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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节
 江涛打发严萍把父亲和忠大伯叫了来,嘱托他们到南关去买米买面,雇骡车。江涛又叫严萍到大街上买来两个烧饼,满了,装在袋里。才说抬脚走出来,严萍攥住他的手。这时,她觉得象有人摘去她的心肝一样难受。如今的形势,一个坚决抗的人,早晨出门,就不知道晚上能回来不能回来!

 江涛说:“别难过,等一天就出来了。”

 严萍说:“不难过,难过什么哩?你去吧,好好儿的,盼你们战斗胜利。”

 江涛走到南关,朱老忠和严志和买了面粉、油、盐,在那里等着。赶车的把式拿起鞭子来问:“朱掌柜!咱这道儿怎么走法?”

 朱老忠装起商人样子,摇头摆脑,学着清苑口音说:“过花园儿,向北去,过了西关有个小王庄儿。”顺手接过鞭子说:“看我给你轰两步儿!”两腿一纵,跨上车辕。磕了磕鞋上的泥土,说:“志和!说不定今天咱还得练练手脚。”

 严志和说:“也许,谁知道老胳膊笨腿的了还行呗…”

 他坐上车尾巴,江涛在后头跟着。

 朱老忠吆喝牲口,车子慢慢走过曹锟花园,经过水磨,向第二师范门口走去。街上来往行人稀少,岗兵们盯着这辆奇怪的骡车,在墙下不急不慌地走着。朱老忠抬头一看,前面门楼上站着一堆人,拿着闪亮的刀。为首的一个是张嘉庆,他手搭眉梢看着这辆车子走过去。有一群士兵在二师门前伫守。

 车子在灰土马路上走着,车轮咕咚咚地簸起满街泥浆。岗兵们见泥浆溅过来,眯上眼睛,背过脸去。朱老忠把鞭梢晃了两晃,看看天上云层稀爆筛下光来。他说:“看样子,天算晴了。”

 严志和说:“说不定,还闷热哩!”

 车子走到二师门口,张嘉庆猛地在门楼上大喊:“十四旅的弟兄们!抗的人们与你们无冤无仇。今天我们要运点粮食吃,请闪开吧!刀无情!”又拉长了声音喊:“开门…

 冲!”

 喊声未落,夏应图和小焦一人扳着一扇大门,嚓啦地敞开。

 曹金月领着一股人,手里拿着长大刀冲出来,瞪着大眼睛,虎虎势势地向前闯,举着向守卫的士兵刺过去。张开大嘴喊:“同学们!冲!冲!冲呀!是抗的人们闪开条道路!”人们紧跟着喊,喊得天摇地动。

 刘光宗披散着长头发,咬着牙,说:“士兵弟兄们!是同情抗的,闪个道儿吧…”说着,人们一齐向前冲。

 曹金月带一股人向北冲,堵住北口。刘光宗带一股人向南冲,堵住南口。张嘉庆带着人们三步两步冲出来,跳上大车,搬起一袋面,向小赵肩膀上一扔,又搬起一袋向小王肩膀上一扔…呼呼哧哧地说:“快!快!快…”

 朱老忠怕把那些油盐家伙碰翻了,说:“志和!快给他们送进去!”严志和拎起那罐子油,朱老忠提着那包袱盐,送到大门底下。夏应图说:“大伯!谢谢你们!”朱老忠说:“甭谢,同志们闹吧!抗的名声出去了!”夏应图说:“你们喝口水吧!”朱老忠说:“那里有喝水的工夫儿?”两人连忙走出来。

 岗兵们在一边看着,上峰既没有命令开打,就斤斗骨碌地跑。天气闷热,心里更热,时间紧心里慌,人们身上冒出汗珠子。一群小伙子,扑尔啦地把一车面袋抢进学校,紧闭上大门。朱老忠看架势不好,吐了吐舌头,笑了笑,说:

 “万事俱毕,走吧!”拉起严志和撒腿就跑。

 赶车的把式吓得浑身打颤,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会子事。说:“老爷!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这是!”正在絮叨,后头来了一队兵,那个小军官赶上去,捽着车夫的领口大骂:“真他娘的!整着个儿是**,整着个儿都是**!”

 打着骂着,把车夫倒剪起胳膊,五花大绑送到行营去。时间不长,陈贯群带着骑兵飞跑过来,吹胡子瞪眼睛大骂:“共匪…捣乱…砍脑袋!”他指着门楼大骂了一通:“甭闹,到不了明天,就要给你们个好看儿!”又气愤愤地骑着马跑过去了。

 江涛一进大门,老夏一下子抓起他的手,说:“闹得好!”他这么一说,人们都扭过头来看。曹金月跑过来拍着他的脊梁说:“你就是闹海的哪吒,龙王爷都不能怎么你!”

 他这么一说,人们嗡地笑着跑过来,你拽住手,他拽起腿,把个江涛一下子扔上去,又落下来接住。刘光宗把嘴亲在江涛的脸上,说:“同志!我可怎么亲亲你哩?”老曹死攥住江涛的手,说:“咳呀!我们又饿不死了!”这时,广大群众是属于江涛的,他们拥护江涛的主张和行动!

 老夏看人们兴奋得不行,笑笑说:“圣徒们!不要闹了吧,敌人还在外头围着!”又对张嘉庆说:“忙带江涛到楼上去歇歇儿。”又伸开脖子大喊:“各归各位!快去上岗!”

 江涛和张嘉庆两人走上北楼,张嘉庆打了盆洗脸水,又拎了一壶开水来。江涛洗着脸,说:“嘉庆!你摸摸我的口袋!”

 张嘉庆问:“摸什么?”

 江涛伸出腿,哆嗦着说:“你摸摸看!”

 张嘉庆纳着闷问:“口袋里有什么玩艺,摸个什么劲儿?”

 江涛跳起来,笑着说:“你摸呀!快摸呀!”

 张嘉庆走过去,伸手向他袋里一摸,摸出那两个夹满的大烧饼。冷不丁两腿一跳,夸地戳在地上。说:“呀…呀…好呀!”他心上兴奋,摁窝儿吃了一个。才说吃那一个,刚咬了一口,又想起老夏。他说:“给老夏留着吧!好东西不能一个人吃!”

 江涛向老夏传达了学联的意见,决定:在半天半夜的时间里,睡,养养精神,准备好鞋脚。明‮夜午‬三时开始行动!

 两次购粮的斗争,从这座小城市传开去,传到工厂,传到乡村。把斗争传说成奇侠风度:来无影,去无踪,窜房越脊,出奇制胜…

 这天夜里,天还闷得厉害,黑云笼罩了城市、乡村、树林和土地,笼罩了整个世界。在这黑暗的世界上,人们在做着各种不同的梦:朱老忠和严志和,走在秋日的田垄上,掂着沉甸甸的谷穗儿微笑。涛他娘,象失去孩子的母亲,还把**进孩子嘴里。衙门口里没出息的狗,摇着尾巴,着口涎,盯着主人筷子上的骨头。刽子手,穿着韧鞋、灯笼子,咧着嘴耍起大刀,对观众的喝彩颇为满意。被围困的人们,在黑暗的恐怖里,止不住地愤怒和惊悸…各式各样的梦,不同的梦。

 ‮夜午‬以后,十四旅的骑兵,开始从东郊兵营出发了,人闭着嘴,马衔着嚼口,没有一点声音。象一条黑色的链条,从东郊拉向西郊,向第二师范前进。

 江涛睡了长长的一觉,因为过度兴奋,心上还不断地跳动。爬起身来,打了个舒展,抖动了一下身子又站住。他在夜暗里,走到楼栏前看了看。眼前漆黑,听得有猫头鹰在对过育德中学的枯树上,狰狞地笑着。笑声刺了他,打了一场寒噤,头发都竖了起来。操场上篮球架子底下,有两个人影对立着抽烟,烟头上闪着通红的光亮。他走下楼梯一看,是老刘和老曹。老刘手里拿着红缨,老曹着一把刀,他们在等待着突围时刻的到来。

 在夜暗里,看得见岗位上有人在巡逻。抬起头看了看天上,象漆染过的一样,看不见一点光亮,低下头还是黑暗,象是气压低闷得出不来气。一时心上不安起来,仄耳听听城外的村落上还没有啼,心里感到异常烦躁与不安。

 老夏早就起来,听得江涛下楼,也从寝室里走出来,在背后攥住他的手问:“天有什么时候了?”

 江涛迟疑说:“过半夜了吧?”当他讲这句话的时候,下意识地想到:“我们想到的,敌人也会想到…”

 老夏问:“饭也该做好了吧?”

 江涛说:“昨天晚上,嘉庆一切安排好了。”说着又打了个呵欠,说:“啊!斗争真是熬人啊!”老夏说:“我也只是困,放倒脑袋睡,又睡不着,心上老是不干净。”

 老刘走过来说:“白天睡不着,我就站着岗看小说,看了《铁》、《夏伯》和《母亲》。斗争再闹一个月,我还要看更多的书!”

 江涛说:“你倒有这种心情,我总是看不随梦去,心上老是象有多少事情没有做完。”

 老夏说:“斗争就象读书,参加一场斗争,就象读一本书。斗争的多了,就有了经验!”他又走过来,问江涛:“准备好了没有?”

 江涛说:“我们去问问。”两个人走到北墙角上,见没有人,主动喊了一声:“从那里来的?”冯大狗走过来说:“从锁井来的。”江涛问:“怎么样?”冯大狗说:“没有什么变化,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他们谈话的声音很低,几乎听不出来。两人挪动脚步,同时向南走。江涛说:“下了这样大的雨,天还这么闷!”老夏说:“好象有更大的暴风雨吧!”

 天黑,对面不见人影。江涛一脚深,一脚浅,奔奔坷坷地走着。过了图书馆前的穿衣镜,看了看标准钟,十二点早过了,他心里又急起来。走到斋舍里一看,人们起了,整衣服的整衣服,绑鞋子的绑鞋子,正在做着准备。

 江涛走到窗前问:“都起了?”

 小王说:“早起来了,那里睡得着?老是觉得心上得慌!”

 江涛说:“不睡还行,身上没有力气。”

 小王说:“昨儿下午就睡下半辈子的!也吃下半辈子的!”

 江涛问:“那边是干什么?”

 小王说:“他们磨哩,把磨快了,好上阵!”

 江涛走到厨房里,张嘉庆正在那里看着煮面。他又走回来,说是走,其实撒开腿跑起来。走到北操场,他又站住,心里冷不丁地曲连了两下,觉得心慌,象有什么意外的事情。

 黎明很静,远远村落上鸣了第一声啼。一阵驼铃声,叮叮地响着,从墙边走过。是驼队背负着人们的希望走向远方?走向没有边际的沙漠?他停住呼吸,静听这尖脆的音响走远。猛地一阵脚步声,从街道远处嚓嚓地走过来,在围墙外面散开来。在夜影里,看见老夏机警地走过去看,岗上的人们,不约而同地举起刀,走到墙下张望。老夏刚走到墙,猛地有一个人影,从墙外爬上来,举起刺刀向老夏刺,仿佛还看到敌人凶恶的样子。老夏向后退了两步,看敌人要跳墙过来,他大喊了一声:“看刀!”一下子砍下对方半个脑袋。

 这时,吓得敌人忽地向后闪了一下,退回去了。敌人军官立时喊起来:“真妈的巴子孬种…上!后退的砍脑袋!”喊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江涛头上打了个机灵,心里说:“咳呀!一定是敌人上来了!”又下意识地想到:“不,也许有人来接我们,不要发生误会。”

 这时墙外敌军官又唬起来:“妈的巴子!怕什么?谁后退砍谁的头!”

 恐怖的声音,冲破了凌晨的安静,喊得森人。江涛跑过去问:“怎么回子事?”老夏急促地说:“快!敌人来了!”听得夸夸的声音,一阵马蹄声响过来。接着,墙外响起凄厉的军号声。

 “呀!呀!嘿!”很多人一齐叫着号子,喊了三声,墙外探过十几把挠钩,把墙头扑通地扒倒了一个豁口。

 老夏急喊:“江涛同志!敌人冲进来了,快快集合人!”

 这时,江涛已经跑到南斋,高亢地喊着:“啊!同学们!

 敌人来了,快快集合!”

 白军咧起大嘴,端着刺刀从豁口上冲进来。老夏伸直了脖子大喊:“敌人攻进来了,同学们快来哟!”

 江涛也在南斋喊:“同学们!北操场敌人冲进来了…拿起武器吧,开始战斗了!”喊着,人们拿起长大刀,咕咚咚地跑过来。在黑暗中跑上战场,你一我一刀,和敌人扭绞在操场上。

 江涛把人们带过来,和敌人冲杀。眼看小邵一刀砍过去,敌军用杆遮拦住,砰地一打中他的膛。小邵趔趄着身子冲过去,想夺取敌人的大,也许他意识到,这把刀不能在战场上取得胜利。敌军返回身来,连补了两,小邵丢下刀,躺在血泊里了。老夏又赶上去,和打死小邵的那个白军搏斗,仇恨使他不放松敌人。江涛才说冲上去,冷不丁有一把闪亮的刺刀,照他刺过来。江涛机灵地闪过了敌人,又冲上去。老曹看敌人决心要刺江涛,丢下红缨,一个箭步跑过来,瞅冷子搂住敌人的,啪地一跤,摔在地上,把白军口抵在地上,再也施展不开他的刺刀了。老曹骑住白军的脊梁,用拳头捶他的头,捶着,捶着,那家伙再也不能动弹。老夏看见有敌人照准老曹刺过去,他也从背后照敌人刺过去…江涛看同学们在操场上和敌人了手,一组组打得厉害,心上正急得不行,张嘉庆举着长跑过来。大喊:“同学们!这边来,集合!”听得喊,人们一齐跑过来,张嘉庆带着十几红缨冲上去。有几个人连续倒下去。张嘉庆瞪出血红的眼珠子,咬着牙齿喊:“杀!杀!冲呀!”十几个人来回冲着。江涛看自己人越来越少,敌人越来越多,战不过敌人的威势,他喊:“老夏同志,我们撤退吧!”老夏说:“撤吧!”随即喊着:“同学们!撤退!把守第二道防线!”

 人们按着命令撤退到预定的防线,白军又端着刺刀冲上来。江涛在烟云里看见敌人要追上他,实在找不到什么应手的武器,返回身去夺刺过来的。没想到那支又急速地缩回去,一把抓在刺刀上,鲜血顺着手指下来。他攥紧手,当下并不感觉疼痛。张嘉庆带着几个人,着红缨从后面闯上来,瞪出红眼珠子骂着:“你娘,看!”一一个,连刺了几个。登时,有四五把刺刀照他刺上来,他只好连退几步,闪开敌人的刃锋。江涛看人们在战场上实在不住敌人的威势,又把人们喊到第三道防线。老夏拿着长躲在穿堂门口,摆出刺的姿势,恨恨地说:“娘的!我死了,也不能让白军冲过这道门!”立时心里有一团怒火烧着,看有人冲过来,一刺中敌人的口,对方退了两步,靠在墙上,没命的挣扎,两手刨,两脚踢。老夏不放松,咬紧牙关,瞪起眼睛使劲刺。不提防,从背后来一颗子弹,打中了老夏。他趔趄了两步又站住,咬紧牙关说:“反正我不能让你冲过这道门!”又愤愤地大骂:“反动派的看家狗!你们镇了抗运动…屠杀了抗的人们…”他举起,又照敌人刺过去,敌人又恨恨打了他一。他瞪出眼珠子,翻身倒了下去,鲜血染红了甬道,脸上惨白下来。他又挣扎起来,两手爬着冲向敌人,想扯起敌人的腿拚个死活。他想:“我要死个值得!”

 夏应图同志挣扎着伸起胳膊大喊:“中国**万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他喊着,倒了下去了,一个年轻的**员,一个积极抗的、矿工的儿子,为了革命,最后闭上了眼睛!

 不设防的战线上,没有工事,没有顶事的武器,很快被敌人攻破了。

 江涛看没有办法挡住敌人的冲锋,想把各路的人们喊到指挥部,重新部署战斗。他一喊,敌人发觉了他的企图,举起刺刀追过来。他在头里跑,敌人在后头追,绕着图书馆转了好几遭。也不知是怎么回子事,猛地一声响,追着他的敌人倒下了一个,别的白军也吓得呆住。他空转身往教员休息室里跑,两手一拄,跳过窗去。不一会工夫,敌人从窗外伸进刺刀来,骂着:“滚出来…摁窝儿打死你们…”老曹才想伸去刺,江涛摇了一下头,叫他停住,他开始向士兵讲话:“士兵弟兄!咱们无冤无仇,俺们是抗的…”还没说完,刘麻子从窗口闪出来,说:“胡说!名是抗,实是共产!”他看了看手里的小像片,又看了看江涛,说:“你是锁井镇的?是严运涛的兄弟,捆他!”几个白军跳进窗来,要捆江涛。江涛抖着肩膀大骂:“甭捆!老子不怕这个!你们以武力镇,勇士们洒完了热血也不后悔!”他瞪出眼珠子,看见小焦左手拄着地爬进屋来,右手搂住肚子,提着他的肠子,血从肠子上滴在地下。小焦见了江涛,下泪来,颤抖着嘴说:“江涛!再见了!”大喊**万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不止。一跤跌了下去,浑身停止了抖动,就断了气了。

 江涛心里一阵热火,象烈火冲上头顶,汗水顺着额角下来。怒火烧着他的心,破口骂着:“娘的!知道有这么一天。卖国贼!你们决心出卖祖国,出卖中华民族了!”他跺起脚,咬紧牙,恨恨地骂。骂什么也没用了,敌人在他们手上绑上了绳索,一个个五花大绑捆起来。

 当时,天还有点黑糊糊,张嘉庆在混乱里,空儿双手一拄跳出窗户。顺着墙往西一蹓,向南一拐,走进储藏室,随手把门关上。走进几步,又返回身来把门开了。在慌急中,他心中犹豫不定,实在拿不住主意,怎样才算安全!

 在一堆破烂家具的后面,墙角里有个破风箱,风箱上放着一张破竹帘,他弯着身子蜷伏在破风箱的后面,把帘子遮在头上。隔着竹帘,看见敌人三番五次地走进来,用刺刀戳戳这里,挑挑那里,细心翻捡着值钱的东西。猛然咯嚓一声,一把刺刀戳进风箱,刹那间,他的头皮麻木,似乎失去知觉。

 敌人听风箱是空的,嘴里又絮絮叨叨地走开了。

 细碎的脚步声,来来去去,去去来来,不知反复了多少次。张嘉庆闭气凝神,目瞪口呆,不知挨过了多少时辰,心里还扑通跳着,耳朵里嗡嗡响着。他努力克制自己,沉住气,想:“不被发觉则已,一旦被发现了,先扎死两个…”他手里作作实实地攒着一个铁头,不时用手指试着锋。不知死的家伙们,始终也没有人揭开这张秘密的帘子。

 声停止了,挨过很长的时间,直到下午,情况缓和下来,他才停止了心跳。一天没得吃喝,心里空得厉害,实在受不住。慢慢试着直起来,走动了两步,和腿酸痛得难忍,踩得碎玻璃和铁片子嚓嚓响。从窗后看过去,敌人在远处的屋檐下洗脸、洗脚,夕阳照在屋檐上,黄昏又来了。

 他弯下,悄悄地走出房门,向西一蹓,悄步走过西夹道,翻身爬上小瓦房。正爬着,从北面走过一个人来,大喊:“站住!干什么的?”听得喊,可是并没赶过来。他紧爬了几步,翻过屋脊,放身一滚,骨碌碌地滚下屋檐,伸腿跳下大街。不巧,从背后走过两个人来,他担着心望背后看了看,是朱老忠和严志和。张嘉庆走了两步才停下脚,缩着脖子往后看着,等他们走上来。

 朱老忠走过来一看,张嘉庆满身灰尘,头发蓬松,蒙着蛛网。白布衫皱得象牛口里嚼过,两只眼睛呆呆的,噙着眼泪,也不吭一声。朱老忠脸上刷地黄下来,两只眼睛睁得圆圆,从上到下打量着,问:“你不是嘉庆?”

 张嘉庆说:“是我!大伯!”

 朱老忠拍拍他肩膀,低声说:“唉呀!成了这个样子,可是怎么办?忙走吧,万一的遇上敌人…”

 时间紧促,张嘉庆也顾不得细说,转身向南走。朱老忠和严志和,在后头呆着眼睛跟着,闹不清他想干什么。猛地,张嘉庆想起那里有岗,过不了水磨,过不了寡妇桥。又折转身,跟着朱老忠和严志和向北走,朱老忠问:“江涛呢?”

 张嘉庆说:“他被捕了!”

 严志和把大腿一拍,急红了脸说:“哎!又被捕了!”直气得胡髭眉毛一乍一乍的。

 走到师范门口,张嘉庆想往西去,再向北走过思罗医院那道警戒线。北操场上有个岗兵,看守着尸首,问他们是干什么的。朱老忠说:“俺是找学生的,能进去看看吗?”岗兵说:“进去吧!修下这样的好儿子,也够你们糟心一辈子了!”

 岗兵唠叨个不休,又问张嘉庆:“你是干什么的?”

 岗兵说着盯了他一眼,似乎是认识他,一句话没说完,顺过大来。说时迟那时快,张嘉庆撒腿就跑。还没跑上五十步“砰!”地一打过来,张嘉庆随着声,一个斤斗倒在地上,殷红的鲜血渗透了土地。

 朱老忠一看,一时气血上冲,气愤起来。心里抖啊,抖得厉害。他不能去救张嘉庆,偷偷站在一旁看着。有吃顿饭的工夫,有人把他抬走了。朱老忠和严志和,两个人踩着墙豁口走进去,北操场上一洼一洼的鲜血里躺着尸首。朱老忠嘴打着颤,说不出话来。严志和一个个人看过,十七八个尸首里没有江涛,心上更加焦躁起来。

 他们走过大礼堂,走过图书馆,甬道上血迹淋漓,洒了一道。一过穿堂门口,老夏在那里躺着,一个**员,一个坚强的斗士,还没有把日本兵打退,他倒先被阶级敌人打倒了,眼睛都闭不上!朱老忠和他见过一面,不由得鼻子发酸,泪珠滚进肚子里去,暗自泣。他想:“老夏同志!父子几个都是**员,如今他为革命牺牲。死去的是死了,活在世界上的父兄,不知有多么难受哩!”他心里急中升起满腔怒火。

 上灯时候,他们走到南操场,还是找不到江涛的影子。朱老忠说:“完了,他是被捕了!”严志和摆了摆头说:“八成又是关进监狱里去了。”谈着,一幅悲惨的图景又现在严志和的眼前。小小的铁窗,阴暗的牢房,运涛那孩子年纪轻轻,把黄金似的岁月献给革命。今天江涛又把宝贵的青春葬送在反动派手里!想着,眼前显出两个铁窗,两个惨白的面容,四只大眼睛,忽闪着长眼睫在看着他。他叹口气说:“阶级敌人好歹毒啊!”来找学生的人们,渐渐稀少,两个老人带着沉重的心情走出学校。有几个穿灰色军装的士兵,手里掂着几件血衣,咧开大嘴喊着:“买几件褂子吧!风琴、书,给钱就卖!”又有一个士兵,拿着几个化学实验用的大肚子烧瓶,说:“买两个瓶瓶儿吧!盛个油儿醋儿的!”

 朱老忠见了着实气愤,心里冷得颤栗,盯着眼睛看了一眼,迈开脚步走过去。心里说:“狼心狗肺的东西们,等着吧!

 有我们收拾你们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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