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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三月
 冬十二月里,午后忽然下起飘飘扬扬的雪,陈瑚在桐窗下呵了呵手掌,呼出一蓬热气。

 “二娘,”家人在窗下禀道“门外有个女孩,自称是认得二娘的,上门来拜访。”

 “那女孩什么样子装扮?”陈瑚提笔在绢帛上画了一个起势,不在意问道。

 “嗯。六七岁年纪,穿着白貂裘,难得的好。长的也很好看。”

 “咦,是她?”陈瑚讶异放下笔,连忙道“领她到我这儿来。”

 张嫣在廊下收起黑色的油布伞,靠在墙下,进了房,乍觉得一暖,缓了缓神气再看,见房中燃着一盆火炉,靠窗设案,案上置诗书笔墨,陈瑚便坐在窗前,头上挽起一束漂亮的欣愁髻。

 “咦,”张嫣眼睛一亮,笑道“陈姐姐及笄了?”

 “嗯。”陈瑚回头笑道“前些日子刚行的笄礼,丞相夫人为我取字为敷珍。”

 “敷珍姐姐在画那株梅花么?”她倚在陈瑚身边,看了看窗外的梅,又看看她笔下的走势。

 “嗯。”陈瑚颔首“每次看见它在雪里盛开,就觉得特别钦佩。”

 “是啊。”张嫣笑道“我就不行。在雪里冷死了,想起姐姐家就在附近,冒昧过来拜访。”

 “不碍事。”陈瑚笑道“我也喜欢你过来的。”她点缀完最后一朵红梅,搁笔回头,咬道“那位吕公子,不知道是否和我们一样喜欢梅。”

 “咦,”张嫣瞪大了眼睛,诧异道“哪一位?”

 “就是,你舅舅啊。”

 “哦——”张嫣笑弯了眉“那位,吕公子哦——”

 “敷珍姐姐,”她促狭靠近,轻轻问道“你可喜欢我舅舅?”

 陈瑚怔了怔,面颊绯红“阿嫣不要说话。”她斥道,拿起笔,待再点几朵梅花,转移尴尬的心思。

 “我才没有说话,”张嫣道“我舅舅是天下最好的男子,你瞧,”她扳着手指数道“他长的好,学问好,子好,孝顺父母,兄友弟恭,对我们晚辈也照顾的紧。你打着灯笼在这大汉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男子了。”

 就是有一个比较严厉的婆婆。

 ——阿嫣啊,那不是比较好吧?!

 陈瑚回过头来,角似笑非笑,嗔道“你好好的打灯笼做什么?照旧(舅)啊?”

 …

 天晚,从正堂中出来,廊庑两侧,积雪在夜中泛着微微的光芒,前方,荼蘼挑着一顶灯笼,在脚下投下一圈温柔的黄光芒。

 “荼蘼,”张嫣拢了拢裘衣,忽然出声道“把灯笼给我吧。”

 “啊?”荼蘼愕然回头,笑道“大下雪天的,灯笼荼蘼来打就好了,不用劳烦娘子的。”

 “不算劳烦。”张嫣接过灯笼,看着手中的微光,忽然笑道“荼蘼,你说,我舅舅要是娶了舅母,还会不会像从前一样疼我?”

 “太子殿下要娶亲了么?”荼蘼迷糊道“是他看中了哪家的女子,或是吕家的九娘子?”

 “不是他看中了哪家女子,”张嫣走回自己的房中“是我看中了哪个能喜欢的舅母。”

 对刘盈,她一直是又亲又怕,亲近他善良的脾,温暖的眸光;却怕死了蹈历史的覆辙,成就那段悲剧的婚姻。历史上那两个名位夫实为舅甥的男女,被困在未央宫中,不得超生,相互折磨着最后落寞亡去,只留得一个‮女处‬皇后千古惨淡芳名。

 我才不要落得这样的下场。

 张嫣打了一个寒颤,舅舅就是舅舅,悖逆伦常的感情让我觉得不能接受。如果能够自私一点,能够自私一点,我想既拥有舅舅的疼爱,又不必陷入对那段命运的担忧。

 然后,那一途径东市,偶然瞧见对街相望红了颊的少年男女,忽然间灵光就闪过了脑海。

 她还是髫龄女童,他却已是少年,若他在惠帝三年娶自己之前已经有了自己心爱的皇后,那么凭她的身世,怎么也不可能委屈做妾。

 我只想做一个永世单纯的外甥女。

 二月二十二。

 张嫣随母亲鲁元入宫,笑问吕雉“阿婆今年可生冻疮了。”

 “没有了,小阿嫣,”吕雉亲热的抱起她,搂到自己怀里“阿嫣惦记阿婆,阿婆知道的。”

 吕雉抬起头来,眼角的皱纹淡了下去,肌肤闪耀些许光泽,竟是比年前为鲁元心急如焚之时,要年轻上好些岁。

 “待开了,帮你舅舅办了婚事,我这把老骨头,就彻底松泛喽。”吕雉淡淡笑道,神情让人猜不出心思来。

 “说到舅舅,”张嫣笑道“前些日子我在东市,看到一些有趣的场景呢。”

 吕雉怔了一怔。

 三月三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桃花开的最好的时候,就是我的生辰了。”张嫣在车中笑道。

 “是啊是啊,生辰快乐。”如意敷衍道,从车中觑着渭水河畔的青色草地,简直兴奋的要跳上去打个滚“太子哥哥,”他摇着刘盈的手臂指着人声最沸处“去那儿去那儿,那儿最热闹。”

 “你呀,”刘盈摇摇头,却还是吩咐前面御人吁的一声停下来。

 暮三月,柳絮沾城,野苋招摇,群莺飞。

 秦汉之际,民风清新,男女之别亦不严重,不同于后世的礼教古板死统,《周礼。地官。媒氏》如是写着:仲之月,令会男女,奔者不。带着难得的人关怀与温暖泽。《论语》亦有书:暮者,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七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不同于圣人其他死板教诲和严肃道理,有着清新烂漫的春日风情。

 而如今正值仲,渭水之边三三两两尽是踏青的男女,追逐嬉乐,歌咏相和,一派春光烂漫。刘盈衣裳华贵,眉目清朗,又正值年少,方一下车便得来不少少女偷偷觑视的目光。

 “真热闹。”如意笑道“比宫里头有意思多了。嗳,阿嫣,我要是能在这渭水之边修个屋子,天天看这渭水就好了。”

 张嫣偏头笑道“真要如你的愿了,你又瞧着别的地方眼馋了。”

 人心总是不足,手中拥有的千般平常,瞧着得不到的才眼热。待丢了西瓜捡冬瓜,才记起西瓜的好,又盼着换回来。可是人的一生,又经的起几趟这么折腾。慢慢的,就成迟暮了。

 少年男女们小声惊叹,这是哪家的孩子,一个一个都这么漂亮。尤其是那年少的男孩和女孩,真正的容如玉雪,添一点则多了,减一点又少了。只是年纪到底小了些,还解不得仲渭水的风情。

 青裳儿的圆脸少女被众人推着出来,将瓜果轻轻掷到刘盈身上,面上红晕,贝齿咬,眸中含着脉脉情。刘盈拂落瓜果,歉意一笑,回头去看弟弟和甥女儿,并没有回应少女。于是少女微微失望,倒也不沮丧难堪,拉着姐妹的手远远的去了。

 “嗳,这是做什么?”如意大乐,跃跃试道“是比着掷瓜果么?小爷也要玩。郑福,”他指着贴身伺候的小厮颐指气使“去给我买大堆瓜果来。”

 “三少爷。”郑福苦着脸“这瓜果可不是能随便买的。”

 “为什么?”如意漂亮的眉毛竖起来,恼道“我堂堂一个皇——少爷,怎么连买个东西都不成。”

 张嫣掩口而笑,嗔望如意一眼,问道“这儿这么多人里,你可瞧着什么人顺眼?”

 如意眺目四望,失意摇头道“他们都长的不漂亮。嗯,论起漂亮来,这满渭水边的人,除了我之外,就只数到你这个丑丫头了。”

 张嫣知他脾了口气,默默念道“我不恼,我不恼。”复又笑道“你若砸赢了谁,他们便以为你比他们厉害,要着你一整天,你可受得了?”

 如意觉得一身恶寒,连连摇头,赶忙叫回郑福“你不必去了。”

 “郑福你别听他的,”张嫣笑盈盈转首道“去买些桃儿李儿送来给我。”

 郑福方松了那口子为如意悬的气,这会又被张嫣给吓到,苦着脸道“张娘子,三少爷不好掷那些瓜果,难道你就好掷了么?”

 这比如意出事更麻烦好吧,他偷偷的瞧着负手站在前边的刘盈,太子殿下还不得揭了自己的皮。

 “真是奇了,”张嫣眸中闪动笑意,脆生生道“难道这瓜果除了拿来掷,不能做其他用了么?我偏偏想就着渭水洗洗吃不成么?”

 郑福出了一口气,无奈去了。

 新从树上摘下来的砂糖李子,冰凉凉的,有着青青的果子香,张嫣在渭水河过了,捧着坐在河边,扔了一个进嘴巴,不觉就酸了牙,皱眉道“如意,你尝不尝尝?”

 “不要,”如意嫌弃道,复又瞧着河岸“阿嫣你瞧,”他屈膝而坐,将下颔搁在膝盖之上,远远望着岸边“阿嫣你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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