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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焚心
 许贯忠是闻一知十的第一等精细人,自然一听便知高强心意。倘若此事果真可行,则君子有成*人之美,便是高强要立马娶了金芝进门,许贯忠也只由得他,说不得还得负起总管的职责来,亲自办一场。

 只是今杭州局面非同小可,哪里容得你这衙内一面威风八面大杀四方,另一面却软玉温香抱得美人归?“衙内,且按下这事不论,贯忠有一句话要问衙内,今之杭州,最棘手之事为何?”

 高强与许贯忠朝夕谈论筹谋,彼此多有默契,只听这一句便知许贯忠有话说,而且多半不是自己眼下想听的话,否则何须这么兜着圈子来?“最棘手之事,还是明教的十余万教众集于城下,而且群情昂奋,这便如一个大火油桶,一个火星丢下去,便是燎原之势。”口中一面如此回答,高强的脑中却已远远跨过眼前的对话,思忖着许贯忠话语后的真正含义。

 许贯忠却依旧是那副冷冷淡定的模样:“再请问衙内,当设下这等计策,费尽心机将那方天定等人拉到身边,又是为了什么?”

 “自然是为了应付明教了,倘若能令方腊父子反目,明教落入较为温和的方天定手中,则东南局势便可望数载宁定,再辅以其它措置,可保大宋这粮赋宝库二十年平安。”高强已大致捉到许贯忠的想法,随即又道:“只是现今已然定计,都监府一战可望将明教首脑和朱勔一网打尽,如何还须利用方金芝这小女子?”

 许贯忠向高强脸上望望,见他额头已经微微有汗渗出,也不知是这夏之的初暖气,还是心中不忿,然而这冷彻的谋士却仍旧不为所动。仰天打了个哈哈道:“果然是情酒红人面,财动人心,衙内只为了那位美貌的金芝小姐,便要完全变更原先的计划么?”

 高强原本只是不解,这一下可有些恼火了,坐在椅子上的身体微微前倾,死死盯着许贯忠明澈的双眼,略低沉着声音说道:“贯忠。我的确有意周全此女。只是因为现下杭州之事无需利用此女也可解决,将原先的计划稍作调整而已,怎地便是完全变更了?又怎地说到为了贪图金芝的美貌?”在高强心中,这女上名声不佳始终是他一块心病,倘若他真是如原先的高衙内一般欺男霸女也就罢了,担了这个名声却也不枉空,叵耐这个黑锅背的冤枉之极,现在又听到许贯忠在这上头语带讽刺。难免有些着恼。

 许贯忠见他神色不利,自从二人孟州相逢以来从未见这小衙内如此作,知道自己言语不妥。只是他却也是另有所图,在这件事情上不容让步,当即冷笑着向高强的目光瞪回去道:“衙内,贯忠敢问一句。都监府一战虽说可胜券,然而对方是否有还手之力?战后又如何收拾残局?”

 高强见他忽然改换了话题。貌似稍作让步,火气便降了几分,随道:“此战擒贼擒王,朱勔那厮一旦就擒,朱家势力有朱冲接收,其余官兵有阮知府弹。手脚自然干净;而明教一方,只需擒拿了方腊和那什么圣女方百花,这班教众又不是什么百战雄师,所谓蛇无头不行,自然不能为患,便当逐次散去,又哪里有什么还手之力了?”

 许贯忠听罢一笑:“衙内见事明快,句句中的,贯忠佩服的紧,只是贯忠有一事请问,倘若都监府之战未能擒住方腊兄妹,又或者方腊兄妹被擒,却还有其它渠帅杂在城下教众之间,其事如何?”

 “这…”高强一时语,隐隐发觉这确实是一个问题,嘴上一时却还不肯服软,强道:“此事诚然可虑,然而眼下也无甚良法可解,只好突袭都监府时看准时机,擒拿方腊兄妹之后再问其余羽所在,而后分遣军士擒捉便了。”

 许贯忠闻言不语,望高强脸上看了半晌,忽地摇头失笑道:“想不到衙内一世精明,却也着了方腊地道儿,莫非是天意?”摇了摇头,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就往外走。

 高强这火腾地就起来了,拍案而起,指着许贯忠地背影怒道:“且住!贯忠,你我河北相,至今情莫逆无话不说,此刻为何丢下这么一句话就走?”

 许贯忠原本也只是将之计,却不料衙内提起河北结的事来,心下一暖,回身作了个揖道:“贯忠言语不慎,得罪了衙内,还望恕罪则个。只是若要平杭州之事,衙内万万不可掉以轻心,除了方才已经筹划的计谋之外,还要行当之计方可保万全。”

 高强见他服了一句软,火气便又降三分,听他又在说“当之计”倒不忙着发火了,板着脸扔出一句来:“贯忠既这般坚持,想必有以教我,愿闻其详。”

 许贯忠听他口气,心中仍旧不服,只不过此事攸关大局,你衙内不爱听我还是要说:“适才衙内已经明了,今杭州乃有二贼,一曰朱勔,一曰明教,二贼相与为恶,散即无为;然而无为未必不为害,都监府一战,我有心算无心,胜券可,却未必能捉到方腊兄妹。”

 “何解?”高强心中虽然有气,可还没有头昏,方才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正好听听许贯忠的意见。

 “自从在龙游知晓方腊图谋不轨,贯忠心中反复盘算,方腊究竟准备如何起事?直到今,看到杭州城下万众齐呼的场面,再听得朱冲的首告,贯忠心中这整个图谋方才渐渐明晰。据当宗县令所言,明教于唐武宗会昌法难之后来到东南,与民间乡社结合而扎于此,不知怎的竟把汉末搅动天下的太平教张角尊为教祖之一,方腊既然图谋起事,其谋划必可从当黄巾之中觅得端倪。”

 “黄巾之?”高强精神一振,自己看了那么多三国题材的小说,对于汉末之也算颇有研究了。“贯忠说地,可是那汉末张角先以符水愚民,而后以太平道联络天下,建三十六方渠帅,而后借谶语煽动教众约期并举,搅动九州的黄巾大?”

 许贯忠击掌赞道:“衙内博闻强记,正是如此!然则请衙内细想端详,这方腊的全番谋划。可不是走的张角地老路?”

 高强一凛。再从头一想,可不正是?张角用符水,方腊用铜镜,一样神化自己,不过是扣了光明教义;张角用太平道,方腊用明教,此等民间教门大同小异而已,即便是六百多年后的太平天国起义。还不是跟黄巾一样拿头巾包住头,好似很多也是用地黄布;张角建天下三十六方,方腊的组织虽不详,然而其教众资财匮乏,多半还是以地缘联系,各结教坛;至于那谶语就更不用说了。今自己在城下亲耳听到成千上万教众齐呼“二宗替”什么叫二宗替?按照明教的教义。那就是天地反复,世界由黑暗中被明尊的使者解救出来,重入光明境界,再经明教首脑一加解说,寻常百姓除了理解成改朝换代也没别的意思了罢!

 高强思想到此,不由出了一身冷汗。这时才觉得自己连对方的全盘图谋都没弄清,贸贸然就敢领着数百人深入敌阵,着实有些鲁莽了。此刻他全副心思都放在这明教上头,随即又想起一事来:“贯忠,然则那方腊为何会想到勾结朱勔?”

 许贯忠点头道:“衙内容禀,贯忠以为,这正是方腊雄才之处。倘若其只是一味因循旧法,此乃笼中鼠尔!我大宋分布驻军,天下精锐集于京师,厢军土兵守靖地方,再加神宗立将兵法,驻泊军分镇各地,各地将勇无虑数百万众,缓急可用,不比汉末时郡县兵寡,难制大举。倘若方腊初起之时,杭州五千头击之,则方腊军械未完,其众复不可恃,成败殊难逆料。”

 “如今方腊遣其妹惑朱勔,不但将杭州五千军握在掌中,又仗着杭州都监这株大树为荫,堂而皇之地集结各地教众,只消取得军械在手,一夜之间便得十余万敢死之军,东南五路孰能当之?若其谋得逞,恐怕等到汴梁军闻报出师,连长江都要过不来了吧!”

 高强听地完全入,把大腿一拍,叫道:“好一个美人计,端地厉害地紧!”

 却不料许贯忠忽地诡异一笑,向高强打量一眼道:“以贯忠之见,那方腊的美人计可还不止于此哪!”

 高强一愣,随即醒悟:“听贯忠的意思,莫非是说那方金芝也是方腊的美人之计,本衙内业已着了他的道儿?非也非也,本衙内见那方金芝质朴的很,不似作伪之人,倘若是计,又哪里瞒得过本衙内?”

 “衙内所言有理,方姑娘确实不是用计之人,然而若以此等人用计,便教人格外难防。”许贯忠悠悠两句,却似平地起一个惊雷,震得高强头皮发麻,愣在当地作声不得。

 只听许贯忠续道:“方腊此番起兵,借着合作开发银矿之事与朱勔结盟,此其既定之方针,不容改变;而此事朝廷中别无人知,唯一有机会知其端倪的,在东南惟有新到应奉局任上地衙内。若我是方腊,听得衙内来到东南任职,第一个反应就是会否对明教的起事大举作成妨害?要探明此事,非知衙内心意不可,而要探知衙内心意,方腊手中除了方金芝姑娘以外,更有何人适任?”

 见高强呆呆地不作声,许贯忠也不去理,摇着折扇自顾自地往下说:“正因金芝姑娘天淳朴,其言行举止纯出天然,教人不得不信,恰是用计的最佳人选,倘若衙内不是早知方腊反谋,此刻恐怕还在苏州悠游度,等着与方腊使者往还,商讨合作银矿罢?”

 直到此时,高强的脑子才恢复了转动,艰难开口道:“以贯忠之意,方腊以自己女儿为计,竟是用了一个完全无知之人?”

 “正是!”许贯忠的回答斩钉截铁,不容半分置疑:“以常理观之,此计天衣无。方金芝送到衙内身边,石宝与邓元觉二人从中传递消息,方腊便可将全局掌握在手中,无半点疏漏,杭州大举稳左券矣!只可惜天算不如人算,一个银矿鬼使神差引来了宗县令,而衙内还在汴梁时便对方腊心存疑虑,甫到东南便轻身远赴龙游。从宗县令口中得知了其逆谋。有心算无心之下,才有今之局面。若不是衙内见微知著,这东南几可预见将陷于贼手了!”

 高强听罢,擦了一下额头冷汗,暗叫一声“惭愧!”可不是我有什么见微知著的本事,这方腊历史上闹出那么大地动静来,以至于我一听到这名字就联想到了造反上头,却不料刚好碰上。此非天意乎?

 “前事休提,只论今之局面,贯忠何以教我?”

 许贯忠轻摇折扇,嘴角一丝微笑越发显得高深莫测:“要破计,惟有将计就计。方腊将如此大事瞒过身边诸人,连亲子如方天定、心腹如石宝等居然都是一无所知。可见明教内部对于起事大举未必都是一条心思,而今局面已成。反谋必起,如方天定、石宝等辈,惟有两条路可走,一是附逆起事,则其身在衙内手中,死路一条;一是反戈相向。相助衙内平定明教此,不但己身可保,又免除数十万生灵涂炭的大难,何去何从,任其自决可也。”

 “什、什么?!”虽然与许贯忠相处久,知他心思细密计谋百出,高强却也没料到能去到这种地步,此举无疑是将方天定兄妹置于无间炼狱中,左是亡身之道,右是叛教逆父地惨途,其间再无半点调和余地,这哪里是人能忍受的?

 “不妥,大大不妥!”高强大声嚷着跳起来:“凡为人子者,当此局面有死而已,又哪里会顺顺当当地为我所用?贯忠此计只有杀人而已,叫什么计?!”

 许贯忠一步不让:“衙内差矣!如今有衙内在此,京师军亦已警觉,纵然都监府战败,明教占据杭州,待得朝廷大军到,亦是玉石俱焚的局面,方氏三族一无生路;反之,倘若相助衙内平定杭州之事,则其反谋不显,皆在衙内口中而已,要保全明教和方家也不是什么难事罢?由是观之,所谓叛教逆伦之道,恰恰是唯一地生路,护教爱父的坦途,适足以亡教倾家而已。孰是孰非,方氏兄妹可知抉择?”

 可知抉择?可知抉择?!高强呆若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脑中一片空白,方腊用自己的子女为计,其险毒用心已经令其震惊,可与许贯忠这两死之间求一生地狠辣比起来,方腊简直就是一个刚从预备学校毕业的实习恶魔,而许贯忠则堪称魔鬼的祖母了罢…

 半晌之后,高强才艰难之极地吐出几个字:“然则,那金芝…”

 “衙内可休矣!”许贯忠毫不留情,一击将高强的妄念击得粉碎:“倘若明教反起,衙内身边哪里能留一个反贼的女儿?若然果真要求方女,则必须不动声化解明教之,此事若不得方氏兄妹相助,则贯忠可言必败,到时候衙内莫说是要抱得美人归了,就连此刻不杀方女,恐怕也要被御史台参上一本吧?”

 高强无话可说,情知许贯忠句句属实,自己即便想找一句话来反驳也不可得,可是为何会到了如此局面?自己可是穿越时空地主角,怎地一个自己心仪的美人都不能留在身边,这,这可是逆天又逆天的啊!

 “衙内。”许贯忠轻唤一声,这一声却与前不同,甚是轻柔,高强无力地抬起头来,却见许贯忠单膝跪倒在眼前:“请衙内速速决断,切不可被一时情爱住了灵智,如此庶几有一线生机,否则轻则杭州事败徒劳无功,重则亡身累家,连令尊高太尉也要受了牵连。孰轻孰重,衙内自明!”说罢一个头磕在地下,再也不肯起来。

 高强浑身一震,脑中种种思仿佛被一阵风吹过,万千念头一闪即过,忽地心头一片空灵,陡然间大笑起来,双手将许贯忠搀起道:“果如贯忠所言,衙内我惑于方女金芝的美*情爱,竟然了方寸,若非如此,贯忠这番谋划多半也是出自本衙内的心计,又哪里有不知之理?贯忠的金玉良言,本衙内当字字记取在心,适才言语中多有得罪,还望贯忠勿怪。来多艰,我多有仰仗贯忠之处,只望今肝胆相照之情,历久而弥新。”

 许贯忠听了这样言辞,那么伶俐的人却也愣怔了一下,才躬身回道:“敢不尽心竭力!”虽只区区六字,然而这位冷彻的谋士却好似费了全身地力气才说出口来,身子且微微颤抖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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