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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监军忘怨释大罪 学士诘奸
 诗曰

 狭路相逢人可危,含沙暗事堪疑。

 那知度量唯贤大,又有机权见智奇。

 却说柴白珩奉差解饷,本府拨两个公差跟随同往。那两个公差中,一个却就是路小五。你道小五因何到了此地?原来他徒罪期已满,没有盘费回乡,只在沿途求乞。杜龙文逃往广州之时,路上遇着了他,收为伴。及龙文做了广州府里贴写书手,便扶持他充了本府的公差,改姓名为伍辂。今恰好点着他跟随白珩。他既改了名姓,又习了一口广州乡谈,面上又长了些髭须,白珩那里还认得他?他却切记旧恨在心,要在路上把白珩暗算。白珩于路晓行夜宿。每到一处,自有彼处官府送来夫役扛抬饷银,忽一,送来的夫役里边有一人,是路小五的旧相知。你道是谁?原来就是宿积。那宿积自问徒既满之后,不知又往何处做了贼。今逃在外边,充作民夫,前来应役。白珩一发忘记了他的面庞,全然不放在意里。岂知路小五却与宿积暗暗打了照会,只要算计白珩。正是:

 鼠虽忘壁,壁不忘鼠。

 你不记他,他却认你。

 那一,也是合当有事,天色将晚,来到一个去处,一边是山,一边是溪。柴白珩正骑着马行走,不想那马前蹄有失,把白珩颠将下来。白珩立脚不住,一骨碌滚入溪里。众人都吃惊,一齐来捞救。不提防路小五与宿积趁着闹哄里取了一鞘银子,奔入山凹曲宁去了。白珩在水里挣扎起来,换了衣服,惊魂既定,然后查点夫役银鞘,方知被人盗了一鞘银子去。那时着了急,权借近山民房住下,遣人四下探寻,一时那里寻得着?次又盘桓了一,白珩恐迟了限期,只得一面告知彼处县官,着落该司巡检差弓兵缉捕,一面且将现存饷银先解往军前纳。心中怀着鬼胎,十分恐惧。正是:

 与贼同谋害不小,两番失盗皆自讨。

 前失家银犹且可,今失官银怎么了?

 话分两头。且说董闻协同徐国公统兵至粤中,就关口扎住营寨,商议遣兵。董闻道:“目今各处调来兵卒,尚须躁练一番,然后可用。况蛮兵久驻关外,养威蓄锐;我军远来,路途劳顿,未可便令对敌。须训养,待彼兵动时,我设法挫其锐气,那时便成破竹之势矣。”国公依言,便与董闻每躁演军马,建牙设纛,声势雄壮,军威甚盛,只等粮饷接济。柴白珩解饷到来,先付监军道衙门投揭进谒。只见董闻冠带着坐在上面,左右兵卫森严。白珩进前恭拜。董闻在公堂上,不便讲论亲情,一任白珩跪拜毕,把文书呈递。董闻看文书上限期,已迟了一,及计点饷银,又缺了一鞘。白珩禀称路上被盗失银,一时不能缉获,以致羁留连限。董闻道:“若按军法,解饷违限,已该斩首。况饷银有缺,一发罪重了。”白珩听说惊慌无措,再三哀告,叩头不已。董闻道:“纵使我饶了你,只怕国公不肯饶你。”正说间,恰好国公遣人来请董闻去议事,董闻便教白珩随着同去。白珩捏着一把汗,进得辕门,看了恁般军威,不觉股栗。董闻与国公相见过,带傍坐下,然后传唤白珩上前。恭拜罢,俯伏在地。董闻代他陈诉途中失银以致违限之故。国公听了道:“如此违误,当按军法,斩首示众。”便喝刀捆手将白珩绑起来。吓得白珩魂不附体。董闻忙起身告道;“此人罪虽当斩,念系在下内亲,还求看薄面,免其一死。”国公道:“既是先生内戚,且饶他死罪,只发去军政司捆打罢。”董闻又告道:“他本是书生出身,吃不起。伏乞格外垂恩,并免其罪责。所缺饷银,要他赔补便了。”国公道:“论军法,本不当如此宽有。但先生在这里讲情,只得曲从了。”便叫把白珩放了绑,附董监军处,责令赔纳所缺饷银。然后免罪释放。白珩此时真个像离罗王殿前放转来的鬼,深感董闻活命之德。当时闻其事者,把黑子白丁,按着天干地支,编成一篇言语道:

 “柴黑子不喜半子,并抛弃女子。柴白丁不识一丁,反去悔慢亲丁。自道有钱,黄甲取携而如寄。笑他没福,青康虚度而无成。徒逞申:詈予之口,不订丁:伐木之盟。谁知文士燃太乙之藜,光分丙夜,更兼书生娴武子之略,藏甲兵。学术无穷二酉,军法亦谙三申。拜午门而受诏,率成卒以长征。声灵几遍二亥之步,风云能遣六丁之神。不幸我生不辰,倏示相逢狭路。那堪中途-,旋且待罪军门,责有所归,难委之某甲某乙。饷无以应,怎谢夫呼癸呼庚?以彼文库与武库齐开,果然是戌冲辰辰冲戌。在我仇星与煞星会,险做了寅刑己已刑寅。追咎选官时,不自谅丑不冠带。多应起程,犯着了己不远行。午马虽云禄乎,无奈未为羊刃丁火今番绝矣,难言酉是长生。何期君子,曲宥佥壬,特屈必申之法,思全切已之亲。实绿内子而推爱,用告同寅以免刑。因之黑子留得丁男在,幸而白丁延得子孙存。早知我今朝负着数重颜甲,悔教他昔日受尽千般苦辛。”

 柴白珩虽然保全了性命,又免了罪责,只是这一鞘饷银,难于追缉。待赔纳,奈家乡又远,那得银子应手?正在忧惶,且喜彼处巡检缉获住了一个贼人,并那鞘原银,一齐解到军前。董闻查点银子,一些不缺,及问贼人姓名,方晓得是宿积,董闻笑道:“此贼头之金尚然能盗,况途中之物乎?”白珩听说,惭愧无地。董闻把宿积拷问,宿积招出路小五来。董闻使将宿积押发本处官府严行监,待拿到路小五一同正法。一面把所获饷银解送到国公处,查收明白,即发批回,打发白珩回任去。白珩千恩万谢,自往广州任所去了。

 看官,你道路小五与宿积同走,如何独是宿积被捉,路小五倒逃脱了?原来那一二人盗了这一鞘银子,奔入山曲中,本就山僻处分赃,因恐有人追寻到来,权把银子藏在一个山里,扮些泥土树叶来遮盖着,等待柴白珩起身去了,然后来取。不想白珩去后,本处巡检即奉县官之命,广差弓兵,夜在山中巡缉。路小五胆怯,且自躲过。宿积却自恃有飞檐走壁的伎俩,径潜至山边,盘在一颗松树顶上,要乘间下来取那银子。当被乡兵瞧见,围住擒捉,因此被获。巡检将他拷讯,招出藏银所在,所盗原银无失。路小五闻宿积被捉,便连夜逃回广州,躲在杜龙文家里。龙文遂与小五计议道:“我和你都要暗算柴白珩。可恨那董监军曲徇亲情,被他了这场灾难。如今一不做,二不休,有个妙计在此,管教柴白珩今番断绝命,连董监军也拖他下来。”小五道:“有何妙计?”龙文道:“宿积招报的是路小五名字,却不曾说是伍辂。我今把伍辂出名,写一纸首呈。你径北京兵部里去,首告柴白珩误饷当斩,董监军受了重贿,徇私故纵。开说他按兵不动,有通番之意。这个罪名,可不把他两个都断送么?”小五道:“此计甚妙!我若被他们拿获,左右是死。今不若拖他下水,或者倒可罪。只是如今官府正缉拿我,路上行走不便,如何是好?”龙文道:“待我弄一个假官护封来,封了首呈,你赍着前去,只说奉本省府院差,往北京兵部投递文书的,便没人盘诘了。”小五道:“如此却好。”龙文便写起一纸首呈来,把广东巡抚的官护封来封了。他是惯会用假印的,随即私雕抚院关防,铃印停当,付与路小五收好,又付与些盘费。小五收拾行囊,星夜前行,果然路上没人盘诘。不几,奔至京师,才把假官封拆去,将首呈径赴兵部衙门投递。兵部官将那首呈上,写着出首人伍辂,首为枉法受赃,通番误国事,中间备言柴白珩失误军饷,法当斩首;董闻受贿一千两,徇私故纵。又说他按兵不动,虚耗钱粮。又捏称他与柴白珩同谋,于某月某密遣心腹私通番邦,其心叵测,词中即引宿积为证。兵部见事件重大,便将首人拿下,启奏朝廷。天子览奏,命该部察议。部臣议遣刑部官一员,兵部官一员,往军中按问其事。正是:

 谗间望诸君,书谤乐羊子。

 从来任事难,其难有如此。

 看官听说,自古大将统兵在外,立大功,必须内有同心之臣,如平,将相和调,然后做得事体。倘或人各一心,武臣才高,文臣忌之,外臣权重,内臣忌之,小巨骤升,大臣忌之,非科目而蒙超擢,科目中人又忌之,纵使为国家效力,其如每事制肘,如何做得?试看乐羊子之贤,犹不免谤书一箧;廉颇之勇,不免郭开之谮;乐毅连下齐七十余城,只三城未下,犹有人说他按兵不动,致起燕王之疑;诸葛孔明鞠躬尽瘁,李严犹反覆其词,召他回军;岳鹏举忠报国,张俊犹嫌他出身行伍,骤然与己同列,便生嫉妒,何况其他?今董闻-任从征,还没多,事体未曾做起,便有小人将他中伤。朝中众臣,那一个是肯替他分辨的?只有翰林学士庄文靖是他的荐主,又是他的老师,有心照顾他,因面奏天子道:“臣料董闻才略可用,决不负朝廷委托。首人之言,断不可信。若果受贿徇私,国公何不举劾?岂国公亦徇私耶?其不可信一也,若云按兵不动,彼身在行间者,必自有成算,且国公是主将,兵之动与不动,非董闻所得专,其不可信二也。至云遣使通番,国公耳目甚近,岂有不知之理,其不可信三也。况董闻本系国公所荐,今因一细人之语,便遣刑官鞠询,轻董闻,即所以轻国公,恐无以作大臣敌汽之气。如必按问其事,臣请御命而往,善巧讯察,庶可得其实情以邦。”天子准奏,即着庄文靖同刑部员外殷仁,押原首人伍辂,星驰赴彼,质审虚实,奏请定夺。圣旨既下,兵部便将路小五并原首呈词付钦差官。庄、殷二公不敢羁迟,即起身出京。行过两三,那一歇在馆驿中,庄文靖忽有慌遽之状,急传唤首人伍辂到来,屏退左右,唤他近前密谕道:“你的原首呈我带在身边,不想一时遗失,并也抓寻不着。今没奈何,只得要你照前另写一纸来,不可声张,我自重重赏你便了。”路小五口虽答应,心中暗想道:“这首呈不是我自写的,我只看得一遍,那里记得?”却又想道:“他既失了原呈,要我另写,我就胡乱写去,打甚么紧?落得讨他的重赏。”便取过纸笔,依稀仿佛,写下一张来。庄文靖接上去看了,冷笑了一声,忽然变,拍案大怒,喝骂道:“你这大胆的奴才!原来前首呈,不是你写的。今教你另写,不但笔迹不对,且言语支离,自相背谬。你道我真个遗失了原呈么?”一头说、一头袖中取出那纸原呈来,放在案上,命左右请员外殷仁过来,一同核对,果然是两般笔迹。原呈上说董闻受贿一千两,今却说受贿二千;原呈说某月某遣使通番,今写来的月又与前不合,真个是牛头不对马嘴。文靖对殷仁说道:“据此看来,明系诬首。今只须拷录他的口供,即可回奏。不必远赴军中审问,致损外臣威重。”殷仁点头道是。文靖便把伍辂严刑鞠问,要他供招因何诬首,系是何人指使。路小五料赖不过,只得将杜龙文指使的缘由,并自己的真名姓,杜龙文的假名姓,及私雕官印之事一一招出。正是:

 杜去木傍改作王,路五颠翻为伍辂。

 古董官印可假为,首人首呈难假做。

 庄文靖与殷仁录了路小五口词,即回京复奏其事。天子震怒,传旨将路小五就于京师处决,又命刑部行文广州府,将杜龙文斩首示众。其窝藏社龙文之人,知情不首,无应重处。当时闻者无不快心,都道庄翰林善巧方便,捷于辨,不惟省了远行,又全了朝廷委任大臣之体。有几句言语说得好:

 君子容小人,小人不能恕小人;小人陷君子,君子偏能全君子。小人不能恕小人,遂至怨君子之容小人;君子偏能全君子,遂立辨小人之陷君子。小人怨君子之容小人,又复遣小人来害小人;君子辨小人之陷君子,不劳君子去鞫君子。为遣小人来害小人,反送了害小人之小人;不劳君子去鞫君子,更全了荐君子之君子。送了害小人之小人,不能害小人所首之君子以快小人;全了荐君子之君子,更能全君子所容之小人以安君子。究竟小人枉自做小人,须知君子落得为君子。

 刑部行文至广州府时,杜龙文已先被本府太守拿下了。你道为何?原来他听了子言语,殴了母亲,被母亲告了忤逆,并说他改名逃罪之事,为此太守将他监在狱。正待审问,恰值部文行到,太守便把杜龙文绑付市曹,斩首正法。又即委东-县上丞柴白珩去搜他家里所藏假印,搜出假印数颗。凡各衙门的印信关防,与极要紧乡绅客宦的图章,都私雕在家。太守看了,不觉大怒,立提吏员列天象到来,喝骂道:“奴才!杜龙文既是犯罪逃之人,前来投奔你,你就该举首。如何竟收纳了他,教他改名换姓,混充了贴写书手,又凭他私雕官印,你只是容隐?你做我衙门里人,怎敢如此大胆玩法?”列天象顿口无辨,只顾叩头。太守道:“你家父兄当初首告举人袁念先,害了他全家。今你这奴才又窝藏那诬首官府的歹人在家里,真是个恶种。如今奉部文要把你重处,你也休想活了。”说罢喝令左右将列天象重打,遂立毙于杖下。一时广州府里除了两个恶人。有好事的做下几句判语听他道:

 “逆亲之人,私造官印,不孝所以不忠;欺君之人,谋害朋友,不忠所以不恕。藏忠臣书集之袁念先,宜其有贤甥;害正人身命之列天纬,安得有贤弟?杜贼姓名虽改,国法难逃;列家种类无存,果报不。”

 且说柴白珩往杜龙文家搜取假印之时,搜出一箱书札。其中有与学师往来的手书,又有与太监府里人往来的手笔,方晓得当初唆使学师来作对的是杜龙文所为。又晓得后来使醉汉阻他迟期,假书帖去兵马司讨出犯人,也是杜龙文所为,并不干董闻之事。白珩此时,不觉然自失,如梦初醒,叹道:“我一向错认了董家妹夫,岂不可笑?他若平如此暗算我,前解饷时节,怎肯救我?原来以前这些事,都是杜龙文那斯的谋。我自恨当初不识好歹,认好人做歹人,倒认歹人做好人,把董家妹夫视如寇仇,反把路小五,杜龙文二人做心腹。前若非丁推官审出盗情,那晓得路小五不是好相识?今若非庄翰林审出证首,又怎知杜龙文是紧对头?我加惠于彼的,倒把我谋害;我得罪于他的,倒肯替我周全。”转展寻思,一发难得董家妹夫这般大度,这般盛德,跌足容嗟,感而泣下。正是:

 小人险,君子宽平。

 孰孰正,久之自明。

 说话的说到这里,不但庄翰林完结了首人公案,又使柴白珩明白了董闻心迹,已是十分快畅了。只是杜龙文与路小五两个移名改姓的恶人都已受了恶报,复了本来面目,倒有了结局了。还有一个常更生,虽也改换了名字,却是英雄豪杰,尚落外方,未有归结,不曾复得原名,还其故我。他本与董闻为结义弟兄,如今他便晓得董闻那里晓得他,正要和他对敌。后来却怎地相通,如何会合,看官住着,待在下慢慢说出他两个相通、会合的机缘来。有分教:干戈队里,忽传红粉奇情;剑戟丛中,顿接裙钗芳讯。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卷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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