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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忆来生(三)
 番外|忆来生(二)

 “母后何必为贺氏拼了一把,如今又要为她长女搏,一辈子累得个没完了,今既敢伤人,来怕能做出愈发荒唐之事,您也年岁大了,还不如放手将这孩儿归家,晋王不是还有个侧妃是先头那位的庶妹吗?亲姨妈照料,怎么着也比您来的精细。更何况,前头那个就没成器,还将您的脸打得啪啪直响,难不成这个就是个能成大器的?别费尽心力护着养着,又养出个没羞没臊的贺行昭来。”

 “难不成不成器就不养了?”方太后撑着拐杖也笑起来“咱们家又不是陈家,得用的养着捧着,没用的丢了扔了——自打你生了二公主,以你身弱微恙的由头,闵寄柔把宫里头的权接过去后,陈夫人多久没进宫来瞧你了?一个生不出儿子,又手段没人高杆的弃子罢了,也有胆量带着人手来慈和宫堵哀家。先把凤仪殿里头哥儿的血擦干净,再来兴师问罪吧!”

 陈皇后身形一抖,终是忍了忍,到底折身返宫去。

 女人说话呀,讲究的就是一个直中红心。

 我耳朵贴在窗棂边儿,瞪瞪中听见“哥儿”三个字,哭肿的眼睛猛地一睁开,那不就是我那早夭的哥哥吗?

 凤仪殿里哥儿的血…擦干净…

 我一个大气儿,隔了良久,劲儿也没缓过来。

 “郡主…”

 是蒋嬷嬷在轻声唤我。

 我扭过头去看,却发现蒋嬷嬷站在昏黄晕染的宫灯之下,很是踟蹰的模样。

 我却陡然明白过来。这是姨婆在给我下猛药。

 事后。陈皇后选择息事宁人。王太妃久居姨婆的高威之下心虽疼,却没法开口,陈显七老八十了顾着练太极养生息都来不及,哪里会为了两个小姑娘争嘴打架的事兴师动众,若传了出去,说起来也不好听。

 这事儿歇了下来,我却大病一场,病里头绵绵软软的。好似是睡了一个长觉,一觉起来门牙就冒了个小米尖儿,不仅个儿长足了,好似还懂了许多事,至少明白了我那早夭的哥哥是怎么走的,我那一直未曾面的亲爹待我又是个怎么样的态度。

 病里头,我那亲爹进宫来请安顺道拐过来瞅我,带了一股子暖茉莉的香气,本是隔着帐子瞅,瞅了瞅大约是嫌帐子碍事儿。一把开来,搬了个杌凳坐我身边儿。细声问我“头还疼吗?”

 我揪着被角摇头。

 “吃得下东西吗?”

 我小啄米点头。

 隔了好久,沉默了又沉默,这才问出声儿来。

 “还想在宫里头住吗?要不咱们回家吧。宫里头贵人多,咱们身份没那般贵重,惹了人眼,我也护不住你。还不如回晋王府去,人少事少,方太后也老了,别叫她担心。”

 我手上揪住的被角一松,再抬头瞅好久未曾见到过的亲爹,他神情很迟疑好像是在试探着试探着说出这番话来。

 我扭头看侍立于旁的蒋嬷嬷,蒋嬷嬷头埋得低低的,我也瞅不清她是个什么意思,只好又将头扭回来,鬏鬏扫在肩膀上,歪着头轻声问他“阿爹是怕我也死在凤仪殿吗?”

 莲玉姑姑倒一口凉气。

 爹转头看向蒋嬷嬷,哪知蒋嬷嬷却一点儿不让,动也不动。

 爹的手撑在沿上,青筋凸起,眼神朝下,默了良久,终是一边起身向外走,一边轻声丢下一句话“好好照料郡主…”

 人渐走得远了,我歪过身子去轻掀开幔帐探出头来去瞅,却正好看见爹垂着头站在门框边上,手扶在朱漆高门上,后背一抖一抖地在动。

 我问蒋嬷嬷“爹是在哭吗?”

 蒋嬷嬷帮我掖了掖被角,神色很平静,回道“约莫是吧。”说着说着却笑起来“王妃过世的时候,晋王连出殡礼都未现身,如今倒是我头一回见着他哭。”

 可哭又有什么用呢?

 连我都知道,纵然我再多的眼泪,死去的小兔子也回来不了,更何况已经去了的人。

 立时我没应爹究竟是回去还是不回去,可翻了年头,我还是老老实实收拾东西回晋王府住了一长段时候——我娘的忌到了,我亲爹请了几位得道的高僧诵七七四十九的经。

 一回去,高僧见着了,牌位也祭拜了,灯油也点了,我随姨婆不太信这些,住了两三后,便琢磨着收拾东西回宫去瞧一瞧姨婆,哪晓得许久不见的亲爹找了个黄昏牵着我往明珠苑去,趁着暮色讲了许多话,从栅栏里的几枝岔出来的鸢尾花,讲到还摆在木案上的母亲以前顶喜欢的一只珐琅酒壶,爹问我还记得不。

 我摇摇头。

 爹便在余晖下笑了起来“那时候你还小,这么长。”他比了个长度,继续说“连爹娘都不会叫,哪里还记得到啊…这是你娘顶喜欢的一个酒壶,每年西北送了葡萄佳酿来,你娘就把酒灌进这个酒壶里,你嘴馋非得咿咿呀呀嚷着要尝,你娘就拿筷子头沾了滴酒给你尝…”

 爹看起来很愉悦,我很少看见爹愉悦的神情,嗯…其实是我很少见到爹。

 明珠苑里静悄悄的,但是还挂着几盏灯笼,灯笼的光照在木案上。

 我正好看见了珐琅酒壶折出的那道银光。

 我们俩从里间走到外间,再从外间走回里间,娘用过的胭脂膏已经凝成一坨了,娘用过的铜镜却照旧还很清晰,我和爹的脸全都映在铜镜里,爹看我的神情,好像穿过了好几十年。

 之后我就没再提要赶紧收拾东西回宫去了,反正也只有四十九天。

 白天僧人要念经,我就在小苑里听书描红,跨院的贺妃讨厌得很,常常端着食匣子跑过来扰我,话里话外透着亲近,口口声声叫着“惠姐儿”我不耐,只说“母亲叫我惠姐儿,姨婆叫我惠姐儿,贺妃叫我郡主才算有礼数。”

 像戳到了她脊梁骨似的,哭得梨花带雨地嚷起来,无非是什么“我是你母亲的妹妹,也算长辈,叫一句惠姐儿算是折辱了吗?郡主嫌我身份低,却也不想想我同王妃是打断了骨头连着筋的亲姐妹…”

 我叹了口气,莲玉姑姑待她是老人了,把她往门口一推,再手脚麻利地往地上洒了盆开水。

 地上滋滋冒热气,她却仍在嚷个没完了。

 也不晓得事是怎么传到爹耳朵里头,反正我是没再见着过贺妃了,听人说是被送到了庄子里去养老了。

 蛮好笑的,这才不到三十就养老了。

 四十九天过得快,临了临了,我找不着酒,也不想找小厨房要,鬼使神差地摸了串葡萄在袖子里头往明珠苑去,将近花间,却听见里头有动静,赶忙缩成一团,戳了个儿往里看,却见爹正用着那盏珐琅酒壶喝酒,嘀嘀咕咕不晓得在说些什么,我脚下放轻便,越发靠近,这才听了个清楚。

 “阿妩啊…我晓得我对不住你,我这辈子唯一对得住的人就是她,唯一放在心上的人也是她。她说她是无心的,她说是哥儿脚下滑落进了水潭子里,她说她让人将哥儿捞起来的时候,哥儿早就没了生气。我那时候蠢,她说什么我都信,她一哭一跪再一求,我想算了吧,左右也斗不过陈家,和她死磕不过徒劳,更何况她还是无辜…”

 我僵在墙角,整个身子都贴到墙壁上了,嘴巴上全是灰,屏息凝神。

 里间的声音都能听出来醉醺醺的。

 “你原先说我蠢,我还非不信。如今阿惠在宫里头,我整地提心吊胆,一听阿惠和二公主打起来惊动了她,我立时吓得朝服都没换,缩在太池等她,你知道她对我说什么了吗?‘…我不要的,别人也休想要。若当时哥儿不死,你与贺氏总能慢慢过到一块儿去,到时候我怎么办?我仍是孤家寡人一个…’”

 “哥儿去后,你心疼得一病不起,后来的病就是那时候落下的。我却执不悟,只想着该怎么样将此事掩下去,甚至拿出正妃的位子来敷衍你…”“阿妩啊…你说我怎么这么蠢啊…怎么就这么蠢啊!”里头的人哭得让人闷,我也莫名其妙地红了眼睛,紧了紧袖口里的那串葡萄,想一想,一弯将葡萄串搁在了廊口上。

 回宫之后,姨婆问我想不想回去住下去,我摇摇头,姨婆也再不说什么了。

 我十一岁那年,朝里朝外都有些不太平静——陈显走了顺真门中轴的御道。

 那天晚上仪元殿三个内侍都被打得血模糊地拖到了东苑,闵贤妃娘娘亲自去了趟凤仪殿,不过两三个时辰之后,便又出来了,紧接着就是内侍封了凤仪殿的大门。

 慈和宫上上下下也不平静,王太妃拖着二公主搬到了慈和宫住,我领着人将隔壁一间小院子收拾了出来,我和二公主结下的梁子还没全好,可一看见二公主挎着一张脸的样子倒也当真惊了一大跳。

 陈显若当真要反,论谁胜谁负,陈皇后膝下的两个女儿都是顶可怜的,里外都不是人。

 番外|忆来生(三)

 大公主还成,一早嫁到邕州去了,还算有了着落。

 这若是陈家落了败,陈皇后迟早身亡,这二公主就得顶着谋逆罪后子嗣的名声葬送一生。

 若是陈家得了胜,她又偏偏姓周…

 好生纠结。

 我却私心觉得二公主没想这么深来着,她不欢喜,纯属是不愿意搬到慈和宫来罢了。

 她一直冲我蹬鼻子上脸,我也忍了,谁会和一个注定有着悲惨人生的人认真计较呢?

 等了半天,没等来陈显谋逆,反倒等来了有人来给我说亲——陈夫人想把我说给陈家那位嫡长孙,她在姨婆跟前大放厥词,姨婆悲天悯人地攥着佛珠装相,临了临了才仿佛大彻大悟地点点头说“…行了,哀家知道了,你且先回去吧。”

 陈夫人笑一笑,再将眼神放到我身上一会儿,又说“…我们家是琢磨着郡主是您养大的,不好绕过去,首阁年岁越大,脾越发不好,竟然还想直接去晋王府提亲,遭我拦下来了…您好好想想,陈家长孙配宗室郡主当真不算亏。”

 姨婆手上一滞,面色陡然变得铁青。

 她老人家活了这么一辈子,还没被人指着鼻头威胁过呢。

 陈夫人走后,姨婆和慈和宫上上下下都显得很平静,只我一人憋得一口老血险些没出来。

 陈家长孙我是见过的,比我还小半年,是老来子,平时是舍不得打又舍不得骂,脾心智,和他爹一模一样,愣头得丈二和尚都摸不着头脑。一张脸长得都够去犁地了,含沙影骂他是马脸,他先是笑呵呵地跟着说。后来才反应过来不对劲,便跑到大人跟前告黑状。

 我心里是清楚陈家人为什么要把主意打到我身上的。

 爹如今是越发的避世归隐了。只是圣上同他是旧年儿时的情分,不仅封了王,甚至还将内卫到他手上管。

 大周这么几百年,什么都变过,就只有内卫军一直姓周。

 内卫的虎符和调任权,除非陈显再投个胎投到周家来,否则他再大权在握也拿不到。

 爹现在是破罐子破摔。无牵无挂,上无老子娘,中无室爱妾,就剩个我了。

 爹滑不溜手。陈家便自以为是地认为我是可以牵制爹的尾巴。

 我爹巴巴跑进宫来,和姨婆神神叨叨说了老半天,又嘱咐了我几句话,无非是“听姨婆的话,不许自有主张”、“姨婆是为你好。爹也是为你好”之类的。

 我摸不着头脑,只好顺着他点头。

 陈夫人给了姨婆三天时间考虑,三天之后,陈夫人如约而至,姨婆老神在在地一拍脑门。“哎哟”一声,这才想起来道“哎哟!我倒给忘了,晋王一早就把阿惠说给了她亲舅舅家的表哥,叫…叫什么名儿来着?”

 姨婆侧身问蒋嬷嬷,蒋嬷嬷接过话头应和道“贺长修,如今在平西关内任六品副佥事,是原先的晋王妃在贺家大爷临去平西关的时候定下来的,都好些年头了。定的娃娃亲,一早就过了庚帖,陈夫人若不信,尽可以让闵贤妃娘娘佐证。”

 陈夫人来不及说话,姨婆哈哈笑起来,神色很舒心“你也是知道的,表哥表妹的,都是天定的缘分,若没你先提起来,哀家也不会问了晋王,更没可能记起这桩婚事来。”

 我脸黑得像锅底灰,陈夫人直接脸黑得像炭灰。

 也就是说我得赶紧嫁到西北去,才能避开即将到来的祸事。

 两厢通了口径,西北的亲兵马就到了,这拿浩浩的军队来亲的,扳着手指头算一算,也只有西北方家如今做得到了。

 陈显手上捏着一半九城营卫司的兵马不敢硬碰硬,象征地拦了拦——无非是告诉钦天监说吉还得等多久多久多久,姨婆一句话“哀家活了这么多年头,还从来没信过这码子事儿”钦天监的阻拦出师未捷身先死。

 爹一连三都进进出出宫闱,提早两天将我接回了晋王府了,我连葡萄都来不及放在明珠苑前头,就跟做梦似的,被人蒙上了红盖头,手里头了支玉芴,急吼吼地就颠儿在花轿里头由着盔甲的轻骑护送着向西北走。

 出门子那天,莲玉姑姑哭得不成人形,哭了又哭地拽着我,直说愧对了母亲“…让郡主十三岁就嫁了人,这还没在家里好好养上几年呢。”

 这事儿赶事儿的,十三岁就出了门子,我尚且没有惊慌失措,莲玉姑姑却跟受了多大刺似的。

 最后反倒变成我一声儿接一声儿地宽慰她。

 姨婆拄着拐杖来送亲,要临走了凑我耳朵边说了句话“替我和你娘好好瞧一瞧西北碧蓝的天。”

 我想哭得不得了,姨婆却严令不许哭,我只好一一搭。

 我没胞兄胞弟,是端王府上的堂哥背着我送上轿,我伏在堂哥的背上,回头望,风将盖头扬起来,正好看见爹一个人站在晋王府门口。

 定京到西北的路远得很,送亲的队伍一路走走停停,我反应有点慢,都过了山东了,这才想起来。

 咦,这怎么过了一城,送亲的人马就少了一大半啊。

 等一进平西关,好家伙,我身边只剩了一百来人了。

 没及笄,又是嫁的自己舅舅家,怎么来都好。

 我凡事不想多,既来之则安之,蒙着盖头正啃着孜然羊腿,一挑开盖头,我羊腿还没啃完,手上油滋滋地也来不及藏,咧开嘴冲那人一笑。

 新晋夫婿是个老实人,怯生生地递了张帕子过来,让我擦一擦,然后安安分分地坐在了我身边,离我半丈远,也不同我说话,也不同我笑。

 大概他不喜欢我吧。

 我心里想,也是,除了胡乱抓住这哥们儿,还能上哪儿找一个这么够义气,能“牺牲”自个儿救我于水火之中的好男人啊。

 我有点委屈,想开口说话,可口里的羊还没嚼完,只好三两口囫囵下肚,哪知孜然辣椒面烈得很,卡在嗓子眼里辣得生疼,我眼泪汪汪地拍拍贺长修求救。

 贺长修赶忙给我倒了杯茶水来,一道抚我后背,一道有些手足无措“若喜欢吃,说就是…我才来西北的时候也喜欢吃…”

 他是在安慰我吗?

 我抹了把眼睛“谁说我是因为好吃吃急了的!我是为了吃完,好赶紧和你说话,这才呛到了!”

 贺长修脸一红,慢慢腾腾地从半丈远磨磨蹭蹭地坐近到了我身边。

 我咧开嘴笑起来。

 他肯定不会不喜欢我的。

 我心里十分舒畅地有了点儿谱。

 我前脚嫁到西北成了婚,后脚定京就成了一锅粥。

 一向闲散的宗室前皇六子,现端王殿下亲率五千兵马毫无征兆地摸黑突袭了陈府,生擒陈显夫妇以及陈放之一家,端王长子又领五千兵马围住临安侯府,生擒早与陈显有所勾结的临安侯贺琰夫妇,两家勋贵皆被当成了质子,一半的九城营卫司群龙无首,不知该如何行事。

 而后京畿一带的兵马倾巢而出,突围定京。

 之后谁输谁赢,我就知不道了。

 定京出来的消息传到西北得花五六天的时候,我们手上拿到的消息已经是定京成五六天前的消息了,也就是说在我们拿到这则消息时,定京城其实早已尘埃落定了。

 只要我在乎那些人平安和乐,别的我一点也不关心。

 “你猜谁会赢?”

 贺长修笑眯眯地问我。

 我轻横他一眼“打着送嫁的名堂送兵马,谁能想到一向与世无争的端王会一直和西北有联系,最后成为那只捕到螳螂的黄雀?”

 贺长修很是愉悦地笑起来,十分郑重地许了承诺“过段日子我带你去草原骑马。”

 我笑着点了点头。

 我要替姨婆和母亲,把西北湛蓝湛蓝的天、绿油绿油的草、还有漫山遍野疾驰的马儿,全都看在眼里。

 全都记在心里。

 那些被生命拘束在定京城里的人儿啊。

 我在平西关内,替你们活,替你们无所拘束。

 【文章到此终了,起于定京,结于西北。起于拘束,终于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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