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河间妇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
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襄
城郊十几里处的一间茅舍内,一个童声正咿咿呀呀地念着这篇晋朝陶渊明的《归去来辞》,那正是从长安城中逃出的小稚。他的身边,母亲裴红棂正给他做着一双鞋子。他们从长安城出来已快两个月了。自余老人以“大关刀”衰龄驱散“东密”对他母子的那一场惨厉追杀后,他们先是逶迤而行到了襄
。余老人在确定没有人跟踪后,便把他们母子寄放在这个七家村,自己就带着二炳独自上路了。他说更惨烈的追杀只怕还在后头,他已无力带着他们母子面对“东密”不死不休的追杀,先一个人上路以
惑敌人,趁机寻找他的好友鲁狂喑,以期能得他相助。
村居的日子是一场难得的休憩,对裴红棂和对小稚都是如此。这时窗外忽有一个孩子叫道:“小稚,你书念完了吗?也好出来玩了。”
叫他的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裴红棂从窗口望去,只见那孩子皮肤略黑,五官端正,正是小稚新
的朋友五剩儿。这七家村中居住着七个姓氏的人家,彭、刘、冯、杨、许、路、华。据余老人讲,这些人家都是威正镖局早年丧于护镖的镖师们的遗属,也是他这二十九年来潜心资助的一群妇孺老残。
五剩儿姓冯,体格比小稚要壮上许多,最喜欢小稚这个城里来的会念书的孩子。两个人天天出去,榆头桑底,河下山中,玩得最
。
只听小稚笑道:“完了。”然后回眼看他母亲“我可以出去了吗?”
裴红棂笑着点点头,小稚就一蹦一跳地出去了。
五剩儿的脸上有伤。小稚是跟他到了小溪边才注意到的。小稚愣了一下:“你娘又打你了?”
五剩儿一脸郁怒:“那婆娘不是我娘。”
小稚就去解他的衣领看,才看了一眼,口里就不由
了一口冷气。只见五剩儿身上的伤比脸上还重,一个黑而瘦的小身子上青一块、红一块、黑一块、紫一块,尽是新伤旧痕,有的还淤着血。小稚呆住了。五剩儿眼里也有泪珠打晃。他倔强,不想要小稚看到他的眼泪,身子一扑,就跃到小溪里去了。半晌,他才对小稚笑道:“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教你些好东西。”
所谓好地方不过是个土谷祠,那儿空旷,平
里没有什么人。小稚笑道:“你要教我什么好东西?”
五剩儿不答,脸上笑着已沉
蹲马,摆开了一个架势,然后左拳击出,轻轻一晃,右掌在小稚
间一按。小稚不防之下已被他一掌推倒。好在五剩儿出手很轻,小稚沾了一身灰,却一脸兴奋地跳起来道:“你也会武功?”
五剩儿笑笑,不等他再问,自顾自把一套“大洪拳”练了下来。只见他一招招如“玉门闩”、“左右
锋”、“背心锤”……一路使下来,一时脸上就见汗了。因为
了汗,他的脸色反而开朗起来。小稚在旁看呆了,心中羡慕无限,手里不由就鼓起掌来,笑道:“你这么厉害,平时村里彭小虎、刘俊儿他们结帮欺负你时,你怎么不使?”
五剩儿使出了最后一式,才收手道:“你不知道,三爷爷不让村里孩子们练武的。他说习武多生是非。比如我爷爷他们就都会武,但一个个都死了,所以村里的大人都不让我们练的。我可是偷着练的。”
说着,他就手把手地教小稚打起拳来。小稚打了一会儿额上已冒汗,不由把夹衣
了。荒荒的土谷祠边的干土地上,他的身子是这乡村中少见的一种细
。五剩儿看着他匀称而瘦白的身子,不由笑了起来:“你也太白了些,像是一只小羊羔。”
小稚被他说羞了脸,不许他叫。五剩儿反得了趣,蹦着跳着笑道:“小羊羔,娇娇娇,没见过太阳皮儿上烧……”小稚不由便追着他打,他追得急,眼睛没留神,忽然脚一崴,人已跌倒。“呀”了一声,映入眼里的先是一双青布鞋。那双鞋好大,鞋里是一双好夯实的脚——原来小稚不小心已踩着一个人的脚。他抬起脸,就见到一张散落着几点麻子的黑胖胖的宽脸,那脸上有一个
实实的鼻子,鼻子下是同样
实厚重的嘴
,上
上有密密的一层汗
。那人身量好高,也很胖大,如果不见到她正面,小稚都猜不出她是一个女人。只见她长了一头黄麻麻的头发,纠结稀落,神情很是凶悍。她一只大手一把就把小稚轻瘦的身子拎起,眼里有一丝嘲弄讥笑的神色,口里道:“看看呀,这就是城里来的斯文孩子——你娘怎么教你的,比乡里的野孩子还要野上十分。”
她似看不惯小稚那个白皙的小身子,另一只大手就在他身子上随便捏了一把,把小稚捏得一龇牙,身上登时留下了一道血痕。那女人却撇嘴冷笑了声:“不中用的东西。”扔下小稚,就冲五剩儿吆喝起来“牛也不放,只知道一天到晚疯玩儿。”
五剩儿看她的目光又怕又畏,争辩道:“今天该彭虎儿放全村的牛。”
那女人动了怒,一巴掌拍到五剩儿脸上:“那水呢,你挑了吗?”
不等五剩儿辩言,她已一把捏了五剩儿的耳朵,趔趔趄趄地就把他往村里赶。
小稚倒
一口气,看看自己
前红的那一块,想起五剩儿身上的伤,就知这女人就是五剩儿的后娘——小稚和娘现寄居的人家路阿婆一提起来就忍不住直咧嘴的胡大姑了。
胡大姑下手打起孩子来那叫一个狠,她一掌之下,五剩儿的左脸上便肿起老高。小稚看着五剩儿趔趔趄趄被驱赶的身影,眼里不争气地
下泪来。五剩儿还尽量想走得稳当些,想尽力表现出一种淡然来,可那更让小稚心里发酸——父亲从小教他读《归去来辞》,看父亲的样子,是那么想回到一个平和的乡村,但他要回到的就是这样一个
劣、野蛮、照样有人欺
人的乡村吗?那又和他们被“东密”追杀的感觉有何不同?
胡大姑是外乡人氏,一个河间妇人。村里人提到她的籍贯总不由有一种蔑视的表情。那表情让小稚很不舒服。人生处处是不平——小稚走远了些,躺在河边的青草地上,忽然好想好想有一身高明的功夫。他也不知要功夫来做什么,只是他不喜欢这个世界,他要——要五剩儿不再挨打,要那老牛不被鞭
,要给那老狗一口饭吃,也给那看土谷祠的老人一点除了踢打老狗外别样的一点快乐……江湖是什么?江湖也就是孩子们逃避他们不情愿看到的一切时所痴心妄想
逃入其中的一个渊薮吧?虽然它其中的波诡云谲、挣扎苦斗可能并不真是他们所想像的那样快意。
小稚望着天上的云,一时只觉脑中闷闷沉沉。河间妇那张黑的有着麻子和苦恨痕迹的宽脸总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就这么
迷糊糊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