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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二解
二解:(停云霭霭、时雨蒙蒙,八表同昏、平陆成江,有酒有酒、闲饮东窗,愿言怀人、舟车靡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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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少年自称名叫弋敛,——这个姓很少见,弋与易同音,沈放也不知他与淮上易杯酒是什么关系。只见他对人虽客客气气的,杜淮山与焦泗隐二人对他却似颇为敬重。一出醉颜阁,他就招来一个年老车夫,叫他送朱妍先回客栈。也许就是为了他语气中的那份淡定,朱妍与他虽萍水相逢,却也就信了他。那少年这才与杜淮山、沈放、三娘三人一齐回到焦泗隐一干人下塌的客栈。

 那少年首先见过了王木、金和尚诸人,他的话很少,但态度和悦,让人不自觉有如沐春风之感。杜淮山手里现在的镖车可远没有未渡江时秦稳手中的兴盛了,只有两辆,但价值更多。一辆装了骆寒送来的金子珠宝,另一辆则是他们沿路所收的银鞘、一共也有几万两。焦泗隐知道要在这里割,所以单租了一座跨院。门口全由镖行的伙计守着,闲杂人等、一概不许入内。王木与金和尚领着众人把车内之货一样一样卸到屋里。沈放与三娘也在旁边看着。沈放一向以为绿林人物,草莽英雄料来都是大碗吃酒、大块吃、大秤分金的人物,哪想这一干人对银钱却甚是郑重,盘点得也极为仔细。那少年似已听杜淮山说起沈放是何等样人。这时向沈放递过纸笔算盘,笑道:“有劳了。”

 沈放虽是镇江名士,但如三娘所说,对钱谷兵革之学一向留心,远不同一般腐儒。——因为他心里知道,无论如何轰轰烈烈的大事,其生存之道、博奕之基都离不开此。他不大在意家中细务,但论起锱珠计算、帐目往来,他反比一般人都精细。当下也不推辞,有他这江南名手在侧,一张割单自是列得详详略略、清无比。赤金、珠宝、银鞘各成一栏,连成都标清楚了。

 足忙了有一个时辰,才算将将盘点完。那少年并无喜,目光中反似有忧烦之味,最后他问:“一共折算起来的话总共值多少银子?”

 沈放却已换算完毕,答道:“一总按市价算的话总值得到三十万两以上——这连金子成都计算进去了。但珠宝之价,难以细估,还要成时为准。换得好的话,或许能换得三十二、三万两的样子。”

 那少年低下头,双眉如蹙,筹算起来。

 杜淮山在一旁问道:“还不够?”

 那少年轻声一叹:“我手里还有个近十万之数,总欠数目我也不知道多少,但一总算下来,总有个四五十万两之数,所以只怕还有个七、八万两银子的差距。唉、千算万算,没有料到六合门老门主瞿老英雄会在此时过世。”轻轻拊了下掌:“真是天不假年、天不佑我啊!”杜淮山也叹了口气,开口道:“其实,他那儿,公子只要不去,你和他之间的这段帐目,只怕也无人知道。”

 那少年双眉一轩,面上虽淡淡的,却振出一派英朗之气:“他与我忘年论,这些年,代我承担之责本已够多。如今、他去世了,后继无人,家事零,我又怎能不去。就是再难些,我也当该代他梳理干净,好让他走得安心。”

 杜淮山知他性格如此,也难再劝。却听那少年语气转和,淡淡地道:“易先生说:这笔银子能到,真是有劳二位了。别的也就不用说了,但眼下还有要事。他刚在巢湖定下三十万斤粮草,停在肥西镇,还请杜老带两个人赶去,急送河南梁兴处,他那儿告急,三千多人,已快断粮了,这趟送去,怎么也好支持三四个月。另外、请焦老把临安镖局来的小伙儿与金和尚几人带去淮上,那边也颇吃紧,人手调度不开。”

 他话淡淡的,但说出来自有一种让人心服的威仪,杜淮山似乎无从推拒,口中道:“那公子呢?”

 弋敛道:“我与沈兄——”侧身向沈放与三娘一笑,微歉意的样子“及荆女侠明一早即赶到六安府去,车我带着,另有要事请沈兄夫妇帮忙。”他为人和气,似是对就这么决定别人的行程有所不安,侧过脸冲沈放夫妇微笑道:“小可唐突,贤伉俪勿怪,如果别无要事,请请同行如何?”

 沈放见杜淮山都对他都如此恭敬,知道他携自己同行必有深意,看了三娘一眼,应声道:“公子说哪里话,我夫妇落难之人,托庇于公子,得携同行,是我夫妇幸事。”

 弋敛笑道:“当此之世,以沈兄夫妇之识量,不落难倒是怪了。而淮上得沈兄相助,才真正是是莫大幸事。”

 这话他说得颇为诚恳,说时双目直视着沈放,沈放也是头一次见人这么坦坦地望向自己,不由也向那弋敛看去,却见他的目光如晓雪晨睛,他一直未曾注意到这少年的相貌,这时一眼望去,依然无法细看似的,只觉那种绝世殊才,浊独逸的气度却是自己平生所未见的。不知怎么,弋敛的口气本也谦合,但每句话都有种板上钉钉的味道。沈放与三娘一路漂泊,正不知何处落脚,虽得杜淮山应允加入淮上共事、却也不似这少年的一句相邀让人心定。沈放侧目看看三娘,有一种终于安定:此生安定、事业已定的感觉,虽知此后的生活未必不苦,未必不惊险万状,但大丈夫能从自己所乐从之业,能事自己所乐事之人,虽千难万险,又苦从何来——

 三娘明他所想,不由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却听杜淮山道:“只是,公子身边不也缺人吗,就不留一个人以应传唤?把王木留下吧,那孩子虽不爱说话,但处世稳重,当得大用。”

 弋敛却笑道:“他是干大事的人,怎能屈在我身边干这些琐事。有他在,金和尚与临安镖局那些小伙子虽初来乍到,你和焦老也就都放心。我去六安府也没什么大事,一个人足矣,再说还有沈兄夫妇。你们又何必担心——未必,我现在已让人不放心到如此程度了吗?”

 他最后一句自是玩笑,但杜淮山听了脸上只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沈放也能理解他的担扰,这趟镖车,自出福建,到这皖南舒城,一路上不知经过了多少腥风血雨,又有多少人为它喋血杀身。耿苍怀之被缇骑追杀,秦稳之忍辱护货,袁老二之名败身残,无不有关与此,他却淡淡说不是什么大事,真要一个人与自己和三娘车到六安府去。沈放望向杜淮山一眼,只听弋敛又道:“唉,杜老,这一路上也辛苦你了。你最好歇歇,明一早,又要折腾去肥西呢。唉、这么大年纪,还劳你奔波劳累,也是我们年轻人没用。你不用管我,我还想和沈兄谈上一会儿。”

 杜淮山应声退去,心中虽为弋敛担心,但还是心定了很多。不知怎么,他每见那少年一次,心中就会这么静很久,浊世滔滔,横无数,但只要见到他的眼,杜淮山觉得自己仿佛就又可以淡定与有尊严的活上一段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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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早,沈放、三娘与弋敛三人着两辆车就上了路。车夫还是用的杜淮山召来的人,似是也是义军中的人物。分别时、沈放觉着,大家虽没说什么,但无论杜、焦二老,还是王木、金和尚几人,对那少年都颇有依依之意。都是男子,加上那少年神色桓定,所以众人面上都未带出。沈放一路就在想:这弋敛究竟是什么人,金和尚本不识他,想来王木昨夜和他说了什么,今天才会换上这副神情。

 沈放与杜、焦二老及金和尚等人也自有一番惜别之意。动相逢、同舟共济,一朝忽又萍踪迹、各有去处,当此时势、能不感怀?但大家也说不出什么,还是焦泗隐说了一句:“保重、淮上相聚。”

 这一句似说出了大家心声,二十几人都伸出手,叠在一起,用力拍了一拍,然后散开。三娘在一旁看着,没有加入,嘴角却含着笑:她心里又一次有了终于看到了一群男人的感觉。那种感觉真好,做为一个女人,一直以来,她担得太多,活得也太累了。这时、她回过头,却见弋敛并不在那圈内,已先上了车。她看了他在车里的身影一眼,觉出——他是寂寞的。

 装金子的那辆车太满,他们三人就坐在装银鞘的那辆车里。这车却是那少年的自备的车,想来常用,构局很合理,银子都放在了车底,所以车厢很空。虽简易,但舒适。沈放昨与那少年谈的也不算久,主要是弋敛向他请教分类记帐的问题,看来淮上果然缺的就是这方面的人才。

 这时,沈放忽想到另一个问题,问弋敛道:“我记得金朝出使之人一向张狂,予取予求,怎的昨那伯颜会那么乖乖地被杜老一句话就给吓走?”

 弋敛含笑道:“那句话是淮上义军的一句切口,淮上之地、只怕不少人知道。金使在江南可能要张狂一些,因为有赵官家护着,在江北却一向收敛一些。前几次伯颜也曾出使,一路张狂,祸害百姓,坏事干了无数。淮上义军愤恨,因不愿与金朝轻启战端,扰民受苦,也不便杀他,于是让他在前次出使途中,从商丘到安庆这段路,一共接到了十三次留刀示警,最后一次甚至留在了他的枕边,那伯颜才知惧怕。然后在安庆,是‘十年五更’中人物‘三更’顾雨出面,见了伯颜一次,问了他一句:‘如果想取你首级,你该已死了多少次?’”

 “那伯颜面色灰败,答不出来,顾雨大笑了几声,一刀出手如电,割断了他一名通译的头发,从此他再出使时在淮上及江北之地也就收敛银多了。”

 沈放听着心里痛快,也觉出淮上之地果与江南不同,原来尽多有真英雄、好汉子,不由笑道:“那不是谁念那么一句口决都可以吓唬金人了?哈哈——‘江湖夜雨十年更’,这倒成了一句咒语,句中指的就是弋公子所说的‘十年’‘五更’?”

 弋敛含笑不语,三娘子见丈夫对江湖上事显得太过天真,不由笑道:“还要有那面小旗呢,那可是表证。你以为谁念那么两句伯颜就会信呀?再说,那句话任谁口里说出来都有杜淮山口里那份气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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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果然车行无事,沈放也微觉奇怪。这趟镖可以说自出福建,就没这么平静过。就算到了江北,在杜、焦手中从滁州运到舒城这一段,虽然也无事故,但众人那股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小心还是让沈放记忆犹新。一开始上路时,他本还一直担心,见那弋敛那么淡定,渐渐也就忘了,路上吃饭时,他和三娘私笑道:“那位弋兄妙识琴曲,温文尔雅,想来也和我一样,都是彬彬君子,不会什么功夫的。这趟镖又这么大,荆女侠英姿飒,现在我们二人加上这一车镖货就全仗荆女侠照应了。”

 荆三娘心中本也疑惑,脸上却被沈放逗笑了,特意板起脸一本正经答道:“夸奖、夸奖,好说、好说。”

 不提他夫妇谑闹——第四天上,车行到了六安城。六安是座旧城,本来颇有规模,可惜当时受兵灾困扰,城墙许多在战火中遗下的残破之处到现在也只是勉强补好。三娘子当年行走江湖曾来过这儿,有所记忆,便与沈放道:“这六安城出名的除了荼叶之外,还有一个‘六合门’,在江湖中大大有名,是江北之地第一大俗家门派。当年瞿老爷子瞿百龄一手六合拳与六合打遍大江南北,少逢对手。说起来可是个一派宗师,比杜淮山与焦泗隐只怕还高出不只一筹。”

 沈放知她见闻广博,故意打趣道:“六合,是哪六合?”皱着眉,搬起手指,认真数道:“可是君与臣和,父与子和、夫与和?”

 三娘见他模样,就知他在玩笑,听他说出‘夫与和’,还是不由脸上一红,掠掠鬓笑道:“我的道德先生,那六合指的是‘心与意和、形与神和、与气和’,这才是六合门的不二法门,你都是在胡说些什么,以为还是在考国子监呢?”

 沈放笑道:“噢,原来这样,这个又有谁不知,也算秘决。”

 三娘笑道:“其中自还有它的委曲。道理人人知道,但说到体会,及具体怎么用,那就是学问了,非个中人不足与道也。”

 二人正说笑,出去探探形势的弋敛回来了,却也没说什么。只是指使车夫去向。车子一时又向城北行去。城北是个古木萧森的所在,车子走着走着,只见窗外渐趋荒凉。从这里北望可以望城北的青山,当真是‘苍茫古木连穷巷、寥落寒山对虚牖’。沈放与三娘不觉就感到身上一冷。

 车子停在个小巷里,巷中只有一家,弋敛扣了半天门门也没开,最后还是一伸手,门吱呀地开了,门内是个小小池园。池中荷花早已枯了,满地落叶,一派萧索,而且轩廊寂寞,竟没有一个人。弋敛叹道:“大家都去永济堂赶热灶去了,这主人没了才几天,这里竟已空空如许。”

 沈放听他话内意思,这里似就是瞿百龄生前住所,弋敛喊车夫把车赶进门来安顿了,他三人自进了内室,车就停在正房东廊与西廊间围成的空场上,一有动静,窗内必闻。那屋内只剩下些笨的木椅木,其余一应细软俱无,连被子也只得一,弋敛把它让给沈放夫妇用了,他自己在园中徘徊了一会儿,神色颇为凄凉。

 沈放不知那瞿老英雄是何等样人,但听三娘说来,生前必也曾极为喧哧,没想死后竟如此凄凉。那一夜,他与三娘孤榻寒衾,窗北风,一夜没曾安稳。回思这一路逃难行程,现住在一个亡者园林,不能不起些人生须臾,霎息百年之感。从二更起,就听得园中落叶做响,细听,原来是易杯酒携琴步入园中踩出的声音。他竟在园中弹了一整夜的琴。侵晨,沈放起来透窗望了一次,黑影中,只见他在一池枯荷边静坐着,萧萧索索、寂寂离离,其人风慨,不可揣测。

 第二天早起,三娘说道:“这位弋公子必为奇人,也是情中人。”

 叹了一下,又道:“我昨晚听到他在园内低,说:‘瞿老爷子,你与我忘年论,你最喜听我抚琴。但活在世上时,繁杂总总,总无空闲。又有多少繁难,都承你一力担待了。如今你已过世,我能报你的也只是这一宿不眠,尽夜抚琴了。唉,曲在人亡,人间何幻’。”

 三娘望向沈放,说:“他此言此行,已颇有你平时所说的魏晋风味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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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过早饭,三人随车向六安城中最热闹的鼓楼大街行去。沈放问道:“弋公子,今我们去何处?”

 弋敛笑道:“去永济堂。”

 顿了一顿,似觉有解释的必要:“永济堂就是皖南六合门的总堂口,建筑颇壮丽。六合门源出自隋朝杨素,其武技则起源于汉末五斗米道。至唐时,天下群雄并起,六合门中多有从军人物,至此武技一变,开一派堂皇风气。到有宋之初,六合拳与六合俱曾风行于一时,至今皖南鄂东一带,凡是尚武的村子,大多还传的有,连几岁孩子都还使得象模象样的六合拳。可惜后来承平久,天下习拳之人渐渐把六合拳的义失了,只余强身健体之效,而乏冲杀博斗之功。到瞿老爷子时,他矢志振奋,重开六合门一派风气。他在六合拳与六合上造诣极深。曾亲从八字军抗金,一杆长于军前阵上十十决,素有‘六合王’的美誉,至今其门首上还悬有‘八字军’头领王通题的十六个字的匾‘拳平内寇、卸外侮、唯我瞿门、六合义首’。”

 他似对“六合门”所知甚多,顿了下继续道:“瞿老英雄晚年仍是老骥扶枥,壮心未已,对淮上义军支持极大。据他言,六合门在他之下已分为六堂,有内三堂‘天、地、人’,外三堂‘福、禄、喜’。曾有人问他为何独缺一个‘寿’字堂,他曾抚然言道:‘当此世、家国拆裂,习武之人、必遇不平,如享永寿、那不是荣、反而是了。”

 “所以三年前,他七十大寿之时,我也曾遣人前来。据说他自感高龄,自嘲一联书于梁上,道是‘逢七十瞿百龄’,传为江湖轶事。”微微一笑,想起其人风貌,心中似感慰藉。口中废然叹道:“可惜如今也是乖鹤西去了。瞿老英雄没有子息,他这一走,据说门下已成一锅粥,咱们这一行,怕还有得麻烦呢。”

 车子已行到鼓楼大街,街边果然热闹,纸儿铺、桕铺、刷牙铺、头巾铺、点心铺……依次开张。沈放静静地望着外面,他喜欢这种早市,这是城市生活中一天中最有生气的时光。耳中听得弋敛忽问荆三娘道:“荆娘子可用的是匕首吗?”

 荆三娘点点头。

 弋敛沉了下:“沉郁顿挫、豪感激——那是王屋山鬼谷、公孙老人的剑器一派了。”

 三娘一愕,她知道自己这一门武技在江湖上十分隐僻,自己从出道以来也会过不少武术名家,从来就无人能道出自己师承渊源,没想这少年却能一语道破,不知他从何看出。却听弋敛道:“公孙老人可好?”

 三娘子一叹:“我只跟了他三个月,三个月后、就无福再拜见他老人家了。如今也是十几年没见,不知他好不好。”一抬头,问道:“怎么、弋公子认得家师。”

 弋敛听得她前一句不由道了声:“可惜”——荆三娘知他是可惜自己与公孙老人缘份太少;及听得她后一句,只淡淡道:“算有过一面之缘了。”

 忽听厢外车夫道:“少爷,您说的‘永济堂’到了?”

 弋敛伸出头去看了下,点点头,他三人便下了车。沈放与三娘看向那门首,果然建筑颇壮丽。只那大门就结构堂皇,气派不凡,门口一对兖州青石抱子狮子神态威猛、极为活灵活现。门首旗杆上大字招扬着“六合门”三字的绣旗——想来为了瞿老英雄之死、旗已换成了黑色。大门两边都是素帏白幔,悬了孝帐。门内却全无声息,门两旁站着六个白衣大汉,都披着麻布。沈放奇的是那两扇大门竟都紧紧地闭着,难道就不通庆吊吗?弋敛却似并不奇怪,与沈放三人走上前,他不理那六个守门的汉子,自上前去叩门。只见那六人中有一人咳了一声,上前阻道:“这位公子,今我六合门中有事,不开丧吊。各位心意我们主人领了,但人还是请回吧。”

 沈放一奇,弋敛却笑道:“我就是为贵门有事才来的。——沈姑姑在吗?郭、刘、杨三老也在?对了,瞿老英雄没有出息,那他内侄瞿宇该在的。”

 那人皱了皱眉,看他对自家人甚,便不再阻拦。奇的是他也并不开门通报,只是退回一边。弋敛也不以为意,继续叩门。他叩得很有节奏,等一时,才见门一开,出一张怒气冲冲的脸,门内堂上有个年轻暴燥的声音远远传来,问:“是谁?”

 开门的那人道:“不认识。”

 堂上那个声音就道:“挡出去。”口里还喃喃着:“怎么有这么些人!也不管别人家有事没事,只管前来,就这么想骗上一顿饭。”

 开门的小伙儿就要关门。弋敛笑着伸手把门扶住,踏进一只脚。荆三娘一眼望去,却见这门内是一面影壁。她看不见壁后,却听得出正堂离这影壁该有一段距离,便低声对沈放道:“堂上说话那人底气好足,隔着一道墙,声音还这么大,而且不声嘶力竭,看来功夫不错。”

 却听屋内这时适时有一个女声道:“宇少爷,来吊老爷子的客人怎么能不让他进来?人家不管怎么说,也是一片心,四福、放人。”

 这声音有些嘶哑,并不高,但很清淅。三娘一愣,暗道,六合门中果有能人,这妇人听声判断也是个高手。

 那四福似更听那女人的话,闻言脸上怒气稍敛。弋敛微笑道:“请小哥儿把侧门打开,我们有女眷,容把车子驶入。”

 三娘心里一笑:之所以要把车子驶入,需要照护的可不是女眷,而是——银子。

 车子就从侧门进入,绕过影壁,便是个小广场。沈放与三娘没想六合门一个小小影壁后会是这么宽敞的一个广场,想来这里就是六合门的练武场,宽足十丈,长约十五六丈,正对面台阶上大概就是六合门的正堂了,也是议事之所,堂首果然挂着弋敛所说的那个十六字之匾,笔势遒劲,黑底金字,上书“拳平内寇、御外侮,唯我瞿门,六合义首”,看来这六合门在江湖上果然气派不小。弋敛叫车夫把车直接赶到堂首左侧的古槐之下停住,叫两个车夫在外面看着,自己就与三娘沈放登堂入室。

 一进门,沈放就觉得厅好大,还坐满了人。厅分前后,中间竖了个小壁,上面原画了武圣关老爷的像,这时壁上素纱遮掩,却绘了一幅瞿老英雄身着官服的遗容。遗体想来就壁后,一座的人穿着不一,站坐各异,却偏偏似都怒气冲冲。只见灵牌左首站着一个中年妇人,身材削瘦,指甲尖利,一身纨素,面上蒙着半幅玄纱,看不太清面孔,隐隐透出一分秀丽,只是脸相怕有些苍老了。她身边站了个憨实的小伙儿,陪她守灵。右首则站着个二十八、九岁的年轻人,相貌不错,但脸上颇有些浮狂,虽在孝中,着的衣履皆白,但料子可都是绫罗,身上装饰,更是汉玉白金,颇为奢侈。弋敛识得,他就是瞿老英雄的侄儿瞿宇,一身功夫,已颇得真传。

 再右首一排一溜放了三张椅子,上面坐了三个老者,想来就是弋敛适才所说的郭、刘、杨、三位了,他们是瞿百龄的师弟,分掌‘福、禄、禧’外三堂,也是六合门中颇有实力的人物。

 下首的客位却也黑坐了五六十人,团三聚五,各围着一张小几。他们似也听到六合门中今有事特意赶来的。内中有‘两湘钱庄’的大掌柜李伴湘,又有‘五行刀’中高手胡七刀等人,可以说颇多出色人物。

 瞿百龄没有子息,如今悠忽百年,身后无人,瞿宇是他唯一侄子,又有身不错的功夫,自然就有接手六合门主的奢念。——瞿宇恼的就是来的杂人过多,他也不知这些人中究竟谁是瞿老英雄生前真正的好友,只疑心这批人怕个个对他不满,是有意助沈姑姑与郭师叔他们来的。他自己一向生活浮,为人骄躁,幼时极得叔叔宠爱,但年长之后,一身毛病却颇为瞿百龄所不喜。他自己也知道在外面名声不好,怕得不到什么支持,所以今家门之事,巴望着来人越少越好,所以早早传话,命关上大门,吩咐门首值勤的只说‘家有内务、不见外客’,没想从一早起一递一递接连来的尽是些不能拦阻之客,不由心下郁怒。他一怒,气便上了脸,明知道这样旁人看了要笑话,但为此只有更怒,出言也更暴躁。

 这时他见弋敛三人进来,竟是理也不理,弋敛冲那妇人沈姑姑道:“小可与瞿老英雄有过一面之,今特来上香为敬。”

 沈姑姑却极知礼,谦和道:“未亡人就代亡者谢过了。”

 沈放望着弋敛,见他昨夜为瞿百龄竟夜抚琴、存亡相吊,极有季子挂剑之感,这时却只淡淡上了一柱香,微微一躬,并不多话。那边瞿宇却接了沈姑姑的话在旁冷哼道:“嘿、未亡人,也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给自己升格了,把瞿门家谱拿来看看,什么时候许你称作未亡人了?”

 看来沈姑姑并非瞿百龄明媒正娶的正室。她身边那憨厚少年脸上一怒,沈姑姑自己却只做听不见,见沈放与三娘也行完礼,便答礼道:“三位请坐,小厮、奉茶。”

 弋敛就捡东首极偏的一个角落坐下了。沈放与三娘见他不说什么,便也坐在那儿静观其变。

 ※※※

 瞿宇心中也有算计,他见所来人物愈来愈多,知道不能再等。其实来人岂能尽知瞿百龄后来对他的恶感以及他的所作所为,但他总不免自觉心虚。只听他清清嗓子道:“啃、啃,——列位,我家伯父过世,诸位能够远来,足见高义。正好我瞿门之中今有些家门之事要商议一下,诸位做个见证。”

 他这边说着,那边荆三娘在底下也与沈放低声道:“这小子心急要夺位。”果然瞿宇接下来就道:“俗话说:蛇无头不行,鸟无头不飞,何况我伯父开下如此大一片基业,伯父今撒手西去,门中不可一无主。上下子弟,内外三堂,无不忧心于此。所以小可拙见,还是及早选出门主为宜,所以约了门中师长聚此商议。郭师叔、刘师叔、杨师叔,觉得小侄说得可有道理?”

 他情知这三人必不会对他支持,但面子上又不能不提到,勉强委曲说来,口气中一种骄慢之态无可掩饰。厅中众人齐齐向大厅右首望去,只见右首三张花梨木椅上正端坐着三个人。最上首一人面色红润,身高体壮,颇为轩朗;中间一人则暗青脸色,双目似睁似闭,一双手始终扣在一起;第三人则穿着有些破旧,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识的人就认得这三人都是瞿百龄的师弟,现掌“外三堂”面色红润的便是“滴福堂”堂主郭千寿,暗青脸色的则是“点禄堂”堂主刘万乘,最后一人衣衫蔽旧的乃是“半喜堂”堂主杨兆基。师兄弟三人和瞿百龄,名字是以百、千、万、兆为序的。郭千寿子最爆急,杨兆基则子过于缓,他三人想是商量好了才来的,所以由子不急不缓的刘万乘开口答话:“贤侄所说甚是。”

 瞿宇似乎也没想到这三个一向难的老头子今这么好说话,这大概还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这三人说‘贤侄所说甚是’,愣了一愣,才又开口道:“那师叔以为何人妥当呢?我本来不想出头,无奈近总有一干子弟前来劝谕,说瞿门之内,以我一人为嫡亲最长,我不出任门主,换谁谁自己也会觉得自己不合适。小侄虽自知才疏学浅,但也只有勉为其难,不能推托重任,让外人说我瞿门无后,伯父无后。——师叔、您说:这个门主,我该不该当呢?”

 刘万乘声,淡然道:“该当、该当,这门主你不当还有谁当?”

 瞿宇心中一愕,简直不敢相信,一向和自己水火不容的三个师叔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了,却也忍不住心头狂喜。他虽怕那刘万乘说的是反话,却已忍不住面,问:“只不知,郭师叔、杨师叔又是何意见?”

 他见对方支持自己,话里带的尊敬不由就多了几分。杨兆基并不睁眼,只鼻子里‘哼’了一声,点了点头。瞿宇心头大喜过望,已顾不得计较他的神色,又转向郭千寿。郭千寿却难掩饰心中态度,‘哼’声道:“都认为该你当,当然就是你当了。”

 瞿宇本以为今必有一番舌战的,弄不好还要动手,已准备好应付一场龙争虎斗,没想会这么轻易地得到‘外三堂’堂主的同意,心中自然喜不自胜,不由的都有点恍恍惚。‘内三堂’堂主都是瞿百龄的亲旧袍泽,他自然更好搞定。而且内三堂人今到场人不多,他自领‘利人堂’堂主之职,为‘天、地、人’三堂之首,其余‘天、地’二堂堂主一为瞿百龄之徒,一为昔目他八字军中部下,今都推故未来,不想卷入门内之争。瞿宇笑着手道:“俗话说,拣不如撞,小侄就选今当着众人之面成礼如何?”

 他适才只嫌外人多,怕有碍他门中争斗,这时又只嫌人少了——大家伙儿看不到他瞿大少爷光光鲜鲜就任门主的场面。心中高兴无可发,一扬手,道:“打开大门”,本想说传酒席的,一转念才想起正在伯父丧中,不由有些扫兴,只有罢了。又冲一个亲信道:“去内堂顺天堂中请出六合门主信物,并请出天堂执法胡长老,我要当着三位师叔与众人的面完成继任门主之礼。”

 他一声呼唤,自有他的亲信弟子为他奔跑张罗。——他前面的话本也无人反对,没想说至最后一句,刘万乘忽站起身来阻道:“且慢,请出六合门门主信物为何?”

 细心的人听出,他把‘六合’两个字咬得极重。

 瞿宇一愣、道:“刘师叔适才不是说我应该继任门主——且拣不如撞,不如今成礼吗?请出信物自然是为了成礼。”

 刘万乘已淡淡道:“你开口瞿门、闭口瞿门,自称为嫡亲诸人之长,所以我和你郭、杨两位师叔同意你为瞿门之主,那是你瞿门家务之事,你既尊重我们三个老朽,过问我们适宜与否,我们自然要给你面子,说你该继任为门主。可说到六合门,六合门的信物表记,岂是一般人可轻易动的。”

 厅内微微一,众人都是猜知有事才会前来,可也没想到会看到六合门内哄。瞿宇望着刘万乘,见他面上正微微冷笑,知道自己原来被这老狐狸给耍了,他一开口就把“瞿门”与“六合门”清清楚楚分开,反似自己毫无道理一般,他子本急,这一急,不由气得面色紫涨,怒道:“你说什么?六合门和瞿门不是一家?这六合门中哪一样不是我伯父亲手创立下的,哪一套功夫不是我伯父亲手改正后又传与你们的,他尸骨未寒,你们就开始摈绝他家人了,哼哼,你们真可谓狼子野心,何其毒也啊!”刘万乘也无容让,冷笑道:“伯父?亏你还好意思说这两个字!当年你在合肥万花楼出丑,如果不是我们这几个师叔相劝,你伯父早把你赶出瞿门了,别说什么六合门。说起来,连这瞿门之首你配不配坐得也未可知,六合门堂堂正正,门主之位难道可以随便让给一个嫖宿之徒吗?”

 当年‘万花楼’中事本是瞿宇心头一块旧病,最恨别人提及,闻言刺痛,不由立即反口:“嘿嘿,你又摆什么长辈架子,别让我说出来。——说你们是‘外三堂’堂主,但这最近几年来,你们可曾进过‘永济堂’的大门一步?外三堂早已形同虚设。当年为我伯父连络淮上易先生,及门中财货经营之事,你们与伯父几乎反目,一怒远去,你们所说‘同门不同帐’的话难道自己都忘了?这些年还腆脸要我伯父的贴补。你不记得旁人可还记得呢!今见门中昌盛,我伯父又已去,你们外三堂却处处衰蔽,倒要回来争这总门主了,可鄙呀可鄙,可笑啊可笑!”

 那面郭千寿子最急,‘啪’地一掌拍下,一张花梨木椅子的右手扶手已被他一掌击落,只听他大怒道:“你,你就这样态度对待门中师长吗?有你做门主,门中上下如何得服?”

 瞿宇也一腔怒火上来,怒道:“显功夫吗?凭拍椅子这等入门功夫也来抢门主,嘿嘿、也未免太小瞧我瞿门无人了,难不成你作了门主门中人就服了。”

 说话之间,他已伸出双指,也夹在自己所坐之椅上,也不见他蓄力,只是夹住慢慢一扭,那椅子的把手就已然被他二指之力扭断。厅中人不由一声轻呼,众人见瞿宇暴躁骄横,心中对他不免轻视,以为不过一纨绔子弟。这时一见之下,才知别的不说,他这手功夫可是真的。光凭这一手,就比郭千寿那一掌高明多了。座中也不乏高手,但仅凭两指之力扭断一张花梨硬木、儿臂细的扶手,却无几人能真正做到。只见一直没开口说话的杨万基这时却开了口:“做门主也不是光凭功夫就坐得了的。如果光凭功夫,咱们不用比,请缇骑袁老大来不就得了,不用我说,在座的一个也及不上他,要光讲武功,不如请他坐了天下各门各派的总门主。”

 他语气尖利,话却也似有理,天下各派,选门主往往并不只看功夫的。

 刘万乘已接口道:“不借,你杨师叔说得不错,这门主之位,在德不在能。”

 瞿宇见他们说来说去,是怕了自己,要用一个德字和众人的悠悠之口将自己服。但他如何肯服,口中冷笑道:“嘿嘿,在德不在能,那你三位哪位最有德呀?哪位配当门主?”

 他言下一片讥嘲之意,刘万乘却不为所动,淡淡道:“我兄弟三个老天拨地,岂会尸位素餐,意在门主之位,争这空头名份,惹众人嘲笑?不过是当此非常之际,不如由我三人暂摄门中事物,门主之职且先虚其位以待,等忙过了师兄大事后,再找一个不浮、不骄躁,懂得尊老护小的良实后辈委以重职,那时六合门才不致变,庶几兴盛了。”

 瞿宇听得心下更怒,知他虽不锋芒,但所谓“不浮、不骄躁、懂得尊老护小”几字全是针对自己而发的。又知他们这么道貌岸然,最易感动人心,不由额上青筋暴跳,冷笑道:“好、好、好,只不知以当下六合门下之处境,南有袁老大虎视于前,东有虞不信不虞之变,北有金兵,西乏援手,身边还有‘一言堂’数代大仇,几位师叔这‘德’又该如何厚德以载物?远的不说,只要三位师叔凭本身动夫教训得了师侄,师侄我拍手就走。——这可不是为和师叔争这门主之位,也不是怀疑师叔道德不够,实是为求放心、只要六合门在三位师叔手中不至危如累卵,真可以以‘德’服人,小侄更有何求!”

 他虽暴躁,这话可却不笨,众人头接耳,也觉这话有理。那瞿宇明显的欺他三位师叔不敢动手。却听杨兆基在一旁接口道:“比试倒也可以,但六合门中功夫非只一项,瞿师侄不妨以六合、六合拳、六合真气与我三人一一印证,看看师叔们当不当得此番重任。”

 他这一句话看似堂堂皇皇,其实避重就轻。他们深知瞿宇虽脾气骄躁、年纪又轻、但天资颖慧,何况他伯父就是明师,他那身功夫可是自小在他伯父手下打出来的,非同小可。自己三人虽是师叔,若论起对敌,只怕颇不是他敌手。但瞿宇胜则胜在他年轻识广,于别派武功颇有涉猎,自己三人若单论六合拳、六合,六合真气,也颇可与他较量一番。且六合是战阵中物,颇为沉笨,素来为瞿宇所不喜,一向是他弱项,刘万乘擅长于此,多半可以胜他。再以二师兄郭千寿之六合拳与自己研多年的六合真气慢慢与他斗来,不信不让他认识到‘姜是老的辣’。来吊祭中人谁不爱看热闹,虽在灵堂,早有人喝起彩来,弋敛在旁却不由轻声一叹。

 ※※※

 那瞿宇原是自骄自重,自视极高的人,瞧不起三个师叔的年老成、狡猾怯懦。虽知这么比给他们占便宜不少,但自视过高,只求快刀斩麻,应声道:“好。”

 那边杨兆基已极快接口道:“那好,就请瞿师侄先与你刘师叔较量一下六合法,——本门原是为杀敌立功,保家卫国而习武强身,与一般江湖门派大有不同,这门功夫可是重中之重,不可轻废的。然后再与你郭师叔较一较六合拳。你要是应承得下来两位师叔,咱们爷俩儿少不得还要再比划比划六合真气。”

 他这算盘打得好——六合原为瞿宇弱项,他要刘万乘先以六合挫挫瞿宇锐气,先取一局;然后在他心灰之下再以郭千寿之六合拳与他斗,郭千寿的拳掌功夫可是号称皖西第一,这一局瞿宇纵胜得,恐怕也是在千招之后,且有一局已输在前面,纵使胜了也不过是一个平局;他虽年轻,但连战两阵之下,真气必然驳杂不纯,自己再与他相耗内力。说到真气、毕竟是靠年深久的浸,那时不信自己胜他不得。

 瞿宇角下撇,冷冷一笑,已知他用意,不屑与他争辩,已应声道:“好!”他们是武林门派,虽是灵堂,左右两侧的兵器架并未撤去,只是用白布蒙了。瞿宇一跃就到了右首兵器架前,扯开白布,一伸手就挑了一杆点银。这正堂本就是六合门子弟的练武堂,这也是他练的,接着一跃而回,在灵桌上一拍,桌上所供瞿百龄生前所用七十八斤重的镔铁长就已一跳而起,他这一拍使的是猛劲,然后并不收手,右肘一抬,一个肘锤已轻轻巧巧撞在尾,那面向刘万乘去,瞿宇这才叫道:“刘师叔、接。”然后双拳一抱,他那长仅四尺的点银就横在双臂臂弯间,人已跃至门前下首处端然执礼。

 他这两下鹰飞鱼跃,极为漂亮,虽然来回两次均从众人头上掠过,极为无礼,但众人至此也不由拊掌叫了声:“好!”却听瞿宇叫道:“伯父所遗神,弟子不敢僭用,师叔、请教了。”

 他双手一分,那一杆点银忽分为两段,成了两杆,左右双手各挽了一个花,然后双互换,左手“凤凰三点头”,右手“武穆遗宗”,等于向刘万乘施了个起手礼,然后双一合,又并成一杆,花一颤,直往刘万乘眉间挑去。

 他这几手玩得众人眼花了,果有先声夺人之势。原来以瞿宇之傲,怎容自己在本门中有一项技艺遭人轻视?他素来不爱那六合法的笨重,想来想去,索避重就轻,自做了一杆,将一杆化做两杆,重量合起却比原来的轻了一半,双在手时,只宛如双剑。他又在招上下了番苦心,不求太实用,只要招式巧、骇人耳目。果然这几招之下,刘万乘已心头一虚:想、才几月不见,这小子法居然进步神速。刚才他反应稍慢,见瞿宇把大师兄的镔铁掷来,也就顺手接住,这时却说不出的苦。原来他惯用的也不过四十斤左右,哪比得上瞿百龄内外皆修、天生神力,这杆七十八斤的比刘万乘平时用的足了一倍左右,握着已是不顺手,何况又沉重这么多。实话说来——连瞿百龄自己晚年也很少碰这杆沉,说是筋骨老朽了,使不开。而且瞿宇一开始就貌似有礼地抢了个下首,自己再要抢过去已不可能,也不合自己身份,但现在自己背对的就是师兄灵位,厅堂虽大,但如此长兵刃,一举一动、不由的就要特别小心,生怕砸了师兄灵位,那就犯了大忌。心中不由骂道:“这小骨头原来不光只狂,还有如此滑头。”见瞿宇已法不停,一招招攻来,只有挡架还击,偏他一杆银时合为一、时分为二,把一套六合法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虽并不更见历害,但让刘万乘这拆惯正宗法的人由不得懊恼别扭。他平时教子弟练从来极为严格,一招一式、马虎不得,他弟子为此不知吃了多少苦头。他这法也是与弟子拆惯了的,这时见瞿宇将一套法改成这样,不由又是气愤,又是无奈,一时间只是拆解不便。

 但刘万乘浸中少说也有四五十年,其中心血岂是白费的?那瞿宇尽管上下纵跳,左击右打,把一套法使得极为好看。但堪堪三十招将过,他就已知自己虽然机巧,但单凭这法,只怕胜对方不得,正待凝思使巧,忽听杨兆基在下面高声叫道:“六合中何所虑,身要方直气不移,五十六招无首尾,一贯到底不轻徐。”

 刘万乘正为瞿宇法所,闻言一凛,当下气纳月田,不看瞿宇招,先把自己的心一沉,手下就定了很多。此时不管瞿宇如何花巧,他也不再与其争一时之气,只把一套力大招沉、朴实质拙的法按式使出。开始几招似极笨重,但到后来,大开大合,大巧若拙,只几招已把瞿宇至处圈,远远跳斗。瞿宇心下暗苦,知道这么战下来,自己必输无疑了。忽见刘万乘一招“凤点头”刺来,忙把身子一晃,堪堪避过,就待进手,没想刘万乘接下来一招会是“玉带”,六合中本来绝无这一变化,瞿宇也是拆了的,哪想到刘万乘上面一招“凤点头”下来会接这一招?刘万乘上一招就是要他欺近一步,眼见计成,刘万乘那身忽似软了一软,直向瞿宇间砸来。

 瞿宇大惊,不知这正是师叔之深藏秘技“铁锁横江”,连伯父也未知道。他别无他法,就待弃去双,徒手以一势“博一击”轻击杆,人则从下钻出逸走。但这一招要贴地翻滚,太过狼狈,而且这双一弃,自己等于输了。他脑子一转,已有一个念头——当此胜负一线之机,本不容他思前想后,只是刘万乘用的非是自己惯用之,那弯击之势也就慢了一慢,只此一慢,已给了瞿宇一线之机,只见他已冒险向前跃去,刘万乘喝了一声“好”,双臂一抡,正好把这一之势使圆。只见好个六合门外三堂堂主,他连人带原地一转,手里铁直向瞿宇间砸去。那瞿宇却一跃已跃至瞿百龄灵前,那已堪堪砸到,这一若击中,会连人带一齐砸在灵位上,那真成了大闹灵堂了。瞿宇看似大惊,双手弃,口中叫道:“刘师叔,休毁灵位,小侄认输了”,刘万乘一惊也发觉不好,双手猛地收力,如何收得住?那瞿宇乘势双手往他尖处一握,人随势起,竟在尖上玩了个大回环,化解开刘万乘收不住的余势,然后,双手握着头稳稳站在瞿百龄灵前,含笑道:“这一阵算小侄输了。”

 刘万乘见没砸到灵位,酿成大,本松了口气,但听了瞿宇这话,一口气堵在口,再也出不来。郭、杨二人在下面虽料得这一阵刘万乘必胜,却没想到估是这么胜出的,更没想到瞿宇这个骄躁小子也有心机,输得这般讨巧光彩,似是为护伯父灵位才违心认输了一般。两人当下脸色都不由一黑,那刘万乘更是气得‘哼’了一声,站在当地也不是,退开也不是,最后一跺脚,双手一松把,回了痤位。瞿宇自将在灵台上放好,郭千寿已然站起。他俩人虽为师侄,这时却形同陌路,更不答话,双拳一和,已动上了手。

 这一回动手与适才不同,双方动了真气,也都是真功夫。在瞿宇,这一阵是绝不能再输,在郭千寿,则是但求不败,只要耗掉他四、五层内力就心愿足矣。这一斗斗了近百招,两人在场中翻翻滚滚,众人才算见识了六合拳的奥。瞿宇眼见已斗了小半个时辰,自己纵胜,若费力过多,下面还有一个杨兆基等着,局势未免不妙。心下着急,当下手下加紧,口里喝了一声“着”,左手虚虚引开郭千寿左掌,他这招用的是粘劲,瞿百龄当年与郭千寿拆至此招时就是这般模样。郭千寿显然吃过亏,一见此招,心下一惊,右拳马上击出,没想瞿宇滴溜溜一转,来了个“袍让位”这一着本来只是敌深入,那四个字空取其义,没想他右手果然在袖子里一缩,仅用一只空袖就住郭千寿右手,郭千寿大惊,待要挣脱,瞿宇右拳却从自己右襟内击出,一击就击在郭千寿口。其实他这招上讨了巧,因为他听伯父说过当年与师弟拆招时曾在这招上胜过他,知郭千寿心中必有阴影,一试之下,果然不错。他猜郭千寿生爆烈,若仅只败他,他只怕会斗不休,这一式就使上了六成力,只见郭千寿张口一,一口血已吐了出来,瞿宇已全身一退,拱手道:“郭师叔,承让了。”

 他们动手极快,旁边的看客眼睛哪里有那么快?只见他两人双手都已胶住,怎知瞿宇自口还会伸出“第三只手”来,齐齐一惊。那边杨兆基已拍椅怒道:“你!”见郭千寿已伤,他腾跃而起,双手直向瞿宇拿去。这一着看似含忿出手,其实是要趁瞿宇调息未定,一上手好占个上风,还可免去偷袭之讥。瞿宇口真是一口真气未定,当此情景,也只有叫了声“好”,双手已向杨兆基去。他们要较的是六合真气,一个是轩昂少年,一个是瘦小老人,两人双手就这么胶在了一起。瞿宇气息未定,无暇调理,索就奋起余势,内力如长江大河直向那杨兆基猛攻而去。众人只见他脸青了一青、又红了一红,然后又青了一青、红了一红,最后再青了一青、红了一红,往复三次,才转为正常脸色,了解六合门武功的就知道这小子确实把六合真气已练到强悍无比。那杨兆基扑来之势虽怒,出手却极为谨慎,内力如如缩,如一股棉花糖般把瞿宇攻来内力紧紧粘住,不许它息。旁人只见两人一时都静了,四手相握、四目相对,如不是一个面色青红,一个目光深锐,真如情深意切的一对叔侄一般,乍见之下,怎么也看不出这二人其实是在一决生死。

 两人明知这真气较量是有生死之,即使胜的一方只怕也要付出极大代价,三五月内,极难恢复。瞿宇道:“杨师叔,你一定要比?战不如和,你如不服我作六合门主,自可把外堂分出去。六合门从此没有外三堂。”

 哪知他为人骄慢,杨兆基子比他更为深狭,不动手则罢,一动手不决胜负不肯休手。只听他道:“哈哈,凭你这话,就不配为六合门之主。六合门从来内三外三、共有六堂。我们外三堂退出可以,只是你从此也不可称为六合门,只叫三合门主吧!”他口中说的是为六合门大事,其实废了瞿宇、报复当年大师哥对他冷淡才是他真正的意思。

 下面人早哄然一笑,有人道:“要我说,索你们来个内三合、外三合,都是门主。”

 旁边人道:“外三合有三位门主,不知谁大谁小?那时六合门就一共有四位门主了,这不是六合门,竟是杂合门了。”

 瞿宇闻言怎能不怒,抗声道:“那好,师叔既有意考量,咱师叔侄两个今不分胜负则不死不休。我要是输了,退出永济堂,永世不踏入六安城一步。”

 他这话极重,杨兆基冷笑道:“那也不必,城北你伯父那枯荷园你尽可居住。”

 瞿宇一恨,反问道:“你输了呢?”

 杨兆基看了受伤的郭千寿,忿然的刘万乘一眼:“那我师兄弟三个退出外堂,永不动这永济堂一草一木。”

 然后两个人便再没有说话。时间一滴一滴溜过,只见两个人一个头上青筋直暴,一个双手微微颤动,旁观的人此时已没有了看戏的心境,想此等同门相残,实为人间惨剧。有人待要相劝,但自量身份,也就不好开口。大家屏息静气,这种真气较量,旁人也不知两人内里情况究竟如何,屋内气氛极为压抑,当真静得针尖落地都听得见。眼见两人已到了紧要关头,瞿宇自知内力只怕不如杨兆基持久,但远较他强壮,故奋起余力,要冲垮杨兆基于少脉关寸处所筑堤坝。杨兆基也知这一关如果抗得过,那瞿宇就只有束手就擒了,当下咬牙抵御。可这小子内力真是充实丰沛,难以抵御得很。杨兆基的脸色便一绿。郭、刘二位与他兄弟关心,这时明显紧张起来,紧握椅子扶手,似是勉力控制才没让自己站起来。

 瞿宇却于这时“哈、哈、哈”笑了三声,真气运行时本不宜开声,他这时以声助势,分明不惜伤身毁气也要以逞一胜。杨兆基提气抵挡,拦得更凶。

 众人已知到了生死关口,一个个张大了嘴却没一人出声。却听这时堂上轻轻响起了三下击掌。这三声极怪,似有音乐节奏,外人听了极为舒服,瞿宇与杨兆基却面色一变,然后冷汗大出。原来两人正都加剧提气运力,瞿宇正守玉枕、气走泥丸,那三声适时而出,分别打在瞿宇气行泥丸,意守渊腋,神离枕骨的关口。瞿宇一惊,一口气上不来,登时心如死灰,心想:杨兆基哪里请来这么高明的帮手,分明深谙六合真气,我命休矣!但他一惊之下,杨兆基的内力却并没乘虚袭来,瞿宇注目向杨兆基望去,只见他脸上惊诧之只有比自己更甚。原来杨兆基正气走督脉,将至尾闾时,就听到一响。他心头一震,忙凝神紫府,可气将聚未聚时,偏偏又是一响,他体内真气骄躁,直控制不制,四处窜。他已顾不得伤人,大惊之下,先求自保,忙各处收敛,于四肢百骸之中全力安抚那狂逸的真气,只求能意守丹田,还离舍。他此念虽动,也不知收不收得住,但却在这时听到第三声响,然后、四肢百脉的气息闻声一顺,如涓滴入海,转眼还纳丹田。他两人一惊之甚,已强过对彼此的敌视之心,都无心对战,运息内检了一番,发觉无异,便双双跃开,向堂中东首道:“你是谁?”

 ※※※

 众人只见厅堂东南角站起个身穿旧白衣裳的少年,不答二人问话,却泠然道:“六合一粟,谁稼谁种?藏之沧海,谁舍谁收?出自泥丸、行经函谷,反吐紫府、外照额颅。三里何为?六奚奚适?带脉之下,如如注……”只听他口中不停,念出一大段歌决来。厅中旁人不觉,但瞿宇与杨兆基、连同郭千寿与刘万乘,却齐齐面色大变。

 只听那少年朗了好一刻才止住,淡淡道:“你们要争这六合门武功的门主吗?我看你们也不必争了,这《六问》你们全都见过,如果答得出,这武技上的门主争不争都是你的,如果答不出,争得了也不过是得了个虚名而已,又有谁服?”

 ※※※

 这《六问》原是六合门中一位前辈高手就本门武功做出的六项疑问,针贬所至,令所有习本门武功的人都不由一阅之下、心空手冷。那六问问得实在太厉害了,直动摇本门武功的基础。众人只知那位前辈武功甚高,但为人怪僻。他既想出了这六个问题,心中一定有答案,但不知为何不一并写出。这六问难倒前后数代无数人。据说瞿百龄当时触手这《六问》时,每一问读下来都令他汗出如浆。他也没讲这《六问》最后他通了没有,只说,读此《六问》,如有所得的话,功夫自会进入另一境界,远非六合拳、六合、六合真气这些套路俗品可比。众人虽有些不信,但体察他所成就,也不由不服。在场六合门高手四人,要以瞿宇武功最高,也最为震动。伯父在世时就曾无数次督促他读《六问》,但他自作聪明,总认为那是前人做的局——专门难为后人的,所以总是虚声应付——这也是他以已度人。四人本在名利场中争杀厮抢,不意被那少年冷冷一篇话说得如一头凉水浇下,冰寒彻骨。那少年这《六问》还没问完,他们已恍恍然不知身在何地了。

 场中无人能答,却不乏众口纷纭,一片杂乱。却见沈姑姑身边那个憨实年轻人忽然嘴轻动,低声道:“六合之前,渺不可述,六合之后,才有这六合拳、、真气。所以孔子说‘敬鬼神而远之’,又说‘子不语怪力神’,是为六合门立门处世之法门,也是六合拳、义所在。那《六问》其实问得是六合之前的事。六合之前,空空茫茫、本无一物,更无、无气、无神,也无心、无意、无形,又何来六合?此问无答,又何必发问。”

 他声音很低,堂中人头接耳,蝇蝇声起,本易被忽略过。弋敛却似听到了,诧然望向那憨实小伙儿。似没想到会有人能答到如此地步。

 这时却听那沈姑姑道:“他们英雄子、男儿汉,争的自是这武功的门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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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本来一直没有开口,众人这时才注意到她。她扫了堂中一眼,然后才施施然道:“先夫撒手西去,遗下我孤寡之人,本已无生意。但百龄他生前有个遗愿,愿收我娘家内侄儿冷超作他螟蛉义子,以后一派家业都付与他,只是不曾当众说得。他这主意一半是为体惜小妇人的意思,也有一半是出于自感无后。先夫一生德行不用我说诸位也是深知了,他这点遗愿,我无论如何也该代他办到。”说到这儿,扬声道:“超儿,过来。”

 她身后那憨实少年颇为不好意思,上前叫了声:“姑姑。”

 他姑姑却不容他说话,已携起他手道:“这就是我内侄冷超,也是百龄所收义子。超儿,你今天才赶到,你义父生前无后,这孝子的位置,须你充得了,今当着众人之面,快快磕个头。”

 那冷超似是不愿姑姑把他与瞿百龄义父义子的关系公诸于众,但对那老人甚为尊敬,闻言应道:“是”当下跪下就要磕头。沈姑姑说话时,瞿宇本楞着,这时才缓过神。他久已防着这位‘小伯母’,一直用言语压制,没想她果然有鬼,更没想到她会抓在这个节骨眼开口。——冷超这个头可磕不得,如果磕下去的话学问可就大了,瞿宇虽暴躁,也是深明利害之人,当下用手一抓冷超左肩,说道:“且慢。”

 冷超一愣,瞿宇已向郭千寿三人道:“三位师叔,这话你们可曾听说过?”

 郭千寿、刘万乘、杨兆基三人齐齐道:“没有听过。”他们本争的就是这六合门,知道沈姑姑出此一策,若应了她、这事必有纠,如何肯再多上一个人分这一杯羹。

 旁观众人本已猜不出瞿宇和他三位师叔争夺门主之事该如何收场,这时却见又有岔头出现,不由齐齐兴奋。沈姑姑道:“超儿,把你义父的信拿出给他们看看。”

 那冷超迟疑了下,似极不情愿,无奈他姑姑追,只有掏出一信,瞿宇一把抢过,见封皮上正是伯父手迹,他一转念,就把这信转交给刘千乘。他想沈姑姑一向心机极深,她既开口,这话多半有点儿影儿,只是自己坚决不能承认,但和沈姑姑反目之事不妨交给三个老头来做。

 刘千乘已出信瓤,开口念道:“小超义儿……”一愕抬头,冷超似已目含意,只是不肯让众人看到。沈姑姑道:“众位听见了,这可不是妾身空口白话。小超、你义父灵前,别人不让你磕这个头、难道你就磕不得了吗?你这模样,还配称他为义父?”

 她这话说到后来,已微带冷笑,果然极为厉害,正击口冷超心口,只见他一咬牙,不理瞿宇搭在肩上之手,已向下磕去。瞿宇一惊忙伸手去扳,却没有扳住,被他一磕到底。瞿宇见他硬来,不由大怒,见他还要磕第二个头,当下手上加劲,他这招已用上‘虎爪’之力,冷超如果还是硬来,不怕他肩骨不断,没想那少年子极犟,又向下磕去,瞿宇实没料到他肌那么好,只凭一之劲就可抗拒自己的腕力,身子反被他带了一晃,冷超这一头又磕到了底。

 场中人本望着沈姑姑,这时才注意到冷超。瞿宇从出道至今,有伯父护着,一直顺利。连同今之战,虽未胜得,但一人连战三位师叔,传出去已足以名动江湖,这时却被一无名小辈削了颜面,不由脸色一青,提起六合真气,直向冷超肩上去,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再磕成这第三个头。场面一时极静,那冷超偏偏也是个拗子,这个头非磕不可,只见他这个头磕得极慢极慢,慢到了如蜗牛踱步,但毕竟还是一点一点地磕了下去。瞿宇一张面皮已青了又红、红了又青,足有一盏茶时候,冷超这个头终于碰到了棕垫,场中一时声音雷动。那瞿宇紫了脸,松手一跃,怒道:“沈姑姑,你这一着算什么?先前你一口一声未亡之人,一口一声先夫,我给你留点面子,不提也罢了,现在却居然如此生事,以为我瞿门能容你姑侄横行?我且问你一句,你是哪年哪月,几时几刻嫁入瞿家的?八字瘐帖何在?大媒何在?六亲何在?又是何处拜堂?何处房?何处花烛?当时门中长幼谁在?喜钱赏了何人?族谱上可有你名字?你只要举出一项明证,我宇少爷二话不说,拨腿就走。“

 沈姑姑一时噎住,说不出话,这事本是她心头隐恨,哪当得人特意提起。那边刘万乘也开口冷笑道:“沈姨娘,没想你还留了这手!”

 他“沈姨娘”三个字如鞭子一般在沈姑姑身上,只见她身子不由一颤,似想起当年的落拓生涯,没想今还要受这般屈辱。她本是要有所争的,但那三字太狠,狠得她心一时都灰了。这时冷超上前一步护住她。开口道:“我姑姑与义父两情相悦,原不必得你们世俗小人赞同。”

 沈姑姑得他一句,似重定了神,有了勇气,开口说道:“不管怎么说,你们承认我也好、不承认也罢,我和百龄一起过了这么些年,端茶倒水,功劳苦劳不论,我总是他眼前的人了。我就算没明证,他给超儿的亲笔信你们可都看到了,他这义儿可不是假的,我们又不和你们争六合门主、又不争瞿门门主,你们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又做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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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这话大得同情。瞿宇与郭、刘、杨三人也没想她要的只是个名份,不在意六合门及瞿门事务,静了一刻,不由脸色大为放缓。郭千寿人最直,干咳两声道:“沈家妹子,你明白事理最好,只要你们两不相帮,更不掺合,谁不知你是瞿师兄的眼前人。这孩子,是瞿师兄收的义儿?那就算是吧,我们还会不喜瞿师兄有后吗?拜过之后可以让他下去了,只是六合门中事你不要手,你也不必哭泣了。”

 沈姑姑才止住哭泣,冲他一福道:“多谢郭叔叔一语,六合门中是大事,也是您三位叔叔与宇少爷之间的事,小妇人是何身份,如何敢越礼手。”

 众人见她温言软语,极为知礼,不由心都一软。郭千寿也还了半礼,道:“看来沈妹子果然明礼。”

 沈姑姑就望向刘万乘与杨兆基两人,道:“二位叔叔怎说?”两人没话,也算默认了。沈姑姑才冲瞿宇道:“宇少爷,你就不认这么个兄弟吗?”

 她把兄弟两字轻轻吐出,瞿宇本颇不忿,此时不由心中一动,想那冷超如果认真是伯父义子,也就算入了瞿门,看他样子,憨厚可欺,加上功夫不错,对自己可是个臂助。但他转脸要比三位师叔慢多了,当下勉强笑道:“多个弟弟有什么不好,你们不掺合六合门中事的话,我当然要认。”

 沈姑姑便冲他一礼。然后冲堂中众人道:“多承三位叔叔及宇少爷相认,我母子也算有了个名份。他们大人大事,我母子自然也就不敢参与,只望六合门兴旺,瞿门兴旺就好。谁作门主,我们姑侄都没话说,只是从今起,永济堂的前堂后堂却要分开了。”

 众人一楞,却听她道:“这永济堂原为外子所造,前堂为六合门公务会所,后堂却是外子与妾身的家。前后堂一向相通。如今外子已逝,妾身一个孤寡之人,前后堂如仍相通,未免多有不便。以后无论谁继任门主,启灵之后,妾身即请用泥瓦封断前后之路,妾身就在后堂为先夫守节终老了,不至有扰六合门中事务,妾身也不会被人说闲话了。

 她这番话说来娓娓动听,有理有情。瞿宇与郭、刘、杨三位却至此才知上了她的当。这六合门家财万贯,尽在后堂之中,瞿宇怒道:“嘿嘿,你贪心倒不小,谁不知六合门所有财货往来,金银细软俱在后堂,六合门富甲皖南,你一口竟要吃个尽,你太贪了吧你!”

 众人也至此才明何义,也知道正题至此才算提出。想,没想六合门、瞿门与沈姑姑三帮人没一个是好惹的。

 沈姑姑却一改柔弱,直问到瞿宇脸上:“你说那帐目往来,是以先夫名义还是六合门名义?你去官府查查,哪一项产业不是先夫所创,物主是先夫名字?他生前大度、广济天下,以一人养活整个六合门和瞿门也就罢了,难道就注定欠了你们的不曾?我原以为你们争的是道义大事,武功源,我妇道人家不敢口。可是,你既有此一说,我倒要问一句,你们争的到底是六合门主还是先夫的产业?若是六合门主,与我无干,我不管。若是先夫产业,嘿嘿,他还自有寡妇义子在,却也不容他人动。”

 她这一篇话极为厉害,瞿宇与外三堂郭、刘、杨三人一时讷讷住。他们四人之争,一部分为这六合门主,其中一大半还是为瞿百龄生前所创下的这富甲一方的产业,只是不便明说罢了,只想:争得这六合门主之位,产业自然也水到渠成。没想沈姑姑虽为女,一张利口却远较瞿宇及郭、刘、杨三人锋锐。四人又先承认了她与冷超的身份,以自己地位,又不能反口否认。场面一时僵住。正所谓螳螂捕蛘,黄雀在后,这段事非不知如何了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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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听堂中有一人道:“够了,你们六合门也好、瞿门也好、还是沈姑姑也好,你们家务内哄,能否等到外人不在时再说。我们这次前来,可不是为了看你们争夺家产的。小可钱庄与瞿老英雄生前有些帐目未了,人欠我欠,要清一下帐。郭师傅、刘师傅、杨师傅,瞿少爷,我不管你们谁人主事,待与堂上诸人把帐目清理干净后,你们再争如何?到时钱货清、兄弟亲,你们也好知道自己到底争的是什么。众位,可觉得我说得可是有理?”

 说话的却是两湘钱庄的二掌柜李伴湘。他一言既出,旁边“五行刀”中的胡七刀“半金堂”中的吴四,以及种种人等一齐说好。瞿宇、郭、刘、杨与沈姑姑闻声都一愣,他们虽争家产,却也不愿名声外扬,并未请客,开始以为堂上坐的都是对方邀来以助声势的朋友,没想大多却是和瞿百龄生前有生意来往的朋友。

 瞿宇与郭、刘、杨正不知如何回应那词锋锐利,咄咄人的沈姑姑,借此正好有台阶下,一齐应‘是’,沈姑姑把帐目先出来。心想:等帐目一清,待外人散尽,不信你不认软服输。沈姑姑本极不情愿,但无奈众人异口同声,只有道:“超儿,你去姑夫头……”然后贴着冷超耳朵说了几句,又掏出一串钥匙“——把那个小黑铁箱子搬来。”

 冷超手脚快,去了一时就搬出个高约两尺的铁箱来,沈姑姑抚着铁箱——老爷在世时,她从未被允许开过这把锁,这时摸出老爷子留下的钥匙,心中也不由感慨亲之。迟延了会儿,才开了锁。只见里边厚厚地一摞一摞全是帐本,可想而知都是六合门这些年的帐目。帐本虽多,但六合门瞿老英雄游天下,富甲一方也是众所周知,也无人吃惊。只见那铁箱内还有一个小小铁匣,匣盖有个黄纸签帖着,上面写了字。众人看去,却是:余自知余不多矣,十月初三,临终清帐,笔笔注出,免令后人为难——百龄绝笔。

 众人认得正是瞿老英雄的字。他细心,这盒子还用黄签封着。这时封条完好,可知绝无人动过。

 沈姑姑倒底伴他二十余年,看了这字,想起这老人真是一生仔细,眼中泪不由就滚滚而下,一双眼花了。开开铁匣,见里面有薄薄的两个册子,封面上注明的有字,一个写的是“外欠”、一个写的是“资产”沈姑姑受不了老爷子字迹,把册子交给冷超道:“你念一下,和众人对一对,看看……对不对得上,你就先念念……外欠吧。”

 瞿宇与郭、刘、杨三位见那冷超不是作假之辈,也还放心。都知瞿百龄生前,沈姑姑碰不到那箱子,死后又被自己几人防得紧,无暇捣鬼,所以也不怕她有瞒报的。

 瞿宇一招手,已叫过一个帐房来,叫他跟着冷超念的一笔笔记下来记清楚。那边郭、刘、杨三位却是杨兆基自己拿了笔开记。

 众人争了半天,至此才算触到真金白银,瞿宇喉头微干,杨兆基握笔杆的手心里不由都是汗。

 只听冷超念到:“外欠:一、东门外杨正槐,一千五百三十两整。”

 座中就有人就应了一声,点了点头,冷超知是对上了。原来座中几乎都是债主。接着是:“南昌布商龚某五百一十七两,马鞍商人胡某三千两……”债主多半就在堂上,念到时他都应一声。众人心头越听是越是惊诧,只听得欠债数目是越来越大,直至:“半金堂吴四公子、七万两;两湘钱庄李伴湘、十一万两;五行门胡七刀、八万五千两……”更是数目惊人,想这瞿老爷子手笔果然大,光这外欠就足有四、五十万两之巨,他到底有多少资产,能还得上这么多外帐?

 一本薄薄册子将将念完,众人已满脸冷汗。连瞿宇都觉得手足发冷,记帐的杨兆基也笔头直颤,沈姑姑双目发直,他们都不知老头子会有这些外欠。这么说起来,家财再多,只怕抵起帐来,也剩不下什么了。下面债主一向以为以瞿老英雄财雄势大,可能就是偶然和自己周转下小钱,也没想到他外欠如此之巨,不由担心起六合门还不还得上现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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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座中郭千寿脾气最急,这时扑上来,抓起那本写着“资产”的小册子,到冷超手中,道:“快念念这本。”

 众人都竖起耳朵听,只听得:“某某处药铺一座,合银三万两,已押于某钱庄,某月某割”然后划了个叉,再就是“某某处房产,价计八千两整,某出兑,价银已得”又划个叉。

 众人一项项听去,脸上冷汗越来越多,念的竟都是已出兑的资产。——这六合门果然资产甚多,但居然一项一项全卖了!众人眼看那帐册已只剩薄薄两页,利益攸关,不由心头揪紧,暗想:瞿老爷子总不成真的只剩个空壳了吧?

 却听冷超已快念到最后一项,却是:“永济堂、六合门总会所,作价十三万七千两正,抵与通济钱庄,后无钱还付,转为出让,定于某死后一月付。”

 ——他竟连这大本营的房子都卖了,那不是净欠五十余万两!座中人惊愕之余,只听得“啪”地一声,然后“砰”地一响,侧目望去“啪”的一声却是杨兆基面色苍白,控制不住,手中的笔杆“啪”地一声断了;“砰”的一响却是座中一个债主当不住这个片甲不留的现实,头中一昏,人已“砰”地一声从椅子上摔下,昏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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