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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天牢
直到傍晚,任九重枯坐思索,全无头绪。不觉腹中饥饿起来,遂放下心思,暗笑道:“当真有人要害我,我只静候他便是。彼等纵伏下万千沟壑,我视之亦如坦途。”既生此念,心底再无挂碍,起身又点了堆火,旋坐下默默忍饥。

 眼见夜幕降临,忽听得庙外脚步声响,一人疾奔而来。任九重听这人脚下干净,又似乎难掩慌张,心中暗笑。只见长影晃动,一人已到门前,火光映照,来人竟是个彪形大汉,脸上热汗直淌,神情悲

 任九重一见,霍然起身道:“胤清,你怎么来了?”

 那汉子跨进门来,猛见他立在火旁,不由一呆。及看清确是其人,忽然扑在他脚下,放声大哭。

 任九重心头一沉,扶住他道:“出什么事了!”

 那汉子哽咽不能开口,抹泪之际,不经意地扫向四周,突然蹦起道:“刀呢?刀哪里去了!”抱住任九重,仿如天塌了一般,震恐之极。任九重一叹无语。

 那汉子大急,连声道:“您老快说,刀在哪里!我便舍了性命,也要把它夺回来!”说时目中火,身子竟大抖起来。

 任九重叹道:“不过是块烂铁,总捂着抱着也没用,还不如给老人孩子换口吃的。”

 那汉子一听,目瞪口呆道:“您…您说什么?您守了这么多年,竟拿它给人换吃的了!天爷,您到底换给谁了,是这镇子上的人么?”

 任九重不答,焦声问道:“你快说出什么事了!”

 那汉子既知刀已不在,魂都吓飞了,猛一拍大腿,哭着蹿出门去。任九重待要喝止,人早飞去了天边,一晃便不见了。

 过了足有两炷香光景,那汉子跑了回来,手中如捧瑰宝,进门便道:“师伯,您怎能把它当了?还好我心思快,满镇的当铺都去问,不然…”

 任九重眼见那口刀赎回来,虽也心喜,却道:“你快说,究竟出了什么事?”

 那汉子见问,不觉哀动眉宇,跪地大哭道:“师伯,我师父被他们抓去了!手筋、脚筋都给挑个稀烂,怕…怕是凶多吉少了!”

 任九重一惊,双眉齐耸道:“何人所为?在何时何地?”

 那汉子哭道:“都穿着锦衣卫的服饰,说是北镇抚司衙门的人,可武功却极高,一看就是江湖手段。我师父没防备,加上这两天又老念着您,心神大是恍惚,竟被他们钻了空子。您还不知道,我们早搬到通州来了,就为离您近些,好有个照应,谁想竟会…”

 任九重道:“你可知囚在何处?”

 那汉子道:“关在彰义门外的天牢里。那地方是个害人窟,这可如何是好啊!”任九重面色铁青,似罩上一团难言的怒气,半晌方道:“你去吧。把你师父家里人都带走,躲得越远越好。这事是冲我来的!”

 那汉子惶然抬头道:“您…您老要做什么?”

 任九重目异光道:“他既负约,我必当面羞之!你还不走!”

 那汉子见他神色严厉,不敢迟疑,抹泪起身道:“师伯,您…您可要多加小心,大伙不能没有您啊!”说时意动情涌,又不觉泪如雨下,继而狠了狠心,掉头奔出门去。

 任九重眼望地上那口刀,愈觉怒火中腾,转而想到:“这是引我入瓮了!我倒要看罗网之中,伏着何等猛兽?”捡起刀来,便要出庙。

 忽听庙外车声辘辘,兼杂脚步之声,少时已到门前。

 只听一个极娇脆的声音道:“他真住在这儿?那你为何不早说,却叫我们在镇上傻等着?你们都不是好人!”

 任九重愕然止步,却听那甜脆的声音又道:“这地方能住人吗,不是又骗我们吧?你们大老远把我们哄来,可别打歪主意!”随听二男子嘿嘿直笑,也不说话,便都去了。

 任九重正自惊奇,忽觉一缕淡香飘来,庙内仿佛骤然明亮:只见一个粉衫少女搀了一个丽人,同是莲步轻柔,已款款而入。

 那丽人身披绣氅,薄施粉黛,面上微布愁云,进门后只用目光虚瞟了一下,便黯然转身道:“他…他们又骗人。”说着似要离去。

 那少女上下打量任九重,说道:“真不是他么?”那女子泫然泣,微微摇头。

 任九重一怔之下,诧声道:“你怎么来了?”

 那女子娇躯猛地一颤,疾回身向他望来。一瞬间,神色变幻不定,似乎不敢确认,继而珠泪盈腮,忽然扑入他怀中。

 任九重美人投怀,如临幻梦,一时怔怔无言。那少女却一脸失望道:“原来就是这样儿啊!你不常说他神采飘逸,是个美男子嘛!”

 那女子自觉失态,忙松开手来,如悲似喜地道:“莺儿别胡说。九…九哥这些年必是受了许多苦。他从前不是…这样儿的。”说罢又落下泪来。

 那少女道:“是本主就好啦!你每想他念他,这回总称心了吧?”那女子轻嗔道:“死丫头,我…我就那么么?”说着侧眸盼,红晕微生。

 那少女笑道:“小姐是心痴,放着仙子的身份不顾,只想着你的任郎。快把外氅了吧,这地方全是土,下面都弄脏了。”说话间帮她去绣氅。只见那女子里面穿着白色衣裙,与雪一样的肌肤相衬,正所谓淡极方觉,愈显得冰清玉润,光彩照人。

 任九重侧目打量,心道:“过了二十多年,她还是这副仙姿佚貌,足见岁月有情了!”那女子见他不开口,柔声问道:“九哥,这些年你还好么?”

 任九重道:“你都看到了,何必再问?”

 那女子鼻中一酸道:“当年你离开我时,只说再不能相见,可我没想到会是这样儿。九哥能不能告诉我,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任九重听了,面色微沉。那女子忙道:“我只是心疼九哥,才说这些蠢话。其实这里也很好的。”挽住其手,便要坐在草上。

 那少女叫道:“小姐别坐!这地方像猪滚过似的!”

 那女子道:“莺儿就会胡说,快回车上去吧。你不知道,只要能与九哥在一起,哪里都是一样的。”那少女直撅嘴,白了任九重一眼,一扭身去了。

 此时庙内只剩下二人,那女子坐在草上,软软地靠着任九重肩头,好半天才道:“九哥,你知道这会儿我有多高兴么?我本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连梦中你也不与我说话。今看来,老天还是怜惜我,毕竟待我不薄。”说罢眼圈一红,忙又以笑掩饰。

 任九重闻此挚语,也自心动,却道:“何人带你来的?”

 那女子道:“前几天有伙人登门,说是知道九哥的下落。我一听心就了,也未想他们是不是强人、拐子,就急忙跟了来。还好他们没有骗我,我心里实是感激。”任九重见说,心中不由一热。

 那女子痴然相望,又道:“九哥,你还常想我们当初的事么?我怕你早就忘了吧?那时我年轻不懂事,老着你要情要意,还要什么名分。后来我知道九哥另有所爱,你一来我便哭闹不止,你却总是大笑。当时我心里真是绝望,现在回头想想,那又有什么呢?像九哥这样的男子,多几个女人喜欢,不也很好么?我只要从此与你相依,别的都不敢奢求了。你便轰我赶我,我也不再离开。”说罢柔柔一笑,羞然垂头。火光下美人含情,不妆不束,愈显得花容明媚,玉骨轻柔。

 任九重却再难稳坐,起身叹道:“儿女之情,本如泡影空花。我视之已如隔世梦境,你又何苦放它不下?”

 那女子芳心微,忙抱住他道:“九哥,你…你为何又说这种绝情话?当年你一说出来,我这颗心都碎了!难道我苦等了二十年,还不够真心么?”

 任九重不敢看她,目光投向别处道:“今你能来,九哥既感且愧,才知自家是个情中罪人!你若能忘了九哥,我反觉好过些。”

 那女子悲愕不胜,紧抱住他道:“九哥,你究竟要我怎样才是?我心里只有这段情意,今生已放它不下。你莫要我好么?”

 任九重硬起心肠,冷笑道:“我早说过:我若无心,诸缘皆灭。总之是我负你,今生已不可偿!”

 那女子听了这话,全然惊呆了,好半晌没有表情,既而缓缓松开手来,止不住泪飞肠断。突然之间,脸上现出一份刚毅,把柔心弱质驱扫无踪,神情又复端庄冷静,显出无比的高贵。

 任九重细辨其微,心间大痛,便要走出门去。

 那女子将他唤住,强抑悲怀道:“人都说嫁得浮云婿,相随即是家。可我一生虽遇浮云,却总难相随。九哥,你真的一点都不心疼我么?”

 任九重热泪盈眶,不敢回头,望空叹道:“若非天缘永诀,谁人能舍仙子?果有来生,九哥必做个温良情种,只与你厮守不散!”说罢再不犹豫,大步走出门去。那女子悲痛绝,只唤了一声,已不觉瘫倒在地。

 却见那少女走了进来,一脸怒气道:“这人真可恶!咱大老远来找他,见面又没说嫌弃的话,他倒一甩手走了!小姐快别哭了,这样的负心汉,死活都不用理他!”

 那女子痴然望向庙外,止泪不住道:“莺儿别说了,你不会懂的。像九哥这样的男子,女人几辈子也碰不到的。我不能见他运势低了,就把情意抛开。我…我只在这里等他。”那少女又恨又急,一赌气,把饭盆子也踢翻了。

 任九重出了庙门,直向西面奔来。正行间,突见暗处闪出几十条黑影,分从四面飘聚过来。一人率先奔至,挡住去路道:“魁首要去哪里?”任九重见来人竟是平等法王,也不惊诧,只道:“把路让开!”话音未落,众人都已赶到。只见魔教九名法王俱在,另有二十余位长老,个个神情焦急,不敢稍放空隙。

 智慧法王居长,忙上前行礼道:“魁首莫怪。教主有谕,命我等在此守护。兄弟们不敢疏神,只望魁首平安。”

 常胜法王也道:“教主知道魁首寂寞,特意派人把那娘子找来。不是小人放肆:那娘子丽惊人,姿容耀世,真不怪魁首爱她!兄弟们见了这等玉人,才知其余红粉,都不过孽海残花。魁首只伴她略住几,又有何妨?不出旬月,您老人家便可龙归于海,再起波澜。”

 任九重面色微沉道:“转告盛教主:心意我领了。你们让开路吧。”众人听他语冷如冰,心头俱是一颤,几乎同时跪下身来。智慧法王道:“适才令师侄来报信,我们已尽知始末。这分明是有人设下圈套,引魁首入其网罗!兄弟们明知有祸,断不敢让魁首涉险。”

 任九重浓眉微挑,冷笑道:“这么说,你们真要拦下我了?”一言未了,众人忽觉一股异样的气息袭来,几十人竟都定身不住,意神摇。看其人时,猛觉他形貌大变:哪还是落泊乞食的丐汉,分明豪气重来,又是当年威震江湖的魁首,傲类独绝的奇男!

 智慧法王大恐,忙抱住他道:“魁首,求您千万别去!您老不看别的,只看我们大雨天还守在这里,确是一片至诚,便请转回身吧!”众法王也将他抱住,无不下泪道:“您老要真出意外,我们哪还有脸活着?求求您放下念头吧!”

 任九重心烦意,略一抖身,五人已飞出丈外。余下几人方抱紧,陡觉他目光来,直透神宫,霎时间外感皆失,向下跪倒。待得惊觉,前额已触在地上,脑海中一片空白。众法王骇然后跃,都知此乃“打神”的绝技,及见他大步而去,莫不扼腕顿足。

 任九重出身来,飞身向西,并不稍停。通州距京城不过数十里,这一展开骏足,当真飘飞如电,飞黄犹逊!尚不到半个时辰,已见前面帝京广阔,城楼巍峨。

 他略辨方向,少时寻到彰义门外。眼见九城寂寂,皆被高墙所挡,城外西北方向,却有一大片屋宇,昂霄耸壑,且有微光。

 他当年常游燕都,知那里本是元顺帝胞兄的王宫,后来洪武鼎革,赐与北军都督开衙建府,心想:“我虽久未入京,料来锦衣卫气焰熏天,必早占此府为其巢。胤清说的北镇抚司衙门,必是这里了!”当即纵身而来,离得尚远,已然失笑:“彼等只盼我来,外面竟不设防,如此倒省了气力!”不觉来到切近,却见此衙深广非常,黑黢黢少有光亮,望之实感森。

 此时乌云漫天,不见星月。他飘身到了一堵高墙外,屏息听了听,旋即耸身跃入。未料落脚之处,竟是个花园,影影绰绰,只见四面楼台亭榭着实不少,此外如青松翠柏,假山幻障,更是密密层层,离心目。

 他耳力极佳,知十数丈内无人潜伏,纵身向西飘来。

 正行间,忽闻远处脚步声响,有数人向这面走近。片时看清面目,原是几名锦衣男子,心中又笑:“哪会这么巧?分明前来接引!”突然现了身形,袍袖挥动。

 那几人尚未看清人影,便觉眉心一痛,宛似利电入脑,五人同时倒地,气闭无声。一人正大叫,口已被拿住,任九重虽是虚抓,这人脖颈登时软了,手足似面条般垂落,唯喉间发出异响。

 任九重略放宽松,低喝道:“告诉我天牢在哪儿!”那人已无法开口,只眼珠向左转动。

 任九重会意,提之向北纵来。片时出了花园,那人又向西望。

 任九重依其所示,也不怕有人拦路,转转折折,直掠过数重院落。停步看时,周遭楼阁峥嵘,曲径离,已不知身在何所。

 那人仿佛与鬼魅同行,都吓了出来,眼见他出疑情,忙望向不远处一座铁门。

 任九重细看四周地势,随将那人弃在草间,大步来到门前。他心知猛兽俱在其内,不觉猛志,推门直入。孰料那门十分厚重,方一推开,一股腥臭之气已扑面而来。任九重见其内微光闪亮,遂留心护住要害,直闯了进来。

 却见过道上全是血迹,下脚一片滑,独不见有人看守。

 行且未深,猛见两侧囚牢之内,统是奄奄待毙的男子,或皮烂,或折胫断股,尽被长枷所制,竟无一人神志稍醒。任九重虽有虎胆,亦觉发森耸,转生无穷之恨,快步向里面寻来。

 忽听得咔的一响,其声大是古怪。任九重急看时,却见左侧牢房之内,一男子蜷缩如球,早已毙命,颈上却套了两副铁枷,原来已把脊梁生生断。

 任九重怒火登燃,只一脚踹碎木栅,跟着刀在背,进来两手较力,猛将两副铁枷拉开。

 那男子重负一卸,周身噼啪作响,可怜全身骨胳早被断。任九重将他平放在地,出了牢房,又向深处寻觅。

 方走出十余丈,心头忽地一颤,转而目瞪身僵!

 只见数步之外,一间极大的牢房内,一人竟被铁索吊在空中,手足俱被割断,却还连些皮,鲜血正缓缓滴落。

 任九重大叫一声,猛然撞开木栅,奔了进来。身当此时,大豪杰方寸也,不由悲呼道:“伯生,你怎么了!”那人难辨生死,一动不动。

 任九重这才想起出刀,一跃削断铁索,将他揽在怀中。细看之下,只见其人面色惨白,全然不似活物,一时心如刀绞,不住热泪迸

 忽然间想到:“他等苦害伯生,只为我神狂,我岂能自方寸?”还刀入鞘,出掌按在其,暗施手段。直过了半晌,方见那人口内有些气息。

 任九重不敢停手,急声道:“伯生,你醒醒!”那人口中连吐血沫,继而咳嗽起来。任九重大喜,右掌虚罩其腹,二目陡异光,盯在他眉心。那人伤了“神”,本已不能醒转,一点“元”将失之际,突觉一道骇人的光芒照亮了程,身子竟骤然离开无边的黑暗,只是仍然眼盲难觅归路。

 任九重忙将目光收回,轻声呼唤。过了片刻,那人缓缓睁开眼帘,却仍无法视物,声如蚊鸣道:“师…师兄,是你来了么?”

 任九重又复泪下,心知不能停留,背起他道:“伯生,咱们走吧。”将索链在了几圈,感觉那人已被缚得紧了,决不致滑落,便要走出牢门。

 那人忽道:“把…把我放下,他…他们要害你!”

 任九重不语,出门顺来路走回。那人咬舌自尽,却连这点气力也无,伏在他身上哭道:“气…气脉快断了!你莫要管我。”

 任九重回头与他脸颊相贴,强笑道:“又不听话,不怕我再打你么?”话犹未落,前后灯光突灭,眼内一片漆黑。只此刹那,四面已有六七股劲气来,也分不清是掌风、剑气,唯觉冷厉无比,砭人肌骨。偷袭者显已算准了方位,各从极怪异的角度来袭,一下子将闪躲之路尽数封死,黑暗之中,只闻劲气破空,直如死神猝临!

 便在此刻,更不可思议之事居然发生:那六七人本是协力来攻,谁料袭近身畔,蓦觉同伙几人力道已消,此电光石火的一刻,竟仿佛自家独对强敌,谁人能不心惊!忽听哧的一响,跟着似有长剑落地,随闻衣袂收束之声,六七人皆飘身远退。

 却听任九重大笑道:“这世上能刺伤我的,绝非该死之人!你们都出去等着吧!”言罢并不追赶,只健步跟随。

 少时出了铁门,只见七人立在不远处,个个黑衣蒙面,注目向他望来。一人朗声笑道:“早闻魁首之名,不期已入神化之境!我等再来领教!”言罢数条黑影齐上,两人使剑,一人竟用了闭血镢,余者各凭掌,飘忽来袭。

 任九重只看几人身法,精神已是一振,忽起腿高踢一人面门。这一下已然犯忌,不想那人却躲不开,脚尖只在脸上轻轻划过,竟令其痛入骨髓,蓦然捂后跃,虚汗如雨。

 他却不知,这一踢高妙非常,已含足之踩踏、膝之冲顶、腿之旋、脚之贯劈诸劲;整条腿一气贯通,速去速回,倏乎若电劲之击,无论碰到对方何处,均与击中要害无异。

 另一人自后袭来,长剑本如灵蛇飞走,猝见此状,忙暗加提防。孰料任九重最怕伤了师弟,起足后踢,一下又蹬在他臂弯。这一脚起落无踪,犹如微风拂过,触体方觉。那人登时丢了长剑,神色陡变。

 余者正惊骇间,任九重已连出数腿,分向几人踢来。这几腿更加来去无轨,直似凭空而生。

 几人虽有防备,却挡不住、躲不及、化不开这神来的一腿,除二人略被抹中,余者皆心如电击,仿佛整个内脏都散了。

 原来常人起腿必先移重心,否则无法平衡,故腿动肩必先动;那几人早盯住他肩头,原是正法。却不料任九重技臻绝顶,周身各处均可做为重心,出腿时已与出腿前一样,哪还有迹象可寻?

 一人看出奥妙,忽欺身直入,手之法,迫近争锋。哪知方搭其臂,忽觉对方全身透空,自家手掌如按在虚处,竟无半点着落。

 要知手之法,原是大有讲究,彼此一问一应,高下立判。若两者功力相当,则彼劲并非全空,而是若有若无,此时便需全神贯注,以洽彼意,然后伺机摧敌。若搭手即觉对方周身皆空,则自家必已暴于彼无疑,似此便有性命之忧。

 那人大叫一声,正身而退,忽听任九重冷笑道:“足下想走也难!”那人浑然不知其法,唯觉自家气血已被一物摄住,忽自耳侧直冲上来,掼出头顶;忽又疾落下去,仿佛堕入深渊,自家全然无法把持,用力也罢,用意也罢,统是无济于事,而对方仍有余暇,起足踢向另外几人。

 便在这时,蓦见一人自半空飘落,长剑迅若惊虹,直刺任九重顶门。任九重一惊,骤然将手中之人抛起,不防六股劲气突至,已然躲闪不及。这一变与天牢内如出一辙!任九重豁然醒悟,竟尔凝身不动。

 原来此刻来袭的数人,方是适才从天牢内逸去的强手;几人一出即隐,却叫另七人假冒纠,吸引住任九重的心思,只待他稍一疏神,便做雷霆之击。及见任九重凝如山岳,莫不惴恐:“前番黑暗之中,我等犹难得手,此刻他已有备,更是徒劳了!”念头闪过,身形皆改,刷一下飘散如烟。

 任九重心下暗赞:“只此一退,已非等闲可比。江湖上特起之士,我竟全然不识了!”此念未逝,这几人又复来攻,其势之诡谲莫测,实非方才七人可比。任九重骤感压力袭来,也自惊诧。行动不便,加之悬念背后之人的生死,已无心再斗,忽跃出险阵,向东疾奔。十几人见状,皆飞身追赶。

 任九重虽负一人,犹胜狂飙,无奈有二人脚下极快,只在背后出剑、发掌,相距不过丈余,居然甩之不掉。任九重唯恐二人伤了师弟,突然转身抓来。一人身似灵猿,缩身疾退;另一人却头颅被抓,顶门裂。任九重无意伤人,喝道:“莫再追了!十年之后,你足可有成。”松开手来,又向前疾奔。

 谁料这伙人仍追赶不放,似故意与之纠

 任九重走走停停,又将两名男子拿住,眼见余者相继奔来,忽现怒道:“我本无意杀人。尔等果自献,便可速来!”一言甫出,却见二男子在其手中,遽然收缩成团,随如弹飞出,势极惊人!众人一见,都不敢太过靠近。任九重得便,疾似风卷,少时奔出衙来。

 奈何附骨之蛆,一时难去,后面黑影晃动,又已跟来。任九重奔行之际,偶触及师弟手背,已觉冰凉僵硬,这时回探他鼻息,猛觉其人气息早断,心底一阵狂悲。

 众人围将过来,正要动手,忽听任九重仰面大叫道:“老天,伯生一辈子老实忠厚,那是人中何等贵重的品!你为何任他受遭凌,还要叫他死得如此悲惨啊!”说话间虎目含泪,全忘了周遭凶险。

 众人都与他过手,内心早自惊服,眼见他大失常态,居然不再偷袭。一人拱手道:“若论真实本领,我等与魁首相差太远,本来早该收手。但大伙都想见识一下这口刀,可说虽死无恨。请魁首出刀吧!”余者尽向任九重望来,表情极是古怪,似要在他脸上察出些异样才罢。

 任九重收泪不住道:“我心中悲狂,只因人命太过危浅,一忽间最亲的人就走了!你们都要自珍,快去吧!”众人面面相觑,均狐疑之情,好似十分不解,又似乎大为惶恐。

 正这时,突见东南两面奔来四五伙人,足足有百人之多,眨眼间围了过来。那十几人见来者非友,都破围奔逃。不期来人中好手极多,两下方一手,那十几人立时不敌,顷刻间俱被拿获。

 只见一人大步走来,竟是明尊盛冲基到了;另有一人伴在他身旁,身材消瘦之极,相貌更是奇异,仿佛刚从坟墓中挖出的一般。

 盛冲基一到近前,便细细打量任九重道:“没出什么事吧?”任九重悲心难遏,解开索链,将那人放在地上,两手掰了几下,已将他腕上的铁铐弄碎。众人见钢打的铐子,在他手中直如泥块、腐木一般,皆瞠目叹奇。

 任九重抚摸那人脸颊,似爱抚睡中的婴儿,泪飞声咽道:“傻兄弟,你还是为我死了。你可知在我心中,你永远都是长不大的孩子。那…那人竟杀了个小孩子,直叫我含血天了!”说时心神,突然出一口血来,殷红灿烂,都溅在那人脸上。

 众人大惊,只恐他悲伤过度,忙将他搀起。

 盛冲基知他兄弟情分最好,忙道:“魁首,我给你引见个朋友。这位是莲教的曲圣王,我两家已合在一处了。若论本教与白莲子的渊缘,盛某还要算他属下哪!”

 任九重这时才见那瘦削男子站在一旁,强收起满腔悲愤,哑声道:“曲圣王的大名,任某久仰了。”

 那瘦削男子慌忙施礼道:“不敢当,这句话折去我一半的寿。魁首松柏之节,经霜犹茂,曲某钦佩之至。不我两家便要起事,南北数十万弟兄,皆翘首期盼魁首来掌舵。”说话间,莲教十几名护法长老,一同跪下身来。

 任九重侧避不受,冲盛冲基道:“我有事想求盛教主,不知能否帮忙?”

 盛冲基道:“魁首只管说。”任九重道:“先把那十几人放了吧。”

 盛冲基笑道:“你不想看看他们的庐山真容?”任九重道:“既已蒙面,便不值一看了!还有件事想要拜托:我师弟死状太惨,莫让他家里人看到了,就在京畿附近埋了吧。大德难报,我也不说感激的话了。”说罢蹲下身去,热泪复涌,又向那人深情凝望。

 盛冲基心头一沉,急问道:“魁首意何为?”任九重又看了那人几眼,霍然起身,望向九城之内道:“我该去见他了!”大步向城墙边走去。众人见他毅然决然,脸上伏着难言的怒气,都不敢阻拦。盛冲基待相劝,又觉无益,不顿足长叹。

 曲圣王大急道:“盛教主为何不拦住魁首?”

 盛冲基眼望任九重身似灵燕,已跃上城墙,目中忽地晶莹,继而淌下清泪道:“他要不去,也就称不上是魁首了!大伙都记住今天吧:也许这个晚上,是江湖上最黑暗的时刻了!”

 众人听了,都冲那方向遥遥拜倒,泪落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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