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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曲侠堂
 钱逸群下了轿子,装模作样甩开扇子,笑道:“劳动徐妈妈亲,小生心中不安啊。”

 徐佛娇嗔一声,道:“公子休要调笑奴家。请里面说话。”

 钱逸群这才打量了一下这个苏州有名的销金窟,初看与寻常宅院并无区别,一个不大不小的长方形前院。两旁廊檐走道,额枋下是透雕描画的挂落。前厅在正中,挂着“愉宾厅”的大字。绕过愉宾厅便是正院堂屋,四周都种了白玉兰树。院子里青石铺路,十字纵横,左右是月门,通往别院。

 徐佛引着钱逸群进了堂屋,一眼就看到中堂挂着沈周的《庐山高图》,四周墙壁也挂满了各书画。乍一眼扫过颇有书香气,细细看却又会觉得有些显摆。

 钱逸群一抬头,看到的堂扁是“曲侠堂”一时有些费解,却无从细想。再看堂屋布置,堂扁下是一张窄长的卷案,案上放着左右一对素青花梅瓶。中间有木架,架子上摆着一柄黄绿色琉璃如意。

 卷案两旁是两张紫檀木圆后背太师椅,显示主家富贵非常。两列翅木官帽椅左右展开,将堂屋分成三块。

 钱逸群看到堂屋左右角上有便门通往后院,两旁还有圆门相通的耳房,用字画屏风似隐若现地遮住。他心道:这jì院还真是不容小觑,恐怕比许多官宦人家还要阔气。

 当下已有貌美的小婢女上茶、净手。钱逸群见那婢女只有十一二岁模样,已经打扮得颇为成了,对于晚明风情真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我师妹正在后院指教徒儿,要等会才能出来见公子,请公子见谅。”徐佛陪坐,悠然解释道。

 钱逸群对于礼数本来就不太在意,也不像普通士子那般目高于顶,不把jì女当人。他喝了口茶,吃了块茶点,道:“徐妈妈这师妹,是跟妈妈一脉的么?”

 “她是另一脉。”徐妈妈道“我忆盈楼祖师乃是大唐开元年间闻名遐迩的公孙大娘,讳幽。当时她收了七个弟子,俱得真传,时人称之七秀。七秀留下的弟子,便是我忆盈楼七脉。”

 钱逸群心道:这你已经说过了。

 “因为祖师与七秀先师都录籍教坊,所以忆盈楼的规矩就是不收男弟子,不收良家子。只在优伶娼jì中选品貌极佳,资质上好的姑娘传授。”徐佛道“故而我们总是被人欺凌,如今窘况公子也都知道了。”

 钱逸群正要说话,忽得一股香风扑鼻,耳中传来轻软绣鞋拍打青石之声。

 “师姊,怎地在外人面前格能妄自菲薄?”一口地道的姑苏软语在她口中吐出来,妩媚却不见一丝,只留下浓烈的英气。能把甜糯的苏白说出这种效果,真是匪夷所思。

 钱逸群抬头看去,只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素颜净面,一身白色重纱长裙,外套一件淡蓝绣花褙子。她手持一柄三尺宝剑,倒背在背后,英气发,正从后院迈进便门。

 “这位便是我师妹,姓李,名贞丽,”徐佛起身介绍,偷偷朝师妹使了个眼色,道“这位便是我跟你说过的钱九逸钱公子。”

 李贞丽目光在钱逸群身上打量了一番,浅浅福了福道:“钱公子万福。”

 “李妈妈好。”钱逸群见李贞丽与徐佛站在一起,简直就是两个极端。徐佛极有媚功,哪怕站着不动,顾盼之间也透出浓浓的妩媚。她这位师妹却是一身英气,就如没有剑鞘的宝剑,毫不含蓄,尽吐在外。

 钱逸群只在脑中闪过两个字:女侠。

 原来曲侠堂便是曲中侠女之谓吧。

 “我师姊说你是吴下俊杰第一,怎的毫无俊杰之气?”李贞丽大大方方坐在主座太师椅上,拿眼上下打量钱逸群。

 钱逸群摸了摸鼻头,暗道:说话这么直,也不知道她平怎么做生意的。

 见钱逸群尴尬,徐佛连忙拦住话头,未语先笑,倒像是听了个极好笑的笑话。她道:“师妹不是后面还有事吗?快去忙吧,别在这里得罪我请来的尊客。”

 李贞丽倒也爽快,起身就要走。刚走了两步,又停下脚步道:“西河剑带了么?给我看看吧。”

 “不给。”钱逸群眉毛一挑,也十分爽快。

 “小气。”李贞丽转身便超后面走去,留下一身香氛。

 徐佛上前福了福,道:“我这妹妹就是如此,不知得罪了多少人,请公子千万见谅。”

 “没事,我是个没子的。”钱逸群两世为人,又没什么功名利禄之心,最不怕的就是丢脸,故而不以为然。因问道:“平时她也这样么?不怕砸了招牌?”

 “说来也怪,虽然她如此不通人情,但还是有富商巨贾愿意来这里受她的气,大把大把地银子舍得买她一张冷脸看。”徐佛轻笑道“她又喜欢跟江湖中人往来,毫不避忌,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名僧大德,都有她朋友。”

 钱逸群听到“名僧大德”四字,想起自己击溃苦尘心防的手段,不由轻轻一笑。这也没办法,晚明之世本就如此,老僧狎jì,名jì礼佛。

 “是有人这样。”钱逸群附和了一句,心下说:果然人每朝每代都有。李贞丽虽然漂亮,也不至于这么捧着吧?

 “不过你若是与她相处久了,却想讨厌她也难了。”徐佛娇笑一声。

 “我还是喜欢徐妈妈这样的。”钱逸群口而出。

 徐佛咯咯笑个不停,道:“公子就是善谑,欺负奴家没见过世面么?”

 钱逸群也哈哈大笑一声,道:“徐妈妈这么早将我召来,可是有什么事么?”

 “正是为了《剑气浑》而来。”徐佛总算结束了开场白,点名主题道“奴见公子佩了西河剑来,想是也有心借奴家姊妹一试吧。”

 “唔,徐妈妈这么说,我也不便拒绝,不过此剑不能离我视线之外。若有个闪失,我不能向师父代。”钱逸群解下佩剑,双手斜捧。

 徐佛连忙答应,叫了李贞丽出来。

 李贞丽再次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了一件月牙白的褙子,宝剑也收入了剑鞘。她见到徐佛手里拿着钱逸群的佩剑,眉角微微一挑,大咧咧道:“原来你喜欢我师姊那样的。”

 钱逸群也不分辩,坐在官帽椅上笃悠悠喝茶,只是盯着徐佛,看她怎么摸索《剑器浑》的秘密。

 “你们去把好门。”李贞丽对身后弟子说道,又转头对徐佛道“师姊,开始吧。”

 一群莺莺燕燕的美女将整个堂屋围住,把住了出入口,倒像是关门打狗要抢了钱逸群的宝贝。

 钱逸群又见徐佛和李贞丽两人捧着西河剑,全神贯注地看着,时不时还窃窃私语一番,不由觉得好笑。他见没人搭理他,索站起身,走到中堂前细细欣赏这副《庐山高图》。

 这画中山峦层叠,草木繁茂,气势恢弘。尤其是瀑布上方庐山主峰,孤高耸立,云雾浮动,山势渐入高远,引人入境。钱逸群上辈子有大把的机会欣赏名作,却一心读教科书应付‮试考‬,从未上过心。如今要想看上一眼名家大作,只能说可遇不可求,反倒能耐下心看了。

 他看了一阵,又细读了上面的题诗,心道:原来《庐山高图》是沈周给他老师的寿礼,那这里挂着的大约是赝品了。不过这赝品也是不俗,只不知道是否是吴下名家的临摹之作。

 钱逸群又走到东边耳房月门的屏风前,见上面龙飞凤舞写着一大段草书。他信步走了过去,轻轻扑扇,细细辨读,良久方才认出写的是杜甫的《剑器行》。

 这书仿的是草圣张旭的笔意,行云水,潇洒跌宕,其行笔如疾风扫落叶,参差翻转。虽不好认,却很有味道。

 书者没有落款,钱逸群却看出绝非俗人所写。

 “这是…”

 钱逸群突然眼睛一花,好像纸上的字都活过来了一般。一条条一缕缕的墨迹就像是游走的鱼蛇,穿梭迂回,极富动感。一顿一提之中,锋芒自现,顿时满纸生机,洋洋洒洒。

 “这是祝枝山的真迹。”一个轻柔的声音在钱逸群耳边响起。

 钱逸群哦了一声,眼中只是满眼的墨迹游走,连声赞道:“难怪难怪,大明第一,名副其实。”

 “那是枝山道人送给我师祖婆婆的礼物,你仔细别弄脏了!”李贞丽听到两人说话,抬头一看,却见钱逸群的鼻子都要凑到纸上去了,连忙高声叫道。

 徐佛微微皱眉,只扫了一眼,又回到西河剑上。

 钱逸群浑然不觉,一边看还一边用手指在空中写写画画,时不时还打两个转,翻两个滚。

 杨爱站在钱逸群身边,心中暗笑:“原来钱公子还是个书痴,见了这极品草书连眼睛都要掉落了,难怪连我的声音都没听出来。”笑过之后却又有些失落。

 钱逸群只顾盯着祝枝山的字,哪里听到别人说什么。他一笔笔看完,又忍不住重头看了一遍,终于退开一步,吐出一口大气。等他恋恋不舍地再通读一遍,方才发现身边站了个淡雅襦裙的秀美女子。

 “爱爱小姐,你怎么在这里?”钱逸群随口问道。

 杨爱掩嘴笑道:“昨与公子同船来的,公子忘记了么?”

 钱逸群轻轻摸了摸鼻子,笑道:“一时傻了。”

 杨爱听姐姐们说:哪怕文曲星投胎的男子,见到自己心爱的女子也会蠢笨如牛。又听钱逸群说自己傻了,少女情怀不由暗自联想,脸上悄悄腾起一朵红云。

 钱逸群回到椅子上,落座才发现自己后背已经汗了,冰凉凉贴在身上。

 杨爱跟随过去,取了瓷壶为钱逸群添水,又掏出自己的丝巾递了上去:“公子擦擦汗吧。”

 “谢谢。”钱逸群接过丝巾,只觉得一股沁人肺腑的香气比之以往所闻尤甚。

 “好香,用的什么香料?”钱逸群问完之后感觉有些太过轻浮,连忙道“我答应给舍妹也买一些胭脂熏香,不知买什么好呢。”

 杨爱脸上红晕更甚。这平随便用用的手帕巾,哪里有那么讲究用上好的香去熏?无非是刚刚练完剑舞,身上出了汗,体香附着在帕巾上的缘故。

 “就这阊门大街上,有家叫‘月上华’的水粉铺子,你买回去小姐肯定是欢喜的。”杨爱道。

 钱逸群正要道谢,只听到李贞丽喊道:“你们两个若是要卿卿我我,就去花厅、别院、水榭…哪里都好,别在这里吵人。”

 现在归家院众人拖家带口投奔师叔,而且还不算是自己的嫡亲师叔,难免有寄人篱下的不安感。杨爱被师叔一说,不由心中忐忑。

 钱逸群也不多说,手掐指诀,剑指一比,西河剑微微一挣。

 徐佛正在腹里草稿措词,想打个圆场,只觉得西河剑要从手中跳出去,再一看是钱逸群已经掐诀御剑,心下一叹,松开了手。

 李贞丽哪里肯放?她正要伸手抓住,西河剑去势疾猛,剑身散出一道剑光,吓得她僵在半途,不敢去抓了。

 “爱爱小姐,我们去花厅。”钱逸群脸上挂着习惯性的微笑,让杨爱心中颇为温暖。

 “我跟你说《剑器浑》的秘密。”

 钱逸群的笑容里透出一股恶作剧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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