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为了要不要动手术的决定,与家人持相反意见的杨光浚失去了原有的开朗,变得沉郁寡言。
在医院的推荐下,杨家两老准备飞到日本去找一位脑科权威宋介扬。
听说他是位无国界医生,刚从利比里亚飞到日本会友,杨家两老透过人脉关系,打算趁这段时间请他帮忙。
在杨家两老为了儿子动手术的事四处奔走时,汪亮玥也跟幼儿园请了长假,留在杨光浚身边寸步不离的看顾着他。
这段期间,杨家两老以电话联系,要汪亮玥好好安抚儿子,尽可能说服他暂缓直接动手术的决定。
杨光浚因为双眼看不见带来的不便,睥气益发暴躁,幸好身为幼儿园老师的汪亮玥不知是已被小朋友们磨得耐
非凡,还是天生好脾
,面对遭逢巨变的心爱男人,她的耐
更是发挥至极致。
她对他一如往昔,温柔又可爱,就算被吼得心中委屈,便到厕所去偷偷掉几滴泪,在他面前,她呈现的永远是天使般的美好。
她每天心无旁骛的待在他身边,希望让他什么都不用烦恼,什么都不用担心。
“阳光,今天天气很好,我们去外面走走好不好?”
拉开窗帘,汪亮玥让金色的阳光照进幽静的病房里。
知道自己失明后,杨光浚的情绪一直很低落,不太理人也极少说话,如果她不开口,病房里便只剩一片死寂。
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她说话打破僵沉的气氛,以让人心情愉悦的美好柔软每一分空气。
“亮亮。”
难得听见杨光浚主动开口喊她,汪亮玥兴奋的走向他,嘴角扬起甜笑,温柔地问:“我在,怎么了?需要我帮忙吗?”
面对她温柔的询问,一股无来由的自惭形秽与厌恶感涌上他心头。
他虽然已渐渐接受自己失明的事实,但仍无法适应眼睛看不见任何东西所带来的不便,觉得自己像个失去自主能力的婴孩。
而她,一直像是天使,如影随形的温柔给予,让他心里的无力感更重。
她愈是关心他、包容他,他愈是觉得自己没用,现在的他根本没有给她幸福的能力。
看着他憔悴失神的模样,汪亮玥的五脏六腑彷佛被谁用力绞过,疼得无以复加。
杨光浚是个爱笑的男人,以往每当听见他沉朗的笑声,她心里总是充满温暖的感觉。
可是现在,在她面前的男人不再
朗,不再对她
出灿烂得令她脸红心跳的笑。
他因眼前的黑暗而封闭起自己的心,个性里曾有的开朗,已经被黑暗一点一滴侵蚀。
他变得孤僻沉郁,连五官也绷得冷峻刚硬。
他…不再是给她温暖的那个俊朗男人。
她的心好痛…
深
了口气压下脑中纷
的思绪,汪亮玥扬起甜甜的笑,偎在他身边问:“阳光,你喊我做什么?怎么不说话?”
“回去。”杨光浚冷冷地道,表情冷漠而疏离。
她愣了愣,
边的笑倏地僵凝。
“你说什、什么?”
“我要你走,别再留在这里。”
他受伤后的这段期间,汪亮玥一直没有回幼儿园上班,留在他身边担任起贴身看护的工作。
每每感觉她不厌其烦的温柔,一种自厌又自怜的心态油然而生。
不管是否决定动手术,他的眼睛都无法百分之百确定能重见光明,甚至可能因为手术而带来更大的风险。
跟在这样的他身边,她还有什么幸福可言?
不明白他为什么赶人,汪亮玥强忍住那不断窜起的酸楚,哽咽着问:“阳光,为什么要赶我走?”
“这里有医生、护士,我妈也会照顾我,之后应该也会有看护来,不用麻烦你了。”
不管之后是否决定手术,他不要拖累她,不要她的关心,以及那让他心疼不已的无尽柔情。
不用麻烦你了…他的话犹如利刃重重地、狠狠地刺进心口,令汪亮玥疼得
不过气来。
“为什么要赶我走?难道你不希望我在你身边陪着你吗?”晶莹的明眸里浮现雾气,她说得心酸。
“我已经不需要了。”
“为什么不需要?”她不死心地追问。
“我说不需要就是不需要!请你现在马上就回去,不要再管我,不要…你…”杨光浚忍无可忍地低嚷,但还没说完,却发现她死命地将他抱住。
“不管你需不需要我,我都不会回去,不会丢下你不管!”汪亮玥语气十分坚决。
无论他所爱的男人变成什么样子,无论他怎么凶她、赶她,都无法阻止她留在他身边的决心。
她会永远陪在他身边,守护他,照顾他!
杨光浚看不见她的表情,以及她蒙着泪意的眼眸,但能清清楚楚听见她语气里的坚决。
“我不要你管!听懂了没?”
口像被什么撞了一下,他瞪大了眼,怒然的俊脸绷得更紧。
“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会走!”无视他
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凶恶模样,汪亮玥拗地重复道。
见气氛僵持不下,他索
狠下心,用力将她推开。“回去!我们之间结束了!”
他的世界已陷入黑暗,人生的希望跟着毁灭,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资格拥有她。
没想到他会用这么重的力道推她,汪亮玥猛地后退,身子撞到桌上的保温罐,罐中的热汤受到撞击而溢出,泼在她的腿上。
“啊!”脸色因为痛楚而陡然苍白,她痛呼出声,眼泪随着愤怒与委屈的心情,就这么掉下来。
听到汪亮玥喊痛,杨光浚心一紧。
杨母错愕的惊呼正巧在这个时候传来。
“亮亮,你怎么…哎呀!”杨母急着上前扶住她。
好不容易透过关系找到了那个专做脑部手术的权威,杨家两老立刻赶回来,没想到才踏进病房,便看见汪亮玥被热汤烫到着,倒在地上。
“伯母,我没事…”咬住
,她强忍痛意,嘴上说着没事,眼泪却扑簌簌地直落。
“没事怎么会一直掉眼泪呢?一定很痛,是不是?”杨母赶紧带着她奔进病房的浴室里冲水。
“可能、可能是虫子跑到眼睛里去,眼睛痛才会流泪。”怕杨母会责怪儿子,汪亮玥说着蹩脚的理由。
腿上的痛远不及她心里的痛。
痛的不是因为杨光浚推她、不管她被热汤烫到的冷漠,痛的是她心爱的男人因为失明,被打击得好重。
她怎么会不懂,杨光浚狠心推开她的原因是怕拖累她?
她不点明,只是因为她心里对他只有满满的疼惜。
当初他会受伤,她也需要负责任,如果她自私一点,他就不会受伤了。
杨母闻言,轻叹了声,语气里有着说不出的怜惜。“唉!你以为伯母没看到吗?还维护他?”
她心疼儿子,更心疼这个一直守护在儿子身边的善良女孩。
杨母充满怜惜的温柔,让汪亮玥累积多
的委屈很难再压抑。
“伯母…如果那晚我自私一点,坚持不让他自己去,他就不会受伤了…今天阳光会变成这样,是我的错…”
对于没阻止他贸然前去查缉,汪亮玥心里一直有说不出的愧疚,深深懊悔自责。
杨光浚坐在病
上,痛苦地闭上了眼,静静地听着她的话,苦涩的心紧紧的拧揪。
这个善良的傻女孩,怎么会认为他会受伤是她的错呢?
他不知道,在她默默承受他的脾气时,心里竟还深深的自责。
她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这么痴心?
“你…唉!”杨母心疼地轻抚她的发,无限感慨。“我们家阿光真的找到了个好女孩。”
杨母的感叹没能扫去汪亮玥心中的痛楚,反而让她心酸得想落泪。
“伯母,我爱他,我知道他也爱我,所以无论他怎么赶我,我都不会走,我要留在他身边,伯母,请你帮我,好不好?”
汪亮玥无助地抓住杨母的手,颤着嗓音寻求帮忙,不知所措的泪珠惹人心怜地不断往下掉。
“亮亮啊…”她慌然无助的模样,让杨母心酸得不知该如何接话。
“冲过冷水已经不痛了,谢谢伯母。”瞧她为难的模样,汪亮玥抹干眼泪,勉强挤出一抹微笑,然后走出浴室。
一听到脚步声,杨光浚稍稍回过神,道:“你为什么还没走?”
面对自己的状况,他无法乐观,因此最好的方法就是硬着心肠
她走。
这或许很残忍,但他不忍心再让她承受可能失去他的打击。
“我…”
“阿光!”杨母看不过去地轻喝。
“刚刚是我故意推她的。”杨光浚故意冷冷地数落着,音调平板,没有半点起伏。“她好烦,一直在我耳边说话,我被她吵得头好痛…”
抛开对她愧疚的心情,他没心没肺地抱怨。
见儿子愈说愈过分,杨母不敢置信地轻斥。“你、你这小子,怎么这么没良心?你难道不知道亮亮她…”
“伯母,没关系,您别生气。”轻轻拉了拉杨母的衣袖,汪亮玥故作无所谓地笑了笑,以眼神示意她别再生儿子的气。
他这些话,显然是为了赶走她而说的,她不会放在心上。
杨光浚并不知道,当他说着这些话时,脸上不经意
出复杂的神情,看起来像头困兽,无助又彷徨。
这一瞬间,汪亮玥的心又被他揪疼,几乎
不过气来。
这样的他,让她如何放得下?
杨光浚半句也不反驳地坐在病
上不发一语,脸色难看至极。
这时没有人知道,表面上他看似冷漠,实际上因为汪亮玥对他的体贴,他的心都快碎了。
看不惯儿子变得如此不讲理,杨母沉着脸,对汪亮玥说:“亮亮,可以让伯母单独跟阿光谈谈吗?”
汪亮玥迟疑了片刻才点头往外走。
确定人已走出病房,杨母才开口:“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心里作什么打算?”
沉默了许久,杨光浚才低声道:“妈,这阵子我想了很多,我…想和亮亮分手。”
“分手?!为什么?”她与老伴都十分喜欢这个未来的媳妇儿,并衷心希望亮亮真的能嫁给他们的儿子啊!
杨光浚叹了口气。世事难料,突如其来的意外,让所有的美好走了样。
明亮的世界无情的离他而去,他的眼前只剩下一片黑暗,根本没有未来可言。
任母亲面前,他毫不掩饰内心的脆弱,幽幽地说:“她还年轻,我不想让她跟着我受苦。动手术后没有什么状况倒也罢了,若出了什么意外,要她怎么办?就算不动手术,她跟着一个瞎子做什么?一辈子跟着我毁了吗?”
想到可能发生的凄惨未来,杨光浚的心整个寒透。
明白儿子的想法,杨母心疼地问:“这样对亮亮真的比较好吗?她会愿意吗?”
虽然与汪亮玥相处的时间不长,但从这个女孩对阿光所做的一切,她几乎可以确定,这个女孩子是死心塌地爱着他。
“我不知道…亮亮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孩,跟着我,只会让她受苦。”杨光浚认命地叹息。“现在的我,不值得拥有这么好的女孩。”
看着个性
朗的儿子因为失明的打击而变得如此消沉,杨母心里有说不出的心酸。
“阿光,好好的想想你和亮亮的事,妈打从心底希望你不要放弃这么好的女孩子。”杨母沉思片刻,好半晌后才又开口:“再说,我并不认为亮亮她会乖乖顺从你的决定。”
“所以我要妈帮我。”
“和你一起扮黑脸赶走她吗?”杨母冷哼了一声,坦白道:“我很满意这个儿媳妇,你不要她,我和你阿爸要她,你休想把主意动到我们身上。”
“妈…”
“想都别想。”杨母狠心拒绝儿子的请求,接着说:“我在你家里炖了
汤,先走了。”
“妈…”
“你自己好好想想。”杨母不为所动地撂下话,便离开病房。
不敢相信母亲会拒绝他的请求,杨光浚沉着脸,心情沉郁到极点。
汪亮玥静静的站在病房门边,清楚的听到他们母于俩所说的话,眼泪不争气地滑落颊边。
笨蛋!大笨蛋!超级无敌大笨蛋!
耳边清晰的回响杨光浚对他母亲说的话,汪亮玥心里又气又无奈。
她知道杨光浚心里的那个结,也明白他推开她的理由是不想连累她,更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
但是,她不要他这样为她啊!
她都已经决定嫁给他了,为什么他们不能共患难,为什么不让她抱着乐观的心情与他一起面对?
汪亮玥边走边想着,所有对杨光浚说不出口的话反复在脑海中打转,愈想心情愈沉重。
她原本想到医院外头的小鲍园走走,吐吐心里的闷气,又因为心有不甘,忽然掉头往病房走。
不!她不能独自生着闷气,她要确确实实把自己的心情与决定告诉他!
然而,
面而来的女子让她突然顿住脚步。
“亮亮!”
看见“甜滋滋”果园的女主人周雨琦,汪亮玥惊讶地问:“小雨,你怎么来了?”
因为杨光浚的关系,她认识了山区果园、牧场及花圃的女主人,几个女人年纪相仿,很快便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
“我代表大家送东西来。”
杨光浚为了抓通缉犯而受重伤的事已传遍整个中部山区,连新闻也大篇幅报导这个事件。
今天正巧老公要她送苹果来探望,她就顺道把山区居民的感激与爱心一并带过来了。
“谢谢。”汪亮玥朝她投以感激的微笑,眸子里却有藏不住的淡淡哀愁。
“阳光的状况还好吧?”
汪亮玥瞥了她一眼,心中苦涩得说不出话来。
看她那模样,周雨琦挽着她的手,贴心地说:“想吐吐苦水吗?我老公今天放我一天假,我不用回果园帮忙。”
“可以吗?”
周雨琦点头。“当然。”
终于有个可以放心倾吐心事的人,汪亮玥的眼泪再也
不住落下。
母亲离开后,杨光浚坐在病
上反复思索着,不知道自己该拿汪亮玥怎么办才好。
闷闷地躺在病
沉思许久,他因为口渴想为自己倒一杯水,才发现四周安静得令他心悸。
他紧蹙着浓眉,感觉得出汪亮玥并未再回到病房里。
双眼失去光明后,他的听觉变得十分敏锐,一点点细微的声响都能捕捉入耳。
她不在了,带着淡淡消毒水气味的空气里没有她身上香甜的气息。
她…真的走了吗?
不管他高兴或是悲伤,她都已不在身边。
一意识到这一点,涌上的深深失落感让杨光浚心口一窒,跟着揪疼了起来。
不可否认,在不知不觉中,汪亮玥已成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真的赶她走后,他的心空
的,像是被谁狠狠刨下一块
,痛得让他无法呼吸。
深
了口气,杨光浚苍白着脸忍住失落和痛苦,摸索着自己倒水喝。
他相信自己迟早会适应这样难捱的日子,就如同他能适应眼前的黑暗一样。
只要习惯就好了…
双手在空中摸索了好一会儿,杨光浚终于摸到
头柜上的杯子与茶壶。
心一喜,他正准备为自己倒水,却因为看不见,茶壶里的热水偏了方向,没倒进杯子里,反而往自己的手淋了上去。
“呃!”
他痛得松开手,桌上的玻璃杯被他扫落,他直觉想接住,却晚了一步。
杯子摔碎的声响在沉寂的空间中显得极为刺耳。
“该死!”杨光浚懊恼不已地低咒了声。
真可笑!没有汪亮玥在身边,他居然连为自己倒一杯水这么简单的事也做不到?
正当他万分沮丧之际,才踏进病房的汪亮玥一看见水泼杯破的状况,吓了好大一跳。
“阳光,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她一脸惊惶地抓住他的手急急地问。
听见她充满急切的声音,杨光浚心中涨满了难言的苦涩,有种想抱住她、回应她的温柔的冲动。
当这个念头一浮现,理智跟着冒出来,制止他情绪化的反应。
“你为什么还没走?”他神色凝重地
声问。
这一阵子已经习惯他刻意无情的对待,汪亮玥状若无事地笑着说:“不知道你会和伯母聊多久,我去帮你买杯热牛
,结果遇上果园的女主人,她送了一篮苹果和最近刚试做的苹果杂粮面包…”
不理会她的滔滔不绝,他转身摸索着走向病
。
“我帮你,地上有杯子的碎片,踩到会受伤的。”
“不用。”杨光浚推开她的手,拒绝她一切的帮助。
汪亮玥锲而不舍,坚持要扶他。
突然间,他定住脚步,嘴角扬起嘲弄的笑弧问:“为什么?现在的我连倒杯水也没办法,你还跟着我做什么?”
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一直被他拒绝的酸楚蔓延至眼眶、鼻头,眼中浮现泪光。
“因为我爱你,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都是我的阳光。”
“爱?!”他充满嘲讽地笑出声。“如果手术失败,你就会后悔为什么不早一点离开我。”
从背后紧紧抱住挚爱的男人,她哽咽着嗓子,坚决无比地说:“手术不会失败!我永远不会后悔今天的决定!”
受够她彷佛永无止尽的温柔,杨光浚无法克制的吼了出来。“你不是我,没办法了解我的感受!”
他试着想拉开她,她却像八爪章鱼,双臂将他的
圈得紧紧的。
“不要把我推开…阳光…你是我的阳光,没有你,就不会有我…你不可以推开我、赶我走…”
汪亮玥崩溃地哭着说,说话声音因为呜咽而愈来愈模糊,杨光浚几乎快听不清楚她说着些什么。
“你就是不死心是吗?”
感觉她泪水纵横,将他的背沾
了一大片,强烈的伤痛涌来,他不
心软,真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将脸贴在他的背上,感受他熟悉的体温,汪亮玥脑中再度涌起那个疯狂的念头。
她想,她已确定自己该用什么方法留在他身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