们故乡的人民一阵敲锣打鼓地欢呼──但我拿着这张请帖,为赴不赴婚礼,心里却有些打鼓和犹豫。兔姐姐到底要干什么,我也和卡尔一样没有把握。如果糊里胡涂地去参加婚礼就像卡尔糊里胡涂嫁人一样“她”会不会把去祝贺结婚的人也一个个变成狗呢?你现在敲锣打鼓,转眼之间就成了狗,你还在哪里敲个什么呢?──虽然那样我离俺牛哥哥更近了,但拿牛和自己比,我还是对自己更亲近和更可怜一些,我不愿像牛那样成为一条狗──虽然在见不到它的时候,我在真诚地想念和可怜它;但就像我们可怜一个乞丐而我们不愿意变成乞丐一样,我还是小心翼翼地没有去参加女兔的婚礼。当然我不去参加婚礼害怕变狗还只是原因之一,没去的第二个原因我还是怕俺爹──说来说去我总是摆不了俺爹这个阴影和超越不了俺爹,俺爹和白蚂蚁结婚时我没有参加,连一个衣帽和鞋袜都没有送,现在我私下去参加别人的婚礼,俺爹知道了会不会打我呢?会不会又吃里扒外和胳膊肘往外拐的一个罪证呢?上次他把我得自杀,现在又会把我成什么样子呢?于是就没敢去参加婚礼,只是远远地看了一个笑话。虽然从后来的实践看,卡尔果然被女兔变成了狗,我们家乡的人民也被他变成了狗,但我还是没有因为自己的险而沾沾自喜。卡尔和人民在兔面前不算什么,就好象狼在老虎面前不算什么一样,但是狼到了我们这群小羊之中,也是可以横冲直撞和为所为呢。“他(她)们”如果联合起来,我就成了山坡上被群狼追逐的羊,转眼之间就被他们撕吃了──倒是为谁先下嘴谁后下嘴,群狼在那里又起了争执;这个时候我不也成了狗了吗?“她”们的声音是多么地大“她”们手中的刀和手上的指甲是多么地锋利,我一听到“她们”的声音就浑身发抖──最近你才发现,在日常生活中你还是喜欢能使你声调变低的人儿或狗。她一言不发,微笑地看着你,不断挪动一下她丰腴的身子,调换着她的姿势──虽然这也让人有些心里发,但她的微笑却能使你安定和心里彻底放松。“我能抽烟吗?”“你想你就。”“我能不吃泡饭吗?”“你不想吃就别吃。”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你还能有什么脾气?这个时候你的大音调就自然而然地低了许多,好听了许多──你自己也怀疑,这是我的声音吗?你可能是受了她的欺骗,但是这个时候你的心里话,就像泉水一样自然而然地平缓地了出来。虽然出来的知心话也有一半是假话,但你们两个都在受骗的环境中怡然自得。你每天遇到的是钢铁,而她是一团棉花。看到剑拔弩张的狗就像见到永远深刻的男人一样──铁青的脸,沈着面容,好象我们欠着他什么,年复一年,复一,弄得我们心里也有些发。和他在一起开会,我们都不敢发言了。你哪怕对我们虚伪地笑一下呢。但他已经以这种面目在世界上固定下来,我们只好以这种面目来确定他和我们世界的关系了。看他的面容没有任何通融的余地,我们只有通融和撤退我们自己了。如果他是俺孬舅,他就是希特勒;如果他是小刘儿,他就是一个把小说当作哲学来写的人,一步步指出我们活得不对;如果他是冯·大美眼,她就是令我们望而生畏的冷面美人──让我们感到这样不好接近,如果到了上怎么办呢?于是我们一哄而逃,留下他(她)自己在上解决自己的同题──事后我们才明白,表面特别深沉和深刻的男女,原来都是一些自渎特别严重的人。问题是你们的自渎并不是我们造成的,你们为什么在面上老跟我们过不去呢?过去俺孬舅当秘书长时,每当他一脸深刻把西服换成中山装坐在主席台上的时候,我们在台下就心里打鼓:我们哪点又做得不对了?是左了还是右了?是上了还是下了?还是昨晚我们出牌又惹老人家生气了?──接着一场轰轰烈烈的不是同关系而是异关系的运动就开始了。我们当时以为是我们出了错,直到今天我们才明白,原来仅仅是因为昨晚上俺舅又没好气地自渎了一把。世界上吊之后,孩子们都成了碎片,一切都轻松了,一次我和俺舅在我们村西的土岗上翻跟头和拿大顶这时大家都克服了同关系的目光以后,我又想起几朝几代之前的一个芝麻细节,又拿出他以前在异关系时代的中山装事件请教他,这时他似乎把这个事情忘记了,他想了想说:

 “当年还有这种事吗?”

 又对我发生了怀疑:“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大家都无觉无关系了,你还提过去的关系──不管是异关系或同关系都一样──的事干什么?什么用意?什么目的?难道又要复辟不成?”

 接着又严肃上了,绷紧着脸皮,咕碌着眼珠;令人感到更加可笑的是,他接着不由自主地又要回家换中山装,把我吓了一跳。不该问的事情,就是过了多少年还是不问为好。最后还是俺舅发现了自己的失态,憋住要发的气,也是为了解嘲,莞尔一笑地说了句实话:“是的,那时一换中山装,肯定就是先天晚上出了事。”

 从此以后,我再见到一脸严肃的男女和狗,就从心里不害怕他们了,因为我知道这并不是我的错,而仅仅是因为他们昨天晚上自己没有弄好──当然了,谁能保证自己每天晚上都能弄好呢?谁没有一个穿中山装的时候呢?何况这个时候认识到也已经晚了,这是已经是孩子们和碎片的时代了,我们已经是无觉无了。已经不存在昨天晚上了。看到自己对于时间认识得这么愚钝,尽落后时代认识些过时和没用的东西,心里倒也一声喟叹。所以当我还处在同关系时代接到女兔和卡尔·莫勒丽的结婚请帖时,我也就像接到希特勒、冷面的冯·大美眼和哲学的小刘儿的请帖一样,马上就感到周身寒彻。这些夜晚的自渎者,他们自己自轻自还不够,临死还要拉上几个垫背的,还要给人下请柬。你是去呢还是不去?给“她”们买不买衣帽和新的棉袄呢?拿着新衣去的时候是个人,出来的时候就是条狗,或者就像牛哥哥一样,根本就不让你出来了,你说可怕不可怕?如果同关系都是这样搞法,一步步都这么充满恐怖,这样搞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这时倒是俺的孬舅──到底以前是政治家,对一切事情都能看得开,都能站到高处,振振有词地对我说:

 “我的看法与你正好相反,正是因为这样,同关系搞得才有意思。就像我过去搞政治一样,如果一切风平静,你坐在这船上还有什么意思呢?你的才能还怎么显示出来呢?正是大风大,才好锻炼人;正是一团麻和一团雾之中,人们才需要你指明方向。这才是许多政治家世界上没事他也要找事的根本原因。不然不就闲得发慌和闲得蛋疼了吗?(俺舅说到这里,我才恍然大悟和如梦方醒;但我又问:“你说的当然有道理,但当年你在台上的时候,我见你不是怕大风大的吗?”这个时候俺孬舅倒有些不好意思。但他还是有些政治家的手段呀,他对击中要害的问题,也就避重就轻不提了,接着又照他的话语氛围和意思说了下去。)政治是这样,搞其它(记着,这个念tuo,俺舅说。)也是这样。如果我们在社会上的每一个人,都这样满腔义愤和仇恨当然也就是满腔幸福地活着,不是有滋有味和不平淡的吗?否则我们活着还有什么希望和意义了吗?如果你想平淡也不是不可以,那你就成了猪蛋和牛;当你成了一条狗和一只猪,你不就平淡了吗?你愿意平淡吗?你愿意变狗和变猪吗?”

 我慌忙答:

 “舅舅,我明白这个道理了,我以后再也不说恐怖了,我不愿意变狗和变猪;正是因为害怕变这个,我才不敢去参加女兔和莫勒丽的婚礼;问题的可怕和辩证法在于,你去参加婚礼有可能变成狗和猪,但你不去参加婚礼留下来平淡和安静也可能变成狗和猪呢。我也是进退维谷和左右为难呢。当我不明白这一点的时候,我还活得傻头傻脑;当我明白这一点以后,我就活得更加提心吊胆了。”

 和俺舅告别,我还擦着头上的汗。这时我才明白,你有几个有水平的干亲和朋友,经常给你指点着人生的道路和津,也不一定就是好事呢。世界在你面前永远是一层一层的雾,你还活个糊里胡涂;当干亲和朋友给你一点一点拨开雾,世界可就出恐怖和狰狞的面容来了。对于当年的那场婚礼,我除了这些恐怖之外,还有一个担心:这个请我参加婚礼的请柬到底是谁下的呢?是女兔下的呢,还是卡尔·莫勒丽下的呢?到底我算婆家的人呢,还是算娘家的一个哥呢?如果这一点弄不清楚,是谁给你下的请柬也就是是谁给你编织的阴谋你在赴汤蹈火的时候还不明白,到头来你不就裹在一团麻里死也死不明白了?何况我对女兔和莫勒丽过去都不熟悉,为什么“她们”这个时候还不放过我呢?唯一熟悉的,也就是“她们”那条小杂狗了。想到这里我又感到后怕,如果这张请柬不是女兔和莫勒丽下的,该不会是那条狗给衔出来的吧?这条杂狗;以前可是我忠实的朋友;但正因为是朋友,它不就显得更加靠不住了吗?在俺牛哥哥还不是狗的时候,我牵着他的衣襟,他拉着我的手指,我们一高一矮走在故乡的河堤上。春天的风吹着我们的衣衫和头发。在晚霞之下,我们如同两张剪影。但正因为这样,是不是俺的已经变狗的哥哥明面上是说过于思念我实际上是它一个人在狗的世界里太寂寞了在狗的世界里再也找不出像小刘儿这样可靠的朋友了所以就设下这个圈套为了让它的主人把我变成狗最后它就自作主张给我下请柬呢?不戳穿它的阴谋我们还是朋友,一戳穿它的阴谋我就发现它的用心也是何其毒也。我拿着这张请柬,思考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一个一人都感到靠不住。不给我下这份请柬我发现跟世界还没关系,一接到这份请柬我就发现和世界的联系是千头万绪和千丝万缕。我拿着人的请柬人可能把我变成狗,我拿着狗的请柬去结人的婚可有些不着腔调。在婚礼上,到了吃饭的时候,他们是让我进人窝里去吃筵席呢,还是干脆就把我送到狗窝里在我还没有变成狗的情况下就让我去吃狗食呢?想到这里,我对“她(它)”们三个都感到恐惧──中间还夹着俺爹──我活在世界上怎么就比别人艰难呢──但正因为这些恐惧,我心里不敢去但是我又不敢不去。当然,为了掩盖我的心虚,我也不好在街上和村西的粪堆上说我不去,我还装作不经意地在粪堆前的人群里当别人都把女兔和莫勒丽下的请柬拿出来我也含糊其辞地把狗给我下的请柬给拿了出来。还故意问:“就这样的请柬吗?”

 但当我看到俺爹和白蚂蚁没有收到请柬──连狗的请柬都没有收到,我又有些兴奋和自鸣得意了。我从另一个角度又对俺爹有些幸灾乐祸。就像故乡历次发生大事一样──当然除了上一章俺爹和白蚂蚁大闹故乡的一章除外──不过他们得逞的日子不也像兔子的尾巴一样不长吗?──,人们总是首先想到我而没有想到俺爹,人们总是邀请我而没有邀请俺爹,这时我就得意地想:不管我在家的地位如何,在外边还是显出我们老刘家一代更比一代强呀。但也正因为这样,我在一次《故乡面和花朵》的签名售书会上声泪俱下地对记者说:

 “我对付得了一个世界,但我对付不了一个爹。”

 说完这句话,我为这句话本身又得意了一番。这个句子想得好呀。但也正因为它好,就像许多领袖在不同的篇章里经常重复他同一个观点和同一段话一样,在以后的几个月和几年里,它也被我在不同的场合说烂了和说俗了;本来有深意的话,最后被我糟蹋了。我就这样把一罐蜂说成了凉水。虽然我怕俺爹知道我参加别人的婚礼会打我──特别是我收到请柬而他没有收到请柬就好象参加一个讨论会我有入场券而他没有入场券一样──还不知道他怎么磨我呢──当然是当我还没有被人变成狗的时候──当我被人变成狗的时候他肯定又在那里得意:“我早就说过,这个王八蛋和小兔崽子没有好下场,这样的婚礼不能参加,看,现在应了我的话了吧?”“我没有请柬怎么了?我现在还是人;你们有请柬呢?现在就成了一群狗喽。”俺爹说话的样子和神态我都想到了,但我在虚荣和心虚的驱使下还是走到参加女兔和莫勒丽婚礼的队伍中和路上去了──没去是假的,是一种在心里的庆幸,去才是真的。于是这30头驴的盛大的婚礼和队伍似乎和我有关也增加了我的荣光。让我也放一只炮杖吧。让我也打一下鸟铳吧。让我也摸一下小驴的金色灿灿的粪兜吧。让我也抬一下你的花轿吧。让我也掀一下你的盖头吧──虽然接着就挨了尴尬的一巴掌。让我也坐在人的筵席上而不要把我往狗窝里撵吧──虽然接着当头就是一声断喝:

 “滚到你的狗窝里去!”

 ──所有这一切,当我从婚宴的饭桌上,看到饭桌和饭菜虽然都改变了,用的都是同关系的餐而不是异关系的餐──吃下去的引的不是异关系的荷尔蒙而是同关系的荷尔蒙,过去讲英雄,现在讲狗熊;过去讲方圆,现在讲多楞柱;让我有一阵恐慌;但是当我看到饭桌上还有一个传统没有改变,那就是俺家祖上留下的一个规矩:凡是婚丧嫁娶,桌上都搁着一个臭鸡蛋,以备不时之用;看着这个臭鸡蛋,我一切又都豁然开朗了,一切都不怕了。我可见到亲人了。我可见到俺的姥爷了。乌云终于驱散了,太阳出来了。所有的担心都是多余的和不必要的。我的姥爷,那个现在还留着山羊胡子乡音不改的欧洲教授。山不转水转,关系转而臭鸡蛋不转;你改了异关系到了同关系,你就是改得没了关系到了孩子们和碎片的时候,还是改不了俺姥爷的臭鸡蛋。我过去对付不了世界,就是忘了这个蛋,现在我手握着臭鸡蛋,我还怕谁呢?人也罢,狗也罢,任你天地翻覆,我以不变应万变。任你波涛翻滚,我只取一瓢饮。应该立即让俺爹、女兔、莫勒丽和那条狗牛,凡是在算计我的人,都立即吃上一个我的臭鸡蛋。想到这里,我就“吃吃”地笑了。俺姥爷捋着他的山羊胡子,神态自若地端坐在八仙桌前,任凭娘们小孩大呼小叫,微笑不动,安如泰山。这就是俺的家风,这就是俺姥爷骤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的大家风度。冷眼看世界,就让我吃了一个定心丸;这时不管谁跟不跟我玩,带不带我玩,谁家举行婚礼不管是人是狗给我下请帖,我都不怕。我去就是了。我拉着俺姥爷的衣襟,从熙熙攘攘和没什么了不起的人群中穿过,安然就坐在八仙桌的上首、臭鸡蛋之前──臭鸡蛋就是俺姥爷的名卡──任何领导人出席会议与熙熙攘攘群众的最大区别就是,群众进场找不著名卡,而俺姥爷的名卡就在主席台上放着呢,我们还匆忙个什么呢?我们一出场,灯光就打开了,宾曲就奏响了,我们接着找我们的名卡就是了。当然这也给俺姥爷带来了一些麻烦。过去俺姥爷找名卡容易,但自他到欧洲当教授以后,落下个近视眼──看看做学问是容易的吗?这时到主席台上找自己的名卡,就有些费劲和心了。这时他往往由衷地说:“当一个领导看似风光,其实还不如当一个普通群众呢,进场随便坐就是了,不用找名卡。”

 又感叹:“如果不是为了大家,我还干这个干什么呢?”

 弄得我们全体人民都非常感动。当然了,俺姥爷的这点风光和得民心,落到他亲外甥我身上,我也为此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呢──他的名声不好我倒沾光,他的名声好了我倒要跟着吃挂落;因为人民拥戴姥爷,也容易在我身上发生感情转移,看到我就像看到了俺姥爷;我当然可以经常说:“我代表俺姥爷…”如何如何。大家一阵欢呼。但正是因为这样,人们继续移情,在日常生活和日常作为上,也容易拿俺姥爷的标准来要求我;两相一对照,人们就对我失望了;这时往往会说:

 “这个小刘儿他姥爷是盖世英雄,怎么到了小刘儿这里,就成了这个行呢?真是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了。”

 一下就让我抬不起头来。我再在人面前走和村里穿过,就感到低人一等和矮人一头。这是俺姥爷给我带来荣耀、虚荣之后的副作用。为了这个副作用,可就别怪我以愤怒和要求偿还的心情对待俺姥爷当然也包括俺姥爷的臭鸡蛋了。当我看到这个臭鸡蛋,一方面我就对这个世界放下心来,同时我在这个臭鸡蛋和名卡之后和俺姥爷一同落座,就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和理亏的感觉。一切都是应该的,一切都是你害的,过去我们有难同当,现在有了臭鸡蛋我们就有福同享吧。──当然喽,在臭鸡蛋面前人们也不会摆两个名卡,一个写着“刘全玉”,一个写着“小刘儿”;这时我对写牌和安排座位的王八蛋也有了意见,当你们需要我的时候你们让我代表俺姥爷,现在安排座位的时候你们却把我给拉下了。人们就是这么短视。于是我只好尴尬地坐在俺姥爷的腿上。但这也带来一个效果,那就是凡是我在严肃地观察世界和对待世界的时候,我就一定是坐在俺姥爷腿上的;因为坐在俺姥爷腿上是理所当然,;因此冷眼看世界得来的更加深刻的一面,就不能记到俺姥爷账上而只是我个人的独特发挥了。就好象我站在粪堆上登高望远看到辽阔世界的是我的眼睛而不是粪堆,就好象我站在前人的肩膀上认识和描画出的世界还是我的世界而不是前人的世界一样,这样的大功告成理应由我独揽和独而和俺姥爷就没有什么关系了。还要让我在他的阴影下生活多长时间呢?──于是,在女兔和莫勒丽的婚礼上,我拿着人帖或狗帖,拉着俺姥爷的衣襟,大摇大摆就来到了臭鸡蛋面前,一同和他入了座──待俺姥爷入了座,我一下就熟练地跳到了俺姥爷的腿上。俺姥爷倒是比我大度一些,没有和孩子一般见识──就冲这一点,俺姥爷就不失为一个素质优良的成年人,一个不和孩子一般见识的成年人──这样的成年人,现在世界上还剩下多少呢?──从这一点出发,我又不能对俺姥爷太张狂和给他搞得太下不来台。这时我和俺姥爷狼狈为相视会心地一笑。我坐在俺姥爷腿上,看着这轰轰烈烈的结婚场面,虽然这不是我结婚而是别人结婚,但我还是看得眉开眼笑和乐不可支。弄得俺姥爷倒要不时地提醒我:

 “别疯得过了头,在大庭广众之下显得没教养──看着你没有教养,接着人们不就想到我了吗?你没有教养是个孩子家人家不会说什么,但我是你姥爷是个大人不就要跟你沾包了吗?──这个时候我可不想跟你平分什么!”

 于是我的笑声小了一些。跟姥爷在一起你也得注意不能因为枝节问题闹过头跟他闹崩了。闹崩了对他没好处,对你就有好处了吗?不是一绳上的两只蚂蚱吗?于是我的举止就收敛了一些,但还是止不住在内心心花怒放呀。村里的结婚此起彼伏,刚刚看到牛蝇·随人和白石头、基和袁哨、瞎鹿和巴尔、老刘儿和白蚂蚁结婚,接着就看到了女兔和莫勒丽的婚礼,虽然别人结婚自己看着也是干着急,但当自己结不成婚看到别人结婚也是我们孩子的节日呀。这也显示出我们的大度。虽然在这场人生变革中我们这些孩子得不到什么,但变不变革不都是成年人的世界吗?──这一点我们早就看穿了,于是我们也就死心了和乐和了。你们已经公开地把“萎早淋病梅毒”贴遍了大街小巷,我们跟你们还有什么可说的?我们既然不能和你们一块悲哀,我们就只能和你们一块高兴了;我们管不了你们结婚以后会出现的萎、早、淋病和梅毒,我们就只能管到你们结婚了。虽然说我们在我们管辖范围之内的高兴也有些盲目和想当然,夜就要降临了,婚礼就要结束了,新娘在炕上盘腿已经盘了一天了,新郎就要进去了,新郎进去院子已经冷清了我们就要空空落落地回去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但在席还没散曲还没终的时候,我们还是及时行乐地在婚礼的桌子下爬来爬去。看着我们这样你们也忘记解散在那里兴奋地说:“这帮小狗崽子!”

 但我们的目的并不是让你们在那里继续高兴。为了不让你们的阴谋延长和得逞,我倒是自动收敛地爬回到姥爷腿上。我们见惯了烈火鲜花和势如燎原的风景,我们还能跟你们玩这种小玩闹吗?别人看着是臭鸡蛋,我们却能把一个故乡浓缩到里面呢。我们明知道它再也孵不出小,但是我们还是想突然把它装到姥爷的裆里。我们从小爱摸索自己的裆,也算我们不辜负同关系后代的名声呀。我们看着大人结婚,焉知我们这咱摸索和小孩子过家家不是共同意义上的行为呢?我们排着整齐的队伍,我们迈着共同的步伐──走在大路上。我们走得昂首阔步和怡然自得,太阳照在刺上,发出整齐的光芒。这时我们看到故乡的墙头上,坐着两个戴着小红裹肚头上梳着丫髻的孩子在斗草玩呢。他们的身边和身后,开满了红色、白色、紫和蓝色的剌叭花。“你是一个夫蕙”“我是一朵并蒂莲”他们对墙下路过的队伍充耳不闻。可见他们是多么地处世不惊了。这就使我们怀疑我们前进的目标、目的和价值了。队伍一下就了,孩子一下就不见了──俺姥爷一下就放了一个大。这两个孩子是谁呢?“他们”就是我们的女兔和莫勒丽呀。“她们”的婚礼和俺爹和白蚂蚁的婚礼──蒙着盖头布在炕上盘腿的安静──婚后就不安静了──大不一样“她们”的婚礼是一种吐──这是不是就意味着将来的安静呢?娶亲的驴队“得、得”地过来了,30只驴子迈着同一种步子,说前左腿就是前左腿,说后右腿就是后右腿──这和刚才人的队伍的整齐可不一样,人是两条腿,协调起来容易;驴是四条腿,协调起来可就难喽;步伐一致,连驴股后面的金粪兜一翘一翘都巍巍壮观。突然有一头驴拉屎,这时就出现了奇观,说拉30只驴一起拉,30只驴拉出屎的大小、细、速度、颜色也都一样,整齐从门往外运动,掉到地上,就是一种整齐的威风锣鼓了;连30条驴掉出的粪蛋子冒出的热气都那样整齐,飘在我们的脸前──奇怪的是怎么没有臭味而出现一种清香呢?这就使我们不想赞叹而要怀有一种嫉妒了。美好的事物总是让人嫉妒。俺爹和白蚂蚁因为没有被邀请参加婚礼而在远处站着,现在可找到报复的机会了,远远站在那里叽叽喳喳和窃窃私语:

 “可以看出,这一切都是策划和排练好的,不然怎么连烟都冒得这么整齐?繁荣得都有点虚假了。搞这一切为了什么?就为了从臭鸡蛋面前通过和为了让小刘儿他姥爷看一眼吗?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越是整齐,就越是罪恶;越是精彩,我们就越是不能赞成呢!”

 又说:

 “这和我们当初掀起换门环和夜壶的高有本质的区别,这是一种人为和排练,而当初我们是一种随心所的创造,这种整齐表面上好看,其实是驴粪蛋子表面光!”…

 等等等等,说了许多。当然说这种嫉妒怪话的也不只他们两个,嘁嘁喳喳的还有一大批,但这种大人的闲言碎语并不影响我们孩子对这种事先排练和预谋的赞叹。就算我们是目光短浅和上了别人和别驴的当,但总比让人一下把我们变成狗要强一些吧?30头整齐的驴,还是一下把我们杂乱无章的故乡给震住了。牛蝇·随人、基、袁哨、瞎鹿、巴尔、俺爹和白蚂蚁,当过去的风云人物一个个烟消云散之后,现在就轮到女兔和莫勒丽登场了。她们之后,还有许多历史上的风云人物没有出场呢。俺孬舅、冯·大美眼、小麻子、曹成、小蛤蟆、沈姓小寡妇、六指、柿饼脸…都还含而不地藏在攒头攒脑的人群中看着热闹傻笑呢。人家可不像俺爹和白蚂蚁那么外和那么存不住气。还有的是时间和机会呢。于是我们心中就有了底──历史和前景的底蕴在哪里呢?原来不在别的地方,就在自己和朋友们身上。我们看世界和社会不用去看别人,只去看自己就够了。任何处在我位置上的人,不管遇到什么艰难,只要你想起还有孬舅,有小麻子,有曹成曹大叔,还有你从异关系就一直暗恋着的冯·大美眼…也就天堑变通途了。未来是好戏连台,怎么能不让我们高兴呢?目前的一点困难和阻挠算得了什么?一个俺爹和白蚂蚁的嘁嘁喳喳,能影响历史的进程吗?──于是我们满怀信心地往前走着。我们将驴队到了我们家门口,我们将两个戴着红裹肚梳着丫髻斗着墙头草的孩子抱下了驴。我们卸下了盔甲和刀,我们放出了手中的鸽也就是心中的歌,我们举起了圣女女地包天用托盘托到我们每个人面前的一杯杯香槟。她后边跟着杂狗牛哥哥,正在用嘴给我们一瓶瓶起香槟子呢。它见了我,像老朋友一样对我眨了眨眼,这倒把我吓了一跳。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又在提醒我请柬的事呢?但当我看到桌上的臭鸡蛋,摸一摸我身下俺姥爷坚实的大腿,我也就放心和不在乎牛了。有臭鸡蛋和俺姥爷在,你牛能奈我何?我倒对它冷笑了两声,弄得它倒是有些不知所措。我们的新郎新娘女兔和莫勒丽,现在跳起了同关系婚礼上的非男非女的肚皮舞。跳着跳着,就像哥萨克一样,跳到了摆着臭鸡蛋的俺姥爷的桌上。接着从一个桌上,跳到了另一个桌上;从一个人的面前,跳到了另一个人的面前。“她们”过了一道沟,又翻过了一架山。虽然“她们”现在都变得慈眉善目,虽然现在不是异关系时代而是同关系时代,女兔的指甲已经修剪过不像以前那么尖锐了,莫勒丽过去刀一快的刀早已经解甲归田那里已经换成一块玉佩了,但想起她们的英雄当年,我们这些不争气的乡亲就像我对牛哥哥这条狗不放心一样,他们对她们还是怀有戒心。当莫勒丽和女兔跳到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也就是她们了)还是赶紧捂着自己的下裆和赶紧护住自己的心脏──其混乱和小心的程度,比在异关系社会还严重──异关系社会见她们就捂下裆和心脏的只是男人,现在非男非女了,大家说捂全都捂上了。但大家又都是些要面子的人呀,捂过之后,他们又阿谀着脸对桌上的女兔和莫勒丽说:

 “我们不是怕你们割下裆和挖心才去捂身,社会变了,你们不会重旧业──当然有些人在新社会也是应该挖割的(譬如讲,这个时候的俺爹,就又提到了我的名字),我们这么做过去的动作,主要是为了给你们现在的舞蹈作伴奏!”

 女兔和莫勒丽倒是微微一笑,没有拿我们的捂裆和回归当回事。接着就弄假成真──话说出去就收不回来了,大家的捂裆,就真的由杂乱无章的防护,变成整齐划一的伴奏了。当女兔和莫勒丽跳到一个舞点上,大家就不约而同地同时捂一下心脏和拍一下下裆“啪、啪、啪、啪”的声音,就和刚才穿村而过的队伍和娶亲的30头驴的步伐一样整齐。在这种伴奏的鼓舞下,我也是一时心血来,不知天高地厚──人家不割你的小东西和挖你的小心脏也就罢了,你还在那里主动往虎口里探什么头呢?但我生来就是人来疯,一看大家这么安全,一看世界这么平静,一看任是怎么闹也没事,一看两位姑姑手上果真没有利指和杀人的刀,我也是得寸进尺,一下把人家的婚礼,当成了自己的婚礼;本来安心地在你姥爷坚实的大腿坐着多好──现在一下就兴奋和不知好歹地跳到桌子上,甚至开始不尊重在我面前的名卡和臭鸡蛋,竟把臭鸡蛋顶在自己的鼻尖上,让它在鼻尖上滴溜溜转──这时全场一阵欢呼,婚礼就达到了高。──我是多么地忘乎所以呀,我是多么地淋漓尽致呀,我是多么地不知疲倦和不把世界放在眼里呀,世界就在我的脚下,没人敢对我动刀子、利剑、斧子和给脖领子里放蝎里虎子。跳它个天高地厚,跳它个地久天长,跳它个大汗淋漓和下边的发都漉漉的,接着就可以直接入房了。多么地庆幸和不让你感到后怕呀,我终于搭上这趟末班车,我终于也成了同关系中的一员而没有留在那个世界上;我和女兔和莫勒丽都得救了现在成了朋友;孬舅和袁哨,脏人韩和郭老三,小蛤蟆和白石头,本来你们都在我的身边,怎么一觉醒来,你们一个个都不见了,就留下我一个人身在荒原?我的心在哪里?我的心在荒原。看似我和你们喋喋不休,其实我的心一直在哭泣。直到一声锣响,我睁眼一看,接着可就发慌、晕菜、两腿打软和腿肚子转筋了,我可就想哭想叫想反悔也没有机会了:婚礼的棚子已经拆掉了,院子里已经没有人了,桌子上推着狼藉的杯盘,满地的废纸和树叶,被秋风“哗啦啦”地刮起。原来我是一个人在桌子上跳独舞呢。观众早已经走光了。俺姥爷也不见了。我头上的臭鸡蛋已经不翼而飞。新婚的主人女兔和莫勒丽,这时正架着膀子微笑着看我呢。“她们”的里,已经又挎上了刀;“她们”的手上,已经又长出了锋利的指甲。我的身子一下就瘫软到地上。我认矬行吧?我不是人好吧(就别说是男人或是女人了或是不男不女了)?我刚才错了行吗?我是孑孓和绢好吗?民间藏满了高人,我不该在台子上跳;水中藏满了水怪,我不该在水面上吐泡;天上都是飞碟和UFO,我不该开飞机;我刚才的认识和出发点都有些自大和不识相,我今后不这么充大行了吧?──和世界的关系我今后负责调整好和摆正确就是了。你们都是宽宏大量的人,你们不会因为我一时的不懂事和不着调就不让一个可怜无助的孩子回家去找他姥爷吧?你们饶了我行吗?你们放了我好吧?你们让我出这个院子可以吗?──这个时候我已经是鼻一把泪一把了,我一边说着,还一边狡猾地挪着自己的软身子向院子门口蹭。但当我快挪到门口的时候,我发现我算计半天,还是彻底上了人家的当;那条大狼狗牛哥哥,正蹲在门口伸着舌头目光炯炯地看着我呢。我一下就昏了过去。临昏之前我嘴里还断断续续地叫着:

 “姥爷…”

 俺牛哥哥走在前边,我走在它的身后,我们脖子里一人挂着一个铃铛,随着脚步起伏“叮当”“叮当”在河堤的秋风里作响。跑在前边的是一条大花狗,跑在后边的是一只小黑狗。两只狗走着嗅着,走走停停,突然扬起脖子和后腿,在一棵小柳树下撒了一泡。它多像当年我和俺孬舅给曹丞相送兔子的情形,孬舅挑一个大挑子,我挑一个小挑子,兔子在我们的担子上气,我们一前一后,在刚刚下过雨的土路上,走得怡然自得。曹丞相就要出巡,新婚的主人不知去向──“她们”又到哪里寻作乐去了呢?家里就剩下我和牛哥哥了,我们就可以轻松地到河堤上遛腿了──人们的繁忙对于我们并不是坏事,人们的争斗恰恰给我们留下了一个空间;过去我们还是把困难的一面和可怕的一面想得太深,许多恶化、恶劣、艰难和困苦首先是我们想象出来的,然后我们一步步向它靠近;情况果然糟了,我们松了一口气;情况好转了,我们反倒不放心。就好象当年女兔对牛哥哥的打骂和掏心一样,打过骂过,家里反倒安静了;突然有一天不打不骂,牛哥哥倒要坐卧不安。怎么时辰还不到呢?怎么老朋友还不来呢?今天怎么就不按时上班和按时做功课了呢?不掏心了,俺牛哥哥的心倒是比掏了还更发空;有了心了,这个时候倒是觉得自己更加没心──这样下去,俺的牛哥哥就坚持不了多一会了。这个时候俺的牛哥哥倒要跪在地上求着女兔

 “姐姐,快点打我骂我,快点挖我和掏我。看在我们夫多年的份上,救救我!”

 最后事情颠倒成:女兔顺心了,对牛哥哥每天的打骂就正常;一切顺心和看着牛哥哥心烦,她会歇斯底里地说:

 “你要还在这里闹,我就晚上不掏你的心!”

 牛哥哥立即就老实了,包括最后牛哥哥的变狗,据说也并不是女兔对牛哥哥的待而是俺牛哥哥自己哭着喊着才办到变狗的签证和让他上了狗的飞机。原来没变狗觉得狗的世界肯定是一片地狱,谁知真成了狗才知道变狗也有变狗的好处,狗也有狗的空闲、空白和偌大的空档呢──牛哥哥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我赶紧有所领悟地点了点头。现在我们不是一前一后在河堤上走得悠然自得吗?哪一个人见我们和闻到我们清脆的铃声而不说一句“好一对幸福的狗”呢?原来以为牛哥哥让我和它一样变狗是因为它自己在狗的世界里寂寞所以临死要拉个垫背的,是对我的迫害、负心和忘恩负义,谁知变成了狗才知道这是俺的牛哥哥见我在人间罪孽深重,才出了这一招对我进行挽救、教育和对落水的狗拉了一把。所以这时大狗在前边走得理直气壮,小狗在后边走得满怀感激和小心翼翼;时不时要抬起头,看一看大狗的脸色。大狗在女兔和新婿面前就像小狗一样,但是到了小狗面前,它就有些大狗的模样了。就像俺爹到了丽丽玛莲像一个瘪三,但一到了他熟悉的环境和他的家里,就马上有了派头、风度和爹的样子了。走着走着,大狗将手放到背后,学着人的样子在那里直立起来:小狗还四只小腿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得得”跑着。大狗问:

 “你过去两条腿走路,现在改四条腿,你觉得是两条腿走着好呢还是四条腿走着好呢?”

 这个问题能难住我吗?我立即就想回答“当然还是咱们狗的四条腿走得安稳”,但当我看到大狗这时又还原成人的样子两条腿走路,我脑子马上转了一个弯,满脸堆着笑说:

 “都好,都好!”大狗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又问:“知道为什么把你变成狗吗?”

 这个我还能不知道吗?我马上答:“是牛哥哥对我的挽救和对我的不计前嫌。”

 这时大狗摇了摇头,接着叹了一口气,又用左前爪摸了摸我的头:

 “还是年轻啊,问题一想就想当然于是就肤浅了,再想想。”

 这时我倒有些想不明白。这样想还肤浅吗?即你把我变成狗我不抱怨反过来在那里感恩戴德还肤浅吗?那怎么才叫深刻呢?于是噘嘴有些不高兴。大狗看我这么笨,念我刚加入狗的队伍不长“噗嗤”一声笑了,不再刁难我,直接把答案告诉了我:

 “时代不同,看问题的方法就不能相同呀,还是得古为今用和洋为中用呀。我过去变狗的时候,你这么看也许是对的;但现在你变狗的时候,你再这么看,就落后时代和要被时代拋弃了。在新的环境下,就要把问题提到新的高度来认识。为什么我要极力把你变成狗呢?纯粹是为了让你和我做伴和让你享受人所没有的空闲、闲在和自由吗?过去这么看也许是对的,但在现今的情况下再这么看就肤浅了就降低了它的意义和价值喽,就辜负了我老人家的一片苦心和曲解了我的一番深意喽。你怎么就不能把它放到一种大的人文背景下去考察呢?现在我们的大环境是什么?我们已经在搞同关系而不是异关系。从这个意义出发,过去异关系时变狗就没有什么意义,无非是享受一点人所没有的空闲和时间;到了同关系就不一样了,事情就有了质的变化和质的飞跃呢──这时我把你变狗,就不仅是为了享受一点自由和空间而是为了我们更好地更加有利地搞同关系。狗比人搞关系还要有更加优越的物质基础呢。想想狗的位置吧!”

 说完,张大着眼睛看着小狗。小狗这个时候才恍然大悟,怪自己刚才眼圈子太小,目光太浅,没有跟上时代。当它扭身瞧了瞧自己的后身和往前打量一下大狗的后身,一切就全明白了。这个时候的笑逐颜开就不是理论上的理解和故意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激动了。这时就有一种进入圈子的自在和对大狗的感激。也是为了给自己解嘲。“得得”往前跑几步,向大狗伸出一个狗爪子,大狗也大度地响应他一狗爪子,两人默契地相互打了一下──也算是抚掌而笑。笑过之后,小狗又突然想起什么;当小狗站到新的制高点用自己的脑子思索时,倒是提出了一个大狗也没有考虑和思量的问题:

 “牛哥哥,你说的一切都很好,我过去以为你很痛苦,原来你狗的整天过得很幸福。我以为把我变狗是为了害我,谁知道是为了给我自由;我以为把我变狗是为了自由,谁知道到头来是为了同。照此推论,在当初仅仅为了自由的人文环境下,一下把你首先变成狗的女兔也不是为了迫害你而是为了救你亲你和爱你,我在感激你的时候,首先还得感激她;没有她哪里有你,没有你哪里有我?没有当初的自由,哪有现在的同关系?对女兔我是放心的。但现在情况也不仅仅是这样呢。你让我现在变狗为了同关系,我现在搞同关系在哪里?还不是在哥哥你的身边吗?我身边的人文环境变了,你身边的人文环境不是也变了吗?你身边还单是一个女兔吗?现在不是又多了一个莫勒丽吗?我们可以对女兔放心,我们对莫勒丽呢?她是不是也那么让人放心呢?你能为女兔打保票是因为你们是多年的夫经过了社会实践,现在莫勒丽和以前的你一样和女兔结了婚,由她取代了你过去的位置,你和女兔中间开始隔着一个人,哪么你能为这个人也打保票吗?如果你能为她打保票我们皆大欢喜,如果你不能打保票我建议你还是先‮试考‬一下我们目前的处境。过去她在异关系时动不动就刀一快,现在到了同关系她放没放下屠刀呢?过去大家的生理位置在人的中间藏着她都能够利索地刀,现在我们狗的位置暴在身后不是就更利于人家的操作吗?大的方面你都考虑到了,这点小的技术方面的问题你留意了没有呢?现在变狗我倒是不怕了因为已经变过来了怕也没用,狗的种种好处和在特殊历史时期的优势令我欣鼓舞,现在令我唯一不放心的就是,我会不会仍像异关系时一样,在狗窝里一觉醒来,我后边已经被突然袭击空空落落什么都没有了呢?我们在婚礼上已经看到,每当莫勒丽跳肚皮舞到了一个人面前,这个人赶忙去捂住自己的下裆。变狗四只腿着地当然好处多,但是当你两条腿时还可以用手保护下裆当你成狗以后可就没这个条件了因为我们的前腿是够不着我们的后裆呢!…”

 我滔滔不绝和洋洋自得地对大狗说。这个问题大狗还真没有考虑过。我说完以后,它也吃惊地愣在那里,接着就用前爪去擦头上的汗。

 “我倒忘了『她』。”

 它自言自语地说。接着也是矫枉过正,已经开始对今后的日子发愁:

 “这么说,我把你变成了狗,倒不是在爱护你而是在迫害你了。”

 当然这时他也不怀好意地又看了我一眼,过去他一直没找到为把我变成狗而对它自己有利的理由而在那里发愁──当一个事情总是有利于别人而一点不利于自己,也让这个人心里不平衡呢,别人办好事还图个表扬呢,我图个什么呢?过去想来想去想不明白,现在出来一个莫勒丽对小刘儿或小狗形成了威胁在客观上对自己就形成了优势,这个心理平衡点就找到了;万一出现了阉割问题,大狗也比小狗跑得快呀;有一个小狗落到后面暂时占住了莫勒丽的手,我还可以逃得更远一点再苟延残一会嘛。想到这里,大狗从这个潜在的麻烦中倒是得到一点安慰。但接着大狗也感到害怕了,等莫勒丽阉过了小狗之后呢?不接着还要轮到自己吗?跟小狗比自己是占了便宜,但是在莫勒丽面前,自己不就成了五十步笑百步吗?这时它又感到对小狗的幸灾乐祸有些肤浅,说到底俩人还是一绳上的两只蚂蚱。知道有一个危险悬到头上,却不知这个危险什么时候掉下来,大狗又在那里出了冷汗和在那里嗦嗦发抖,接着比小狗还恐慌──还是当狗时间太长的缘故呀,开始不由自主把这恐惧想象得提前来到了,似乎莫勒丽就在面前,开始在那里不由自主地用前爪去护自己的后裆。但正如小狗所说,狗的前爪是够不着狗的后裆的,就像狗的嘴够不着自己的尾巴一样。一切的努力都是徙劳的,它只能围着自己的尾巴和股在那里打转转。如果小狗不接着提醒它,就可以恶作剧地看着它在那里一直转下去,一直转到天昏地灭和地久天长,一头栽到那里晕死拉倒──这时小狗才心花怒放呢,一切都是大狗造成的,让我也跟着它进退两难,它还口口声声是我的大哥直到现在还牵着我的手在河堤上走呢,虽然转死了它就剩了我自己我的危险系数也增大一倍我也就更怕见莫勒丽了,但是当你看到一个给你带来麻烦的人在你倒下之前倒下不管怎么说也有一种快。我看着他在那里转得吃力和满头大汗我本来是可以不管的,但是这个时候我的肚子饿了,本来我肚子饿我回家吃食也就是了,但因为我今天是第一次变狗,这个狗食到底怎么吃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呢,我还需要大狗的指点和以他吃的样子和程度作为样板呢。于是它现在转死──我比被人阉割了还要早一点倒下呢,我就又得不偿失了。纯粹是为了我而不是为了它──我也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个时候我才善意地提醒它:

 “现在莫勒丽不是还没有来到吗?”

 这才让大狗清醒过来,这才停止旋转,救了它一命。它停止旋转和清醒之后,看看周围确实没有莫勒丽,才突然明白这个世界暂时还是安全的,这个时候倒是上来握住我的手在那里摇:

 “我一下昏了头,谢谢你提醒我,救了我一命!”

 接着又在那里擦新出的一层汗。看着他在那里惊惶失措和杞人忧天,我倒是突然地英勇了,不在乎地推开他的爪子说:

 “这有什么,这种场面我见得多了。不就是一个莫勒丽吗?让『她』来割,你要害怕你往后退,要割就让她先割我,割头还当风吹帽,还怕割这个?再说…”

 说到这里我突然来了灵感,想出一个好句子,不一阵感动,我激动地和涨红着脸说:

 “再说,割了不就可以更好地搞同关系了吗?”

 接着又为这个句子在那里兴奋。这又是一个新闻点。割,割了可以更好地搞同关系,这话不比过去临刑前的仁人志士所说的豪言壮语差呀。真是福伏祸焉和祸伏福焉,不知谁的精彩出现在哪一章呢。劣势和优势的转化,原来往往就因为一句话和就在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我和牛哥哥地位的转化,我们两个在将来共事的日子里到底是东风倒西风还是西风倒东风,我没有想到在这么快的时间里,在我变狗的第一天,就因为这么一句话一锤定音地给决定了。它毕竟是一只老一辈的狗呀。它只顾临刑前的慌乱了。割了怕什么呢?割了可以更好地搞同关系。风凉话说得是多么地好呀。真来割你的时候呢?但一切人们的印象是:老狗是怕割的了,就看小狗的了;革命现实主义和新写实已经不行了,现在就看后现代和先锋了。老狗口口声声是为了同关系现在一到了关键时候就把它给考验出来了,到底还是异关系阶段变的狗那个时代的烙印怎么也抹不掉呀;小狗一开始虽然怕变狗,但在变狗以后一下就彻底了,连割也不怕了。反正不是要搞同关系了吗?一割就彻底了,割了就没有什么可割的了。干干净净洗个澡,身上一点累赘都没有。后来到了孩子们和碎片的阶段,小狗的这个思想,也在历史上成了经典。人们常常会说:

 “小刘儿那个时候就说到割累赘了。”

 “小狗儿那个时候就说到孩子们和碎片了。”

 “拢共就一个变狗的机会,在那样艰苦的条件下,小刘儿和小狗儿都没有忘记创造;在那样的条件下,人家竟创造出指导我们后来历史也就是我们现在现实的鲜明的观点和理论。真是有志者事竟成,人家老刘家的孩子怎么就那么成器呢──别看老刘儿哪个行,倒是出了小刘儿和小狗这样的孩子和碎片,我们一个个聪明伶俐,怎么生下的孩子倒都是傻冒呢?”

 等等等等,不一而足,鉴于这个事情的未来和发展,目前秋风中的老狗(这句话够后现代了吧?),傻着眼睛看面前张狂的小狗,张一张嘴没有话说,再张一张嘴还是没有话说。两个狗的位置一下就颠倒了,刚才大狗还在那里对小狗指手划脚,现在脚手已经举不起来也不好意思和没心劲给举起来了。小狗开始神气活现。历史的现在和未来,原来就在我的把握之中;这时我就知道为什么小狗和小人在舞台上活蹦跳,老狗和老人一到老了就心灰意懒和心甘情愿地每天蹲在南墙跟下晒太阳了。他们一言不发。我们是八九点钟的太阳──带来的现实结果就是,在今后狗眼看世界的日子里,一切可就以小狗的眼睛为眼睛,以小狗的标准为标准了。这也是大狗领着小狗在河堤上散的最后一步和转的最后一圈了,从今往后,再到河边的秋风里散步,可就是小狗领着大狗而不是大狗领着小狗了,就是小狗在前面而不是大狗在前了,两人的次序就不再以资格为序和姓氏为序而是以谁年轻谁排在前边了。许多国家和民族的野心家和军事政变的潜在发动者,看到电视新闻播到这一镜头的时候,都从里面找到了自己政变和上台的理论和现实根据:这不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幼长有序吗?这不就是能者多劳和打掉论资排辈的生动例证吗?在平的日子里,大狗开始卧在狗窝不动,小狗开始在院子里叨着骨头跑来跑去。狗与主人之间的一切事物,都由小狗穿针引线,最后弄得老狗情况非常闭常常不知道世界和主人都发生了什么变化。糊里胡涂的老狗,有时倒是哀叹一声:

 “早知这样,我还把它变成狗干什么?都说朋友从远方来,不亦乐乎?谁知道越是朋友,它越是对你下刀子呢?我是老了,我是跟不上时代喽──这条小狗一来,我倒是找到我的掘墓人了。”

 但是一切都晚了。小狗这个时候不进一步待它,不提前让它进坟墓,就够看以前朋友和人类历史的面子了。大狗什么时候想乍刺、乍和反抗,小狗就会直理气壮地说:

 “再不老实,我就以真理、正义和同关系的名义,马上叫莫勒丽来割了你!”

 一听说要被割,就好象听说尾巴上的鞭跑要爆炸一样,大狗带着它那一代狗的烙印马上就老实了。小狗不怕割,小狗在这个世界上就活蹦跳。一直到了莫勒丽也被女兔变成狗的时候,这时老狗才获得了解放,才一下撅起了股和翘起了尾巴──莫勒丽一不存在,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人可以阉割它了,头上的利剑和尾巴上的鞭炮一下都不见了,这个时候老狗就和小狗一样活跃了;也和小狗一样,围着新来的花狗在那里转来转去,问长问短。弄得花狗倒是在那里矫情地说:

 “你们是不是对我不怀好意呀?”

 这个时候老狗就显出老年人的特点了,一下见到了过去历史的见证人,便把历史的陈谷子烂芝麻抖落出来要查一个水落石出──虽然这个时候水落石出对于三条狗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但它还在那里喋喋不休:为什么你也被变成狗了?你变狗之前,我们这些狗每天捂着后裆还就是怕你哩。当你还是人和新娘子的时候,你是每天里挂着手术刀惦着要割我们吗?你是手里拿着鞭炮整天要炸我们的尾巴吗?你是每天夜里在狗窝之上的枣树上悬着利剑时刻准备着让它往我们头上掉吗?小狗每天都是这么警告我的,我每天都是这么担惊受怕全年没有一天好日子过着过来的。这个世界的谜底,现在也该告诉我了。死也让我死个明白。没想着花狗的回答。却使老狗像当年听说被割一样感到吃惊。花狗首先在那里愣住了。凶手和刽子手对受刑的犯人提出的问题,直到现在还不知道呢。花狗吃惊地说:

 “割你们,为什么要割你们呢?我直到现在变狗以后,才知道家里还有两只狗哩。过去我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你们(这样的回答多么让人气和对以前腿软)。不知秦汉,何论巍晋?你以为你们是谁?你以为你们是什么人?你以为我现在和你们一样,以前也就和你们平等了吗?你以为我作为一个出色的新娘子嫁到你们家整天连你们的狗也得惦着吗?什么割和不割,你们以为一搞同关系,你们也和我们一样了吗?如果一样,女兔为什么还把我变成狗呢?你们本来就安全着呢。你们以为自己的不安全纯粹是自我矫情。大家都忙得什么似的──为了这个该死的同关系,谁还有功夫答理你们呢?你们别在那里捂着自做多情了。没人拿你们那个东西当回事。重要的东西我们才去花时间和精力收割,无足轻重的东西我们割它干什么?你们怎么这么恬不知和故意抬高自己──你们不说这个我不生气,你们一说这个可就气死我了,好象我整天惦着的不是人而是两只狗。你们不说这个我当人的时候不割你们,现在你们说了这个我即使成了狗也要割了你们!…”

 说着,就要从背后掏它的刀。倒是这个时候,把俺的牛哥哥吓得在院子里“嗷嗷”叫。一边气得红头涨脸地指着我说:

 “看我打死你这个狗小子,你这样戏弄你大爷,在过去的岁月里!”

 撵得我在院子里也跑着“格格”笑。三条狗就这样在院子里追起了圈子和打起了连连。这时月亮升上来了。树影安全地映在地上。这时的村庄,怎么显得那么地安静呀。瞎鹿叔叔,你在冰天雪地中溶化了,现在你趁着月夜回来吧。抄起你的胡琴吧,背起你的褡裢吧,让我拿一竹杆,在前边给你引路──小狗在前边“得得”地跑,一个伟大的艺人背着胡琴和褡裢在后边默默地走。这下你的深刻就从行走上得到体现了吧?你的孤独和对世界的蔑视和不屑就找到运动形式了吧?我们走过一个又一个村庄,我们翻过一座又一座大山,我们蹚过一道又一道河,我们看遍了漫山遍野的鲜红的花朵。我们碰着年长的就叫“大爷”,我们碰着年轻的就叫“哥哥”我们在一个村庄停下来,我们就把这里当作我们动故乡中的一个。我们拉起了胡琴和打起了竹板,我们唱一曲人间的的也就是更加固定的歌。月亮为什么东升呢?树影为什么婆娑呢?艺人为什么矫情呢?这个时候我决不带另两只狗。当我用人眼看人的时候,和我用狗眼看世界的时候,这个世界和那个世界并没有什么不同──如果说世界上还有什么让我伤心的话,这就是最让我伤心的了。接着就带来一个严重的问题:那么我变狗还有什么意义呢?就是为了更好的搞同关系吗?当莫勒丽还没有变成花狗世上就我和牛哥哥两条狗牛哥哥还被我蒙蔽在狗窝里狗的世界和人的世界还都由我来安排的时候,当女兔和莫勒丽还处在新婚甜蜜的日子──人不能趴在“她们”门上听房那样就成了一种捣乱和亵渎而狗趴到“她们”门上听房就成了一种保卫也就是正常的时候,虽然那个时候我还在毫无必要地担心自己被阉割但还是按捺不住狗对人的好奇心还是趴到了“她们”的房门上,这时我发现女兔和莫勒丽就像田中的纵横的广阔的一垧一垧的泥土一样;而且,在广阔的田野上,不可能处处只生长麦穗──这就是我那次变狗的最大收获了。我趁着俺爹和白蚂蚁还在村里得势和把村里搞得一团糟的余威,我趁着村里的门环和夜壶家家都错位的当儿,我也在俺家创造和发明了一个奇迹:把主人家新房门上的猫眼从里向外倒了个个儿。这样主人看门外一片模糊,我从外往里看就是一片清楚了。我还趁机把这个罪名,挂到了俺爹和白蚂蚁头上。说这可是俺爹和白蚂蚁提倡的,这可是时代哇。于是把女兔和莫勒丽也唬住了。多少年之后,到了世界上吊大家都去赶集的日子,俺爹这时提着子脖子里挂着绳带一切都准备好了的样子在土路上撵上了我。这个时候他倒是和颜悦地与我谈起了往事。说现在大家马上都要上吊了,我们一个个都要盖棺论定了,我们之间千百年的关系也该做个总结了;我的几辈子没害过你,也不知你这么多年有没有害我的地方?我当然笑着连忙摇头,说我们的父子关系在任何时候和任何地点都是没有问题的,都是经得起历史考验的;虽然在小的方面产生过争论和不同看法,但是在大方面和大是大非面前,我们却从来没有含糊过;就像你对儿子从来都是爱护和帮助一样,我背后也没有说过俺爹一句坏话,没做过一件对不起俺爹的事;就是俺爹被别人扎了伤口,我也从来没有趁火打劫和往上面撒过芝麻盐;我要做的是包扎伤口而不是故意在撕裂和想法扩大它;世界再混乱,我在脑子里从来对俺爹没有过;请爹仔细想一想,我们之间是不是这么一段温馨的历史和历史上温馨的父子情?这个时候俺爹倒是狡猾地在那里笑了,说不对吧,不全是这样吧?你几辈子像个闷嘴葫芦,怎么马上就要上吊了,口才倒是长上去了?不说别的,当年我弄门环和夜壶的时候,你是不是趁机给我加上一个猫眼呢?这倒让我愣在了那里,一方面佩服俺爹的记,一方面有些不好意思地在那里尴尬。这就是俺爹,让你临死都不得安宁。看着俺爹阴谋得逞在前边一撅一撅得意地提着子在大步走,我就是去上吊,腿上也没有力气和兴趣了。这是俺爹在我临终前,给我办的最后一件窝心事。他用我的窝心,与他当年门环和夜壶的杰作相提并论。他终于可以安静和安心地去死了。

 女兔和莫勒丽在狗眼的猫眼里扁着和长着身子在新房里轻酌浅饮和柔歌曼舞。两人都穿著拖地的长裙。什么是相敬如宾呢?什么是举案齐眉呢?什么是平静幸福呢?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接着就含情脉脉地笑了;有时一天下来,两个人就在那里对望,一句话也不说。世界是多么地安静呀。感情是多么地畅呀。这时女兔就对莫勒丽说,过去咱们家的小狗──就是以前的文人小刘儿了,他有一个理论,说他喜欢能使他安静,能使他语调低沉下来的人;两人都不说话,能在一块一呆一天,那是多么地幸福呀──过去我不理解这句话,说那样不就是一片沉寂和一潭死水了吗?那样还有什么意思呢?现在才知道是自己没有经历过和自己的少见多怪;过去总以为说话多好,见了妹妹有说不完的话,自从和你相遇,才知道不说话的好处和对世界的重要了。什么叫沈默是金呢?我们就这样不说话,我们的一切不是都交流了吗?过去我们结婚的时候,有人就提出我们之间语言不通的问题,一个中国娘们,找了个外国娘们,看她们在一起怎么过;现在看,不是过得很好吗?你说我的语言和我说你的语言都不太方便,但是我们干脆不说不就得了不就等于滔滔不绝和说了千言万语吗?我们过去不理解小狗和小刘儿,现在理解了。看来小狗在生前的小刘儿身上,也是一个人才哩。是条狗到了咱家,以前在历史上也是有过一番作为的人──我在猫眼外听了这句话,不住感动地也对于过去人生有些委屈地哭了──这个家庭是多么地安静呀。这个安静也有我的一份带动呢。大狗在这个家庭这么多年了,它对这个家庭不管是从理论上还是从实践上有什么贡献呢?能开辟一条新的思路吗?能提出一种暂时的说法吗?要不大家对它视而不见它现在在家中的位置也是可有可无就没有什么奇怪了。狗在家中地位的提高还是在我到来之后的事呀。要不当初在上一个世界女兔要把它变成狗──它是狗都是这样是人又不能是什么行不就昭然若揭了吗?懒洋洋的的一条大狗在狗窝里破碗破摔地躺着,现在就剩下一条小狗用它的行动来和主人交流了。我趴在这小小的说起来也是俺爹的──猫眼上,就能看穿和察整个人的世界;我颠倒了人和狗的猫眼,也就颠倒了狗和人的位置也就把我和人之间的来往打通了一个渠道。那条懒洋洋的大狗哪里能知道这些呢?它除了在把我变成狗对他有利这一点上还算是不自觉地自我聪明之外,别的就看不出它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创造了。它的存在在我们这个家庭和我们三个之外是一种多余。它的存在于否,它的丑陋的脑袋在人群中的攒动和不时的想出人头地,对于它也许是重要的,但是对于这个世界是无足轻重和可有可无的。我看着猫眼里面的两个长人在那里相对而坐相互幸福地微笑我是多么地熟悉。朋友,久违了,你可真让我想念。你坐在空中的飞毯上,我坐在地上的煎饼里,我们相互看着一动不动,虽然在我们门外没有人变的懂事的狗和我们身上没有披着婚纱,但是这并不妨碍我们的互看;我们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虽然我们什么都没干。女兔,莫勒丽,你们的刀和利指都哪里去了?你们得到了小狗和小刘儿的启发,你们就把上个世界的仇恨留在了上个世界,你们把人间的柔情全部留到了今天。不对望的时候你们干什么呢?你们安静地趴在对方脸上给对方描眉涂眼。我给你画一个眼圈,你给我描一个口红。兔间的一抹,胜过风情无限。莫勒丽的高额头,是令人想念的高原。你在灿烂的阳光下,还伸出红红的舌尖,给我掉抹出的多余。我伸出纤纤细手,给你挂上了闪亮的耳坠。你抹一道,我涂一笔,一天下来,两个人都成了红眉绿眼,都一下子回到了小麻子造反的大清王朝。我们都成了无法无天的小麻子的部属。无非那个时候的无法无天是以造反和破坏、杀人和放火来实现的,现在的无法无天就是靠相对微笑和相对脸来达成的。毕竟一个是异关系,一个是同关系了。这就是关系不同给社会带来的形态的不同。这就是我而不是你,这就是温和而不是暴躁,这就是上个世界的刀一快把男人的东西割了一筐又一筐的莫勒丽和动不动就把男人抓死和掏心的女兔。BBD和NHD把两个人在屋中的温和、温柔、温暖通过小刘儿、小狗儿的猫眼给直播出来以后,仍然留在那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看了以后都惊奇地说:

 “这是女兔和莫勒丽吗?”

 “不会是别人做戏给我们看吧?”

 “看来同关系还是值得推广哩。它对客观世界的改造还是很彻底的。”

 虽然这个时候的同关系,又已经快被我们给拋弃了。这个时候小狗关心的仅仅是:“她们”整天就这么甜蜜,到了吃饭的时候“她们”吃什么呢?“她们”回答说:为了彻底忘掉过去,我们首先把过去吃掉吧。但在是先吃你的过去还是先吃我的过去这个问题上,两人才打破平静,开始在屋里有了微小的争论。舞台上在忙忙碌碌蒸包子,台下观众的四周有民工在忙忙碌碌砌着砖墙;观众这时感到一阵恐怖:难道他们借看戏之由,要把我们砌到墙里吗?但是我们最关心的还是台上的高如何收场,蒸的包子由谁来吃。如果由台上的演员来吃,这个戏就没有什么意思了;如果由台下的观从来吃,也太直白台上所有费尽心机的表演顷刻间都失去了份量;在包子终于蒸和台上的演员不再胡说八道和扯闲篇的时候,我们终于看到了一个壮观的场面:一笼一笼热气腾腾的包子摆到了桌子上,台上的演员退场了,砌墙的民工出现了──民工一排排地上了台,他们坐在台上大模二样地吃起包子。我们在台下傻乎乎地这才惊醒,我们觉得这种安排虽然有些刻意但总体来说还是我们没有想到,还是产生了出人意料的结果于是得到了不由分说的掌声。为了赢得这种掌声,你们到底准备了多长时候呢?这时他们就有些矫情:我们什么都没准备,一切都是随意的。错了,兄弟,世界发展到今天,哪里还有随意的东西呢?一开始可能是随意的,但你接着就知道为随意所付出的代价了。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世上没有免费的包子。世上没有免费的异关系或是同关系。就是到了孩子们和碎片的时候,就好象我们到了1958年的共产主义时期,我们可以随便吃包子,但是接着呢?1960年,我就随俺姥娘进城了。路上被饿死的人一个接一个倒下了。俺的三姥爷是个大胖子,这个时候也让随意地饿死了──当然,确切地说,俺三姥爷也不是被饿死的,是他实在受不了那饿,主动上吊死的;这个时候他的身子已经很轻了。他是1960年我们村里唯一一个上吊的人──俺三姥爷在上吊之前对俺姥娘说:

 “嫂子,我多想吃一个包子。这个时候怎么就不演戏了呢?”

 “我想去砌墙,可是到哪里去找剧场呢?”

 女兔和莫勒丽相拥着看了这场戏之后,又开始柔声轻语地讨论“她们”在相敬如宾和温和的太阳的日子里吃什么。民工吃包子,我们吃什么?这时两个人又默契地一笑:这现实的物质的包子还是吃得有些做作和肤浅呀。如果把现实的幸福和目前的日子给吃掉了,等待我们的不就是黑色的光调和黑了吗?为了让这种浅声细语的日子地久天长,我们不吃现在──就永远让做包子的猪的猪长在猪圈里吧,让大葱和白菜、生姜和花椒永远长到地里和树上吧,让酱油和醋永远呆在酱油厂吧;我们就是吃包子,我们也要吃上一个世界的被我们拋弃的猪、葱、蒜、姜、白菜、花椒、已经发了白醭的酱油和醋。我们还是吃过去。白醭用嘴吹一吹,可以废物利用。可以放到冰箱里嘛。我们把它们从冰冻的记忆和上一个世界拿出来就是了。我们的现实和现在的温柔一天,然后来吃上一个世界的包子,这是多么好的一举两得的主意和创造呀。谁是上一个世界的猪和葱姜蒜呢?那就是上一辈子我们那两个没用的挨千刀的丈夫呀。现在我们两个互为丈夫和老婆了,上一个世界的丈夫留着还有什么用呢?还不把他们砌到墙里等什么呢?还不把他们剁成包子馅等什么呢?我们用上一个世界的营养,来滋润现在和现实的爱之草和恶之花。当“他们”两个用眼神同样不用语言交流了想法达到默契之后,这时两个人倒是第一次开心地开怀大笑了──当然,这也就是女兔把莫勒丽变狗的一个信息和前兆了。莫勒丽当时还蒙在鼓里呢。开怀大笑之后“她们”接着想到的是,到底先用谁的丈夫来做第一顿包子的主馅呢?配馅好说,上一个世界的大葱和夜壶,白菜和发醭的醋,满街筒子和满墙挂的都是,上一个世界的猪也就是前夫也是现成的,问题在先用谁的和后用谁的,两个人第一次不是用目光而是在口头上起了争论──你想一想将来一个怎么会不把另一个变成狗呢?是用莫勒丽的前夫上一个世界就已经阉下来那一筐筐当时看着新鲜现在早已经风干得像萝卜条样的东西呢──也就是用腊呢,还是用新鲜的上一个世界是丈夫现在就是我们狗窝里的一头老狗呢?──牵出来就可以现杀现剁掺着葱姜蒜就可以下手包成汤包──当我在猫眼里看到和听到这个信息,虽然当时我也吃了一惊后脊梁吓出一身冷汗这汗顺着我的股沟往下,但是当我眼看着就要到来的大狗的下场,我还是幸灾乐祸地“呵呵”笑了。是用腊还是用新鲜?是想馅里有血水还是让它干巴巴?两个人出于对对方的爱和柔情,都极力要向对方表示,都极力要把自己过去的丈夫首先向对方献出去。其拳拳之心,其意之真诚、真挚一直发展到愤怒的程度,甚至两人一下都恢复到了前世的样了,一个就要去摸已经没有刀的,一个伸出了已经没有爪的手──这不都给将来变狗和谋杀留下伏笔了吗?可怜这个时候两个前世丈夫,一个还在巴黎捂着自己已经没有东西安了一个假东西的前裆在埃菲尔铁塔前行走──以后每当我从屏幕上看到在铁塔前自由行走的人,我都替他们捏了一把冷汗;一个还在我们家的狗窝里懒洋洋地睡大觉呢。你知不知道你的死期就要到了?你知不知道枣树上悬挂的利剑就要落下来了?一切就看我猫眼里两个舞剑的公孙大娘争论的结果了。当然问题只要一争论起来问题就复杂了,就牵涉到事物的方方面面。你说现在是冬天呢还是春天?冬天已经到了,春天还会遥远吗?你说这包子是中餐还是西餐,这包子馅是按中餐的配料还是按西餐的配料?最后到底是谁到这舞台上来吃包子?…如果是冬天,那好,播夏种,秋收冬藏,冬天恰恰是吃萝卜干的时候。秋高照的时候,我们把萝卜从地里刨出来,一刀刀劈开,把它搭在我们院子的绳上;一挂一挂的萝卜干,就像农家小院一墙墙的红辣椒一样,这也是我们的民俗呀──我们在秋天的时候,就为将要到来的冬荒作好了准备──我们就等着冬天的到来了。终于,朔风起了,冬天到了,寒号鸟在树顶上号叫了,大片大片的雪花,如席一样静静地落满了我们的天空、田野、场院、屋顶和覆盖了我们院子的犁耙。睡醒一觉开门,哇,下了这么一场大雪呀。昨天睡觉的时候还见天边有镰刀一样的弯月,怎么一觉醒来说下雪就下了这么大呢?红红的辣椒,都被雪覆盖了,就出一个小的下巴;萝卜干也看不见了;我们的墙壁一下显得那么厚重。屋里的火还着着吧?大炕还是热的吧?壶里的酒还在吧?盆的泼出去了吧?──一泼到雪中就是一个,看,还冒着热气呢。今天中午我们吃什么?这个时候孩他爹和孩他妈都不约而同地说:

 “大雪天,吃包子!”

 孩子们都欢呼起来。大雪的寒冷的天,我们家吃包子。我们似乎看见薄皮大馅的包子,已经从锅里热气腾腾地拾了出来,在炕上跳动;就着蒜泥和酱油醋,你就可着肚子吃吧。吃一个满头大汗和肚儿圆,接着又气吁吁地躺在炕上不动了。好,我们就吃这样的包子。用什么做包子馅呢?这个时候当然是用在屋外的雪天里墙壁上挂着的早已经晒干就是为了这一天的一挂一挂的萝卜干了。雪天吃萝卜干包子,天经地义。孩他爹,开一下屋门,去把萝卜干给我摘两挂过来。火上已经用大锅烧好了六十五度的热水,把萝卜干给泡进去吧。泡了两个时辰,萝卜干泡透了吗?泡透了;泡软了吗?泡软了。葱姜蒜都给剥好了吗?剥好了。孩他娘一声令下:剁!孩他爹把袖子扎起,把萝卜干一把把捞到砧木上,两手刀“劈里啪啦”地就剁了起来。转眼之间,馅子就剁好了,剁碎了──孩子们和碎片从哪里来呢?原来就从这里开始──接着和着葱姜蒜就拌成了包子馅。孩他娘,面了吗?杆成包子皮了吗?好,杆成了。“包!”孩他娘又一声令下,转眼之间,白白的包子就摆满了一炕。锅座火上了吗?锅里的水沸腾了吗?箅了搁上了吗?笼布搭上了吗?好,一切准备就绪,上锅!包子就上锅。一笼屉一笼屉的包子摆到沸腾的大锅上,笼屉就要接着房顶了。很快,笼屉就冒出了热气,一个庞大的圆柱体变得热气腾腾和满头大汗。很快,屋里就飘满包子的香味特别是萝卜干干燥又还水的秋冬之的香气。看表了吗?有一小时四十五分钟了吗?孩子们可是等急了。时间真的到了吗?好,掀锅;好,揭包子;蒜泥捣好了吗?倒了酱油醋吗?加了韭菜花和滴了麻油了吗?…笼布掀了个底朝天,包子生动活泼和活蹦跳地挤满大大的一藤箩;冒出的热气的雾中,谁还看得见谁呢?下手…我们这时看到的就是一双双急不可待伸过来的手──平时我们家有这么多手吗?…

 这是我们在风雪加的隆冬所导演的农家小院的人生话剧和得意之作。这个时候,萝卜干包子就统治了天下。人人在大雪天都吃到了这样的包子和气氛。其乐融融,肠胃舒服,气氛热烈,相互感动。莫勒丽在那里振振有词地执着导筒。但女兔听后也只是微微一笑:你说这个我同意,你说这个我拥护,你说这个我赞赏,我们就该吃这样的包子──但是且慢,我的卡尔·莫勒丽小姐──过去我都是叫你的小名,这个时候我就带上你的全称;你也不要看气氛这么热烈,你就觉得大局已定和一切都不可逆转了,接着你就要雇专机到巴黎去运你的一条条扔在后院大盆里风干的萝卜干了──你还不要高兴得太早了。事情还没有结束和定论呢。这里有一个前提我们还得搞清楚──吃这样的包子没有错,但是现在是冬天吗?有这个前提和前因吗?如果有,你所有的兴奋都属正常,如果没有,你不觉得你刚才的激动和欢呼是建立在假设的前提上吗?就好象小刘儿正在写的这部长篇一样──那可就有点高兴得太早和乐得过了头了,理想的大厦,顷刻间就要土崩瓦解成为一片瓦砾了。不知道我刚才说的那一切,都是为了逗着你玩和到头来为了要你的好看吗?你到门外看一看,现在是冬天吗?田野上有朔风吗?天上飘着雪花吗?现在是大雪封山和一挂挂的红辣椒和萝卜干都被雪覆盖了吗?不,外边恰恰相反,外边是春光无限,柳暗花明,小鸟都在绿的柳枝上唱歌呢。这个时候,我们怎么能匆匆忙忙吃冬天的东西呢?那不就错了季节错了时间错了约会睡昏了头和吃错了药了吗──就好象我们错了关系现在不是搞同关系而是又恢复、复辟、反古到异关系了吗?从春天又倒回到冬天了吗?那我们还维护这杆大旗和保护我们的空间和时间干什么?一切就眼睁睁地看着它倒退吗?我们就一言不发地走到老路上去吗?我们的声音在哪里?我们的故乡在哪里?我们小狗和大狗又在哪里?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时代,已经永远过去了,把春天说成冬天把季节故意颠倒这个时候就不单单是欺骗导演而是欺骗观众和人民了──人民有知道季节的权利。人民会看不懂自己身边的小鸟吗?小鸟是在枝叶繁茂的树上唱歌呢还是在光秃秃的树上发抖呢?田野是一片翠绿还是光秃秃的黄土岗一股股北风正在掠过呢?大雁是往南飞呢还是往北飞呢?燕子是归去了呢还是回来了呢?对面走来的是我呢还是你呢?我们日常吃的是春天的菜蔬还是冬天的马铃薯呢?如果你在自己心里已经胡涂了──假如你不是对大众的一种欺骗而是自己一时胡涂找不着北,你可以到客观世界找一下参照系嘛:你不要忘记,我们是在春天的日子里结的婚,我们的大狗和小狗昨天还在河堤的春风里跑着撒呢。如果客观情况不是这样,我们可以随着你吃萝卜干包子,但是现在确实是春天──春风杨柳万千条,对不起,我的新嫁娘,这个时候我们就不能倒行逆施地吃你娘家的冬天的萝卜干包子喽;我们春天有春天的吃法嘛,我们春天有春天的新嘛──当我们在春天的日子里有春天的新鲜的馅不吃为什么要吃冬天的干瘪的还要靠水泡才能回神和膨谁知这个膨和恢复是不是一种还原的萝卜干呢?我们吃的是萝卜干还是别的东西呢?我是蝴蝶还是蝴蝶是我呢?用这种似是而非和不明底细的理论剁出不明不白的包子馅我们是不是也有些大意和日子过得不明不白和人不人鬼不鬼呢?我们为什么要在春天的的大好春光里故意关起门来当作冬天过呢?为什么要在春天的日子里还故意穿著冬天的衣服呢?为什么不好意思出来见人呢?我们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这不是做贼心虚和掩耳盗铃是什么?把飘的春天的杏花就当成雪花了吗?关起门来闷着头吃冬天的萝卜干包子是在对什么发生恐惧呢?为什么怕阳光呢?还是把门打开吧,小孩他娘。如果是你一个人在这里关起门幽闭,我倒真管不着;问题现在是我们两个人生活,你要关门,我却要到外边呼吸一下春天的空气,你说我们之间的斗争不就成了针锋相对和你死我活吗?一句话,我在春天里历来是不吃冬天的包子因此我们的包子馅是不能用萝卜干不说是萝卜干哪怕是白薯干老白干反正只要是一沾干的东西我是不会答应的。我们不要在屋里吃这个东西和这个馅,不存在吃了这包子就没这馅的问题,因为这个馅正好是我们要拋弃的──拋弃了它世界上会有更好的馅在等着我们。如果没有更好的馅在等着我们,我们可以凑合,可以关门,问题是我们现在有新鲜的一切在,有时代在等着我们加入,有大好的春光在等到着我们沐浴,我们为什么要回头呢?在剁新的馅和蒸新的包子的时候,我们甚至不要将锅支在屋里,我们要拉开架式大大方方地将这锅支在杨柳飘扬的河边呢。我们在河边支起一个白篷子,让这锅从白篷子下冒出一股股炊烟。远方的坐船的客人,从河对岸就看到这一切就让他有一种回家和四海为家的感觉。我们围坐在这空气清新香气四溢的大锅旁,我们捣着蒜汁和说着闲话,我们谈笑风生和平心静气,我们看着水中的倒影和河里的白帆,我们的大狗和小狗,就在我们的身边打闹和嬉玩──我们这一切都不是为了做给别人看而是为了表述我们自己的心境,我们蒸的再也不是冬天的干包、菜包表面看发了起来其实内部还是干瘪的包,我们要在河边剁新鲜的馅,我们要蒸装满新鲜的血和的南方的汤包。这何以见得新鲜呢?这何以见得不是冬储的冻表面看是在河边其实和在家和冬天的馅在本质上也没有什么区别呢?这个问题提得好,新鲜和陈腐,先锋和后现代,历来要有一个严格的分水岭。什么是新鲜呢?当我们卖包子的时候,我这样向顾客们解释,不但冬天的、和萝卜干一样的不算新鲜,就是前天的、昨天的、哪怕是今晨五点起来杀的也不算新鲜呢,我一下将新鲜的标准提到了这样的高度;我们对新鲜的理解,就是要当场宰杀,当场剁馅,然后争分夺秒,争先恐后赶紧把和血灌到包子里,赶紧上笼烧大火让它发育和成,让它带着血和的新味、腥味和跳动的细胞就到了我们的口中、腹内和肠子里,接着就成了大便──让它在大便里,新鲜的馅的细胞还在生物和物质地跳动呢,虽然它已经经过了你的肠子。──那么促成和组成这个新鲜包子馅的生物是谁呢?当然就不是你那个埃菲尔铁塔旁的过去丈夫的干而是我女兔过去的丈夫现在还在我们身边和脚下活蹦跳的大狗了。等锅已经烧开了,我们还让它在那里高兴地看热闹呢,接着我们出其不意地一刀把它杀了,现杀现灌,现剁现包,你说这馅新鲜不新鲜呢?──也可见我女兔早就有先见之明呀,我在上一个世界,就把这一个世界的馅给准备好了,就是为了河边的一顿包子,我也往前多考虑了几百年──当然,可见我也有些事无巨细呀,我活得有些累。当然,如果我事先考虑得不这么细,我们今天就只能吃冬天的萝卜干而吃不到新鲜的灌汤的狗包子喽。如果不把它事先变成狗,我们能杀人吗?现在把它变成了我们的一条狗──当时我如果把它当作野狗放跑,这个时候我们也很被动呢,正好我又有另一个层次的先见之明,我把它当家狗留下了──将来我就是把你变成狗,也不一定放你走呢──现在我们就主动了,我们不但可以不杀人,我们还可以不杀别人的狗而且我们连野狗也不杀,我们就杀自己的狗──这狗是我自己的,我杀它剐它干你们事?──就够了,它的临终嚎叫和哀鸣,它的一滴滴眼泪和知道事情真相之后吓得拉出的一滴滴,只能算是召唤客人的广告和商标。我们就是要吃这春天的包子。我现在就去捉这狗──说到这里,女兔就从屋里的案前起了身。我从猫眼里看到这扁长的一切,我在外边不“哈哈”大笑──虽然我直立起的两条后腿,早已经站酸──大狗和牛,你也有今天;理想和理论,清谈和争论,终于有了结果和要变成现实。我看到事情就这样决定了,我看到莫勒丽已经没话说了,我就要和女兔理所当然地站到一个立场上,我还想做出拥护这个政策的举动显得这一切也符合我的利益我不论何时何地都是主动地和主人站在一起和主人共进退能给主人做些什么是我最大的心愿我吹着幸福的单簧管不单是为了取悦主人这管子里也吹出了我的心声和希望我竭心尽力也不知其苦我不等主人下令不等主人动手就要提前跑到狗窝里把糊里胡涂的老狗从狗窝里拋出来,甚至一下将它扯到春风吹拂的白篷子下和杨柳岸边。我高兴得仰天大笑,可给我除了心头之患,今后在狗窝里睡觉可就剩我一个人了我就可以想蹬腿就蹬腿想磨牙就磨牙想说梦话就说梦话了。我就要拔脚而去和飞身而去了。但是,猫眼里一直张嘴结舌说不出话的莫勒丽,现在终于狗急跳墙和兔急咬人了,结结巴巴又说了一通。“她”也要发表“她”的理论了。当然,如果只是一般的理论──什么叫作一般的理论呢?也就是针锋相对的理论,你说东我就故意说西,你打狗我就故意打──如果是这样,我和女兔都不害怕,我们都有足够的针锋相对对付“她”的针锋相对,但是没想到在上一个世界动不动只会针锋相对割男人东西的莫勒丽,到了这个世界,到了我们的故乡,水平也“噌”地一下说提高就提高了“她”对我们的针锋相对没有再针锋相对“她”在世界上不局限在以前的两元论里,现在“她”开始搞三元了“她”开始为这个世界和自己寻找第三条道路,这就可怕和让我们难以对付了。“她”不是见我们不拥护“她”的冬天和萝卜干就反对我们的春天──如果是那样,可以料到我们早已准备好对付“她”冬天的一切了,我们在反对“她”的冬天之前,就想出一大套对付“她”反对和反驳春天的话,但是“她”没有上我们的当和钻我们给“她”设好的圈套“她”避开我们开辟出“她”的第三条道路“她”不是在因为“她”的冬天来反对我们的春天“她”不是因为“她”的萝卜干来反对我们的鲜和杀狗“她”反倒突然在那里有成竹地莞尔一笑,接着甚至做出拥护我们的样子,对“她”所坚持我们反对的东西一概不予以置评,而是和我们一样,主动把这个涉及“她”的麻烦问题给拋开──当我们以为“她”和我们一样,也要总结一下历史然后再开辟未来,但我们对“她”还是估计错了和估计低了“她”对历史不作总结──在一切不作总结的情况下,可不就找到第三条道路了吗?我们日常总是在那里总结,我们可不就拿着历史当回事轻松不起来了吗?现在莫勒丽出人意料地不总结历史,对历史不作置评“她”不说自己的冬天和萝卜干了“她”不说自己的好处了“她”将这个绕过去“她”甚至作出拥护我们的样子,春天和鲜、杀狗和杀也不是不可以,但是这个春天和鲜、杀狗和杀有没有什么毛病呢?“她”一下就专心致志地钻到这里来了“她”一下就把本来是烧着“她”的火现在又用来烧我们了。“她”以不说自己为前提提出我们的种种问题了。这是我们没有想到的。当我们还处在二元的情况下现在出人意料地出现了三元,就让我们感到突然、为难和不知所措了。这时我的立场也改变了,我由佩服女兔,开始埋怨“她”了──我们自己之间就起了内讧;你和“她”已经婚都结了,也上了,温也柔了,眉也齐了,案也举了,怎么到现在连人家的水平和修养都不知道呢?太大意了吧?太憨大胆了吧?要是万一遇到氓怎么办呢?社会多复杂呀。现在不是人家配不配你的问题,而是你配不配人家的问题。现在人家一张嘴,就把我们噎得没有话说;现在人家找到了我们没有想到的第三条道路,我们怎么能会不到了路的尽头和大哭而返呢?呜呼,我的女兔,原来你还是原来的女兔;人家莫勒丽,才是新的莫勒丽;我就是作为一条狗,跟着你这样的主人,也感到后怕和朝不保夕呢。还没等女兔回过神来,莫勒丽就按第三条道路行走和说话了。等“她”一说话,一发导弹,一开飞机,一转天线,可就没我小狗的性命了。我刚才还在嘲笑和幸灾乐祸大狗,现在我才知道,我也是死到临头和五十步笑百步呢。莫勒丽莞尔一笑,就对女兔和我判了死刑。事到如今“她”还轻声轻语地──多么地有成竹和让步人可怕──说呢:

 “我的夫君或是娇吧,你说我的萝卜干不好,你说现在不是冬天,我想你说的肯定是有道理的(看看)。入乡随俗,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就算我上一个世界不懂事,但上一辈子我出嫁的时候吹喇叭上轿之前,俺爹和俺娘家哥对我说,入了人家的门,就成了人家的人,还能像在娘家那样撒娇使子吗?──至于说上一辈子割了几条萝卜干,这萝卜干是不是割得多了一些呢?为什么把上轿之前娘家待的话给忘记了?这就要考虑到当时的具体历史背景和人文环境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是不是因此我在你们眼里就成了一个不讲道理的泼妇和没有思想头脑简单的刀手呢?你看我到你家这几天的表现,我对夫君的态度,你也就知道事实的真相了──我对您高声说过话吗?您看过小刘儿的作品吗?他还就是喜欢我这种人──无论是白人或是黑人,无论是黄人或是棕色人种,我对上一个世界的动刀子,就是对这一个世界的文静和无声啊──或者就是它的前提和准备了。实在是惹得老娘没办法了,我才一刀把它割了。跟老娘闹什么闹?老娘是跟你开玩笑的人吗?给你脸了?割顺了手,我顺着大街一个个都给你们收割了,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不就给我们今天搞同关系创造了更加有利的条件了吗?不是不想搞同关系也提高同关系吗?问题要提到这样的高度来认识。现在想起来,倒是我当时太过仁慈,割得少了──对上一个世界的仁慈,就是对这一个世界的犯罪呀。我还是大意了,我还是小处仁慈大处胡涂了,我还是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了,我还是割得少了,让这个世界到了今天还存在这么多没有割掉的麻烦,所以才得我们到处找故乡、打理论、找夜壶和找包子;大家都说这小狗和小刘儿不好,但是我赞成冯·大美眼的话──虽然我在其它方面和她有不同看法──这孩子从整体和大的方面来看还是不错的;这只我结婚那天才变成的小狗我还是爱护它和保护它的而不是相反,以后谁再迫害它我就跟它急,不行我一刀割了它丫的(听到这里,我小狗在猫眼之外的泪“唰唰”地就了下来,没想到我还没有见过几面的一个刚刚娶进我家门的新娘子,竟这么关心我们下人和一条狗。听了这话,我能不感动和壮志未酬吗?以后谁要敢动俺家的新娘子和我的新主人,我就和它丫的拼了;士为知己者用,作为一个受尽欺负和凌辱的俺瞎鹿叔叔的后代,俺们走街串巷和走马观花为了什么?还不就是为了听到这么一句评价吗?我今后再不好好弹唱,再不把这部长篇写好,我还对得起谁呢?莫娘,你也是我的一个知音和一个能使我声音低沉的人呢。哪个丫的敢再不听您的话,包括那个女兔,别看我这只狗小,它那只兔子大,我也要在田野上撵它个大兔翻飞──虽然到头来还是被它一指甲戳死,我也算死得其所。莫娘,您往下说。俺莫娘得了我的鼓励,就接着往下说。)──如果故乡都是像小刘儿这样的小狗,我也就不与你们争论了,但是你能保证你们故乡的狗个个都是这样吗?我看你没有这个把握。这次事态发展到现在还没有恶化,也仅仅是因为我记着小刘儿说过的一句话:遇事不和人争论,让事实说话;与人共事,便宜让人家占了,亏让自己吃了,吃亏是福;你说现在不是冬天而是季,我也就到河边看柳就是了;你说不吃我的萝卜干要吃你的鲜狗,我到河边帮你支白篷子就是了;我还可以帮你支锅和帮你烧火,帮你杀狗和帮你剁馅;在你不拥护我的冬天和萝卜干的时候,我可以拥护你的春天和狗嘛;我这样做还不单是看在咱们是夫的份上或是为了搞好夫关系要做出的一种姿态虽然这种我看来已经是肤浅的姿态在有些人身上一次也没出现过,也许这就是『她』的齐眉举案和语焉不详?──这本身就是我的为人,这是作为一个正常人和一个贤良的妇女特别是现在我们又搞起同关系的不男不女们起码应该做到的,毕竟要和异关系有一个区别;如果『她』在日常生活中都不懂得考虑和照顾别人,那么我们可以想象到了关系上,『她』怎么可能长时间的照顾别人共同达到幸福呢?那就是一个只考虑自己春天和不顾别人冬天的人喽。可『她』想没想到,如果没有冬天,哪里来的春天呢?如果没有冬天的寒冷,哪里知道春天的温暖呢?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还是可以做出让步,我还是可以不说我的冬天让你跨过历史和时空的发展阶段一下就说春天──虽然这在人类历史和我们的人生阶段上一次也没有出现过,但是如果有人非要带着花冈岩石脑袋去见上帝,那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只好让『她』见就是了。大锅可以支,狗也可以宰,我还可以帮着烧锅和剁馅;但接着我们就会发现,我们设想的主张非常好,在理想中和图纸上都是可行的,但是一到了实践和生活中,是不是就要碰壁呢?我不说我关起门和大雪封门的优点了,我就说说你在春风中的河边的白篷子下一个微小的纰漏,你也就站不住脚和走不下去了。你的大锅烧着了,你的狗杀了,你的馅剁了──还是我帮着剁的,你的包子上笼了,你的包子的新鲜的香味从锅里飘出来了和传出去了,香气四溢和飘向九洲──这时你是多么地高兴和得意呀,『吃包子喽,吃包子喽!』你在那里喊叫着;但是我劝你也不要认真得过了头和高兴得太早了,在你高兴的同时,你的问题也就暴和出现了:你的大锅支在哪里呢?支在春天和支在河边,对吧?这是春天的好处但是这也是使你致命的绝症呢。福伏祸焉。正是因为那里空气清新和春光明媚,冰已经解冻了,出门的人多了,来来往往和南来北往的人都要到这里来摆渡,这和我们在大雪封门的冬天关起门来一家子人围着一个锅台就不一样了。来来往往的都是些什么人呢?都是我们的乡亲和好友,虽然有亚洲的也有欧洲的,有美洲的还有南美洲的,但大家现在都在一条船上,大家走路走得累了,走到河边和码头,大家肚子都饿了──本来是不饿的,但到了河边和你们的白篷子下,闻着你们新鲜的狗包子的香味,我们的肚子也饿了哩──你们的包子还真是人,大家都是走路人,大家都是同路人,大家都是共赴天涯的子,渴了你就给我一碗水,饿了你就让我吃个包子,这是我们常说的话和当我们在路上经常要求别人的,但是现在轮到要求我们了;如果你在冬天的屋子里香味传不出来你们就像包饺子和包包子一样把馅一下就填到和闷到皮里吃到肚里一切都人不知鬼不觉也就罢了,问题是现在你们公然把锅和包子摆到了河边还夸张地支起了一个白篷子,这就和冬天在家里不一样了,『让我吃一个包子』,每个人都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不但刘老孬和小麻子这样的人会提,恐怕连脏人韩和白蚂蚁那样的人也不会例外;本来不该提和吃的人,现在见别人提了和吃了,他抱着不提白不提不吃白不吃的态度也会混水摸鱼──这些问题一下就摆在了河边和你们的面前;大家都来吃包子,这时你笼上的包子有多少呢?是一笼呢还是一百笼呢?我们故乡的面积和人口又是多少呢?──这些问题你都理性和定量地分析过吗?一人划得上一个包子吗?别人都吃了,我们怎么办呢?──何况就是光说别人,一只老狗牛身上的,够得上包多少包子呢?能够人人有份吗?够得上我们故乡分吗?如果因为数量不够因此在我们故乡引起了战争和,影响到同关系运动的大局,这个责任是你负还是我们共同承担呢?我建议你到河边支篷子和支大锅之前,还是先考虑一下你的也就是我们的出路和下场再说。我不是批评你之后接着再表扬我,在这一点上我就比你具有优势呢;虽然你的春天比我的冬天温暖和明媚,但是我在货供应和数量的多寡上,还是比你充足──你拢共就有一只狗可杀,而我呢,光是上一个世界留下的萝卜干,在后院里就有几大盆呢──这就看出我们在上一辈子的作为和我们对同关系运动贡献的大小了,这才看得出谁在历史上有先见这明呢。我在质量上没你新鲜,但我在数量上比你具有优势。我们各自都有各自的弱点,冬天是一个不需要数量的日子而我有数量──从严格的意义上来说这也不能算弱点而只能说明我秋收和冬储搞得好,而春天是一个需要数量的日子你恰恰没有数量──这只能说明你的愚笨和没有先见之明,表面看你选取了一个明媚的春天,其实你选择了一个荒凉的时光和季节,表面看冬天的杨树是光秃秃,其实那才是真正的枝繁叶茂──这点辩证和悖反料你也没有想到吧?你只顾在那里做你简单和肤浅的美梦了。可怜呀可怜,我的夫君。我现在也不和你说那么多了──和你说那么多也没有用,我只问你,当我们众人吃一条狗的馅不够的情况下,你怎么应付局面呢?吃包子我们没有吃过瘾,吃包子我们没吃到底和吃到家,如果没有包子我们南来北往也就走我们的路我们就没有什么想法了,说不定我们就不在这河边停留和摆渡了,现在有了包子我们随着包子的气味和香气寻了来,你却只让我们吃了一个和一轮,接着你的包了和狗就接不上茬了;我们吃得刚刚开了头,就给我们弄得不上不下地搁在这里算什么?不是让我们更加着急吗?没有这个金钢钻,何必揽这瓷器活呢?早知没这么多狗和这么多包子,何必在这河边拉架子和支篷子呢?早知管不了这包子,何必招这么多人呢?…世界上的,都是在这种情况下发生的,『他们』能不砸你的笼子和拆了你的篷子吗?『她们』能不捣你的灶砸你的锅甚至割了你本人吗?上一辈子我为什么那样做呢?根本原因就在这里。我清楚这一切所以我要把问题给你摆在事情之前而不是事情之后──等到一切都发生了,再说还有什么用?亡羊补牢,不就晚了吗?你把舞台摆在春天本来煞费苦心,你要在春天里唱一台大戏,但是这个戏刚一开场就砸锅,包子刚一吃就底,就是底的包子也还是不够,你不是等着遭殃吗?吃了这包子就没这馅是对的,但是没有这馅你为什么要做这包子呢?当人们吃了一轮没够接着一个个伸着手和张着血盆大口失去理智向你走来的时候,这个时候你拿不出继续的包子你怎么收场呢?去跳黄浦江吗?现在我们不用到河边去,我们不用去找春天,就在这关闭的冬天的屋子里你先把春天的退路和后路想清楚。不然去的时候我还有夫君,回来的时候就要面临滔滔江水了──当然,也不必执意要跳黄浦江,悬崖勒马和子回头也是很好的出路嘛,识时务者为俊杰,如果你真没有退路的话,我已经连你的退路和下场都替你考虑好了:大不了我们就不吃这春天的狗包子还是回到屋里吃我们冬天的萝卜干包子也就是了。刚才我一边劝导你的时候,一边给欧洲发了传真,已经让人在那边把萝卜干准备了一盆又一盆;我那边故乡的萝卜干,可不怕你这边故乡的亲叔二大爷吃;既吃,就让你们吃个溜够,就让你们吃个过瘾、开心和恶心,下次再也不想吃包子,闻到包子的香气就让你们呕吐,看你们下次还着我。怎么样,转了一大圈,又由春天转回冬天了吧?如果事到如今你还不服贴,你就也给我拿出一盆一盆和我的萝卜干一样多的狗来──晒干的萝卜干膨你的新狗不膨这一点差别和不同我也就忽略不计了;别说是一盆一盆,你就是再有一盆;别说是一盆,你就是再有一只,我就算服了你,我就给你让步和跟你在春天开创你河边的包子铺而不是非死守我的冬天不可…”

 本来莫勒丽话说了半天都很好,可惜说着说着说到最后,又出现和女兔一样的毛病,那就是得意忘形和说着说着就说过了头,不知道煞车、停止和停电的必要──有时停电影响我们的生产和生活,有的时候却不一定呢,它就一下让人停在黑暗里只好跟你走。但是莫勒丽说着说着让电更足了“她”在批评别人不懂辩证法的时候“她”自己首先违反了辩证法:如果你说再有一盆狗还可以,你怎么能说再有一条狗呢?一下就出了漏和出了岔子,一下就被别人抓住了尾巴。刚才女兔的脸色已经越来越绿,变得憔悴和没有血,眼看就要过去了和不行了,没什么指望了,一盆一盆的狗了过来,灵魂已经出窍,鼻下已经没有热气,但是当“她”听到“还有没有一条狗”的时候,一下又被“她”抓住了救命稻草;“她”虽然不能开辟未来,但是“她”抓住现在还是手疾眼快的;本来一缕魂魄如同游丝,飘到了大荒洼,眼看就要消散已经没什么指望了,现在顺风扭头,又一点点在那里聚集;脸上本来已经死白,现在又一点点涨了红;肚子里本来一洼脏水,尸体已经漂了上来,现在又被打救上岸,拍打拍打“哇”地一声,一切又吐了出来。甚至,经过一场灾难,女兔的英语和法语都很流利了。魂魄消散之时,语言的记忆却涌了上来。这时女兔就着急了。自主权又掌握在自己手中。女兔一边用小锉子锉着自己的红指甲──大腿架在二腿上,白纱的裙子拉拖在地──一边优雅地用法语说:

 “不管说什么,不管用什么语言说,都不要把话说过了头,不要因为一时激动提前说出不该说和该以后说的话;事情还没有结束,你怎么就做了总结呢?战争还没有打完,你怎么就打扫战场了呢?好戏还在后头,你怎么就提前拉上大幕了呢?老鼠拉木杴,大头还在后头,你怎么问也不问,调查也不调查,就把这尾巴一刀给剁断了呢?这和剁包子馅是一回事吗?如果你稍微给自己留点余地,我也就无处可逃和只能束手就擒了,我们就该过你的严冬和吃你的萝卜干包子了;大雪在我们头上飞舞,北风『呼呼』地吹着,这个时候我们能违背自然摘下皮帽子掉大皮故作清高和故作姿态地到河边去蹓跶吗?不,我们不愿意冻成冰块和瞎鹿,我们还是要识时务为俊杰地留在家中围着火炉和大锅恬着脸吃你的萝卜干包子。吃了人家的嘴短,拿了人家的手短,这时你说什么不就是什么吗?你说天黑我们赶紧捂眼──如果你稍微有些大家风度说话稍微留一点余地的话,上风已经让你占尽,我们已经被你到了角落里──我们只有束手就擒。但是,恰恰在这个时候,你也就出了纰漏;千里之堤,出了白蚂蚁的小;我的卡尔我的,你可知道世界上除了节节胜利和摧枯拉朽之外,还有针尖大的,能透过斗大的风这样的真理吗?就差这致命的一击,形势就因为一个微小的原因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敌人进攻和我们防守的局面就一点点和一寸寸地改变了;我真替你遗憾呀,本来我们已经四面楚歌,现在你自己又给我们留下一条血路;那我们就不能客气了,我们也就顺着这条隙冲了出去──现在你抓我们春天和河边的弱点,说我们不该在春风里和滔滔黑山白水之间搭白篷子的主要缺陷,是因为我们只有一条狗而没有一盆狗对吗?是因为我们的馅不够你们吃所以你们就要揭竿而起和风起云涌,狗成了你们号召人民的一个旗帜,就像头发是女人的旗帜一样──谁知她转头就成了秃头歌女呢?真是从我们手中以狗我名义就要夺取这个世界了吗?──当然,如果你们不改口,不变心,不夸大,不提前,不卖弄,不大意,还是能将我们置死地,我们已经没有活路和逃路,我们只有从河边灰溜溜地把我们的瘦狗给牵回来,从我们明媚的春天,退回到溜着鼻涕的寒冷的严冬里;你们也没有问一问我们冬天的衣服准备下没有,我们怎么就一下从温暖的南方来到寒冷的冬季捏着鼻子吃那枯燥如杂草和树根的萝卜干了。但是你们在大局就要奠定和就要夺取全面胜利的时候,你们还是在最小的方面出了漏和被钻了蚂蚁,接着你们可就由主动转为被动,你们坚不可摧的大堤就要崩溃和被冲垮了,你们费尽心机刮来的寒现在看顶多只能算是一场倒寒,春天的脚步倒是越来越响,这是任何人也阻挡不了的。你们本来笑得好,但就差这么一点没有笑到最后。你们过早的得意和稳胜券的感觉害了你们,你们没有把我们置之死地而后快,恰恰给我们提供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机会。这时把握世界的就不是你们而是我们了。本来我们在一片黑暗之中,夜路如蛇,现在我们终于见到了一线曙光。这个探照灯是你们给我们提供的──谁的失败不是因为大意呢?──在你们提狗和借狗刁难我们的时候,如果你们仍然是在提一盆,咬住这个不松口,我们只好束手就擒;但你们看到胜利在望,你们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于是你们大意地说:不要说是一盆狗,就是能再找出一条狗,你们就放弃你们的胜利而跟我们回到灿烂的春天是吗?那么好,君子一方,驷马难追,现在我们找不出一盆一盆的狗是真的,但你们怎么知道我们连一条狗也找不出来呢?我们找出来一条怎么办呢?一条不就奠定胜局了吗?一条以上反倒是画蛇添足。还留着一条专门对付这个时候的你们呢──这个时候你们怎么办呢?你们刚才的一切高兴不都白高兴于是现在不就措手不及了吗?既然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现在我就把这个对你来说是致命的打击和秘密武器给你亮出来──我一亮出来,你可就二子看戏傻了眼了;打仗总留一手,总留着到了最后关头还能拉出来的预备队,那敌人只好被我们摧枯拉朽和秋风扫落叶了,这个时候你就是哭都来不及只能到战犯审判庭和监狱去后悔、反省和写检查吧。我可要进行开国大典和昂首阔步地向前进了。我可要进行我们故乡和家庭的建设真的到河边去支白篷子和剁狗馅了──冬天毕竟已经过去了,现在再来说这个话和你当初说春天毕竟还没有到来现在毕竟还是严冬的情况就不一样了,你是在没有把握和不该说的时候说了那些话,现在我是在一切都取得了胜利的情况下再不说再不对人民宣布就冷了大家和人民的心,就是知情不报和剥夺了人民的知情权,于是我们就说了,我们就毫无顾忌地上了台开了戏主角已经上场一切都无法更换了──只要我稍稍提醒一下,你就知道另一条狗是谁了。我们家除了老狗牛之外,不是还有一条我在咱们婚礼上变的小狗吗?这条小狗是谁呢?就是我们常常提到的小刘儿哇。它现在就趴在我们猫眼上看着和欣赏着我们的争论和争吵呢。但它知不知道刚刚还看着别人的危机在那里幸灾乐祸,转眼之间同样的命运就要落到自己头上了呢?刚刚它还在那里嘲笑和得意大狗牛,现在就跟牛一样了呢?──早晚得成包子馅。由于你的难题和要求,我只好把它给捎带上了;我现在就把它抓过来,放到你面前,看你还有什么话说?我现在就把它和大狗一块拴上,接着就把它们一块牵到河边──先饿它们三天,让它们把肚子里的杂水和脏物都空干净,接着再给它们往肚里灌酱油葱姜醋,让它们在活着的时候,就滋养和汲取这些调料,虽然它们两个每天都在那里难受地咳嗽和呕吐,但是到拿它们的剁馅的时候,其的滋味就格外不同了──这就叫伸手一把,抓过来那只小狗;出其不意,打卡尔一个措手不及…”

 说着,女兔还真是有成竹地伸手就从门外的猫眼前把我给抓到了屋里,抓到了莫勒丽的面前。当然,这个时候我早被吓昏过去──我被吓昏还不是现在,而是当我听女兔说到杀狗还包括我、另一条狗就是我的时候,听着冬天越来越远,春天的脚步真是不可阻挡地迈来的时候──莫勒丽,你真她妈的画蛇添足,本来大局已定,大家已经随着倒寒回到了大雪封门的冬天,你为什么偏要在那里得便宜卖乖一个卖乖就使我们由冬天又回到春天了呢?高照,我小刘儿和小狗就这样成了你们的包子馅,你们就要往我腔子里灌酱油和生姜水了。莫勒丽还没有完,我自己就提前完了;我原以为我和大狗是有分别的,现在看我和俺的牛哥哥倒头来是一个命运和下场。牛哥哥,刚才我不该嘲笑你,我不该因为你的被剁世界上剩下我自己我就可以独霸天下了而在那里肤浅地得意忘形。刚笑别人命不长,谁知归来把命丧。“姑姑…”我张着我的小嘴和伸着我稚气的腔子在那里呼喊。一切由你们宰割吧,我的眼中充满了泪水。“为什么我的眼中充满了泪水,是因为我爱这土地爱得深沉。”但我接着发现我和牛还是有些区别,等我再一次醒来,看到自己已经躺在河边河边果然支起了白篷子人们马上就要给我们灌姜水和醋的时候,我忙里偷闲地看了身边的牛哥哥一眼,谁知它的眼里却没有眼泪,它的眼里倒是填满了眵模糊。它还处在糊里胡涂的状态之中呢。也许它是被吓傻了?这时我又感到和它在一起被灌的辱。就是剁了馅,我的和它良莠不分地掺在一起,一个是清醒的,一个是糊里胡涂的白条子,人们在吃着我们的混合馅时,哪里还能分得清谁是谁?可口是都可口,馊了是一块馊;两条狗成了一条狗,两种成了一种。现在我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这时我都来不及后悔我的下场了,我仅仅后悔临死都要和老狗的馊掺在一起。从这一层意义上我倒是要再说一句:女兔,你真不是东西。如果是这样,我就是死了也不瞑目也不死心。死不死心,变成馅心脏也要跳一跳。吃包子的叔叔大爷,当你们吃到瘦和跳动的心的时候,那就是我;当你们吃到不动和发囊的时,那就是牛。我生前虽然和牛是好朋友,我们甚至一块变了狗,一块被剁了馅,我们的生前事都能担待,但死了之后,还是把我们分清楚吧。我灵机一动地想:能不能把馅分开剁呢?能不能把包子分开蒸呢?能不能把蒸好的包子分开放和分开卖呢?就像水果摊卖梨卖苹果把大个和小个的分开一样。梨和苹果是大个的好吃,但是到了食,可就越小越值钱喽。不见童子和童子萝卜干吗?到了欧洲和莫勒丽那里,在那严寒的冬天里──要不欧洲老是下雪呢,要不欧洲冬天长呢,要不欧洲人的鼻子大呢,人家还知道分一个大小,倒是到了我们的故乡,到了同关系者所回的故乡现在已经是这个世界而不是那个世界了,何况严冬已经过去我们已经到了春天,虽然我们的鼻子都是春天的鼻子都像面疙瘩一样不长,我们却要眼睁睁一切都混淆不清和含糊其辞吗?我们虽然没有一个好的开始但是就不能有一个好的临终吗?我们不是讲临终关怀就不能让我死也死个样子吗?女兔的鼻子和莫勒丽的萝卜干,我看着你们这两件实物倒是看到了最后一点希望,但是这点希望转眼间也烟灭灰飞了。这哪里是一条河呢?当我们喝了姜水和酱油醋接着你们就把我们活地放到了砧板上就要和剥皮的时候,这时我们的狗眼就不是细长而是扁平的时候,在我们扁平和离的眼睛里,你看起来可就是一条下下的人哪,如同猡蚁;你们不就是风闻这里要宰杀小刘儿吗,你们就起了这么大的早;江上还是晨雾的时候,你们就出了家门;连小朋友们都在那里拍着巴掌和伸着脖子唱起幼儿园歌。本来你们不是不愿起早和不愿去幼儿园吗?怎么今天一听说要吃小刘儿叔叔的包子,你们就这样兴奋和一骨碌爬起来了?你们甚至一夜没睡,就是偶尔睡着,动不动又醒了;大人以为你们是屙,你们爬起来着眼睛说:

 “娘,天亮了吗?是不是该到江边去了?我除了要吃包子,还想用小刘儿叔叔的狗泡吹成气球玩呢。”

 倒是你娘这时拍着你说:“再睡一会儿吧,刚刚叫头遍,天还早着呢。”

 这时你咕咕哝哝又睡下了。梦里还断断续续说:“我要踩小刘儿叔叔的狗泡!”

 你个大爷,小王八蛋们,什么时候你们倒是盯上我了?你们怎么就不说踩牛的狗泡吗?平时我到你们家里,一看你们“爹”不在,我和你们“娘”多坐了一会,你们就瞪着长长的眼睛警惕地看着我,那个时候你们倒是怕我犯了错误盼着我早一点离开你们,怎么到了现在,你们倒是催着你娘赶着要和我在一起呢?别看这些王八蛋小,浑身也浸透着这个世界的恶毒呢。我过去没有看透你们,所以也就没有看透这个世界;现在我通过这件事,就知道这个世界的底蕴和底细了。所以到了孩子们和碎片的时候,俺孬舅和小麻子这些杀人不眨眼的家伙,看着一个个孩子落下的头和了一地幼稚的血,以及自己砍缺了口的大刀,都在那里犯了犹豫:“他们还是孩子!”

 我到了这个时候,却一点没有心软,接过刀子下去得又狠又快:“越是这些小王八蛋,越是没有一个好东西!”

 弄得俺孬舅和小麻子都十分惊惶,连连摇头说:

 “你如果早是这样,你不像我们一样早就成就了一番大业?何至一辈子在那里捣浆糊佬和写一些鸟字!”

 这样一说,倒是弄得我有些灰心和对自己一生有些后悔。看来我们一生最大的失误,往往体现在如何对待孩子上。当他们吃着我和牛哥哥的混淆不清搅和在一起的热乎乎的包子的时候,他们倒是怀着对将来的仇恨,毫不心软地将我的已经吹起的泡“啪”地一声,用脚跺碎了。这倒让我提前成为孩子们的碎片了。

 江上已经起风了。我的魂魄随风飘,挂在了一盏桅杆之上的马灯上。风平静,一切都很娟好,什么也没有发生。靠在江边的客船上,还传来阵阵丝竹和歌声。我把灵魂泊在这里,我要到邻居的船上看一看,为什么你的船到了点还不发呢?船上的角角落落,都挂满了红灯笼。声声丝竹,随着江上的波涛涌动。我闻着这声音怎么就那么熟悉呢?这横笛吹得和马头琴拉得,怎么就像到了草原和俺姥娘家呢?这伴奏者是不是俺瞎叔叔,跳舞者是不是俺巴尔·巴巴婶婶呢?这个时候我就忘记了我的处境而又挂念起失踪──为了爱情而在打麦场溶化的别人了。瞎鹿叔叔,你是为了爱情在打麦场被冰雪溶化的,我现在是为了什么让人给剁成馅了呢?你的离去和随风飘散还有个名目现在终于有了一个憩息地有了一个落脚处有了一条船有了大红的灯笼和终于有了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刻骨铬心的爱情于是又有了随着江水的歌唱和跳舞,我没有目的所以直到现在还没有着落被人剁成馅魂魄随风飘落在哪里都是一片漆黑只是闻到歌声寻到这里才又见到了我久别的亲人。世界茫茫,我无所依。原来我一直以为自己和瞎鹿在人间地位差不多──我们都是一些捣浆糊和拉二胡的民间艺人,但是到头来还是下场不同呀。原来我和瞎鹿在一起的谈笑风生和道短论长,都是叔叔对我的同情和跟我凑合呢。不是今天到了江上,我还不知道自己是老几和自己每天吃几碗干饭呢。当初把我在河边给剁成馅我没哭,现在面对着瞎鹿和巴尔·巴巴灯红酒绿的客船,我倒是一个魂儿在那里痛心疾首地失声痛哭了。有路过的魂灵一帮帮和一队队如浓烟般滚动,本来他们都是默默赶路面无表情,现在看到一个孩子的碎片和小狗的魂灵在这里守着一江波涛伤心,好心的叔叔和大娘,就停住了脚步和按下了云头,好象1960年我和俺姥娘进城看到一排排的叔叔和大爷倒在路边用草帽盖住脸我们上去帮他们揭草帽一样──现在是他们来帮我抚慰心灵上的创伤了:

 “好可怜的一个孩子和一匹小狗,看在这里哭得多么伤痛──看到一匹小小的动物就在世界上这么艰难和这么伤心,我们身上的痛苦和误会倒是将心比心地减轻了许多。孩子和小狗,告诉我们,你为什么在这里这么伤心地哭呢?”

 我的回答倒让它们吃了一惊:“我认清了自己的本来面目。”

 但真正使我吃惊的还在后头,我本来以为红灯笼下帐子里藏的是瞎鹿和巴尔,想起他们,我才这么伤心和痛哭,寻找到瞎鹿叔叔失而复得的喜悦,倒是还没来得及到我的心头──等我揭开帷幕以为就要见到瞎鹿叔叔和巴尔“婶婶”的时候,我在通红的灯笼下,却愣在了那里──我刚才的痛哭一下就失去了依据,刚才好心的叔叔和大娘也是白抚慰我了,一切的伤心都成了无本之木和无源之水:明晃晃的红灯下,坐着的不是瞎鹿和巴尔──白雪还没有溶化,太阳还没有当头,和瞎鹿叔叔久别重逢的喜悦并没有不期而至,灯下坐着的两个人,却是想都没想到的村里的柿饼脸和瘸腿的路村丁。“他们”两个倒是在那里一个拉琴,一个唱歌,低浅唱,旁若无人──该出现的人,还隐在幕后;不该出现的人,现在到了前台,正瞪他们的大眼和小眼歌唱呢。不是说现在是同吗,怎么死后倒又遇到两个异在一起呢?这可就像漆黑的夜里在坟地遇到鬼一样让我感到可怕和恐惧了。而且两个人在那里重复着我不久前还没有被杀和被剁成馅时常见到的动作──我一看到这种动作,我知道我接着就人倒霉了──两个人就像当初猫眼中的女兔和莫勒丽一样,在那里相敬如宾,低浅唱。这种低浅唱,又能够使我声音低沈──原来我认为这种声音使我羡慕和向往,到了现在我才知道,原来这嗓子的都不怀好意,这是害我的一把软刀子呀。──轻谈浅酌,柔歌曼舞,柿饼脸,路村丁路大爷,在你们一步步用声音和姿态柔和地来笼罩我的时候,我突然就头发倒竖一身冷汗地清醒了,我撒丫子就往回跑,我不顾一切地要逃离江边。这时一帮前不见头和后不见尾的叔叔大娘们的魂灵队伍就追赶着我问“为什么跑”,我一句话也不回答──一回答之后哪里还有命呢,我不也成了这帮浑浑噩噩漫无目的的魂灵中的一员了吗?我争分夺秒地顺着原路跑回了家,一出溜就到了自己的狗窝。到了狗窝,还后怕地伸着舌头在那里“呼哧呼哧”地呢。相象的两对妙人,在世界上引起了多大的恐惧。当世界上的人都面孔和动作相象的时候,这个世界还能有什么出路呢?这个时候我们宁肯倒退,也不愿再往前走,因为前边就是女兔和莫勒丽,柿饼脸和路村丁──路村丁过去是个和蔼的大叔呀,手里敲着一扇大锣从村里穿过,现在和柿饼脸在一起,怎么也学会了狞笑呢?给我留下一条狗魂吧。温柔、体贴、柔和和软语们。

 可能说着说着又说窜了,女兔和莫勒丽已经有意见了。小刘儿呀小刘儿,你狗眼看世界,说着说着就有些夸张了吧?事情有那么严重吗?事情的真相真如你所说吗?你不过就是一条狗,你想借一种狗的想象来夸张你所受到的迫害,你还是改不了你上一辈子捣浆糊佬的本呀。事情让你一说就严重了。不就是把你和大狗给杀了吗?也许这件事放到狗的世界里是一件大事──性命攸关,但是放到我们人的世界里,这又算得了什么呢?是人间一道菜,杀了你也别怪。你以为我们在杀你们的时候,你作为一个冤案在世界上是独一份吗?世界上的每时每刻,我们下刀杀掉的、狗、羊、猪、马、骡、驴、牛、兔子、燕子、麻雀、蚂蚱到底有多少呢?世界上有一百亿人,每天我们张着血盆大口要吃掉多少吨动物的尸体呢?同时要往它们嘴里灌多少吨姜水和酱油醋呢?有多少动物同时要上砧板和断头台呢?有多少动物要被我们割成条、臊子和剁成饺子馅和包子馅呢?你以为你是重要的,为了这个在这里哭哭啼啼和怨天尤人,好象‮女处‬刚进院的头一夜似的,但是孩子,久了你也就知道了,以后你要过的夜和接的客还不计其数和遮天盖地呢。日子刚刚开了头,你所有的痛苦和孤独,马上就要被淹没到遮天盖地的涛和同类中去了。这时哪里还有你攒头攒脚和探头探脑的余地呢?村里人听到这些,不会引起任何惊奇,也就是女兔和莫勒丽家杀了两条狗,吃了一顿包子,这包子蒸出来还不是自己独,还端到邻居面前和过路的行人面前让大伙品尝。以为尝包子的会在那里痛悼你狗的去世和不幸吗?做梦去吧?大家关心的还是我们人的口味:“这馅不错,好吃。”抑或是:“狗还有些老呢。”大家关心的是馅,谁还能想起你们的灵呢?你在那里也是白痛心疾首罢了。别说是一只狗,我们每天不也在杀人吗?还有人馅包子呢。你的魂灵到哪里去,都无足轻重,别在我们面前拿这个说事和给我们添堵和添腻歪。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现在我们不就咬了狗了吗?我们见怪不怪,倒是你们为了扩大事态和制造新闻,在那里费尽心机和无所不用其极,灵魂一队队地在天上飘,用狗眼的目光还故意把我们夫之间的矛盾给扩大和夸张了。你们怎么这么不顾事实和心中存不住气呢?──当然了,这也是你们狗的老毛病了,街上稍有动静,也许这个动静和你们和你们主人家毫无关系,但你们就在那里抓住不放地“汪汪”叫个不停;一狗呼叫,群狗响应,一犬吠影,百犬吠声,于是全村的狗声也就接连不断和此起彼伏了,于是也就成了一个事实和扩大成了一个事态,但是这也只是你们一种狗的世界的瞎起哄和自欺欺狗罢了,我们人不还是该睡觉就睡觉该发生关系还发生关系吗?碍得着我们什么了?如果我们觉得碍得着我们什么了,那我们告诉你们,你们的末日和下场马上就要来临了。战争时期和敌后武工队的时候我们为什么打狗呢?就是看不上你们这点夸张和嚣张;我们靠你们还能改变什么历史的写法和延伸?你把我们人的矛盾夸张了又有什么用?这时我们所有的人站在一个立场上──你夸大和夸张我们夫之间的矛盾,能从中间捞到什么好处呢?说到底,我们还是相敬如宾和轻声柔语,我们没有出现你狗眼里所看到的争论和争吵,没有出现你死我活和鱼死网破。以为我们是在那里争夺这个世界把这个世界的争夺和具体到到底是用活狗还是用萝卜干吗?到底是冬天还是春天吗?冬天和春天对我们并不重要,我们心里永远是春天,我们讨论──不是争论──到底是用活狗或是用萝卜干,无非是一种相互尊敬和体贴的表示罢了,就好象上来一杯茶你推给我我推给你一样──其实接着服务员就上另一杯了。你才是一个白白的牺牲品呢──在我们的推让之中。你把希望寄托在你的夸张,其实我们在谈笑之间就把这个事情给决定了──你也是当过人的,让你说,家里杀一条狗,我们还用得着在那里争个面红耳赤和像你们狗在半夜一样吵闹得满街和满村都知道吗?为什么到河边去蒸包子和吃包子,也不过是我们感到幸福在家里盛不下才到河边换一下环境和开阔一下怀罢了,当然也是按捺不住地想让人们看一看我们这一对模范夫。吃我们一个包子,所有路过的人们,分享一下我们的幸福。我们的幸福,都藏在我们的包子馅里和我们的葱姜和酱油醋里。但是到了你眼里成什么了?却成了一场悲剧。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狗眼里出不来真实的世界,狗眼看人低,你以为你能以自己的尸体阻挡我们的进步和我们的幸福吗?做你的狗梦去吧。──当然,我们的幸福的洋溢和外溢,客观上给你们制造了一场灾难,但是你们这种灾难就像冬天里冻死几只苍蝇或比喻得好听一点像春天里落下的缤纷的花朵和花瓣一样,我们一脚踏上去就走过去了,谁还有功夫在那里给你们葬花和给你们说长道短呢?一切都不影响我们的日常生活和夜生活,倒是在吃了你们以后,我们感到浑身发热对我们的夜生活更有好处呢。──我们相敬如宾和温柔微笑地坐在那里,我们的家纤尘不染,地毯上和桌子上都干干净净,地毯上的面包渣拾起来就往嘴里放就像欧洲人的习惯一样和莫勒丽的习惯一样守全符合卫生,我们手里都端着冒着热气的绿茶、花茶或红茶。我们不紧张也不匆忙,我们不心慌也不累得慌,我们的手不发热也不发凉,我们的舌不干燥也不汤,我们的肚子不撑也不憋,我们的泡不满也不晃,大炕叠得非常整齐,昨夜的生活适宜慵懒也不累得慌,一切都很平静,我们就这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从早晨就幸福地到了中午“中午我们吃点什么呢?”我俩不约而同地同时问出了这句话──问题不在于我们同时问出这句话是在向对方表示尊敬,妙就妙在我们心心相印同时想起了这个问题,说发问一起发问,同时发问之后,我们为我们的默契又相互看一眼在另一个层次上默契地笑了。吃什么呢?我们在哪里推让。你说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你想要吃的,一定也就是我所盼望的。接着我们又异口同声地说了一声“包子”,两人又相互默契地笑了。只是在吃包子用什么馅的问题上,两人都出于怕劳动了对方哪怕是上一个世界的对方为了爱所以就出现了是吃狗还是萝卜干的争议。但是我们也没有争议过久,争议也是面带微笑的争议而不是狗眼里看到的像狗一样一听到动静就夸张和啸叫的样子,倒是推来推去,我们又将手和身子拥到了一起。这时女兔咬着莫勒丽的耳朵说:“就吃我上一世界和这一世界变的狗吧。今天中午吃这个馅,明天中午就一定吃萝卜干。莫娘,为了爱情,你就别跟我争了。”莫勒丽也就温柔地点了点头。接着狗就剁上了,馅就拌上了,我们就搬到了河边,支上了白篷子,大锅冒出蒸汽;包子吃上了,众人也就看到了这个幸福的场景和为我们的幸福嫉妒和羡慕死了。──事情就这么简单,但一个已经死去的狗,怀着对人的仇恨,却在那里从狗眼里和狗嘴里看出和编出那么多惊心动魄和蛊惑人心的故事,当然它也只能代表狗在我们的人中和故乡不会引起任何反应、反响和同情──这个故乡说到底首先是我们人的故乡,你的骇人听闻,就是我们的平淡无奇。话说回来你就是同情它,狗已死,物在狗亡,又有什么意义呢?倒是过几章之后等同关系发展到了生灵关系到了郭老三小蛤蟆和吕伯奢等人和披头羊和温柔的狗和温柔的驴相处的时候,也许你们的日子才能重见天过去的冤案才能平反呢,但是你没有等到那天就让我们剁了馅就让你见了阎王你也只能算是生不逢时。这并不影响我们的日常生活。我们在河边吃包子吃得十分成功,还真是吃了这包子就没这馅,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这是大家对我们幸福生活和狗包子的概括。如果说你们的死还有什么意义的话,倒是在这一点上给我们添了彩和增了光。吃过包子,太阳已经过午──如果说这顿包子吃得还有什么遗憾的话,就是这顿包子由于吃得过于丰富人到得太多我们太有号召力我们太幸福和太兴奋了因而这顿饭也就吃得时间长了一些当时也没什么感觉直到散了包子宴我们回到家都躺到炕上的时候,我们都感到稍有些乏。就好象平时我们在大炕上折腾得太久花样翻新得时间过长事毕之后才感到有些体力透支和有些乏相互感到不好意思一样──但也是相互理解的一点羞涩和反悔,整体情绪还是兴奋和感谢对方和生活的。“既然累了,就睡呗。”我们又不约而同地说。接着又相互拉一下手和亲一下嘴,抱一抱身和相互给对方掖一下被子,也就安然入睡或午休了,这个时候谁还关心两个相互还不和的狗的灵魂,是不是在桅杆上或是荒野上飘呢?一觉醒来,太阳已经西沉,口中已经发干,这狗馅今天是不是拌得有点咸呢?我们醒来都一致地说出这么一句话。赶紧烧一壶沸水喝一壶茶。接着再吃几个水果。村里有些急的人家,这时已经开始做晚饭了,炊烟已经在暮色中和晚霞中袅袅升起,但是我们与他们不同,我们中午吃的是狗包子,我们先不着急呢。早吃了又能怎么样呢?早晚不都要吃吗?先发展一步又有什么理由看不起后发展起来的呢?第一世界有什么理由看不起第三世界呢?可知我们也有大唐盛世和中午的包子垫底呢。喝了茶再说。两人又相互理解地一笑。月亮升起的时候,我们再在一起喝粥还更有意味呢。下午一定要喝粥了,中午吃的包子。要涮一涮口中的腥味和味。是喝小米粥还是喝大米粥?是喝扯手的还是离身的?你说,你说,这时两个人又推着和相互笑着倒在了一起。你说这像中午闹过矛盾的样子吗?再不要信口开河和信口雌黄了。我们夫俩是一对钢铁,怎么挑拔和拨弄都没有用。我们就要这么复一地生活下去和地久天长。别说是一条狗,就是天和地,时间和空间,你们又能奈我们何?女兔和莫勒丽傲然地看着我们。这个时候“她们”倒是没有忘记补充这么一句有礼貌的话:“感谢故乡和同关系。”

 但是“她们”还是高兴得太早了一点。“她们”在感谢故乡和同关系的时候,还是忘了感谢小刘儿。故乡是谁的故乡?请看今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但天下还有月圆则亏、乐极生悲的道理呢。幸福得过了头,接着就该乐极生悲了。复一地两个人大眼看小眼地对着微笑,一天可以,一个月可以,说是几十年不变,但是过了半年之后,两个人就觉得有些呆板和重复了吧?这个时候就是想杀狗,狗已杀尽,还靠什么来调剂两个人的生活呢?我们的幸福难道是一种重复吗?就这样一成不变了吗?不变意味着固定,但是不变也意味着乏味呢。过去的夜生活那么好,怎么现在到了晚上或午休都是草草完事接着就“呼呼”大睡了呢?在上一个世界也就是异关系的世界婚姻是爱情的坟墓,难道到了这一个世界也就是同关系的世界也是这么线发展和没有什么变化吗?猫眼已经结下厚厚的灰尘,再也没有人和狗对这一对新婚的夫好奇地看上一眼或是听一耳朵了。新婚已经过去,裱过的屋顶已经结满蜘蛛网粉刷过的墙角已经钻出老鼠和蚂蚁窝了。转眼之间,新人已经变成了旧人;世上都闻新人笑,哪里还闻旧人哭?这个时候别说没有了狗,就是还有狗,小刘儿和小狗当初没有被杀也算“她们”有先见之明上次只是杀了个大狗这条小狗就是为了留到现在无聊的时候杀呢用它来改变我们乏味的生活但是恐怕什么也改变不了什么也引不起大家对你们的重新注意了吧?恐怕这个时候再到河边或江边去支白篷子,去灌姜水酱油醋和去剁包子馅,不说这个时候小狗也已经长大也变成老狗也和当初的大狗没有什么区别也新鲜不到哪里去丝也有些发和发黑一切都变了颜色和没了味道,就是把小狗固定在一个时刻不长现在仍是鲜的丝仍是细的因为它只吃自然的草而不是吃人工饲料我想这个时候号召大家吃包子也只是“她们”的一厢情愿故乡也不会有什么人响应当年那种万人空巷和地南来北往和熙熙攘攘的局面已经一去不复返和再也不会发生了──这个不会发生的责任就不再是小狗和狗有没有吸引力而是你们自身发生了变化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吸引力和新鲜感的结果。当初你是一个刚刚结婚的新娘子,当你在那里──而且是风地在河边蒸包子,不说是我们这些无赖,就是心理正常和神经正常的人,仅仅出于关系吸引,或者出于好奇心──怎么“她”就被关系了呢?刚才还见“她”被没关系,转眼之间就被关系了?只见过“她”没被关系的样子,那么“她”被关系之后又是什么样子呢?──也要出去看一看,何况看了之后还有包子吃呢。但是今天就不行了,你已经成了昨黄花,大家知道你已经被关系了,看不看都一样──哪一个人没有被关系哪一天呢这有什么新鲜和好奇的呢?过去已经蒸过一次包子了,现在怎么又来了?是不是尝到什么甜头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呢?我们是不是上次就上了“她们”的当这次就再也不能上“她们”的当了。何况明明知道,狗也一代不如一代了。一对蓬头垢面的旧人,还在江边卖包子,可就显得有些做作和无可奈何了。这时你们的白篷子是白支了,你们的姜水和酱油醋是白灌了,你们的馅是白剁了和你们的包子是白蒸了。你们一屉一屉的包子,都扔在河边无人问津,眼看着它们变凉和变硬。一股股热气在杨树的老鸹窝上袅绕,转眼间也就归于平静。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是不是狗出了问题呢?是不是问题出在狗身上呢?是不是到了这个时候就不该继续蒸狗包子而该换一换口味蒸我的包子也就是萝卜干包子呢?倒是利用这个机会,莫勒丽向女兔发起反攻和要反攻倒算“她”想利用这次转换使“她们”的命运再垂死挣扎一下。好,不蒸我的狗包子,狗已经杀完了黔驴已经技穷了,一个社会形态已经有了憋端,有人已经腐化和腐败,人民和吃包子的人已经不答应了,接着怎么办呢?只好进行变革了。把狗换成萝卜干吧,把已经到来的春天还改成冬天吧。但是,冬天的河边也是格外地萧条呀。萝卜干洗了,泡了,用佐料腌了和煨了,剁了包了和蒸了,两人的手在寒风中已经冻成了红萝卜,差点在眼离的时候也给剁下来,但是到头来怎么还是没有人来吃呢?是不是好时候都已经让你的狗给占去了呢?莫勒丽拿着这个借口,在朔风渐紧、说着说着天上就飘下鹅大雪的时候,又对女兔发了脾气。这个时间先后的安排,是不是你对我人生地不的一种欺负呢?如果在夫之间还这么不真诚和尔虞我轧,人生不管是异关系还是同关系还有什么指望呢?我们不是不信异关系才到同关系来吗?我不要问,这就是你给我的同关系吗?莫勒丽恶狠狠地说,手已经向里摸去了。女兔的指甲也一点点地眼见着就长出来了。但是如果让“她们”这样结束局面,一切也显得太简单了。“她们”还是在屋里和颜相处。“她们”谁也没有对谁有任何不满意,说到底不就是一顿饭的吃法和做法吗?我对你的做法不满意,也要引而不发;饭好就多吃一点,不好吃也要做做样子甚至做出更好吃的样子;饭就是饭,不要扯到其它;咸也就咸一点了,淡也就淡一点了,还是不要扯淡为好。饭上没有出什么问题,我们就是不能上小刘儿的当让我们的关系走到另一个误区。小刘儿还是不死心呀,还是要把当年他爹他娘在他幼小的心灵上留下的疮疤和烙印翻版出来呀。小刘儿他爹是个什么东西,我们全村的人还不知道吗?我们能当小刘儿他爹他娘那种人吗?我们还是要和平共处,我们还是要举案齐眉。我的手向间摸去,并不是为了掏刀,而是为了给我的女兔解红带──当然,你要是累了,也就算了,一切不要以我为主,一切还是以你的情绪作为我们共同的出发点。你要这么说,我的指甲长出来也不是为了挖和挖眼,而是为了等你解下衣裙之后,在事情前奏的过程中,我想给你搔一搔呢。话既然这么说开了,双方也都在那里不好意思地“扑哧”一笑,接着和好如初。就是今天中午包子吃得不愉快,现在这种不愉快也在裙带之风和搔的指甲路上烟消云散。日子还长着呢,日子还得一天天过下去呢。问题并不出在包子上,问题还是出在眼药和开上。问题不是出在不幸上,还是出在过于幸福和过于激动上。你要照顾我,我要照顾你,就好象两个人在上一样。本来两个人都已经相互照顾了,现在因为幸福过度又产生懊恼。接着开始一夜的争论和劳累──在这种时候,怎么能不出现第二天的点眼药和打开呢?本来眼睛没有任何毛病,但是我怎么看你眼睛有点发红呢?是昨夜我给你累的吧?又是我不好,这个不好可比昨天包子没蒸好的罪过和责任要大多了;我要弥补,我要给你点一上眼药。于是一个人拼命在那里要给另一个人点眼药,一个人在那里拼命说自己的眼睛没事一切都是正常的我本来就是一只兔子我的眼睛本来就是红的红是正常的不红倒是奇怪的你不要劳累了点和不点都是一样它该红还红说不定不点不红点过倒是更红了;我不劳累我要给你点眼你不要找外在和客观的理由冲淡我的罪过──说着说着就硬上了身两人开始争夺眼睛一个人掰开另一个人的眼睛接着一股股眼药往下冲好象高水管开了笼头。点过眼睛躺在那里该老实了吧?不然眼药水会出来的;但是不然,这一个眼药盈盈的人又突然想起什么,又在那里躺不住和放心不下。你今天早上解大便了吗?不是到时候了吗?不要因为我你连厕所也不上了。看你脸上痛苦的表情,是不是又出什么问题了呢?家里还有没有开呢?如果没有,我马上就去买;如果还有,你马上给我趴下,我给打一瓶开。我上边的眼睛事小,你下边的通畅事大──我上边眼睛就是瞎了我还可以照样生活我们还是夫──瞎鹿不是活得好吗?还物极必反,因为一个瞎眼,成就了一番艺术大业;如果你下边出了问题,你可就要被憋死我可就没有配偶和老伴喽。那可就连什么也成就不了喽。打开,打开,一个在那里大声和得意地喊叫着,另一个这个时候就由攻改守,可怜地在那里说,我的下边没有出什么问题,我不要打开;如果我出了问题,你打开是救我;但我没有出问题,不就成了一片汪洋吗?但是不行,我还是不放心哩──接着就比关系扰和夫内的强迫要厉害和烈多了,一个活活地捺住了另一个的反抗,你死我活地一番争斗,开如注。打完一管子,又下去一管子。上已经成了河。别说下边本来没问题,就是有问题,这时肚子里的东西也早已经失殆尽。上边靠眼药水,下边靠开。既然有了眼药水和开,既然已经幸福得过了头,为什么不能接着幸福下去呢?为什么不能在眼药水和开之后,接着再重旧业拿起我过去的家伙牛耳尖刀呢?为什么不能刀一快和让“她”一下就到极乐世界去呢?这里不就是当年的酒楼吗?酒楼歌舞谁知道几时休呢?想着想着,莫勒丽的手就伸到了铺底下。在你涌的同时,我的刀子也会同时上去,一下一下都扎在你的脯上。涌出来的血,和涌出来的开汇到一起,就像两辆火车相撞和两条毒蛇出的毒汁相遇一样,一下就立起来一条飞龙和成为一道彩虹。这就是我过去的刀,在新的世界和新的历史时期的用途。这就是新时期的我而不是旧世界的我。我一下就把你变成了后院的萝卜干,把你变成了我们下次吃包子的原料,你的生命永存,你的青春长驻,你这萝卜干傲然屹立在世界的东方──或者你是一个柿饼干。这下你就成为另一个柿饼脸姑娘了。你在开之中消失,你又在开之中泡大。你就束手就擒和抱着你的开见鬼去吧!但是我们手拿开的女兔婶婶,这个时候已经在上边微笑了。好哇,来吧,就等着这一天呢;我听到这话高兴得很。我打我的开,你拿你的刀,我们都骤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在你变我之前,我还要心情舒畅和镇定自若地打完这瓶开。总算是夫一场,死临到头我还做完了我该做的一切。但是,你为了我的幸福要把我变成柿饼干和柿饼脸我就能听之任之和这么不懂事和不懂礼貌我就不能反手像变牛和小刘儿一样在你动手之前把你也变成狗变成另一锅包子馅吗?在把你变狗的同时,我也不能停止我的开。你在变我之前忘记了我的眼药──我看你是忘记了,但是我在变你之前还没有忘记开。就那么手忙脚吗?就那么惊惶失措吗?就那么不能同时兼顾吗?不须放,试看天地翻覆。蓬间之雀,哪知鸿鹄之志呢?我一边打开,一边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你变成了狗。我用我早已准备好的两手,对付你仅存的一手──我还有一只手没有用上呢。我的红红的指甲不是还可以长出来吗?我们都抓紧时间争分夺秒吧。我们都在打时间差。这在我们村庄是一个不眠之夜呀。火车的速度和时间的速度在我们故乡突然单独地加快和加速了,火车放汽了,火车长鸣了,火车钩了,火车开动了,火车说加速就加速了,眼睁睁的就把我们拉在站台上甩在风驰电掣往后退去的树林后和小河和大河边。我们没有赶上这班火车,我们被孤苦伶仃地甩下了。我们只看到火车一闪而过的狡黠的笑容。我们孤立无援,我们被大水围困了。我们在异关系时代被人拉下了,来到了同关系的故乡,我们又一次被别人甩到了身后。“她们”为了自己的恩爱和幸福在那里变着法折腾,说变什么就变什么“她们”在变这一切的时候考虑和顾及过我们吗?“她们”知道不知道我们的心理承受能力和我们的跟进速度呢?当我们赶到车站举着车票也想上车的时候,检票口已经停止检票了。当我们冲破检票口来到月台,火车已经加速了。当我们还是人的时候“她们”就再一次是狗和是柿饼干了。“她们”的于为人,使我们感到自己为人的可。还不是最重要的,更重要的是“她们”在干着这一切的时候,我们注意到了“她们”的表情:“她们”在眼看着对方一点点一寸寸一片片一面面地在那里变成非我过去是非男非女现在又到了非我像扭动的蛇和蚯蚓一样痛苦的时候“她们”竟都在那里不动声地微笑。这种幸福的微笑,比事实本身还让我们不寒而栗呢。就像我们在上看到对方在睡梦中哭我们不感到恐惧,我们可以以我们的清醒看着对方的不知身在何处而心疼地摇醒“她”(“他”)“你醒一醒”但当我们看到睡着的人突然是一个笑脸──一排排睡着的人都是笑脸的时候,我们可就感到恐怖和要发出惊叫了。人去楼空,物在人亡,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们没有洗脸也没有刷牙,就糊里胡涂和慌里慌张地跑到了女兔和莫勒丽的家。虽说我们制止不了梦中的微笑,但是“她们”微笑之后是什么样子,我们看一看也就放心和恐惧到底了。一下给我们苦到底吧。一下就把我们放到深渊吧。我们不怕深渊,我们就怕电梯开到半截停电,把我们不上不下地卡在里面;我们不怕火车加速,我们就怕把我们留在月台上。就是“她们”已经变了和走了,我们也想看一看“她们”过去生活过的地方,参观一下“她们”幸福的旧址和故居。门前人山人海,大家都蜂拥着在那里购票。门外还有卖汽不和卖气球。连我们的六指这时也灵机一动,把一头凉一头热的剃头挑子摆在这里。参观旧址之前,须得理一个新头。“我一听说把人变成了柿饼,我就来了劲。”他如是说。变化的现实倒使他想起了当年的历史。一个个非男非女被他理所当然和不由分说地理了一个新头,我们顶着青青的新头茬神色肃穆地走进这个故居。我们以为在院里可以碰到摇着尾巴我们的大花狗,我们在卧室的炕上可以发现一团已经发酵或者已经风干的柿饼,但令我们惊奇和惊喜的是,我们到了“她们”的院子和卧室,既没有看到大花狗,也没有看到柿饼干,我们倒是在“她们”的灶间,看到了公孙大娘的两已经用得光溜溜黑乎乎的烧火。乾坤又出了什么差错呢?开走的火车在中途又出了什么问题呢?“她们”在变化自己和对方的时候,在什么地方自己又出了毛病呢?月台上没发生什么,火车上倒是出问题了吗?真的起火和爆炸了吗?赶上火车的倒了霉,留在月台上的人倒是劫后余生了吗?如椽的大笔,最后竟写出这样的历史吗?如花似玉的新娘,最后就真的沦落风尘了吗?上一辈子咬牙切齿和这一辈子温柔倍加的两个女人,最后就真的成了两烧火吗?看到此情此景,就让我们有些伤感和感到人生无常了。连曹成都袖着手说:

 “这比当初瞎鹿变成雪人被溶化了,还让人感到凄凉呢。”

 接着又作出满腹经纶的样子,腆着肚子在月台上走来走去,似要一锤定音像当年指点着千军万马要说些什么。但面在毕竟不是当年了,老曹毕竟不是丞相了,他点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倒是让我们在那里替他干着急。最后他可怜地满脸通红地憋着憋着倒也突然憋出一个当年的风采于是激动地和一语双关地说:

 “谁还没有扳错道岔的时候呢?”

 一说这句话,所有的月台和火车都忙起来。这时我们可真的看到在天边两辆火车相撞和两股毒汁相遇的情形了,天边就飞起一条飞龙雨后就挂上了一道彩虹。如果事情停滞在这里,天上也就好看了,问题是所有的月台和火车都了起来,条条道岔都被扳错了,一辆辆火车接连相撞和一股股毒汁接连相遇,天上挂满了爬动的杂龙和涂满了横七竖八的彩虹,我们就有些惊慌失措和手忙脚了。这个时候还是小刘儿救了“他们”呀。小刘儿正用两烧火,挑着一个小包袱,两只小腿“得得”地,跑在长满庄稼的故乡土路上。当天上地下所有的动物和生物都发生了混乱,一切有形的和无形的天上的云,都在那里搅,形形的东西们,一个一个从你面前飞速跑过,带着它们的优点和缺点,带着它光荣的现在和不可告人的过去,带着它没有排出去的屎和──世界马上就要崩溃了,大战一触即发,世界上从此就不存在飞龙──龙现在为什么没有了呢?──、彩虹──彩虹为什么现在还有呢?──、火车和月台──今后人们出发和南来北往到哪里去找出发点呢?──人们都在哪里张着傻嘴大哭,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口,一个孩子用两烧火背着一个小包袱,正光着脚跑在故乡的土路上。多少复杂的有形和无形的东西,因为在世界毁灭的前夜,看到了一个清纯的孩子,它们都被感动了,毁灭被暂过停止和忘记了。孩子一点点在它们眼中、空气中和感觉中扩大,最后就站满了它们的世界。复杂和浊气一下就不见了,食人菌变成了慈眉善目的老大爷,刀一快和动不动就抓死人的女人也变成了在河边开着饭铺微笑着用围裙擦手的大嫂。大爷这时心疼地喊着孩子:“你是谁家的孩子?跑得累吗?给你一碗水喝!”

 孩子摇摇头,甩着两只黑棉袄的袖子。

 大嫂:“你要到哪里去,是到大海的方向吗?”

 孩子摇摇头:“不,我要到俺舅妈家。”

 大嫂:“为甚要到她家?”

 孩子:“她给我捎来一封长信。”

 大嫂:“你舅妈今年多大了?”

 孩子:“去年十七,今年十八。”

 大爷:“长得漂亮吗?”

 孩子:“如花似玉。如含苞放的春天的花朵。”

 天上的东西们说:“让『她』嫁给我们吧?”

 孩子摇摇头。

 地上的东西们:“要不就嫁给我们?”

 孩子摇摇头。孩子多会做人呀,不说他舅妈的婚事他是否做得了主还要两说,就是一个不答应另一个也不答应,就使不答应的双方都平衡了和没有了嫉妒。虽然“她”没嫁给我,可也没嫁给你呀。大家都自嘲地一笑,接着转了一个话题。

 大爷:“你包袱里装的是什么?”

 孩子:“包子”

 大嫂:“包子是什么馅的?”

 孩子:“韭菜狗馅和萝卜干柿饼馅的。”(孩子回答得多么聪明,又是谁也没有得罪──相对过去的狗和过去的萝卜干来说。)

 大爷:“包子给谁吃?”

 孩子:“给所有的舅舅和舅妈吃,给所有的叔叔大爷吃。给所有的故乡东西吃,给所有的搞同关系的人吃。”

 一切都烟消云散和雨过天晴了。虽然他的舅妈我们捞不着──天涯何处无芳草,但是包子原来人人有份。“美女”常见,包子不常见。我们重视的首先还是包子而不是“美女”龙不用飞起了──一切的飞起和降落都显得娇情,一个孩子把这个世界给分公平了──所以后来到了世界上吊,小刘儿和紧挨着他的瞎鹿在倒腾往事,当倒腾到这一节的时候,小刘儿说,你说你不但是一个艺人,身上还有政治家的才能,在这一点上我和你有些相似,当年由我分包子的时候,不也分得很公平吗?当时的瞎鹿,虽然对小刘儿举的这个例子有些不服气和感到没有说服力──事实太小不住庞大结论的秤砣,但考虑到当时他也是吃过包子的人,虽然不死心但张了张嘴还是无话可说。──飞龙没有了。彩虹也没有了。天上清楚和分明了。地上的火车也不跑了。月台上开始井井有条和长幼有序。过去的承诺和誓言,这个时候又都管用了。战争结束了,协议签署了,天下又太平了。故乡还是故乡,人们该怎么搞同关系,还怎么搞同关系,并不因为个别人变成了狗、萝卜干、柿饼和烧火,就等于一切都停滞了。过了七天了,可以发丧了。过了丧期了,可以娱乐和唱大戏了。而这一切,竟全是因为一个宁静平和的孩子给带来的。两烧火又平行了。提前发走的火车,现在又开回来了。钩的车厢,现在又挂上了。时间的速度,现在又不慌不忙正常摇摆了。烧火是白变了。包子也是白吃了。一个孩子,用瘦小的胳膊,拽住了已经奔跑的火车。成年人都到哪里去了呢?一到林弹雨,怎么打麦场上剩下的都是孩子呢?一句话引起世界和车站混乱的成年人老曹,这个时候擦了擦头上的汗倒是说了一句公平话:

 “就是搞同关系,以后再也不能看不起年轻人和孩子了。”

 当然这只是后顾。老曹的话并没有说完。后顾之后──“他”这个后顾也不是白后顾的,接着就利用这个后顾,又去开始前瞻和要达到另一个目的。就好象他后顾一下一下就没了后顾只剩前瞻一样。就好象我们把过去的错误一笔带过接着就开始谈理想一样。就好象我们失了大火不去追究失火的罪犯而去庆祝新的扑火英雄一样。老曹站在大火前对着摄像机振振有词地说:

 “这个时候,我们就明白为什么我们最后的归宿,都是孩子和碎片了。”

 但这句话并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因为孩子肩上的两烧火,这个时候已经变成了两条蛇,说着说着就苏醒了──大家一阵惊呼。果真由冬天来到春天了吗?冻僵的蛇已经复苏了吗?它的头已经翘了起来,身子已经游动,血盆的大口已经张开,就在老曹的浑然不觉和振振有词的前瞻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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