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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几乎在一种感激的心情里,小菲送走了“四清”工作队长欧萸;几天后,她参加的“四清”工作队也出发了。到乡下不久,她收到电报:欧萸的胃出血复发,被送回省城治疗。小菲向团里请假,但领导说演员太缺乏,等头一轮出发演出完成再说。

 小菲回省城是突然间被批准的。一进病房,她看见一位二十七八的女人正在给欧萸倒开水。小菲和她之间立刻出现了刹那间的敌意对峙,但马上就化解了。她是省长的侄女,方大姐派她来照顾欧萸几天,因为小菲一时请不出假。她叫沂蒙,方大姐叫她蒙蒙。很明显,沂蒙山老区的孩子,一解放就来这里了,所以乡音已退。

 小菲看见蒙蒙坐的白椅子上放着一本欧萸的小说,里面夹满字条,想必是他的书。她和他大概正在讨论某一章节,蒙蒙的钢笔搁在头柜上,笔帽都没有合上。

 “蒙蒙是学冶炼的。看不出来吧?她刚从四川大学冶炼专业进修回来,在等冶金研究院安排工作。”欧萸用他失血的声气说。

 “欧老师还是少说话吧,我会自我介绍的。”蒙蒙很活泼,黑皮肤,宽肩膀,有一种健康的美。

 不久小菲发现病房的事她不上手。去哪里打开水,或去哪里订软食,她都不知道。她在医院门口买了一把梅,蒙蒙说病房花不科学,对病号有害。她指指墙角的一大盆背竹,说植物是有益于健康的,因此她从方大姐卧室把它搬来了。虽然她主意特大,优越感极强,但小菲不讨厌她。

 过了两天,小菲发现她兴趣奇广,议论起建筑、戏剧、动物、历史都情奔放,强词夺理,但你驳倒了她,她毫不在意,自己会哈哈大笑。当然小菲不会去驳她,小菲对她谈的事没兴趣。她看欧萸和她探讨,争论,骂她“谬论”

 小菲觉得蒙蒙是个假小子。只有男孩子才对什么都感兴趣。见蒙蒙在医院院子里一个人打篮球,玩得认真至极,小菲就想:幸亏方大姐没派个狐媚子来。

 等小菲半年后从乡下回到省城,许多事发生了变化:老外婆被居委会查出了真实身份:外逃的地主婆,一直是邻里隐藏的阶级敌人。押送近八十岁的老太太回乡时,警察大声吼她:“走快点!少磨蹭!”她偏着脸说:“啊?”老外婆回乡的第二个月就去世了。欧萸的母亲也去世了,哥哥和嫂子被调到贵州,支援三线建设。变化最大的是欧萸自身。他头一次认真地写作起来,每天下班回来,一看就是满肚子腹稿,像是在外面一直憋着找厕所没找着,一进家就直奔书房,大衣也不,围巾也不解,马上点上烟,打开墨水瓶盖子。“四清”可真好,清掉了他的狐朋狗。到晚上睡觉前,他给自己倒一杯酒,对着写满的稿纸小酌 。

 小菲有时会拌个海蜇皮或切两个松花蛋端到他面前,再拧把热巾,连面孔带脖子替他擦一把,他是怎么怎么是,乖顺得像个孩子。她奇怪的是什么让他变了:一贯不看中功名,不刻意求成的人,怎么产生了如此大的进取动机?他的学问才华曾经一直是给他自己娱乐的,他的内心拥有丰厚,但他是宽宽裕裕地活着,似乎他的拥有和谋求各是各。再退一步看,他似乎没什么谋求。现在他怎么了,突如其来的动力是怎么回事?

 大概方大姐的话他还是听得进。两人少年时期的情谊,青年时期的同生共死,是恩是怨,他们自己也糊涂了,也许他们心合面不合都难说。

 也许他是大器晚成,意识到“天生我材必有用”

 也许更简单,他想还债。小菲欠的公款一直没有还清,他绝不允许她只吃炒青菜。

 不管什么原因,小菲心里踏实了。有时她见他写了一晚上,又独自品酒时,她便和他做做伴。她也倒上一小杯酒,在他摊着稿纸、落满烟灰的书桌旁坐下。

 “写得自己很满意吧?”她问。

 他一哆嗦,脸扭个九十度,看着她。他没有发现她已经在他旁边坐了几分钟了。每次他都没注意她什么时候回家,进书房,给他用热巾擦脸,替他弄出个把佐酒菜,或静悄悄陪伴他。小菲想,他喜欢女人静静地,和他心照不宣地互通感情、思想。就像他和女儿小雪,小雪一礼拜和父亲说不到十句话,但在旁边看着,都明白他俩的默契会使说话显得太笨重。

 因此小菲打定主意要和他建立那样的默契。这天晚上她见他两眼神采,忍不住问了一句。他看清楚她,含混地“嗯”了一声。

 “艺术真神秘啊!有时一上台我就感到缪斯向我显灵了,我有一种被附了体的感觉,变成那个角色自己了!写作一定也是很神秘的,缪斯来不来,你完全没办法!”小菲说。

 “哎,你是不是在炉子上烧了什么?怎么闻到一股烧焦味道?”他打断她。

 她跑到厨房,怎么可能有烧焦味道?炉子都没生着。再回到书房,她想接着刚才的话和他聊下去,他问:“今天是排戏还是政治学习?”

 她想他真是变了,居然关心起她的日常生活来。

 “排一个‘四清’的新戏,讲一个回乡学生发现她的地主爷爷藏变天账…”

 “中午没单吃炒青菜吧?”他再次打断她。

 她更是满心春光明媚:这样的细节他都过问呢!人的成期不一样,这个人可能要晚些,到这个岁数,才学会疼老婆。这样大的改善使小菲喜不自,几乎有点受用不住。

 逢礼拜天,欧萸还会带一家三口去玫瑰法国菜馆,小菲爱吃的菜他念念不忘,每回都点。有时她提醒他:“喂,公款还没还清呢!”他会说:“你这个人煞风景吧!”不仅如此,衣料、皮包、发饰,他不断地送给她。去裁店量衣,他拿本书坐在碎布上等她,出门弄得一头一身断线头。

 小菲把新做的衣服拿回家,穿上让欧萸看,他却敷衍了事地抬抬眼睛:“蛮好蛮好。”

 她跑到女儿房间,让女儿赞美。女儿正趴在上看书,手里拿一块花生糖。她抬起脸看母亲昂首阔步,对她的溢美之词充满期待。

 “不好看。”女儿说。

 “为什么?”

 “像个女小开。”

 “胡说。”

 “这种笔的、紧邦邦的衣服,也只有你穿得出!”

 “爸爸喜欢。”

 “那你干吗问我?”

 “真不好看?”

 “我要看书了 。我发现你们大人有时候无聊的。”

 “越来越没大没小!”

 “对不起。”这是个傲慢无礼的“对不起”

 小菲觉得女儿情绪不稳,大概青春期的缘故。她不想再招惹她。过了几天,小菲接到都副司令的邀请,让她去帮忙观摩一出独幕剧,是军区的业余文艺骨干为节赶排的。小菲便带上了女儿。坐在都副司令的小车里,她发现女儿盯着她紧的花呢西装看。她把头发用个骨制发针别在头顶,脖子上系了一条米纱巾,结子不系在正中,而系在肩上,纱巾一头飘在前,一头在后背。

 都副司令张开双臂上来,把小菲两手抓着不放。“给他们好好指导指导,示范示范,看看我们部队的老前辈演员是什么素养!”老头子说。

 他放开了小菲,又对着小雪张开双臂。小雪一向躲闪贼快,这回却被他抓个正着。他把比他个头高的小姑娘往上一举,哈哈大笑。

 “当时你不变卦,这就是我的女儿了!”他小声地,挤眉弄眼地对小菲说“不过现在,也算我女儿!”

 看完戏,小菲走到大礼堂台上。她先是官样文章地表扬了演员和导演,然后叫女主角把一段戏再来一遍。刚说到第二句词,小菲便丹田气十足地叫道:“停止!”她把刚才的两句词连说带比画地来了一遍。什么都好,就是觉得动作起来衣服嫌紧,有些约束她的动作幅度。她刚停下,所有业余演员们都给震住了,然后全拍起手来。都副司令在台下大叫:“怎么样?名不虛传吧?听听人家那嗓音打多远!跟通了电似的!看看人家那是什么精神头?蹦跳就是蹦跳,跳起来比你们这十七八的年轻多了…”

 都副司令说着话,小菲看见了坐在第一排的欧雪。她耷拉着脑袋,肩膀蜷缩起来,平时蛮拔一个人,这时背也驼了。小菲又做一遍指导,纠正演员的发音,自己一手摸着腹部,一手做成一个招展姿势:“声音从这里…这里出来,想到最后一排观众,跟他说话!放远!放远…”她收腹欠脚跟,人和地面不再是九十度垂直,而是大大向前倾斜,以脚为,整个身体成一棵斜探出悬崖的“客松”:“远…远…”

 女演员做了几回,自己羞坏了,蹲到地上笑起来,脸像一块红布。

 欧雪的脸也像一块红布。

 戏接着往下走,小菲纵身一跳,从舞台上跳到台下,身轻如燕。她坐在欧雪边上,说:“开——始!”大厅都是她的共鸣箱,嗡嗡直响。“停止!”她站起来,走向前一步“这个动作要肯定一些,不要忸怩!”她示范了两次,花呢西装成了绷带,她身子在里面扭不动。

 “妈妈,衣服要扭绽线了!”欧雪小声说。

 她顾不上理她,又纵身上了舞台。过一会,她浑身出汗,把外衣下,里面穿件心领的黑衣,要曲线有曲线,要直线有直线。

 欧雪把头埋在两只手掌上,像是打瞌睡过去了。

 但等小菲回到座位上,发现她两只脚烦躁地颠动着。她小声对女儿说:“耐心点儿,妈妈在工作。”

 “谁不耐心了?”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别扭?”

 “你要让爸爸来,看见你这样,他会更别扭。”

 “演戏你又不懂!”

 “好可怕哟。”

 “什么意思,你?”

 女儿不再说什么,眼睛看着地。小菲对着台上喊出一声浑厚的“停——止!”女儿在坐位上猛一扭,坐椅翻板“咔嗒”一声。

 小菲不和门外汉的女儿一般见识,把戏排到了底。晚餐是首长小灶设宴,请小菲和欧雪以及导演、编剧,作陪的是两位主角。人们围着小菲,听她讲演这部戏那部戏的奇闻逸事,都捧场得很,不断大笑。都副司令得意地看着小菲,不停地为她夹菜添酒。军人们总是最能闹酒的,一会儿大家都增加了音量,每句话都引起一阵大笑。小菲说别想把她灌醉,她的酒量都副司令最知底 。

 “对吧?”她看一眼老头子,老头子也看回来,醉意和醉意绵了一会儿。

 过了几天,都副司令又派车来接小菲,说是剧目要正式演出,请她赏光。小车在楼下等着,她穿上那件花呢紧西装,走到门厅,又跑回卧室,换了件浅苹果绿的线外套。线是进口货,欧萸母亲的遗物,小菲母亲替她织的。她在领口配了一块白纱巾,结成个巨大的蝴蝶结。头发梳成长波,眉眼嘴都点了彩。

 欧雪这时在寒假中,和几个女同学在客厅里下棋打牌。见母亲出出进进地照客厅的全身镜,她看着她。小菲从镜子反光里看到女儿的目光,自我圆场地说:“一直没机会穿,外婆给我织好都一年多了。”

 “半年。”欧雪说。

 “什么?”

 “去世一年后,才把线寄来的。”

 小菲不和女儿较真,走到门厅去穿皮鞋。女儿却跟她出来,眼睛盯着她不放。

 “你不冷啊?”女儿说。

 “还好。”她说。

 “看你都冷。”女儿说。

 “要不我换一件颜色稳重些的衣服?”

 女儿没有说话。她明白女儿正是这意思。她又把花呢西装换回来,白薄纱的蝴蝶结还在前飞舞。

 “妈妈,你干吗把自己弄得跟个大猫咪似的?”女儿可怜她似的,笑了一下。

 “都是你爸爸给我买的。”她奇怪自己今天在女儿面前的表现,如此不自信到了心虚理亏的地步。一个十五岁女孩挑剔她,她用得着解释吗?“你爸爸又没说我穿得不合适。”

 “他根本没注意你穿的是什么。”

 经小雪一提醒,她脑子亮了一下,想到欧萸的变化中包括对她视而不见的夸奖:“蛮好蛮好。”

 他大手大脚地赠她礼物,形成的效果他是无所谓的。这不符合他的性格。他除了对自己不拘小节,对他周围的一切都本着自己的审美观去要求。结婚这么多年,小菲给他打扮成全省城风度最好、风头最足的女人,现在他什么都随她去,尺度宽泛得很,总是不假思索、懒洋洋地打发她:“蛮好蛮好。”

 “妈妈,你们要是分开了,我怎么办?”

 小菲大吃一惊,嘴巴张成了个

 “胡说八道!”小菲厉声说道。太不吉利了,大过年的。

 “那你干吗打扮成这样?”

 “都副司令请妈妈看戏呀!”

 “妈妈,其实我什么都懂。”

 “你爸爸把你惯坏了。我就反对你读他那些书。那些书得到一定年纪才能读!”

 “这跟读书有什么关系?不读书我照样什么都明白。”

 “你明白什么?”

 “明白爸爸痛苦,你也痛苦。”

 “我痛苦什么?我很好啊!你爸爸最近又用功又顾家,我开心还来不及呢!”

 女儿沉默地看着地面。

 “你觉得我不开心?我不足?都副司令是妈妈的老首长…”

 “妈妈,我什么都看得出来。”女儿不耐烦地顿一下脚,眉头皱得很紧,像狠狠地恶心了一下。

 这么早的女孩,真可怕。是什么造成了欧雪畸形的早?是欧家血缘的过错 。

 “好了,以后妈妈好好跟你谈。”她不想耽在不愉快不吉利的阴冷感觉里,用爽快的口气中止了谈话。

 欧雪又来了一句:“妈妈要是真的开心,就什么也不要问,不要管。”

 等小菲坐进了都副司令的车,都副司令悄悄拉住她的手,她才弄懂欧雪的意思。女孩一定是察到她父亲的什么隐秘了。一定有什么事发生在她离开他的日子里。她脑子里各种猜想奔忙冲撞,便顾不上都汉那柔细的手掌在她的手上厮磨。都汉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实惠的男子汉有一个不实惠的小角落,它此刻将他和小菲纳入其内。小菲随他的手和她的手浪漫。他老了,能得到的,也就剩小菲这只手了。

 整个节小菲都心神不宁。她发现电话铃一响欧萸的表情和动作就定格。从年三十到年初五,拜年,做客,一顿刚吃完下一顿又开席。省长官邸是不能不去的,年初二一早,小菲和欧萸便登门拜年。方大姐的朋友从军队到地方,老的少的,都和她火热一团。但她还是最在意欧萸,一进门就小声告诉他:“你最爱吃的菜汤圆包好了,回头你们两口子到小餐厅去吃。”

 小菲见欧萸心不在焉,谈话时不断东张西望。周围的客人他并不,即便他也不会殷切至此。小菲问他是不是在等谁。他一怔,似乎给她一点破,他才明白自己确实是在等待某个人出场。不过那天他并没有等到那个人的出场,一直到离开,他都是心神不定。也有可能是他盼望那个人不要出场。

 年初三小菲要回母亲家吃午饭,欧萸还要去方大姐那里。两人在马路上分了手。小菲回头看他匆匆走去的背影,突然决定跟上去。进了省政府宿舍大门,她还没想好借口。昨天把纱巾丢在这儿了。或者,忘了告诉欧萸一声,她母亲今晚会带欧雪去看越剧。两个借口都荒谬,欧萸一定猜出她尾随他的用心。猜出就猜出吧,小菲从来不把自己扮成免俗之人,不屑于嫉妒的高尚女子。

 她在外面转悠一阵,看看表,十五分钟了,正好。按门铃后,她开始运气,就像等在侧幕条边上,一步要跨上舞台。门一开,保姆还没通报主人,小菲只管登台,朗声说:“真糟糕,我的一条围巾丢了!看看是不是昨天丢在这儿。”

 仍然是高朋满座,烟雾缭绕。欧萸坐在一个沙发上跟方大姐谈着什么,一见小菲,脸色一暗。他知道她安的什么心。佯装着寻找围巾,她躲开他的鄙夷目光。

 “跟在我后面一路找过来的,是吧?”他说。

 方大姐也明白了,马上白了小菲一眼,同时叫欧萸:“不要!”她的上海话此刻正好派用场:“要吵回家吵,面孔要吧?”

 “当起特务来了。”他说。

 “谁当特务?”小菲说。

 客厅里的人注意到他们三个人的小声争吵了。方大姐站起身,对欧萸说:“跟我来。”又对小菲招招手:“你也来。”

 方大姐一声不吭,在前面走得飞快,把他们领上了楼。到了楼梯口第一间房,她推开门,做了个邀请手势:“喏,进去好好吵,慢慢吵,不要在我的客人面前丢我的脸。”说完她以同样的速度、姿态下楼去。

 “你为什么用这种卑劣手段…”他没说完,被小菲推进房内,关上门。动作重,门背后挂的一面浅绿塑料镜子掉下来,砸碎了。镜子的背面是张女子照片,欧萸不说话了,盯住那照片。那是蒙蒙的照片,大概是她中学时代照的,还穿背带裙。

 小菲把碎成六瓣的镜片拾起来之后,发现气氛变了。俩人已经不再处于争吵的气氛。欧萸正在打量墙上挂的各种蝴蝶标本,然后他又伸手到书架上把一块色彩绚烂的矿石标本拿起,观赏一会儿,放下,又去拿起另一块。他的手指轻柔至极,像是不敢造次一份圣洁的存在。

 “我承认我确实跟在你后面…”

 他抬起头,又是很苦的表情。

 “你们什么时候开始恋爱的?”小菲手里捏着蒙蒙十四五岁的相片,觉得它比碎玻璃片还锋利。

 “在我出院的时候。”他坦然地看着她。

 “你今天来这里是想见着她?”

 “对 。”

 “昨天心神不定,也是在等她。”

 他没说话。何必承认明摆着的事?况且小菲不再提问,小菲只是在摆事实。

 “那你怎么扑空了?”

 “你回来之后,我和她说,我不可能和你分开。”

 小菲觉得太奇怪了,她居然没火气,对他这句回答,她本该顶问去:嗬,够有情有义的,我得跪下谢谢你没把我当馊饭倒出去!

 “她很痛苦?”

 他又不说话了。

 “你究竟怎么回事?她根本不是你喜欢的类型。你讨厌咋呼女人。”

 “那不叫咋呼。她很开朗,像个男孩子,对什么都有兴趣。和她谈什么,她都投入得很。是个难得的女人。”

 “对你写的书最有兴趣。”

 他不计较她的酸味,按刚才的思路行进:“我很吃惊,她有那么广泛的兴趣范围,对文学也悟得那么透…”

 “好像我悟不透似的。”

 他不置可否地看着她。

 “虚荣心大大地足吧?一个搞科学的女人成你的书了。赶紧写呀,写得越多她越五体投地。我倒应该感谢她,把你管教得又刻苦又安稳。她在那里暗暗管教,我在这里傻乎乎地享受成果。”

 他让她去刻薄。

 “我们都不懂你,连你父亲那样的文豪也不懂你,所以你就得去找啊,找,找那个能和你‘高山水’的女知己。其实你有什么难懂?别把自己弄得深奥得不得了,人家越不懂你,你越得意!你的小说有什么深奥,社会科普读物,农民都可以读得懂…”

 他打断她:“农民才是最深奥的。哪一个统治者懂得了农民,中国就是他的。哪一个文学家懂得了农民,中国的语言就是他的。”

 “你和她整天就这样谈话?”小菲做出一副恐惧的样子。

 “人偶尔需要这样谈话。”

 “不‘偶尔’的时候你们谈什么?”

 “什么都谈。她兴趣很广,知识面也很广。”

 “那也谈情说爱喽?”

 他不回避她的追问,用眼睛默认了。

 “你这样对我,对得起我吗?”小菲对他说。她命令自己:不准哭,不准哭,这是省长官邸,这是他‮妇情‬的闺房。但她没忍住泪。一会儿她觉得鼻子燥热,她知道擤鼻涕把它快磨破了。

 “当然对不起你。”他说。

 “那你为什么一伤再伤,把我伤成这样?从认识你爱上你,我哪天不是心惊跳?我伤过你吗?”

 她话刚说出口,便明白她在自找难堪。他可以立刻回击:你和那男演员呢?!别假装清白!她盯着他的眼睛,他的嘴,它们沉静自若,并没有以牙还牙的意思。那句王牌语言没有被他调来使用,或许他并没认识到它是王牌,抛出来便抠她的底,将她的军。到这样的时候他都不承认他对她嫉妒过,她也有伤害他的资本和实力。他宁愿承认他对她的负债。

 方大姐突然在门外发了言,但门内的人并没有先听见她的脚步。

 “可以了吧?吵好没有?”她推开门。最近几年她一直在发胖,长脸变圆,又窄又长的鼻子也宽阔了一些,多少是个忠厚长者的模样了。“不要告状,我已经全听见了。我就在楼梯口听你们俩人吵 。”

 小菲迅速看一眼欧萸。他那种忍无可忍的神色瞒得住别人,休想瞒住她。窃听、跟踪、挑拨,都是他最不能忍受的。他看着方大姐,小菲觉得高高大大的方大姐在他眼里已成小丑,如同宝玉眼里的赵姨娘,周瑞家的。再是长鼻子马牙,也曾经豆蔻年华过,一同把革命当诗来品过。从个人情感上,欧萸对于方大姐,也发生了叛变。小菲在刹那间看到他从震惊到恶心再到幻灭。这是一闪即逝的过程,比他手指划过所有钢琴键盘还迅猛,但她看见了。方大姐却毫无察觉。她的首要攻击目标是小菲:“我不在门外听,今天谁来主持公道?阿萸的错我饶不了他,你自己呢?你没有伤过阿萸?!我在门外面实在听不下去了!”

 小菲现在不是担心方大姐继续揭她的短,继续为阿萸报仇,她最担心的是阿萸会突然跳起来,大声喊:“住嘴,你这个毫无教养的老女人!”或许连说这一句话都免了,他站起身就走。假如方大姐在后面叫他,他会理也不理,从她座无虚席的客厅,从达官贵人中间,从省长面前龙卷风而去。对于他认为没教养的人,他做得出。

 “你田苏菲有什么脸面指控阿萸呢?啊?做一个女人,名誉最重要,我不讲下去,因为我们都是读书人,都有修养,阿萸拿住小菲的过错当秘密武器,有恃无恐,也是混账!这件事我早就痛骂了阿萸和蒙蒙!”

 小菲几乎没有一点儿自我意识,她完全在替欧萸感受。他已经到了爆发点,方大姐的任何一句话都可能点燃导火索。她看见他太阳上的血管曲张,手指像树根一样紧抓膝盖。

 “所以小菲不要再和他纠不休,清算个没完!你怎么知道他心里没受你的伤害?我告诉你,从你们结婚前,你就在伤害他,没有比嫉妒更能伤害一个男人了…”

 欧萸站起身。他并不是像小菲想象的那样骤然。他站起得很无力,有一点头晕目眩。他两只手平举,往下按按,动作既笨拙又怪诞。

 方大姐一看便说:“你看看,你把他伤害得还不够吗?…”

 欧萸两只长长的手垂下了。他的样子有点可怕,但方大姐是看不出的。方大姐从事情中提炼出的逻辑令他恐惧。他对蒙蒙一片真情,对其他女子无论多短暂的钟情都是一片真切,都让她的逻辑给套出如此的公式:因为嫉妒而奋起报复,以伤害消灭伤害。

 他摇摇晃晃地往外走,方大姐叫他“回来”,他根本听不见。小菲紧跟上他,她把他从厨房的门领出去。方大姐一脸心疼,声音里全是爱护:“阿萸,菜汤圆还没吃呢!”

 他让小菲牵住他的手。他们的手已是同盟。他感激小菲在这时对他的理解。他们一路没话,一直牵着手。他不说:小菲,你知道我不是为了报复你。他也不说:小菲,不管怎样,我们不会分开的。他更不说:小菲,现在主动权在你手里,你要怎么裁决就怎么裁决。他甚至都不说:小菲,你有什么牢委屈,就发吧。

 这天晚上,小菲一觉睡醒,怎么也睡不着了。她披上棉衣,走到客厅里。原先就旧的家具,现在更旧,丝绒沙发全塌了绒,颜色似是而非。不过样样东西都是亲的样子,不是你离不开它们,是它们离不开你。小菲坐下来,呜呜地哭了。

 她不知是哭欧萸,还是哭自己。为了她爱他,他才爱她,为了这样的爱,她要他付出很多,她自己付出更多。已是越解越解不开的年岁,看看这个家,哪件东西不是你的骨

 屋内气温很低,然而每件东西都有体温似的。她原是不知愁,不知痛苦,总把今天的痛苦推到明天去痛苦的一个人,现在却推不掉了。一个世界的痛苦都降落在这个大年初三的夜里。她可是走投无路了。

 “妈妈。”欧着眼睛出现在她面前。她不必醒醒神再来过问母亲的事。她更不必从头过问:妈妈你怎么了?也许她十月怀胎时,女儿就和她一块儿心惊跳地投入了这一家三口的感情生活。一路成长至今,父母恼也好,好也好,她是最心惊跳的一个。

 “你怎么起来了?快回去!别冻病了!”

 她才不理会如此家常的敷衍。这要在一个正常家庭,这句话可以作为理由成立。她坐在茶几对面,细长的手指把烟缸转来转去。

 “哎呀,烟灰给你弄出来了!”小菲说。

 女儿更不搭理 。多可笑!这样文不对题的指责。

 “妈妈,我觉得你爱得太笨。”

 小菲瞪起眼。这女孩怎么了?替母亲父亲的关系摇起羽扇做军师了?

 “你瞪我干吗?就跟你上台演戏一样,牛劲都使出来了。反正你让人看起来笨得慌。”

 这女孩确实有问题,怎么这样刁钻古怪?

 “不过我看你也没办法。爸爸也看出这一点,你没办法。你就得这么爱他,就得这么上台。当初你们俩怎么会恋爱呢?年轻真是很恐怖,什么风马牛不相及的人都会碰到一块儿谈恋爱。你跟那个司令员老头倒合适…”

 “你少多嘴!”

 “你跟爸爸是怎么谈起恋爱来的?”

 “我追他的!我死追!”

 “这你不用告诉我,我早明白。”

 “你怎么明白的?爸爸告诉你的?”

 “爸爸是那种人吗?”

 “那你怎么明白的?”

 “这还不好明白?你现在也死追他呀!”

 小菲不语,两行眼泪出来。她心里竟是甜蜜的。她是追他呀。

 “妈妈,我就喜欢你这样。你就不像别的女人,明明自己追男人,非不承认,扯谎,说男人追她。”

 她看女儿一眼,横抹一把泪。人家才十四岁半,比她都世故。

 “可是我一直不明白,你们俩就算误会地谈起恋爱来,也不该误会到成家呀!”

 “因为有了你。”

 女儿静了。冤有头,债有主,原来她是这两个冤家的孽。她从来没往这里想。小菲后悔自己口而出吐的实情。她是什么母亲?被女儿刺痛,就想刺回去。她的痛苦该有人承担债务,管她是谁,拉来先垫上。拉来的竟是无辜的欧雪。她还算个母亲吗?今夜她实在痛苦得疯狂了。

 “那时候不能做手术?”欧雪闷了半天才问。

 “你怎么懂这些?”

 “我怎么不懂这些?”

 “行了。”

 “要是现在就好了。我们班一个女同学就做了手术。”

 “能做手术,我们也不会去做的。”

 “为什么?你们就不必硬凑到一块儿结婚了!”

 “那就没你了。”

 “没就没呗。那也比整天看你们痛苦好哇!”

 小菲伤心至极,人瑟瑟发抖:“你有良心吗?你爸爸那么爱你!”

 “你知道我怎么想?”她停顿一下“我觉得只有外婆和老外婆爱我是正常的。你们爱我都不正常。”

 小菲心想她生养了个什么妖魔?她看女儿那双欧萸的大眼睛定在她脸上。那双欧萸的手不时弄这里,破坏那里。她真不只是聪明,她简直通灵,她怎么感觉出来小菲跟她亲热,歇斯底里地搂她、爱她、吻她——从她小时就这样——是把她作为欧萸的一个翻版来搂来吻的?内省一下,小菲是有着那无法彻底伸张,释放不出去的情,她把它释放到了女儿身上。

 “怎么会不正常呢?”母亲在嘴上是不能轻易承认的“你这孩子太复杂了!”

 “那是你对孩子的误解 。你认为孩子就该是简单,好糊弄的。”

 “我和爸爸糊弄过你吗?”

 她平静地看着激动不已的母亲。小菲想,假如说欧萸不爱他的女儿,她都要冲上去玩命。这个女孩不仅复杂,而且冷血。突然小菲在女儿平静的眼神里看到一种近乎英明的东西。或者女儿看得更透:知道自己的身世和来由后,顿时悟到父亲对她的爱是怎么回事了。她是父亲必须和母亲结合的原因,因此父亲是恨她的,至少是怨她的。没有她,他不至于失去自由。因为他恨自己的女儿,他为这恨而内疚,他为内疚而爱她。因此,他对她的爱,只是变相的内疚。十四岁,假如她从小到大没有为父母的关系而一直担惊受怕,她怎么可能如此曲折如此感?

 她想说一声:“孩子,对不起,我们不知道你是受害者。我们太自私…”但她忍住了。欧雪不是一般的孩子。她刚才还说:“妈妈你爱得太笨了。”

 “爷爷和在一块儿,让我感觉就很舒服。”欧雪说。她每年暑假都去上海。“妈妈你说是不是每个男人在找爱人的时候,都用他自己母亲做标准?”

 小菲微微一笑。她不知想通了什么,糊里糊涂地心情已好转。十几年前,她怎么会想到,她给自己生了个小女伴儿,能在她苦不堪言的一个深夜,和她悄悄语、密密谈,似懂非懂之中,她接受了她的安慰?

 第13章

 后来小菲的大事年鉴中把“文革”的开始标记为欧萸父亲的移居。其实“文革”在老爷子搬来之前已开始了半年,只是谁也没预料到,它将是影响好几代人,引起世界上好些个哲学家、心理学家、人类行为学家们震惊并研究的大事件。九十年代小菲陪欧萸见了一位外国文学家,他说他羡慕中国的文学家,因为他们有这场历时十年的“文革”这个九百八十万平方公里之广、十年之长的大舞台上有多少人登场,把人的各种动作都表演足了。民族受害,国家受伤,只有文学家受益,可以写几百年,可以给许多代人写出宗教的、政治的、心理的、文化的启示录。但小菲的“文革”是从欧萸父亲的突至开始的。

 老爷子乘的火车一早到达。电报也是一早到的。小菲一个人在家,听到摩托声就拿了钢笔下楼。一般都是欧萸打电报通告火车班次,按时到达或推迟到达。他去一个水库工地体验生活,走了有一个月了。

 一看却是上海来的电报。电文很长,说欧萸的姐姐欧蔚如出了祸事,不能让老父亲知道,只说是小菲两口子邀请老人客住一段。还说详情会在电话里谈。

 小菲一看火车到达时间,已经过了点。老人已人生地不地和手提箱等在站台上。好在他是个温子人,买了张早报正在读。小菲和欧雪跑过去,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歉、解释,老爷子只是慢慢把拐杖从行李里出来,笑笑说:“没等多少时间。”

 他也不问:“弟弟来了吗?”一切不发生的,有不发生的坚实理由。他和欧雪相互微微一笑,就是隆重的见面礼节。然后他一人在后,叫母女俩走前头,悠悠散散出了站。问他身体、睡眠、胃口,他都是“蛮好”从几年前小菲最后一次见他到现在,他是三秋如一,毫无变化。老伴的去世让他安眠药上了瘾,如此而已。

 到家之后,老爷子首先看到欧萸十多年来置下的藏书。书房几个柜子放不下,又在客厅里摆一面墙的柜子。当晚欧萸赶回来,小菲的母亲烧了一只火腿甲鱼和一个洋葱牛送过来,两亲家头一次见了面。小菲见母亲有些拘束,而欧老爷子却舒坦得很,和亲家母是几十年老相识似的。

 正如小菲在欧家人面前存些自卑一样,一生霸气十足的母亲见了这风清云淡的老头,变得缩手缩脚起来。

 老爷子和儿子自然是有话说的。饭后他走到书房说:“弟弟啊,真读书的人是不见书的。我也是前几年才懂得这个道理。”

 欧萸说:“好的,我很快要做真读书的人了。”他以那种欧家人特有的淡泊神色,和父亲对峙一刹那。

 小菲还没意识到他们话中的意味,她只直觉到他们父子俩相互懂的是彼此话中的意味。

 当天晚上十点,欧萸的姐夫打电话来。头一句话就叫小菲不要吭声,不要大惊失,因为老爷子不可能不怀疑他们突然把他送上旅途的动机。欧蔚如自杀了,现在还在医院抢救,若走运,醒过来可能要坐在轮椅上度完余生 。大学的红卫兵开了她几场斗争会,昨天她从临时关押她的三楼教室跳了下去。

 “能瞒就一直瞒下去。”小菲说,向欧萸眨着神魂不定的眼睛。

 他脸色焦黄,腮帮子松弛了,把两个嘴角坠了下来。单看面孔,他父亲倒平整细得多。躺在上,他翻身翻得很重,也翻得很费劲,每翻一次都呻一下。到早上两点多,他推醒刚刚迷糊的小菲。他说:“我想还是告诉父亲。不然你一个人照顾他的时候,万一他猜出蔚如的事,你会很难的…他们外文出版社停了他的职,也停了他的薪。你会长期照顾他的…”

 “为什么我一个人照顾他?!”她拧亮台灯。他的话很怪诞。

 “你不要害怕:学校贴出我的大字报了。”

 小菲想,父子俩对话的意味原来潜在于此:假如欧萸也和欧蔚如一样,先被抄家,再被游街、斗争,就不再有书了,那么没有被读进记忆的书,就等于从来没拥有过它们。

 “大字报怕什么?我们话剧团连总务处长都有五六张大字报!”小菲口气很大,也不知是想为谁惊。

 那天早上他们四点钟就起了。垃圾工人造反队每辆垃圾车上都着红旗,车内不装垃圾,装着另外两个垃圾工人,唱着歌,吼着口号从垃圾臭味弥漫的大街小巷走过。牛工人把一瓶瓶牛放在订户门门,瓶下着他们油印的传单,告诉订户们他们揪出了牛场哪几位“走资派”

 小菲等欧萸上班走了之后,到街上买了两油条,一碗豆浆,把老父亲请出来吃早餐。老爷子把一油条放到欧雪面前,小菲说:“爸爸你吃吧,她已经吃过了。”

 老人不再推让,也不揭穿:小雪刚刚洗漱出来,怎么可能已经吃过了?以后的日子里,小菲明白老人最怕餐桌上的客套和推让。没有推让客套,他吃白饭也吃得雍容。

 这天小菲决定去看看艺术学院究竟贴了欧萸什么大字报。她换上一件白衬衣,戴一顶草帽,帽檐得低低的。正要出门,女儿从学校回来了。一看她的样子,便说:“乔装打扮,想去看爸爸的大字报是吧?”

 “我出去买点菜。”小菲撒谎不老练,眼神东瞥西瞥。

 “不用去艺术学院,马路上都有爸爸大字报。”

 “我才不看呢!”她恼羞成怒,硬把谎撒下去。

 “我们学校成立好几个司令部,都不让我参加。他们都看见马路上的大字报了。”她把书包往椅子上一扔。

 “我们不参加什么司令部!”其实她希望女儿享受和其他同学一样的待遇,欧雪是个门门功课优秀的学生“有什么了不起?司令部又不管‮试考‬分数!”

 “还‮试考‬呢!以后学生都不‮试考‬了!”

 欧雪的爷爷在客厅里说:“不‮试考‬是什么学校?回家来我给你考。”

 “爷爷,‮试考‬没用的,以后升学不靠‮试考‬成绩。”孙女大声说。

 “不会的。”爷爷又笃定又祥和,三个字拉开相等距离,都小小拖一个节拍。

 方大姐家被人抄了无数次,省长的上班地点就是大街上临时搭建的天批斗台。省委书记和省长不和,现在也肩并肩站在台上,剃一模一样的头,挂一模一样的大木牌,上面是一模一样的鄙书法写的罪名,画着一模一样的红叉叉。方大姐来找欧萸,又不敢上楼,怕人看见说她在搞“反革命大串联”小菲下楼去,在街角一棵大梧桐树下找到她。她按欧萸的口授,告诉方大姐,学院的学生把欧萸找去斗争了,这么晚还没放他回来。好在天暗,加上小菲撒谎技巧有些进步,所以方大姐毫不怀疑。

 “我就是来看看他,怕他忍不住。群众运动,忍一忍就过去了。别顶嘴、争吵,你和群众顶嘴会有你好果子吃吗?!”

 “好的,大姐,我叫他不顶嘴。”

 “他这人是孤芳自赏的,真惹他犯了傲慢脾气,他才不管是死是活呢 !”

 “好的,我叫他不要犯傲慢。”

 “就说我说的!”

 “好的。”

 “我的老头子日子比他难过多了,回到家我就开导他,和他谈过去打仗的事,和他下围棋。他难过呀,待厨子、勤务、保姆这么好,说走都走了,把家里单、巾、进口高锅、不锈钢勺子都偷走了。老头子没几件好衣裳,他们连他打补丁的料中山装都偷走了!你说不开导他,不跟他讲讲他指挥千军万马时候的事,他怎么过得下去?所以你也要多陪陪阿萸,他脾气坏,让他坏去!我老头子在家里要毙这个毙那个,我悄悄地把他那把手给藏到后院花盆里了!家里什么刀啊,剪子啊,绳子啊,都藏起来,听见吧?”她拍拍小菲的手背。

 小菲把话转达给欧萸。他笑了一下,小菲觉得那是很陌生的一种笑,她从不认识。

 人们终于来了。他们轰轰烈烈地进门,指挥员眼睛一扫这个三间卧室一间客厅的局级干部居所,布置一部分人冲入客厅,另一部分人冲入书房,剩下的兵力分布到卧室和厨房。爷爷看看横眉冷对的小伙子小姑娘们,慢慢从沙发上站起来,对小菲说:“我出去走一走。”

 大家已把书柜打开,他看也不看,径自绕着每一个忙碌的身影走过去。走廊窄,有人搬东西,他便退到墙,不愿碍手碍脚,等搬东西的人走了,他才接着往前走。步子不急,他急什么?谁都没有目的地了。

 小菲担心,便让女儿陪着爷爷出去。爷爷在门厅里站住了,想起什么,又原路走回去。他眼睛四周巡视,屋里忙的人都停下来,想这老头子找什么不自在呢?脸都虎着,一旦老头子找到他想护着的东西,绝不能让他得逞。小伙子们正在拆沙发:一把刀进去,张开大口子的沙发吐出五十年前的鹅绒鸭绒,灰尘和螨虫得到释放,飞得一屋子。爷爷还像是没看见,去茶几上翻了翻,把小伙子掀的报纸揭起来,看看,又放下。人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这老头肯定要捣鬼!爷爷低下头,发现一副眼镜在地上。他捡起眼镜,在衣服前襟上蹭蹭镜片,对旁边的小伙子小姑娘们说:“喏,找到了。”

 爷爷对欧萸的境遇也不吃惊。欧萸隔三差五被学院几个司令部轮番带走,回家来有时两个膝头全是泥,起是两块乌青。有时回家来头上给抹了糨糊,有时是两只手涂了墨汁,还有一次衬衫上被写了许多字,画了红墨杠杠。小菲一看就呜呜地哭。爷爷总是慢慢上来,一面问:“回来啦。”儿子若是正常下班,他同样会这样问。

 为了不影响欧雪的情绪,小菲请母亲把她带去了。

 小菲变得繁忙无比。话剧团排了一出新戏,写秋收起义的,小菲担任主角。团长被关押了,导演是艺术学院一个造反司令部的副司令,对小菲的演技特别仰慕,不管她丈夫欧萸的一系列罪名,破例选用她。每天演出结束,小菲回到家,给欧打伤的,跪伤的腿,洗泼了糨糊或墨汁的衣服。抄了几次家,衣服只剩了两套,扔是舍不得扔的。煤球站没人上班了,一些用户学会用轧煤机,自己动起手来。小菲排了一天队,只买到一车煤粉,用三轮车蹬回家,又花几天时间,在院子里做了一批煤坯。泥和煤粉的比例弄错了,一烧饭烟灌满一屋子,爷爷咳得惊天动地。米店也不正常开门了,买米的人必须时时刻刻守在店门口,生怕把那供米的两小时给错过去。小菲搬个折叠凳和买米的人坐成一条长龙,买到米时浑身热出一身痱子。

 秋凉后斗争会越开越密集。欧萸有时从一个会场赶到另一个会场,热门电影跑片子一样抢手,一天忙得吃不上一顿饭。小菲琢磨,挨斗也是体力活,空肚子是挨不动的,她便把午饭、晚饭送到会场去。营养是不能亏空的,必须保障他一天有一个鸡蛋或一两食也是闪电式供应,谁抢着算谁的。小菲从抢的人群里出来,常常发现自己衣服撕裂、衣扣丢失、雨伞刮破、鞋成了两只滚翻泥蹄。她不久就学会用地道当地话和泼妇们对骂,必要时还抓两把踢一脚。她什么都不在意,只在意买到手的一块骨头大不大,皮厚不厚。若无骨无皮,她便很有一番小人得便宜的快乐。不多,还得分几份,一份给母亲和女儿送去,一份留给老爷子,一份为欧萸做个精美小菜。切丝往往最出数,切得越细就越显多。她的刀功在几个月里把母亲都震住了。火候也重要,细切的丝火候不好就炒塌了架子,口感也坏了。所以她的小炒技术也飞快改善,一个黄豆芽炒丝,拿出手黄是黄白是白粉红是粉红,把菜和饭装进盒子,一眼看去,它是这个混乱肮脏的省城最人的一份午餐。她总能通过各种渠道打听到欧萸挨斗的会场。那位造反派导演特别帮忙,派手下去搜罗消息,再把会址告诉小菲 。

 碰到群众正在发言批判的时候,小菲就等在舞台下面。头一次欧萸被人用木推搡下台时,小菲眼圈红了。吃饭的时候,欧萸眼圈也红了。如果不准欧萸吃饭,小菲便哀求,说老欧有胃出血,一出血就昏死,斗个昏死的黑帮有什么斗头?也触及不了灵魂。她声情并茂,话剧演员的“戏来疯”帮了大忙,群众最后总给她说服。

 “你猜我今天给你做了什么?”小菲坐在欧萸旁边,两人都坐在秃秃的水泥地上。他看她一眼。她心里一热,偷情似的:“喏,你最爱吃的茭白炒丝。”

 她看他用涂满墨汁的手端着饭盒,拿着筷子。剃了头的头发长了,鬼怪式的一个面谱。他问她吃过了没有,她总说回家再吃。有人来催场了,她便又是娇羞又是无赖地对那些人说:“马上就好,一分钟…”再转回去对欧萸:“别急,别呛了!”人们火气上来了。她找准个头目便丢去眼风:“哪儿就差一分钟两分钟啊?毙还给他时间把酒席吃完呢!”她这时才不管自己呢。她又回去了二十多年,回到了小姑娘的岁数。

 渐渐大家都习惯了,院里的孩子也不跟着欧萸喊,要“打倒”他、“油炸”他了。他们的房子里搬了两家人进来,成了三家共住的杂院。老父亲说,幸亏抄家的人做了免费搬家公司,把家具统统带走了,不然空间就是难题。

 早饭桌上的对话常常是这样。父亲说:“今早天气蛮好,不冷。”

 儿子说:“蛮好,最好不要下雪。”

 父亲说:“会在外面斗争吧?”

 儿子说:“不晓得。”

 “多穿点,噢?”

 “好的。”

 “蛮好把上海那个小暖手壶带来,放在身上,他们又看不出。”

 “不会冷的。”

 “外面站几个钟头,不可以动,会冷的。那个小暖手壶还是英国朋友送我的。姆妈冬天离不开的。大概抄家的人拿走了。不过拿走了他们也不晓得怎么点着。”

 “我再加一件绒线衣。”

 “穿我的。我的厚。又是黑的,涂了墨还是黑的。”

 有时小菲看他的鬼怪式头发实在惨不忍睹,便用剪子给他修,想把参差不齐深浅不一的头发修得稍为正常些。老爷子说:“不要修。修好他们还是要剃。否则他们看看你没什么可以糟蹋的,就算了。大家省省力气。”

 早饭的气氛渐渐好起来,儿子和父亲有时会用英文对对话,说了笑话,两人也都笑得出声。小菲总是维持老爷子的习惯,出去买油条和豆浆回来。油条只买两,回来用剪刀剪成一小段一小段,再倒一小碟辣酱油,三人蘸着吃。其实小菲只吃一口,不痕迹地省给父子俩吃。欧萸的工资被停发,他和女儿每人每月只有十二块钱的生活费,一生对于钱都没得要领的小菲,现在知道钱的厉害了:她的工资加演出补助、夜餐费要养活一大家人。

 有时夜里小菲突然抱住欧萸。

 “你不会像你姐姐一样吧?”她把嘴放在他脖子上,是提问也是吻他。

 “别胡思想。”

 “你说你不会。”

 “你烦死了!”

 “说,你绝不会的!”

 “好的。我绝不会的。”他用极其厌倦的声音说。

 但她的身体一进攻,他便合上来。他们的求忽然十分亢进,无论白昼是什么样的白昼,夜里他们总是一样热烈地进行这个保留节目。

 批斗欧萸的会议之所以多,是因为他既是高教部门的反动学术权威,又是文艺界的黑帮作家,既是领导阶层的走资派,又是资产阶级腐朽生活方式的代表。斗什么样的人,他都可以陪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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