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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
 每天夜间11点光景,大家总到那地方去,简单得如同上咖啡馆似的。

 他们在那地方碰头的一共有七八人,始终就是那么几个,然而都不是什么放之徒,却是体面的人,商人,市区的少壮派;他们来喝他们的修道院药酒,一面和那地方的姑娘们胡调一会儿,或者和女东家,大家所敬佩的“马丹”来恭恭敬敬谈点儿话。

 随后,顾客在12点以前都回去休息了。而少壮派却有时候蹲着不走。

 这一家店是有家庭意味的,局面很小,漆成黄颜色,正在圣艾坚堂后面一条小街的角落里;然而从店里窗口儿上,却望得见河里那个满是卸货船只的港内碇泊区,那片被人称为“永保”的大盐田,以及后面圣女山的坡儿和坡儿上那座颜色全是灰黑的古礼拜堂全景。

 那位马丹原是欧尔州一个农村里的好人家女儿,从前她完全如同开女帽店或者内衣店似地接受了现在这种职业。至于肯定卖这种行业是丢脸的那种偏见,在城市里原是那样烈和那样固执的,然而在诺曼第的农村里却不存在。农村里的人说:“那是一件好生意。”于是派了自己的孩子去经营院,俨然像派他去领导一所女生寄宿学校一般。

 这家店并且还是从遗产得来的,从前的业主是一位年老的舅父。马丹和她的丈夫原是伊弗朵附近的小客店的东家,他俩当年断定斐冈的买卖对他们有利益得多,立刻就顶掉了小客店;接着,他们两夫妇在某天早上到了斐冈,就接收了这个因为无人经理陷入危机的买卖管理权。

 这本是两个立刻使得邻居和他们的店员爱戴的正直人。然而两年以后,马丹的丈夫因为脑充血死了。原来他这个新职业早把他牵到了筋骨发软的无事可做的状态里,他久已变成了很胖的人,这胖身体终于断送了他的生命。

 马丹自从寡居以来,徒然受到店里的长期顾客的渴慕;但是旁人说她是绝对谨慎的,并且那些受餐宿供给的姑娘们也绝没有在她身上发现过什么。

 她是高大的,丰肥的,和蔼的。她住在这所整天关门的晦暗房子中间,皮肤变得苍白,真像是在一片肥油的浮光之下发亮。一层薄薄儿像是新生而又烫过的假发绕着她的额头,于是给她造成了一种和她体格的圆不很调和的‮妇少‬姿态。她总是快乐的,脸庞儿是镇开朗的,她很愿意诙谐,不过还带着一种没有被这种新职业所消耗的谨慎风度。那些伧俗的字眼儿是始终教她感到有些刺耳的;并且遇着一个不识礼貌的年轻人用合乎事实的名称来称呼她所主持的商店的时候,她就愤然生气了。总而言之,她的头脑是高雅的,尽管把自己店里的姑娘们全都当作朋友看待,她却毫不牵强地老是说自己和她们不是从“同一个篮子里”出来的。

 偶尔,在星期以外,她领着她的队伍中的一部分坐上租来的车子出游;并且到那条在伐孟山的峡里着的溪河边儿的草地上游戏。于是这就是种种逃学孩子式的玩意儿了,种种狂的赛跑了,种种儿童式的游戏了,整个儿是一套被新鲜空气所陶醉的幽居者的快乐。大家在草丛里嚼着熏腊的冷,一面喝着苹果酒,直到落的时候才带着一种美妙无穷的疲倦,一种甜蜜的柔软感觉回家;大家在车子里,把马丹当作一个温良宽大的好母亲吻着。

 这家店有两个出进的口子。在角儿上开着的是一种情形暧昧的小咖啡馆的门,那要到傍晚时候,才有小市民和海员来光顾它。两个女店员负责本店的这项专有买卖,特别派作应付这一部分顾客的要求。她们的助手是一个名叫弗里兑力的男工,一个强健得像牛一般的淡黄头发没有胡须的矮子。她们在那些摇晃不定的大理石桌上给顾客们侍候着大杯的葡萄酒和成瓶的啤酒,并且把臂膊搭在喝酒者的项颈上,把身子斜坐在他们腿上来推销这种消费品。

 其余3个(她们一共只有5个)形成了一种贵族阶级,专门侍候楼上的顾客们,除非楼下需要她们帮忙而且楼上已经客散,她们是不下楼的。

 楼上的座儿叫做茹彼德沙龙,专门为当地的资产阶级聚会之用,墙上糊着蓝纸儿,画着茹彼德的爱人蕾佗躺在一只天鹅的肚子底下。这沙龙有一条螺形梯子,沿着梯子走下去就是一扇并不惹人注目的临街的小门,门上的花格子里面点着一盏通宵不熄的小风灯,正像某些城市还点在那些嵌入墙里的圣母像前的小风灯一样。

 这所而陈旧的房子教人嗅到点儿霉气。偶尔,一股科洛臬花水的味儿在过道里飘着,或者楼下一扇半开的门把楼下顾客们的俗叫唤像一声霹雳似地传上来,使它在整个儿一所房子里响,于是在楼上的先生们都把嘴巴略略撇一下,来表示他们是心情不安的和感到厌恶的。

 马丹同着她那些朋友一样的顾客们是不拘形迹的,从不离开沙龙,留心于种种被他们传来的本市风声和消息。她的庄严的言论,可以使三个娘儿们的胡言语转变方向;尤其某些个别的大肚子顾客每晚总来陪着女们喝一杯,他们利用这种冠冕而平凡的放行为尽兴地轻薄诙谐、可是马丹一发言,他们也就沉默了。

 楼上那三个贵妇人是飞尔南荻、拉翡儿,和绰号“驮马”的乐

 店里的人选是经过考虑的,从前有人极力使她们之中的每一个都算得是一件样品,一件女典型的样品,使得任何顾客能够在这店里,至少差不多都有法子实现各人的理想。飞尔南荻代表金黄头发的美人,很高很高,胖得几乎近于臃肿,脾气柔和,农村的女儿,一脸无法消除的雀子斑,一头淡得几乎没有颜色像是理好了的芒麻般的短发,不大盖得满她的头颅。

 拉翡儿是一个马赛女人,到各处海口跑码头的老油子,充着不可缺少的犹太美人的角儿,瘦瘦的,鼓着一副涂满了胭脂的脸蛋子。她那头用牛骨髓擦得通亮的黑头发在两鬓卷成钩形。她那双眼睛本是美的,倘若右边那一只没有眼翳。她那条弯弓式的鼻梁着一条颇为发达的上牙,在那儿有两粒新装的牙齿在下牙的那些牙齿旁边显出痕迹,那些旧的牙齿已经用得太久了,颜色变得和陈旧的木料相似。

 驮马乐是一个肚子大而腿子细的小球儿,从早到晚用一种发嗄的声音,轮地唱着种种放不羁的或者富于感伤的曲子,谈着种种没有结局的和毫无意义的故事,仅仅只为着吃饭而停止谈天和只为着谈天而停止吃饭,虽然脂肪过多而肢体细小,她却轻捷得像松鼠一般整绝不休息;并且她的笑声像一道声音尖锐的瀑布,不管是这儿,是那儿,在卧房里,在搁楼里,在楼下客座上,可以无缘无故连续不断地爆发起来。

 楼下的两个娘儿们,绮思,绰号“老母”,而佛洛娜,因为略略有些儿跛,被旁人称为“跷跷板”,前一个系着一条三带,一直装束得像个自由神,后一个装束是假想的西班牙式的,她在头发丛里挂着许多铜的圆片儿,跟着她一高一低的步儿摇晃,她们都像是两个穿上奇装异服来过嘉年华狂节的厨娘。她们正如民间一切娘儿们一样,既不更丑,也不更美,真是道地小客店里的女招待;在码头上,旁人用“两条唧筒”的绰号来称呼她们。

 仗着马丹的善于调解的智慧和她的从不枯竭的好脾气,这五个娘儿们之间只存着一种含着妒意的和平而很少什么动。

 这种在小城市里的独家买卖是不断地有人出入的。马丹早知道把这店子装成了像样的外表,而自己对于全部的顾客显得那样和蔼和那样亲切,她的心地厚道是非常著名的,所以人都对她抱着一种尊敬的观念。那些长期的顾客为她花了钱,在她向他们表现一种比较明显的亲热时,他们都认为胜利;并且他们在白天做买卖相遇的时候,一定互相说道:“今天晚上,在您知道的那个地方会面。”正同我们说:“上咖啡馆,可对?夜饭以后。”

 总而言之,戴家楼是一个好地方,很少有什么人不去赴那儿的日常的约会。

 谁知在五月底的某一个晚上,第一个上门的顾客布兰先生,木材商人和前任市长,竟发现那扇小门是紧闭的。花格子里面的那盏小风灯简直没有一点儿光;那所像是死了的房子里面没有一点儿声息传到外面。他敲门了,开始是从从容容的,以后,多用了一点儿的气力,仍旧没有一个人答应他。于是他用慢慢的步儿向着街道的坡儿上走去,后来,走到菜市广场,他碰着了那位正要向同一地点走去的船行经理杜韦尔先生。他们一同折回那地方去,成绩也并不见佳。但是一阵大的喧嚷忽然在他们很近的处所爆发了,于是他们绕着这所房子走了一周,以后才望见一大群的英国水手和法国水手正在挥着拳头撞击这咖啡馆的那些放下了的活动木板帘。为着使自己避免麻烦,这两个资产阶级立刻都逃走了;但是一声轻轻的“喂”止住了他们:这是咸鱼行经理都仑伏先生在认清楚他们之后和他们打的招呼。他们把事情告诉了他,对于他,这消息是不快活的,本来他是娶了亲的,而且又有了子女,行动不便,只能够在星期六到戴家楼来,他用拉丁话说是“为着力求安全”;而实际上却是一句隐语:因为他的朋友波尔德医生曾经把卫生警察制度的周期检查的日子告诉了他,他利用这种消息给自己规定了夜假。这一天正是他的夜假之期,而在这情形之下竟要耽误他整整的一周了。

 这3个人向着碇泊区转了一个大弯,在路上遇见了年轻的斐礼卜先生和班贝斯先生,前一个是银行家的儿子,戴家楼的老主顾,后一个是本地的税务局长。于是全体又从犹太人街走回来,目的是再去作最后的一试。但是那些愤不可遏的水手们正包围了这所咖啡馆,对着它扔石头,一面直嚷;于是这5位属于楼座的顾客都赶紧退回来,开始在各处的街道上着。

 他们还撞见了保险公司经理巨布伊先生,随后又撞见了商业法庭的审判员华斯先生;一个远距离的散步开始了。最初他们走到了防波堤上。他们在石栏杆上并排坐下来,瞧着花卷动。头上的泡沫在黑影里形成了许多发光而一现即隐的白痕,海波触着岩石的单调噪音在夜中沿着整座悬崖响动。在这几个发愁的散步者待了一会儿之后,都仑伏先生发表意见了:“这真扫兴。”

 “扫兴,的确。”班贝斯先生接着说。

 末了,他们提着小步儿都走开了。

 走过了那条摊在坡下被人称为“林下”的街,他们就从“永保盐田”的木桥上走回来,经过铁路附近,重新又到了菜市广场,这时候,税务局长班贝斯先生和咸鱼行经理都仑伏先生正谈到了一种可作食品的鲜菌,因为他们两人中间有一个肯定已经在附近寻着了这东西,于是就突然起了一番争执。人心都由于烦闷变成愤愤的了,倘若其余的人不来调解,他们也许因而竟会动起武来,所以怒气冲天的班贝斯先生退出去了;然而一个新的争论又在前任市长布兰先生和保险公司经理巨布伊先生之间发生了,主题是税务局长的薪水和他能够为自己创造的财源,种种侮辱的言语雨点似地从双方口里洒出来,这时候,陡然爆发了一种像暴风雨一样骇人的喧嚷,接着那群懒得在一家关了门的咖啡店外面徒然空等的水手们涌到广场上来了。他们排成对儿挽着臂膊,组成一道长的行列,并且怒气冲天似地咒骂不停。

 这一群资产阶级都在某一家的大门底下躲着,那些狂吼的群众对着修道院的那个方向走了。经过颇为长久的时间,还所得见那阵喧嚷如同去远了的雷声一般低下去;最后才恢复了沉寂的气象。

 彼此愤然相攻的布兰先生和巨布伊先生,没有互相道别就朝各自的方向走了。

 于是其余的4个人又重新提起了步儿,并且本能地再由下坡道儿向着戴家楼走去。店呢,始终是关着的,静寂无声的,不可进去的。一个安静而顽固的醉汉,轻轻儿敲着这咖啡馆的前门,随后又停住不敲而用低声叫着堂倌弗里兑力。他看明白绝没有谁答复他,于是打定主意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来等候变化了。

 这些资产阶级正要退下来,这时候那一群闹轰轰的海员们又在街口出现了。法国水手们狂吼着《马赛曲》,英国水手们狂吼着《大不列颠国歌》。发生了一阵向着墙壁直扑的全体冲锋,随后那些蠢的家伙的头儿再向着堤岸扑过去,于是这两国的水手就在那地方爆发了一场斗争。在喧嚷之中,一个英国人被人打断了臂膊,一个法国人被人打破了鼻梁。那个留在门外边的醉汉,现在如同倔强的孩子或者酒鬼似地哭起来了。

 末了,这些资产阶级也都散了。

 慢慢儿,安宁的气象又回到这个被人打搅过的城市上面了。不时一阵浮起的人声从某一处传到另一处,随后就在远处消失了。

 有一个人始终单独着,那是咸鱼行经理都仑伏先生,他因为要等候下星期六而伤心了;并且希望有偶然的机会,这偶然的机会在旁人固然莫名其妙,在他自己也没有法子了解;他认为警务当局听凭一所归他们监视的公用商店关门是教人非常生气的。

 他又转到那地方去了。四处窥探,搜索种种理由,末了他望见防雨板上粘着一张大的纸儿。他很快地划燃了一枝蜡烛火柴,于是看明白了这样几个笔迹不匀的大字:因为第一次领圣体,关门。

 很明白这是没有办法的了,于是他走开了。

 那个醉汉现在睡着了,直地拦着那张恕不招待的门躺着。

 第二天,所有的客,一个跟着一个,在臂膊下面夹些纸头,假装有事的样子走过这条街,并且每一个人都偷偷地来读这张神秘的启事:因为第一次领圣体,关门。

 马丹娘家的姓是里韦,她有一个以细木匠为业并且有家小的兄弟,他名叫约瑟甫,住在他们的故乡欧尔州的味乡。马丹以前在伊弗朵开小客店的时候,曾经负担了这兄弟的女儿举行受洗礼的开销,她给这侄女取的教名是康司丹丝。这个细木匠是知道姊姊境况不坏的,他并没有忘了她,尽管双方都因为受了职业的牵制而且居住的地方相距又远弄得不能够常常碰头。但是因为自己的女儿快有十二岁了,这一年决定教她去第一次领圣体,所以他握住了这个接近的机会,写了封信给他的姊姊,说是这场礼节的开销完全要靠她。本来他们父母早已死了,她不能拒绝这种为了她的侄女而起的要求;因此答应下来。他的兄弟,更一心指望由于这种拉拢的效力可以教姊姊立一个有利于这个女孩子的遗嘱,因为马丹原是没有子女的人。

 他姊妹的职业绝不妨害他的廉心,并且,尤其是当地谁也不知道什么。有人谈到了她仅仅说:“马丹是斐冈的一个资产阶级妇人。”这话就任凭旁人揣测她能够靠年息过活了。从斐冈到味乡,大家至少算它是二十法里;而赶一段二十法里的路程,在农村老百姓的观念里竟比一个航海人之超越大西洋还要费事。味乡的居民从没有越过卢昂市;而又绝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吸引斐冈的居民走到味乡去,味乡是一个埋没在平原中间的五百来户人家的小市镇,而且又属于另外一州。结果彼此一点消息都不知道了。

 但是,领圣体的季节近了,马丹感到了很大的困难。她没有什么可以帮着照料买卖的人,所以即令把自己的店子仅仅放任一天,她也放心不下。因为楼上的贵妇人和楼下的,这两者之间的种种竞争必然会爆发;此外,弗里兑力一定会喝醉,喝醉了,他可以毫没来由地得罪人。到末了,她决定随身携带自己的全部人员,至于那个男工,她给了他假期,直到第三天为止。

 这个兄弟得到了消息,一点儿也不反对,并且自愿供给这全部道伴住宿一宵。所以,星期六早上,八点钟的快车,在二等客车的一个车仓里运走了马丹和她的全部道伴。

 由开车之后一直到白时乡,她们都没有遇到同仓的旅客,所以噪聒得像是一群喜鹊了。但是在白时乡却上来了两夫妇。男的呢,一个乡下老头儿,披着一件蓝布罩衫,领子发皱,宽大的袖子在手掌边收得紧紧的,绣上些儿白花做装饰;顶着一顶古式的平顶高帽子,四周的丝繻变成了红不红又黑不黑的,活像是一圈倒竖的;一只手抓着一柄绿的大雨伞,另一只手挽着一只很大的篮子,篮口出三只鸭子的神色惊惶的脑袋。女的呢,一身硬的全是村庄式的打扮,有一副母一样的面貌,带着一条喙样的钩子鼻梁。她坐在她男人的对面,因为在一个这样漂亮的团体中间,一直不敢动弹。

 而事实上,在车仓里真有一片颜色鲜得夺目的光彩。马丹全身从头到脚都是蓝的,蓝缎子的,披着一条红的,耀眼的,闪光的法国仿制羽纱的大围巾。飞尔南狄包在一条苏格兰式的裙袍里气,裙袍的身原是靠着女伴使劲才缚好的,所以托起了她的本来颤动的部,使它变做一对像是包在布囊里的质一般始终摇不停的山峰。

 拉翡儿戴着一项翎帽子,像是一只满是鸟儿的鸟窝,穿着一套洒金的青莲衣裳,的确是有一点适合于她那副犹太女人面貌的近东装束。驮马乐配着身上那条宽边镶滚的玫瑰短裙,竟像是一个过于肥胖的孩子,一个肥胖的侏儒;至于“两条唧筒”的装束都奇怪得像是从古老窗帏中间剪下来的,上面的图案枝叶纷披,都是十九世纪法国王室复辟时代的产物。

 自从车仓里不单是自己几个人以后,这些贵妇人立刻表示了一种庄重的神情,并且开始谈起许多高超的事情来提高自己的地位。但是在鄱培克的车站,上来了一个蓄着金黄大胡子的先生,他戴着许多金戒指和一条金链子,在自己座位的顶上放了好几个用漆布包成的包裹。他现出了一种滑稽家的和天真孩子的神情。他施礼了,微笑了,并且轻松地发问了:“这几位马丹调换防地吗?”

 这问题在道伴里投下了一种使人感到尴尬的惭愧。然而马丹却终于恢复了庄重的神情,于是,为着争回集团的体面,她干脆地答复道:“您很可以讲点儿礼貌!”

 他告罪了:“请您原谅,我本想说调换修道院哟。”

 马丹找不着什么有待答辩的理由,或者也许是满意于这种纠正,于是闭紧了嘴一面表示了一个庄重的敬礼。

 这时候,这位坐在驮马乐和乡下老头儿之间的先生样的人,开始对着那三只从篮子里伸出脑袋的鸭子挤眉弄眼了;随后,在他觉得自己已经引动了他的观众的时候,就动手来格支这些鸭子的脖子,一面对它们发表许多滑稽言词来替大众解闷:“我们离开了我们的小池塘!关!关!关!为的是去认识小铁叉和火光!关!关!关!”

 这些可怜的家禽都扭开自己的脖子去逃避这种温存,使出可怕的气力,想从这个柳条的监狱里逃出来;后来忽然三位一体地迸出一阵表示危迫和伤心的叫唤:“关!关!关!关……”这时候,一阵狂笑在这些娘儿们之间爆发了。她们俯下了身子向前伸着去看;大家发痴似地对于这些鸭子发生兴趣了;而那位先生格外加倍使出了他的聪明而又罗嗦的手段。乐也来参加了,她从她邻座旅客的脚子上面俯下了身躯,吻着这三个牲口的脑袋。立刻每一个姑娘都要依次来吻它们了;于是那位先生就让她们坐在自己的膝头上,颠着她们,拧着她们;陡然一下和她们用“你”字来做称呼了。那两个比他们的家禽更为惶骇的乡下人,都愣着惑了的眼睛不敢动作一下,他们那种满是皱纹的脸上没有一点儿微笑,没有一点儿颤动。

 于是这位本以推销货物为业的先生,用闹着玩儿的手段提议拿几条吊子的背带送给这些贵妇人,接着就从包裹之中取下了一个打开了它。这原是一种诡计,包裹里装的是许多袜子吊带。

 这些吊带,有些是用蓝绸子做的,有些是用粉红绸子做的,有些是用大红绸子做的,有些是用紫绸子做的,有些是用青莲绸子做的,有些是用闪光的红绸子做的,都有一副用两个互相搂着的镀金爱神镶成的金属圈子。这些姑娘们都欢喜得叫起来了,随后都仔细观察这些样品,显然又被女接触一种装饰物件的天然慎重态度所拘束了。她们用眼色或者耳语来互相询问,也同样互相答复。而马丹呢,她摆弄着一双橙黄的,舍不得丢下,这一双比其余的宽大些儿也庄严些儿:的确是女掌柜的袜子吊带。

 这位先生怀着一种念头等着,他说道:“快点儿,我的小猫儿,应当试试这些东西。”

 于是起了一阵风似的惊喜之声,接着,她们如同害怕什么强暴行为似地绷紧了自己的裙子。他呢,从容不迫地静候他的时机。他高声说道:“各位不爱,我包好就得了。”随后又狡猾地说,“我可以送一副给那些来试吊带的,听凭自己挑选。”

 但是她们都不愿意,很庄严,都重新竖直了自己的身子。然而“两条唧筒”因为他更换了提议像是都很扫兴了。尤其跷跷板佛洛娜,她受了望的迫,明显地有些迟疑。他催促她了:“快点儿来,我的孩子,拿点儿勇气出来吧;拿去吧,这双青莲的,它和你的衣裳很配得上。”这一来,她打定主意了,于是,起了自己的裙袍,出了那两条勉勉强强箍在纱袜子里面像牧童一样的腿子。这位先生弯下了身子,在她的膝盖下边儿扣好了吊带的圈子,随后又扣好了上边儿;接着轻轻地搔着这姑娘,使得她突然缩着身子一面迸出几声轻微的叫唤。到了系好了的时候,他送掉了这双青莲的,又问:“轮到谁?”大家齐声叫着:“轮着我!轮着我!”他从驮马乐着手了,因为她摆出了一双臃肿得不成形状的东西,那么滚圆一段儿,没有看见踝骨,正是拉翡儿所谓的“腿子香肠。”飞尔南狄身上那两健壮的柱子教这推销员目骇神移,她是受着了他的赞美的。至于犹太美人那双枯瘦胫骨就没有多少成绩了。老母绮思闹着玩儿,把裙子罩在这位先生的脑袋上,于是,马丹为了制止这种不成局面的恶作剧,只好来干涉了。最后马丹伸直了自己的腿子,一双有脂肪又有筋的诺曼第种的漂亮腿子;于是这个惊喜集的推销员用献媚的姿势下了自己的帽子,以道地的法国骑士的身分来向这条可称领袖的腿肚子致敬了。

 那两个在昏之中如同冻得发木的乡下人,都用一只眼睛从旁瞧着;并且他们简直像是两只,以至于这个金黄长髯的汉子立起身来对准着他们的鼻子“格——格——里——格”像雄似地啼了一声。于是这又重新激动了一阵狂的风暴。

 这两个老年人带着篮子、鸭子和雨伞在木德乡下车了;接着大家听见了那妇人一面走一面向她丈夫说道:“这又是一些到该死的巴黎去的野。”

 这个爱开玩笑的推销员闹得太不像话了,使得马丹自认应当强硬地教他归复原位,后来他在卢昂下了车。她如同说教似地说道:“这够得教训我们怎样和初次会面的人说话。”走到瓦尔,她们换车了,接着在下一站找着了约瑟甫·里韦先生,他正拉着一辆套着白马而且满着椅子的大车在那儿等候。

 这木匠彬彬有礼地吻过了这些贵妇人,并且帮着她们爬上了车子。三个坐在靠后的椅子上;拉翡儿,马丹和他的兄弟坐着靠前的那些椅子;至于乐,既然没有坐处,只好将将就就坐在高大的飞尔南荻的膝头上边;随后,大家起程了。不过,这匹矮而小的牲口的骤然而起的快走步儿,立刻那样怕人地教车子颠簸起来,使得那些椅子都开始跳舞,使旅客们坐不稳定,使他们带着木偶的动作,害怕的脸儿,以及因为丧胆而起又被一阵更强烈的动所打断的叫唤向左右晃了。她们攀着车子的两边了;帽子滑到脊梁上去了,盖着鼻梁了,或者着肩头了;然而这匹白马始终一径跑着,起了脑袋,伸直了那一条不时打着部而光秃得活像鼠尾的尾巴。约瑟甫·里韦,一只脚伸在车辕上,另一只屈在身躯下边,双肘高高地举起,拉着缰绳,喉管里不时吐出一种类乎母召唤雏的声音,使得那匹矮而小的马竖起了双耳,并且加快了脚步。

 碧绿的郊野从公路两侧展开了。正在开花的油菜四散地铺开了一幅黄澄澄的波动不息的大地毯,其中散出一阵清新强烈的香气,一阵被轻风带到远处的沁入嗅官的甜香。在那些已经长大的麦丛里,许多矢车菊出了浅蓝的小花朵儿,使得这些妇人都想去采,但是里韦先生却不肯停车。并且偶尔有一片像是整个浇着鲜血的地里满开着红罂粟花。在那些被盛开的鲜花如此渲染的平原中间,那辆大车像是载着另一簇颜色更热烈的花被白马用快步拉着前进,它偶尔在一座农庄的大树后面失踪,穿过了大树枝叶的掩蔽范围又显出它的影子,然后重穿过那些被红颜色或者蓝颜色点缀的黄黄绿绿的农作物,在光下边载着那些光彩照眼的娘儿们飞奔。在大家到了木匠的大门跟前的时候,已经是一点钟了。

 她们都因为劳顿而不能支持了,都因为饥饿而面无人了,自从动身以来一点儿什么也没有吃,里韦太太连忙上来,扶着她们一个一个下了车,等她们一到地上就来拥抱;并且对于这位被她想做奇货看待的姑,她吻得更为巴结。大家在木匠工作室里吃着点儿东西,室里的工作器具早已为明天的筵席而挪开了。

 吃过一份炒子儿,跟着是一份炸的肥肠包饺子,再浇上些烈的苹果酒,于是全体皆大欢喜了。为了表示敬意,里韦拿着一只杯子碰过了杯,而他的子照顾一切,下厨,上菜,撤菜,低声在每一个女客耳门边说:“这东西,您可合意?”无数竖在墙跟前的木板和许多扫到墙角落里的刨花散出一阵新出刨的木头香味,一阵细木作里的香味,那种深入肺部的树脂气息。

 大家问起了那女孩子,但是她早到礼拜堂里去了,只能在傍晚以后才得回来。

 于是,这一行人为着参观本地风景而出门了。

 那是一个被一条公路穿过的很小很小的市镇。十来所沿着那条唯一的街道而排列的房子庇荫了当地的商家:店,油盐作料店,细木作,咖啡馆,皮匠店和面包店。礼拜堂在这样一条街道的尽头,被一座小小的公墓绕着;四棵种在门外的异常高大的菩提树盖住了整个礼拜堂。那是用燧石块儿砌成的,没有任何艺术作风,并且顶着一座石板盖顶的钟塔。从礼拜堂再往镇外走过去,郊野又开始了,郊野是被一堆堆东罗西布的树丛所剖分的,树丛里藏着好些农庄。

 里韦因为礼貌关系,尽管身着工人衣裳,却堂堂皇皇挽着他姊姊的臂膊散步。他子完全因为拉翡儿的金光耀眼的裙袍感到了惊讶,钻在拉翡儿和飞尔南荻二人之间,圆球样的乐同着老母绮思和疲倦而微跛的跷跷板佛洛娜,三个人跟在后面提起了快步。

 镇上的居民都到门外来看了,孩子们停止了他们的游戏,一幅掀起的窗帏教人望见了一个戴着印花布小帽的脑袋;一个撑着拐杖而几乎失明的老妇人,如同对着一列宗教游行会似地在前画着十字,并且每人都长久地用眼光追着这些来自遥远的城里的漂亮贵妇人,因为她们都来参与约瑟甫·里韦的女孩子第一次领圣体礼,一阵不可估量的敬意集中在这细木匠的身上。

 经过礼拜堂的前面,她们听见了孩子们的歌声:一阵由尖锐的小嗓子向天空高唱的《诗篇》;但是马丹阻止大家走进堂里去,免得打搅那些可爱的女孩子。

 绕着郊野走了一周,又列举了那些主要财富,田地的收获量和家畜的生产量以后,约瑟甫·里韦才领了这一群妇人回到家里去安排。

 地方是很狭小的,他们派定了每两个人住一个屋子。

 这一回,里韦到工作室里的刨花上面去睡觉;他子和他的姊姊同,而飞尔南荻和拉翡儿占住旁边的屋子,绮思和佛洛娜都在厨房里的一铺摊在地上的褥子上面睡觉,乐可以独自占住楼梯上面那间乌黑的小屋子,紧靠着一个小木阁儿的门边;那个领圣体的女孩子这天夜间就睡在小木阁儿里。

 到了这女孩子回家的时候,就来了一阵“吻雨”扑到她脸上了:所有的娘儿们都带着那种温柔四溢的动作要来和她温存一番,这种装腔作势的职业习惯,先头在客车里已经使她们和鸭子都吻过了。现在,每人都抱着她坐在膝头上,‮弄抚‬着她那些柔软的金黄头发;在突起而热烈的亲昵劲儿中间箍着她不肯放手了。这个很聪明而又一心笃信宗教的女孩子,如同受着赦免令里的封锁一般,忍耐而又深思地任凭她们这样做。

 白天里的光早教她们够受了,大家吃完夜饭之后就连忙去睡觉。那种像是具有宗教意味的漫无边际的田园寂静包在这个小小市镇的四周,真是一种安宁得使人感动并且远达星群的寂静。姑娘们素来是和公共场所的喧闹晚会习惯了的,这时候睡了的乡村的无声休息使得她们彷徨起来。她们有点儿毫倒竖了,然而并非由于天气冷,而是那种从动不安的心里而起的寂寞使得她们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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