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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男人沉睡的脸庞近在咫尺。

 他和她枕着同一个枕头,两排密浓睫己感觉不出泪,淡合着,在下眼处投落扇形阴影。

 似乎有好长一段时间,她不曾如此仔细端详眼前这张脸。

 他心里有事,得很深的那一种,不肯说,又或者不晓得该怎么说。他睡着,眉间的皱痕却还不肯松弛,连嘴角也绷绷的。

 为什么哭?

 两人在一起这么久,她从未见过他掉泪,眼泪这种东西,总觉得不该出现在他脸上,和他扯不在一块儿。

 他愿意出软弱的一面,她心窝烧灼灼的,那些泪像烫进她身体里,让她想给他无尽的慰藉。

 指尖卷着他的发,他的耳垂,被子底下,他们俩的姿势宛若子内的双生胚体,无形的线将两人牵连着。

 她看了他许久,直到男人睫掀动,两道目光从蒙转为幽深,她仍静瞅着。

 钟爵一样不说话,维持相同睡姿,凝注她。

 “卡说,她以后也想变成赛车手,你觉得如何?”谭星亚率先打破静谧,聊天般话家常,轻柔女音像掺了水果酒。

 钟爵微愣,没料到睁开眼睛、第一个得面对的,会是这种话题。

 他双目眯了眯,好一会儿才沙哑地说:“叫她别作梦,就算要当赛车女郎都还不够格。”

 她笑叹。“卡很崇拜你的,她现在可是『OUZO』中『拉丁情人』的大粉丝。”

 听到那个可笑的称号,他下颚略绷,额角轻,盯住她的一双棕眼更是一瞬也不瞬,想看透她似的。

 谭星亚把手收回来在面颊下,眨了眨眼,笑仍徐暖。

 “我打你手机时,你人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

 “嗯。”钟爵低应。“刚出空桥,手机刚开机就响了,显示是家里的号码。”

 “家里的号码”、“回家的路上”…所以,这个有她的所在,是一个“家”了,而往后还有孩子。想着,他口又痛,被难以言喻的情感撑至极限,几乎要破。

 “…我想念你,你就出现了,真好。”她坦率地喃着,脸颊略红。

 他不语,手探向侧卧的她,来回抚着她的背和,还有她的肚子。

 被温柔抚触的感觉真好,谭星亚轻轻颤栗,忍不住包加偎向他,被子下的小腿下意识勾住他的,男人细柔的腿磨蹭起来好舒服。

 “爵…”贴近,呼息融,额抵着额。

 再次开口时,他声调不稳,努力把持过了,却依然行不通,微颤地说:“我竟然…还朝你的肚子踹过一脚…那时你冲过来,我踹中你,力道很大,你整个人往后摔,趴到地上差点爬不起来,后来还瘀青一大片…老天…我的天…你那时肚子里说不定已经有孩子了,我还踹你…我踹你,我、我…老天!我踹了你…”不想不怕,越推敲越胆战心惊。

 他突然紧紧住她的腿,健臂环住她,将那隆起的小生命护在两人之间。

 “对不起。我很…对不起…”他的寻找她的。

 谭星亚顺遂望回应着。

 亲吻片刻,终于能小小息,她捧着他的脸,轻抵他的瓣说:“我很好,宝宝也很好,没事的。对了,我忘记告诉你,是个女娃娃喔!”

 “我喜欢…”喉咙堵堵的。“我喜欢女孩,这样很好,我喜欢有一个像你的小女孩。”

 “说不定长得像你呀,漂亮的棕色眼睛,漂亮的五官轮廓,而且有绝佳的运动神经,这不是很好吗?你…唉…”他又掉泪了。

 这一次,钟爵没把布着泪痕的脸藏起来。

 面对着她,他用力吻着那张红小嘴,吻的力道渐渐转为温柔,更深入也更为绵长,彷佛如何也吻不过瘾,一定得把她变成他、把他也变成她,才能足体内的火。

 爱抚与亲吻挑起更深的念,她四肢柔软,泌着细汗,润的身躯难耐地扭动,双手他的发,气息紊乱而破碎。

 不敢有太大动作,怕伤了孩子,两人身体合而为一后,只是慵懒地彼此厮磨,每一寸都属于对方,没有保留。

 这一夜,像是深沉宁静,又切热情。

 火被裹在情底下,在两颗心的深处凶猛爆,茉莉花香环抱他们泛河邙足的身躯…

 ************

 “…想想也有趣,一个丢着自家的企业不管,搞出一间专门生产重型机车和越野车的工厂,还越做越有心得,一间变两间,两间变三间的,连几个国际大都市都设了营业所;另一个则把如中天的赛车事业抛下,当红的时候突然宣布金盆洗手不玩了,连接班人都没想培养,宁愿和你守在一起,这两人还一见如故,没几天就变换帖兄弟了。嗯,是怪得很有趣啊!”“COOLME”店里,袁静菱边把一小疋‮丝蕾‬递给阁楼的裁师,边和坐在圆凳上做珠珠刺绣的谭星亚闲聊。

 谭星亚串小珠珠的动作微顿,叹气。

 “小菱,我说真的,他这几天真的怪怪的。”

 “也只有怪咖才会跟陆克鹏这么麻吉,我相信那位钟爵先生确实很怪,怪得两人还跑出去“约会』,也不知约出去干什么事?”

 “不是那种怪,我说的怪是另一种怪。”唉,这样说似乎也很怪。

 “例如?”

 谭星亚干脆放下手边的工作,抬起困惑的脸容。

 “例如,他好几次会看我看到出神,有时是盯着我的背影直瞧,直到我突然转身,他才猛然回神。更多时候,他会盯着我的肚子看,看得眼睛都忘记要眨动…我不晓得他究竟怎么了?”她没提男人哭泣的事,那是她守在心里的秘密,像他进她心底的泪。

 袁静菱勾了勾,了然颔首。“钟爵八成被你怀孕的事吓到了,三魂七魄还没完全归位。你之前提也没提,他突然见你个小圆肚,怎么可能镇定?”略顿,笑意更深。“要是我妈知道了,肯定会把他拖去给宫里的师父作法收惊,你要他去吗?”

 “嗯…”咬咬

 “我开玩笑的,你还真考虑啊?”

 谭星亚腼腆地笑,摇摇头。“不是啦,我是突然想到上礼拜平安夜的事。”

 “怎么了?你那一天应该是和他一起过,不是吗?妈妈和明祈叔准备了很多好料,你不能来,说已经和别人约好,我想就只有可能是他了。”

 谭星亚又叹气。“跟我约好要一起过平安夜的人其实是游叔啦,他说洁西卡也会一道过来,而且他早在一个月前就预约好一家高档法式餐厅,共四个人。只是大家要见面吃饭的事,游叔在平安夜前两天才通知我,要我记得把钟爵拎过去。后来,钟爵问我平安夜想怎么过,有没有想去的地方,我开玩笑跟他说,我跟别人有约了,他、他…”

 “他暴跳如雷?气得像火龙?找人『尬掐”?”袁静菱听出兴味来了,沈静脸容抹了红,有种唯恐天下不的期待。

 “尬掐?”台湾方言吗?她有听没有懂。

 “飙车啦!他找人翻车吗?”

 谭星亚还是叹气。“那是你家陆先生才会有的反应吧?”

 袁静菱抿笑。“好吧,那你家的钟先生怎么了?”

 “…他一句话也不说,什么反应也没有,就静静坐在沙发上,然后又看我看得出神。”那忧郁又压抑的模样狠狠绞碎她的心脏,害她心痛得流泪。

 这样的钟爵让她只想把他揽进怀里,尽一切可能安慰他、保护他。

 感觉是相当怪异的,有什么东西在她和他之间滋生、转变、进化,彷佛她得到能主宰他情绪的权利,他的喜怒哀乐全由她操控。

 她希望他常笑,他长得好好看,应该多笑的。

 她想找出他心中的症结所在,虔诚地希望自己有足够的力量让他感到快乐,甚至觉得幸福,让他觉得和她在一起,是件幸福的事。

 “然后呢?”袁静菱挑眉问。

 “哪有什么然后…我当然马上又迅速地把事情解释完毕啊!诶,你…你怎么笑成这样?有什么好笑?”

 “好、好,我不笑…我没有要笑啦,别把针过来。”袁静菱勉强宁定下来。“我只是想,你要不要跟那位游叔谈谈,说不定他也有过类似的经验,可以告诉你钟先生到底发生何事,还有该怎么对付?”

 “游叔跟我提过。”嗓音软而细微。

 “咦?”“但他没详细说明白。”

 谭星亚瞅着搁在膝上的珠珠绣半成品,嘴角略带苦恼、似有若无地翘起。

 “就在平安夜大家一起用餐的那个晚上,游叔八成也察觉到钟爵不太对劲,私底下偷偷跟我提的,他要我找机会自己问钟爵。”

 “问什么?”

 谭星亚抚着肚子,低幽地说:“问他八岁以前的记忆。”

 *********

 八岁前,能记得什么呢?

 谭星亚在内心斟酌过好几遍,对他,她一向不习惯询问,但游叔那晚把线索丢给她,故意吊她胃口,害她一颗心悬得高高的,结果被钟爵传染了,也动不动就瞅着他发起呆。

 他和她都怎么了?玩起轮看着对方发呆的游戏吗?唉…

 晚间近九点“COOLME”休息的时间快到了。

 谭星亚先离开了,把一朵重新整理过的金红珠花送到后巷一家专卖杂货的店铺去,珠花是杂货店老板娘的嫁妆,近来老板娘要嫁女儿,就把自己当新娘子时戴过的饰品也送给女儿陪嫁。

 珠花有几个地方弄脏了,老板娘前天拿来“COOLME”问能不能清理,谭星亚刚开始也没什么把握,不敢把话说满,只说尽力试试看,不过结果好得出奇,重新弄干净的饰品看起来很有质感。

 “…不行啦,你们也是做生意,不收钱怎么可以?这样很不好意恩啊!”矮胖妇人着手追出来,忙拦住转身要走的谭星亚。

 “真的没什么,老板娘平时常去我们那连光顾,还介绍不少人过来,是我们要谢谢您才是。那朵珠花有帮您弄好,我们很开心的。”送珠花过来,顺道来拿一些物美价廉的香料和干货,此时她晃晃拎在手里的东西,笑说:“三不五时还让您打折扣、大相送的,是我比较不好意思。”

 “唉呀,大家互相啦!”老板娘笑咪咪的。

 苞老板娘道完恭喜,又说了几句后,她措着东西转过一个弯,还没出后巷,就见到熟悉身影伫立在两条巷弄交接处。

 他似乎有些茫然,表情犹豫,不知该选择哪一个方向。

 一前一后的两盏路灯把他的影子拉成奇怪的十字,谭星亚无法形容现下的感觉,只是口又痛了,喉咙又堵堵的,渴望将他拥在怀里。

 她走近,他侧过头,终于看到她。

 她还来不及说什么,高大的男人突然大跨两步,瞬间缩短距离,从侧身环住她。

 有小贩推着收拾好的摊车经过,打算回家休息了,被钟爵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摊上的小圆凳突然滚落,那人弯下来捡,眼光还不断偷瞄。谭星亚认得人家,只好向对方悄悄点头表示歉意。

 等小贩重新推车走掉后,谭星亚才低柔出声。“你怎么跑来这里?找什么呢?”

 “找你。”钟爵没打算松手,依然牢牢抱着。“我去『COOLME』,她们说你出来了。”

 “找我干什么?”有很急的事吗?不能在店里等她?

 “找到你,带你回家。”语气郑重。

 她愣了愣,随即笑叹。“我又没迷路,只是送东西到后巷,还要你跑出来找我?”结果迷路的是他,茫然站在十字巷口。

 钟爵知道自己不对劲,但,没办法的。

 只要她不在他认为该在的地方,让他找不到人,即便只是短短时间,他神经就会开始紧绷,特别是她现在肚子里还有一个小的。

 他有种荒谬的恐惧感,明明知道不会发生,还是怕,彷佛她会带着孩子私逃,把他扔得远远的。

 他抿不说话了,牵着她的手,把她拎着的一袋东西全接过来,带她循着原路走出后巷。

 谭星亚温驯地由着他牵手,将叹息臆间。

 回到家,钟爵帮她把香料和几包干货拎进厨房,手机此时传出铃声,他在厨房里接听。

 听谈话的内容,谭星亚猜想对方应该是陆克鹏。

 这位陆先生是长情的人,狂恋袁静菱好久了,一直在暗处默默关心,近来他感情事业两得意,那天在“COOLME”遇到同样去接自己女人回家的钟爵,搞重型和越野二轮车的陆克鹏怎么可能认不出“OUZO”的“拉丁情人”?两男当场一交谈,没想到天雷勾动地火、一发不可收拾,两个都是“超机车”的个性,竟意外契合。

 谭星亚知道钟爵似乎被陆克鹏说服了,有意加入他经营的事业体系,那时体认到这一点,她忽然感到电窜过脊椎,意识到他当真要退出赛车坛,是下定决心的事,不是随便说说而已。

 再加上游东飞私下跟她提过“OZUO”留不住他。知道他是退出而非转投敌营后“OUZO”原本想利用他的“光荣退役”再炒一波新闻,用来增加车队的曝光率,结果被钟爵泼了一大桶冷水“OUZO”为他特别举办了超大型、极端奢华的送派对,还奉上大把银子请他莅临、脸,他却嗤之以鼻。

 “这小子,该去大捞最后一票的,钱就摆在那里,不拿白不拿,也不想想,他再来得养老婆、小孩了,还是一副臭脾气。”

 想起游叔数落他的话,谭星亚不莞尔,心跳因“老婆、小孩”几个字而促了促,她或许潜意识里在期待着什么,只是一直不对自己承认。

 “嘿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时之所以想选蚌地方定居下来的真正原因。你想,是不是该给他一个清楚明白了?你们两个这样悬着也不是办法呀!”

 悬着,静静爱着,真的行不通吗?

 经过千山万水,结束无尽期的飘,他再次绕回她身旁,然而这一次,似乎相当不一样。

 门铃响起。

 她放下水杯,走向玄关,从门边长窗瞄到站在廊下的访客身影,是邻居先生。

 “晚安。”轻轻开门,她一手搁在肚子上,笑笑打招呼。“星亚,这个给你。”邻居先生递来一片CD。“我之前不是跟你提过『音乐养鱼法』吗?近来我自己又小研究一番,觉得有趣啊,我把那些音乐都烧录在里面了,你有兴趣的话可以听听看,找个时间我再跟你详细解说…”话音一顿,又瞄到出现在小女人身后的高大黑影。

 “呃…嗨…”语言好像有点不通,加个大笑脸自粕以吧?自从知道谭星亚有恋人兼又怀孕后,他老兄已经没再动过追求她的念头了,但当当好邻居、遇到时东聊西扯一下,也没犯法啊!

 搔搔头,邻居先生决定闪人。“那就先这样了,晚安,掰掰!”

 谭星亚抓着那片CD,简直哭笑不得。

 知道钟爵已来到她身后,阖起门,一回眸,她口仍震了震。

 他距离她差不多三步,大掌握着已切掉通话的手机,峻脸又出现那种教她心疼的阴郁神情,不是发怒,而是整个人沉沉的。

 扬扬手中的CD片,她对他温婉一笑,解释着。

 “邻居先生对养鱼很有一套,把许多小诀窍跟养鱼的朋友分享,我现在也是他众多养鱼朋友里的成员之一了。”

 那双棕眼定定地瞅着她,幽光暗湛,变态的波纹在内心晃,钟爵下意识掀动瓣,他想说,想告诉她、让她明白…

 “你是我…”你是我的。

 以往,他可以说得理所当然,把她霸占得心安理得。这十多年来,他贪婪、无止尽地向她索求温暖,在她身上寻找归属,丝毫不管她个人意愿。

 老游曾用半开玩笑的方式指责过他,这一切全是他自找的,正因为他时常不经意对她说那句话…

 你是我的。

 她对他感恩在怀,然后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他洗脑,终于深柢固地认为自己确实是他的,独属他一个的。

 他是她的恩人吗?是吗?钟爵莫名想笑。

 到底谁才是谁的恩人?没有她,这十多年的日子会变成如何?

 “爵?”

 柔软轻唤进明显的忧虑,谁在唤他?

 “你怎么了?你看不见我吗?爵…”

 浑身一凛,神智从极远的地方飞窜回来,他回神,对上她轻愁而惑的脸容和那双温暖水眸。

 喉头发烫,有什么正不顾一切要涌将出来,那股力量滚至舌尖,他控制不住,嘎声低问:“…我只能是你的恩人吗?”

 只能这样吗?

 有没有一种可能,她也和他有着相同的热情,然后像他恋她一样,深深地爱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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