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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她是多么幸福快乐的小姑娘呀。

 娘亲早逝,爹加倍地疼爱她,为她请了女红、琴艺等师傅教她才艺,以弥补娘亲不在的缺憾;而每到了中午,爹下了朝,忙完了政事,她就会跑到大门口等爹回家吃饭。待爹饭后小睡片刻,便会在下午亲自教她读书写字;读累了,父女俩到院子里丢石头玩着,看谁丢得准,看谁将铁条击出好听的清音,看谁打出最漂亮的水漂儿…

 爹疼着她、宠着她,她跟着爹读史,读过了帝王将相,看过了兴衰成败;对她来说,那是遥远的文字,她是女孩儿,她不管那些,她只管和爹相依为命,每天开心地笑、痛快地玩、安稳地睡,日子单纯得像是天上的白云飘过,自然、恬淡。

 “爹呀,为什么你要当御史大夫?”她扯了扯爹的黑亮胡子,窝在爹的怀里问道:“要说别人的坏话呢,这不是讨人厌的差事吗?”

 “哈哈!这是皇上看得起爹。”爹很自豪地摸摸她的头。“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爹是帮皇上将镜子擦干净啊。”

 啥?!原来爹每天那么早起就是去擦镜子?爹好辛苦喔!白天要擦镜子,晚上还得想事情、写文章,往往见爹在书房熬夜,她着惺忪睡眼拉爹去睡觉,却总是不知不觉卧在爹的腿上睡着了。

 十二岁立冬的那天,气候格外严寒,她穿了红棉袄子,照样在大门口期盼爹回家,等了又等,等过了申时,还是不见爹的影子,老管家全伯跑去都察院探问,那边回的却是说谈大人下了朝后并没有过来。

 到了夜晚,众人心急如焚,她也饿了一天的肚子,爹的一位同僚跑来,神情惊恐地告诉他们:谈大人被打入天牢了!

 她害怕得大哭,全伯四处探询奔走,然而爹几位当官的朋友却无从知晓爹为何下狱,隐隐得知好像是得罪了王丞相。可是王丞相权倾朝野,颇得皇上信任,终究是无人敢仗义执言。全伯奔波了十来天,还是无法进入天牢看主子,最后不敌年老体衰,累倒了。

 家中无主,她镇流泪,早来的雪花飘在窗外,浸寒了她的心。

 她抹去眼泪,穿上最美丽的衣裳,跑到王丞相府外等侯。

 “丞相!求求您放了我爹!”好不容易,终于盼到王丞相回来了。

 “她是谁?”王冲从轿子出来,神色倨傲地问随从。

 “她是谈图禹的女儿,已经等很久了。”

 “赶她回去!”王冲陡生怒意。“敢弹劾本相,是谈图禹找死!”

 “求丞相让我去看爹!”她苦苦哀求,退而求其次。

 “哼!他想让我进天牢,我就先让他进去尝尝那滋味。”王冲口气森冷,脸色狰狞。“不给他看书,不给他写字,不给他见亲人,不给他见太阳,不准任何人跟他说话,只照给他吃三餐,看他还敢不敢跟本相作对!”

 她呆了!爹是落入了怎样一个惨无人道的地狱里?

 她回到家,惶惶终,以泪洗脸。全伯让儿子接回老家休养,家仆也因支付不出月银而遣退,偌大的屋子里,只留她一个幼小的孤女,白天和黑夜对她来说都没有差别了,她小小的生命已陷入了黑暗不见天,一想到爹被囚的遭遇,她就要躲在被子里号啕大哭。

 整整三个月,她的琴蒙上了灰尘,爹的砚池早已干涸,笔架结了一层蛛网,凄凉的年过了,积雪融了,院子的枯树不知寒冬已过,犹抖瑟着枯伎,不愿吐出新芽。

 她痴痴地坐在午后阳光下,心却被封闭在深黑的囚笼里。

 “小豆子。”一个沙哑的声音传来。

 这是谁?怎会唤她的小名?她震惊地望向了大门。

 一个老人扶住门板,摇摇晃晃走了进来;他须发花白凌乱,双眼疲惫忧伤,脸颊凹陷,身形瘦削,一身破衣,脚步颤抖;人虽陌生,却依稀看得出她所熟悉的神态,这是…

 “爹啊!”她放声大哭,跑过去紧紧抱住了爹。

 “小豆子!”爹也抱住了她,老泪纵横。“爹只盼着这一天啊,怕是再也见不到我的好女儿了。”

 “爹!小豆子好想你!好想你!”她尽情地痛哭,几乎不敢相信爹一下子苍老成这样。

 听说王丞相得急病死了,皇上查出王冲弄权罪状,下旨鞭尸抄家,任命顾德道为新丞相;爹放了出来,补还官衔和俸禄,改任翰林院大学士,负责编史,不再涉及朝廷政务,目的就是要他安心休养。

 原以为一切都平静了,可是她和爹仍陷在噩梦中无法醒来。

 “好黑!”爹又惊醒了,惊恐地喊道:“小豆子!灯!灯!”

 “来了。”爹的身子尚未复原,夜晚她就睡在爹的房间,一听声音立即起身,将并未熄灭的油灯捻亮了些,安慰道:“爹,没事了。”

 “小豆子,我不要待在房间,我要出去!”

 “好。爹,小豆子陪你到院子散步。”

 无数个夜晚,她提着油灯,扶爹在院子里绕圈子,跟爹说话,直到爹的心情平静下来,东方渐现鱼肚白,父女这才入房安歇。

 三个月的黑牢不只催人老,爹整个人都变了,从一个直言敢谏的愕愕之士变成一个畏缩胆怯的小老头;夜夜的惊惶,不只惊扰着爹,也深深困扰着她;纵使她想用心照顾爹,但十三岁弱小的她已经心余力绌了。

 幸好,仙娥姐来到了谈家。她不计酬劳微薄,任劳任怨地服侍爹,爹在她的细心照料下,不再经常半夜惊醒,也慢慢地恢复了健康。

 爹很满意新职,每天上翰林院,认真地看书编史,不议政,不管事;仙娥姐成了自家人,他们一家三口在天子脚下平静度,与世无争。

 十六岁的夏天,外面传说皇帝又要选妃了,她不当一回事,心思雀跃着,只想快快变个法子催促温的爹给仙娥姐一个名分…这时却来了一道圣旨,选立她为皇帝的新妃子。

 好个皇恩浩的青天霹雳!爹又开始半夜起来团团转了。

 “小豆子,怎么办?”爹不断地自责。“是爹疏忽了,明知选的是十四到十六岁的闺女,爹应该为你订门婚事痹篇的。唉!是爹不好。”

 “老爷,先睡下吧。”已经数不眠的仙娥姐柔声劝说着。

 “不行!我睡不下,我怎能将小豆子送去那种地方。”爹又急又慌,失魂落魄。“为什么我一辈子尽忠朝廷,换得的却是这样的下场!”

 爹的眼神涣散,嘴里不断重复相同的话,一切言行仿如当年重现。

 她好心疼!她不要爹自责,更不想爹担忧惊慌,这不该是爹要承受的。

 既然命运无可抵挡,当妃子是她自个儿的事,那么,就让她一肩扛下来吧。

 “爹,我要当妃子了耶。”她握住了爹的手臂,撒娇地摇了摇。“这是我们谈家的殊荣,若不是我的容貌品德皆在众人之上,哪能被选为妃子?哇!原来我是大美人呢。”

 “小豆子,你很快?”

 “嗯。”她用力地点头,绽出最甜美的笑颜。“爹啊,你也要开心呀,以后是国丈大人了,人人都要尊敬你,你走起路来也有风了。”

 “呵呵,国丈大人?”爹咧嘴傻笑。“呵啊…呜呜。”

 “爹呀,你怎么高兴得哭了?”她极力克制住冲上眼眶的泪水,仍是娇笑道:“来喔,小豆子帮你擦眼泪。”

 她新嫁娘的快笑靥,直到婚使将她上富丽堂皇的舆轿,放下了花团锦簇的红丝轿帘,她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她很快便擦去了,不让泪水坏了脸上的妆。从今以后,她换了新面孔,不再是小豆子,而是没有名字的宁妃谈氏。

 不是早就哭干眼泪了吗?为什么心还是这么酸苦,泪水还是这么多,抹都抹不完呢?

 若泪能成河,她愿随波而去,再也不要回头了。

 *********

 北风呼啸,原野苍茫,一轮冷月高挂夜空。

 端木骥策马爬上陡峭的山坡,来到了高崖巅峰;他轻拉缰绳,奔雷聪即停下脚步,稳稳地驮着马背上的两人,屹立于山巅。

 怀里的人儿仍在轻轻啜泣。他心中一叹,放开缰绳,将两臂圈紧了裹在披风里的她,俯下了脸颊,缓缓地摩挲着她的头发。

 他都听到了。当奔雷聪出了城门后,一直保持安静的她仿佛有所知觉,又开始哭泣;风声呼号中,她的泣诉断断续续传来,他也逐渐拼凑出她的心绪,一颗心顿感沉痛不已。

 那年,朝廷暗汹涌,怎知竟会牵连到一个无辜的小姑娘。而他一次又一次的逗弄、自以为是的教训她、甚至是冷言冷语刻意疏离她时,是否也一再地牵扯出她内心深处的极度痛楚?

 仰头望月,金黄的月光染进了他的瞳眸,缓缓地化开了其中的沉郁,漾出了柔和的水波。

 他又低了头,以轻轻拂过她的发,轻声唱道:“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拌声绕着风声,悠悠缈缈地回在高崖深谷之间。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醇厚低沉的男声钻进了她的耳际,谈豆豆以为自己在作梦,她正卧在一条小船上,海水轻柔地晃呀晃,周身暖和得令她不想睁眼。

 君愁我亦愁…是谁?谁知她的愁?是谁低头弄莲子?又是谁在唱着她熟悉、想唱却不敢唱的曲儿?

 她止住泪水,倾耳凝听,歌声如梦,她不愿醒来。

 “豆豆。”

 她心头一震!她不是没有名字了吗?谁在唤她?

 “豆豆…”那声音顿了一下,再唤道:“谈豆豆。”

 她睁眼,清醒,感觉一只温热的大掌正在‮摩抚‬她的脸颊,拭去了她的泪水;她抓住这只手掌,抬起头,望进了一对深深凝视她的眼眸。

 幽深的毒龙潭里,没有吃人的怪兽,只有一泓似水柔情。

 “豆豆,你看。”端木骥扳好她的头颅,为她拉拢披风阻隔寒风,只让她出一个脸蛋,再伸手指向了前方。“北方的山脉多么雄伟啊。那里有砍不尽的林木、挖不完的矿源;再过去是广阔的草原,风吹草低见牛羊;你再看这边,东边一直过去就是大海,大海一望无际,不知道尽头在哪里;南边三十里是我们所居住的京城;再往南,是秀丽的江南,那里春天会长出绿油油的稻子,足以供给我天朝一整年的食粮;西边有大漠,有崇山峻岭,有奇花异草;更往西边过去,那里的人长相跟我们不一样…”

 “那是讨厌的昆仑国。”她开口道。

 他笑了,轻轻摸着她的头发,正好将奔雷聪兜了一圈转回原处。

 谈豆豆放眼看去,天上孤悬一颗明月,四野高崖耸立,怪石嶙峋,前方大山盘旋而上,自成陡峭的天险。此处荒凉静寂,她见不到牛羊吃草,也望不着大海绿稻,但在他的引领下,她的天空亮了,视野开阔了。她爬上了天幕山摘雪莲,她踩住昆仑国的王宫屋顶叉大笑,她也到了江南,欣赏莲叶何田田…

 “我去不了。”她黯然道。

 “你去过了。你读过那么多方志,不都神游其中了吗?”

 “你都去过吗?”

 “有的去过,有的将来会去。”

 我可以跟你去吗?谈豆豆问不出口,不觉又往他怀里偎紧。

 “贴上他结实强健的膛,她突然感到害怕,很怕他又会像上回在藏书楼一样,将她推得远远的。

 会吗?会吗?打从他抱她上马,系上披风,密密地将她藏在披风里,一路以平王爷的身分和朝廷令牌,突破门森严的宫门,闯出了紧闭的城门,他就一直将她紧抱在怀里,不曾放开片刻。此刻,他会放吗?会吗?

 “你很冷?”他问道。

 “不,不冷。”她违心地回答,陷入了沉默。

 她很不安,很想扳开他抱在上的双臂,但又迟疑着不愿去扳,只因她好喜欢这种依赖的感觉…

 她低下头,眼眶微。他想方设法偷渡她离开皇宫,在黑夜里奔驰了三十里路,他何苦来哉?

 她从来就不敢猜测他的心思,即使他柔声唤她豆豆、唱歌给她听,她仍然当偎依的此刻是一场梦;在梦里,她放纵自己的心情痛哭涕,也享受了无缘一见的奢侈风景,过往阴影早已随风而逝,未来的日子依然漫漫无尽,唯一能珍惜的,就是此时此刻。

 “抱歉,我失态了。”她怯声地道:“平王爷…”

 “嘘。”他拿指头掩住了她的嘴。“我是阿骥,你是豆豆。”

 “啊!”她仰头,看见了一张冲着她笑的俊脸。

 阿骥?撤去了藩篱,他和她就只是一对平起平坐的人间男女。

 是了,绝对是梦!在梦中她是个让他呵护疼爱的小姑娘啊。

 她眨了眨哭得红肿沉重的眼皮,瞳眸里映入了明亮的月光。

 “阿骥,为什么在京城看不到月亮,来这里就看到了?”

 “这里风大,将乌云都吹开了。”

 “为什么月亮是圆的?”

 “盘古开天辟地以来,月亮就是圆的。”

 “对了,到底有没有盘古这个人?传说他死后身体变成大地,血成河,汗变成雨,那为什么雨水不是咸味呢?”

 “呃,这是上古传说的神话,听听就好。”

 “哎呀!阿骥你看那石头上面亮晶晶的,结霜了!”她探出头,兴奋而好奇地问道:“可为什么天冷才结霜、结冰?要是夏天结冰不是很好吗?这样就很凉快了。”

 “唔。”

 “为什么马只有四只脚,八只脚不是跑更快吗?”她摸了摸马颈。

 “这…有八只脚的是怪物,不是马。”

 “喔。”她望着他好像十分忍耐以致线条有些僵硬的脸孔,突然发现了他颊边下巴冒出来的短硬胡渣。

 “为什么你会长胡子,我不会长?”

 “向来只有男人会长胡子,姑娘不会长。”

 “不能这样解释。向来,向来,好像世间万物都得一成不变似地。”她用力摇了摇头。“我看过河东府志,记载一个长胡子的妇人,她生了八个小孩,他们一家都有奇怪的长相,老大头尖尖,长得像鳗鱼,老二瘦得像一支竹竿,可以钻到小里抓蛇…”

 “等你故事说完了,你的胡子也长出来了。”端木骥傻眼,她的小脑袋瓜里装了多少东西呀。“你问题这么多,不渴吗?”

 “是渴了。”她承认。

 “来,喝水。”他从后头鞍袋摸出一只皮水袋。

 她捧起皮水袋,咕噜咕噜喝了两口冷水,突然想到他也会捧着这只水袋,对着这个口咕噜咕噜地喝水,顿时脸河邡热,喝水的速度也慢了。

 “饿不饿?”他又问。

 “我晚上没吃…”她放下水袋,嗫嚅道。

 “给。”他递给她一块白糖桂花藕粉糕。

 “藕粉糕?!”她惊讶得心脏噗通噗通跳。明明他一路奔来,路上没有停歇过。“为什么你袋子里有这个?”

 “嘿,因为我有一个百宝袋,想变什么就有什么。”他出得意的笑容,总算有一个他可以主宰的答案了。

 “给我瞧瞧。”她好奇了,才将藕粉糕入口里,就要往后头摸。

 “猴急什么?你坐好不要动。”他按了按她的头颅,试图将她定在马背上,接着解开披风,再将她裹得密不透风,这才跳下了奔雷聪。

 谈豆豆瞠大眼睛,嘴巴忘记咀嚼咽,就看他从百宝袋拿出一领油布雨衣,平铺在大石头背风处,然后继续从百宝袋拿出两块大面饼、一盒糕、两颗苹果、三颗梨子、几块糖、一条干扁鱼、一块腌、两只鸡蛋,还有一只白瓷小瓶子。

 他早就准备好半夜来这边野餐了吗?

 仿佛知她又要问为什么,他笑道:“全是我娘和弟弟的杰作。”

 “哦?”“我常常外出,不在家睡觉,有时半夜肚子饿了,想吃东西也没得买,也不好吩咐人准备,我娘心疼我,所以我出门前,她就会将好吃的食物进我的鞍袋里。”

 她记起了笑咪咪的定王妃,心头倍感温馨。想想呀,当他半夜在勤政阁忙碌国事饿了,随时可取来娘亲的爱心餐点,难怪他吃得又高又壮了。

 “我两个弟弟恨死我这个大哥了,不想吃的东西就尽往我这袋子,当我是馊水桶。”他又笑道。

 “呵。”其实是兄弟情深,不必溢于言表吧。

 “下来吧。你坐在奔雷聪上头越吃越胖,会垮牠的。”

 “啐!”她笑着打他一拳,这才发现已然让他抱进了怀里。

 脸颊热热地烧了起来,她双手缩在他的前,眼睫慌忙地垂下,却又不舍地马上抬起,只想好好将他的轮廓容颜收在记忆里。

 仿若心有灵犀,他亦望了过来,两人目光紧紧,她看到他眼里骤起的波涛,感受到他陡然箍紧的强壮臂力,两人视线相隔盈尺,她上他刚的呼息,却了自己的呼息,不觉微张小嘴,想要汲取包多的气息

 端木骥眸光猛然烧起熊熊烈焰,手臂更加使力,却在冷风扑面的一瞬间,他忽地清醒,眼里的冲动只是一闪而过,快到连她都无法察觉。

 短短的十几步路,有如千里之遥:这个拥抱过度沉重,他无法负荷,然而又不想放开,就算几千里几万里路也要抱住不放…

 “坐着,慢慢吃。”他将她放坐在油布雨衣上。

 “我…我自己走…”她结结巴巴地道。

 “慢半拍。都走完了才说?”他摸摸她的头顶,好像是刻意为自己化解方才的尴尬,笑道:“鞋袜也不穿,这么冷,会得风寒的。”

 “好啦。”她盘腿藏在裙下,拉拢披风,看他拿起了一块糕,便问道:“你怎会吃起了藕粉糕?还知道要买南门那一家的?”

 “有一回你爹带了一盒给你,你无视我的存在,跟你爹你一块我一块的吃了起来,害我了不少口水。”他瞪她一眼。

 她呵呵笑了。其实爹是想敬献一块给伟大的平王爷,却让她挡住了。

 “这味道很香,你喜欢吃吗?”她问道。

 “喜欢。”

 他喜欢她喜欢的味道!谈豆豆捺下不必要的猜想,刻意笑道:“快快快!我还要吃其它的东西。”说着便抓了苹果啃一口。

 “别囫囵了。”他为她剥了一颗水煮蛋,递给她。

 “放心,我嘴巴没那么大,一口不下的。”

 他望着那鼓起脸蛋大啖食物的樱桃小口,果然还是小巧玲珑,如一枚红菱,惑着他去采来…

 “给你玫瑰香。”他深呼吸,转过脸,又递过了白瓷小瓶子。

 “我以为是酒。”她才啃完苹果,又咬了蛋,拿起小瓶子转着看。

 “你别看这小小一瓶,这可是我娘亲手做的。她采下玫瑰,蒸取花瓣华,可以养胃散郁。”

 “这很珍贵的…”不只是繁复的手工程序,更是一个母亲的用心。

 “吃了吧,放久也会坏掉。”

 “谢谢。”她小口小口地啜下,让那清新的芳香滑入喉际。

 好久没让人这般疼爱了,她眼角泛起薄薄的泪光,心头既甜又暖,抬起头,便朝他一笑,又开开心心地吃起这顿大餐。

 她吃,他也陪着吃,两人坐在野地里,狂风掠过耳边,寒霜凝结石头隙,这里却是意融融、鸟语花香,令人连忘返。

 明月高悬天际,长空明净如碧,远方传来野狼对月的嗥叫声,明明是苍凉至极的悲鸣,她却…

 “呦呜!”她吃了,顽皮心起,仰起脖子,也学野狼高呼一声。

 “你不要叫!”他赶紧制止她,好气又好笑地道:“万一招了狼群过来,看你不被撕了吃掉才怪。”

 “不会。”她站起身,很有把握地笑道:“这里有你呀,你人高马大的,还打不过几只小狼?”

 “我会骑着奔雷聪先跑了。”

 “你不会。”她摇摇头,笑得更灿烂。“给我发丧麻烦的,不是吗?”

 “乌鸦嘴。”

 “嘎嘎嘎!”这会儿她又学起了乌鸦,两手振动披风抖呀抖的,踩着脚步兜圈子,活像一只蹦蹦跳的小鸟儿。

 “你喔…”他完全被打败了,真正领教到她的活泼个性。

 这颗小豆子呀,她扇起的凉风变成了他心底的飓风,明明是他带她到这儿,也明明是他在为她排解忧伤,可怎会变成由她主导情势,任那甜美娇俏的笑语深深地牵动他的心?

 “咚隆隆!咚咚呛!”她双手一扬,将披风蒙住了头脸,嘴巴呼喝,身子胡乱摇动。“咚隆呛咚咚,豆豆舞狮给阿骥看喽!”

 “得了吧。”他哈哈大笑,她还会拿嘴巴敲锣打鼓啊。“你这不是舞狮,活像是一只扭到的大虫。”

 “哼,你才是大毒虫!”她揭起披风,出一张噘了嘴的小脸蛋。“人家感谢你带我出来玩,你都不赏脸哦?”“好好,我赏脸。”他无可招架,笑道:“那你就再舞狮吧。”

 “你在笑!”

 “好好,我不笑。”他还是想放声大笑。天哪,他怎会让她玩于股掌之上,向来傲视一切的他承认,他是彻彻底底地栽了。

 “来,我教你怎么舞狮。”他跳了起来,高高拉过披风,将自己和她蒙了起来。“跟着我的动作跳。”

 “哇!蒙得黑漆漆的,我什么都看不到了。”她哇哇大叫。

 “这就考验你的功夫了。跟我走。”他跳出一步来到碎石地上,打算留出铺着油布雨衣的地面给她踩着,不料她兴匆匆地跳了过来,地面不平,她收势不稳,整个人就往他身子撞去。

 “小心。”他立即转身,稳稳地抱住了地。

 “呵,好险…”她亦本能地环住他的身躯,就在两两相拥的电光火石之间,她的泪水竟是陡地狂泻而下。

 她慌忙咬住瓣,不敢哭出声音。今夜的梦太美,她只想永永远远躲在这个黑暗的所在,再也不要醒来面对空的宁寿宫。

 她不敢抬头,不敢稍动,这样就好,只怕一旦放开了,梦就醒了。

 明月夜,风呜咽,他感受到前的轻颤,遂揭下了头上的披风,仍将她紧裹入怀,心底深处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芙蓉莲子待分明,莫向暗中磨折。他自问,打从下午在勤政阁窗外瞥见她的身影,他就如同着魔似地跟住了她。忙了这么一整夜,到底为何?而这些日子来处处想着她、关照着她,此刻还悄悄地轻吻着她的头发,他是否也得向自己问个明白、讨个究竟?

 然而,问分明了,又如何?

 唉,无解啊。

 *********

 勤政阁里,内阁大臣们有人交谈,有人读着手边的条陈,有人闭目沉思,大家正在等候皇上,准备商议明年预算分派大计。

 “皇上驾到…”

 “朕来迟了。”太监的尾音还没喊完,端木融便匆匆赶了进来,挥手示意道:“大家别行礼了,坐坐。”他一边落坐,一边道:“方才下了朝,朕听说皇太后身体微恙,便先过去探…”

 啪!端木骥手上的册子掉了下来,神色骤黯,两眼直直地望向皇帝。

 端木融和群臣顿觉风惨惨、鬼哭神号。吓!平王爷要生气了?

 “是皇太后?还是管太后?”端木骥沉声问道。

 “不是母后,是太后娘娘。”端木融小心回答。呜,王兄不要瞪人啦,他下次不敢迟到了。

 “嗯。”端木骥拿过太监帮他捡起的册子,垂下视线,却全然没注意到上下拿颠倒了。

 彼德道忙堆出笑脸。“时候差不多了,还请平王爷主持会议吧。”

 “好。大家散了吧。”

 还没开始呀!群臣们错愕不已,怎地平王爷好像掉了魂了?

 “皇上,请恕臣偶感风寒,体力不济。”端木骥起身拜揖,神情焦躁不安。“还请皇上主理本次会议,臣告退。”

 “王兄!”端木融大惊失,这么重大的会议,他主持不来的呀!

 可任凭他哀鸣呼唤,王兄还是一去不复返,独留座位空悠悠啊。

 呜呜,王兄真是用心良苦,非得临阵腿,得他不得不独立处理国政大事吗?

 也罢。他将所有的哀怨长埋心底,摆出了王兄平常教他的刚毅果决君王脸色,稳重地道:“顾丞相,由你先说了。”

 *********9

 “娘娘,喝葯了。”

 宝贵端了葯碗,小心翼翼地将一匙葯送进娘娘的嘴里。

 谈豆豆倚在一堆枕头上,歪了半边身子,双眸紧闭,嘴巴更是闭得死紧,那汤匙只能抵住她的嘴,却是怎样也送不进去。

 “娘娘呀,宝贵求你了,啊啊,张嘴。”宝贵嘴巴张得老大,可娘娘还是不听话,她只好强迫将汤匙挖进她的嘴里。

 一缕葯汁从娘娘的嘴角了下来,宝贵慌忙拿巾子拭去。

 “你这样喂,她喝不下去的!”身后突然传来暴喝声。

 “平王爷?!”宝贵惊吓得忘了行礼请安。“这…这里是…”这里是皇太后的寝殿,是睡觉更衣的私密地方,等闲太监宫女都不能随便进出了,更何况是一个活生生的男人!

 “你扶她起来。”端木骥冷着脸,接过她手里抖个不停的葯碗。

 “可…可是王爷…你、你、你是男…”

 “我是她侄儿,小辈服侍长辈,此乃人伦正道。”

 “是是。”好像很有道理。宝贵忙坐到沿,扶起了娘娘。

 谈豆豆穿着丝棉中衣,长发打了两辫子,垂着小头颅,软绵绵地倚住宝贵,似是不胜柔弱。

 端木骥忧心如焚,他站着看不到她的病容,立即单膝跪到前,宝贵在场,他不敢触摸她,只得以眼仔仔细细地审视她。

 她的脸颊红扑扑的,他顿时自责不已。难道是那晚在山上染的风寒?该死该死!他该为她裹紧冰凉的脚掌,更不该让她坐在寒冷的地面。

 “娘娘发烧了吗?”他焦虑地询问。

 “没有。娘娘的症状是咳嗽鼻水想睡觉。”

 “那她的脸为什么红红的…”

 问话之间,她浓密的睫轻轻一颤,他立即捕捉到这轻微的反应。

 他逸出微笑,如释重负,舀起一匙葯,拿在嘴边缓缓地吹了吹。

 “娘娘,吃葯了。”他轻唤道。

 谈豆豆没有反应,宝贵拍她的手背也不睁眼。

 “老祖宗?”他又唤道。

 “哼…”她的声音从鼻子蹦了出来。

 “小豆子!”他中气十足地喊道。

 “呵…”她的嘴角牵动了,眼睛却还是闭着。

 “豆豆,乖,将这葯吃了,身体才会好。”

 “唔…”她瓣微启,小口小口地啜下葯汤。

 他凝视她喝葯,确实让她徐饮而下,再舀了一匙吹散热气。

 “哇!娘娘喝了。”宝贵好佩服平王爷喔,三言两语就哄得娘娘喝葯;可是她有没有听错啊,王爷好像喊娘娘的名讳?!

 谈豆豆已是满脸通红。他闯进来就很过分了,还当着宝贵的面喊她名字,害她一直不敢睁眼,虽然她是这么的快他来看她…

 偷偷将眼睛拉开一条,却看到他的昂藏之躯在她的视线下面。

 “喂,你…不要跪…”她急道。

 “我没跪你,我这样较好喂你吃葯。”

 “宝贵,去拿凳子。”

 “宝贵,坐着,扶好娘娘。”

 “呜,宝贵只有一个。”宝贵好生为难。“要不我再出去唤人…”

 “不行!”太后和平王爷齐声否决。

 于是乎,照样宝贵扶娘娘,王爷喂娘娘,房间里再无声响,只有汤匙轻撞磁碗的清音,还有极轻极柔的吹气声。

 这是他的气息呀!谈豆豆痴痴地看他低头吹凉热汤,以前老认为他的很薄,此时近处凝看,才发现他一样是两片丰润的瓣,血充足,厚薄适中,好像软软的、的,很好咬…

 “我脸上开了花、长了脓痘吗?”端木骥抬脸,将汤匙递到她嘴边。

 “你、你、你没有进口水沫子吧?”她赶紧找个借口。

 “了…”看到她花容失,他本想收敛玩笑,但随即想到这个病人竟然还会装睡不肯吃葯,那么…

 “没办法呀,臣一边吹葯,一边又要哄咱天朝长不大的娃娃太后,一嘴不能两用,不免顾此失彼…”

 “你不要再了啦。”话才说完,就被猛灌了一口葯。

 “这样就乖了。老祖宗果然体恤侄儿苦心,快快吃了,病快快好,好不好?”前面讲得嘲谑意味十足,后头一句“好不好”却是温柔之至,仿如天上软绵绵的云絮,教人无从找到着力点反对。

 谈豆豆的心思飘忽了,她亦无从应对两人之间的微妙关系。

 她和他,曾有着亲密相拥的体接触,却也有着最为壁垒分明的辈分头衔。那夜过后,她的心思变得瞹昧混沌,明知该马上轰他出宫,义正辞严斥责他的逾礼之举,然一旦面对他,她端不出脸色、拿不了决定…

 “葯没那么热了吧,给我。”她抢过葯碗,咕噜咕噜喝完。

 端木骥依然单膝跪地,静静地看她喝完葯,并没有马上离去的意思。

 “喂,我喝完了,你还不…”一个走字,她竟是百般不愿说出。

 他的大掌突然按上她的额头,沉了片刻。

 “你果然没发烧,可是流汗了。”他放开手,站起身,打量她的铺。“宝贵,扶娘娘躺下,帮她擦汗…嗯,还是换件干净的衫子好了。”

 “是。”宝贵觉得王爷比她还会照顾娘娘呢。

 “老祖宗,你流汗就别抱着这热烘烘的枕头了。”

 端木骥注意到她不管是躺着还是坐着,手里始终抱着一颗小枕头,或是贴在肚子上,或是倚在前,她抱得十分自然,掉了又抱回来,他猜想得到,她每晚都得抱着这颗枕头才能睡觉吧。

 果然还是个娃娃啊。他出疼宠的微笑,但她了汗,他不能不管。

 “快,拿起来,别热着了。”他伸手去夺枕头。

 “不要。”谈豆豆神情一慌,抱紧枕头转过身。

 端木骥动作快,抓到了枕头一角,本以为可以扯开那颗小枕头,不料却拉出了一大块布。

 “别拿呀!”谈豆豆紧抓布的另一角,不让他扯去。

 他扯这一边,她扯那一边,结果扯开了一袭男子的衣袍。

 “这不是平王爷的…”宝贵惊叫一声。

 记得娘娘那时偷偷洗好衣服,她以为娘娘早托了哪个公公还给平王爷了,可如今竟然成了娘娘的抱枕…好厉害的娘娘喔,有办法将衣袍卷成一个小巧可爱的枕头模样,她得请教这一手功夫…

 呃,气氛好像有点僵硬,平王爷在生气娘娘偷他衣服吗?

 抓着袍襬一角,谈豆豆这下子真的是浑身冒汗了。在他灼灼的注目下,她心脏跳,面河邡赤,既不敢看他,更不敢正视自己呼之出的心思。

 放了吧。

 放了吧。她脑海里只有这个声音,攒紧衣袍的手指紧紧一扯,随即放开,任那袍子滑落缘,掉了下去。

 “宝贵,我要睡了。”她马上躺下,拉起被子转身面向墙壁。

 “娘娘,先换衣服啦。”宝贵摇她。

 端木骥自知不能再待下去,他手里还抓着袍子的一边,便迅速卷了起来,搭在手臂上,后退一步。

 “臣告退。”

 上的人儿没有回应,他转了身,走出两步,又回过头,凝视蜷缩被窝里的她,仍是走回边,静静地将袍子放回她的上。

 “宝贵,快服侍娘娘更衣,别让娘娘着凉了。”

 他再次吩咐,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寝殿。

 她没事就好。他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可另一块始终搬移不去的石头依然搁在那里,重重地堵住他满腔的冲动。

 转出回廊,往前面正殿走去,眼前突然冒出了一个东张西望、鬼鬼祟祟的老人。

 “谈大人,找什么?”他嘴角勾起了笑容。

 “吓!王…王爷!”谈图禹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偷摸进后头的寝殿已是罪该万死,没想到平王爷跟他一样该死?!

 “娘娘正在休息。”端木骥猜到他的来意。“谈大人不妨进去看她一眼,不要吵到她就是了。”

 “你你你…”谈图禹眼睛瞪得大大的。“你从娘娘房里出来?”

 “是的。”端木骥坦然地道。

 “你从娘娘房里出来…”谈图禹下知所以然地覆述一遍,眼睛再用力一眨!没错,眼前站的是平王爷,是一个如假包换的男人。

 那天清晨,他和仙娥让不寻常的拍门声吵醒,打开门,赫然见到睡在平王爷怀里的小豆子,他震骇万分,还是仙娥镇定,引平王爷进到小豆子出嫁前的卧房,让小豆子继续安睡。

 平王爷马上离去,没有任何解释,只要求他坐轿进宫时,顺道夹带娘娘进去;还有,不要忘了帮娘娘穿鞋袜。

 轿子里,父女挤坐一起,小豆子很安静,明显看得出她哭过了;他想问原委,却怕隔墙有耳;小豆子握住他的手,微笑说她没事。

 哪能没事!从那天起,他忧心忡忡,想猜,又不敢猜,而今一听到皇太后病了,他根本无心待在御书房等侯皇上,立即赶来探病。

 “小豆子还好吗?”一切疑问,只能挤出这句话。

 “她染了小风寒,休息一两天应该就好了。”端木骥如实回答。

 “呃…臣、臣回去了。”

 “不看看她?”

 “宫闱地,臣等应在外头候传,不得擅入,以免冒犯了娘娘。”谈图禹鼓足勇气说完。

 “可你还是进来了。”端木骥听得出他的暗示,但他不以为意。“谈大人,你我都是读书人,对他妈的礼教早已滚瓜烂。”他看到老人家抖了一下,笑道:“可在什么情况下,你顾不得这些无聊的规定束缚呢?”

 “我怕小豆子有事,我急着看她。”

 这也是他的答案;藉由谈图禹说出口,端木骥的心思笃定了。

 想她,就来见她:即使她放手,他却执意留下袍子,好似自己仍能陪着她…

 他恍恍地想着,只是一件衣服,能为她隔绝孤寂,又能给予她温暖吗?

 “谈大人。”他立即为自己划出一道鸿沟。“我一天为子侄,就会一天恪遵礼法,照顾奉养皇太后她老人家,请勿多心。”

 “谢王爷。”谈图禹稍感放心,感觉平王爷真的很“孝顺”小豆子。

 此时两人已走出宁寿宫;秋菊开了黄澄澄的一片,海棠红地绽放,早开的牡丹吐出浓郁的芳香,落叶花径边,两人漫步闲谈。

 “为什么你喊娘娘小豆子?”端木骥问道。

 “回禀王爷。”谈图禹回道:“娘娘刚生出来的时候,小小的,圆圆的,滚溜溜的,很可爱,像一颗小豆子,臣和子便叫上口了。”

 “她七岁丧母?”

 “是的。”谈图禹脸色一黯。

 “你父代母职,辛苦了。”端木骥一顿,仰望风起云涌的天际,沉声道:“六年前的冬天,很抱歉,我没帮上忙。”

 “啊!”谈图禹下料王爷竟然提起旧事,先是愣住,随即一叹。“都过去了,跟王爷无关。后来臣知道,王爷那时也是自身难保。”

 当年,丞相王冲弄权,平王爷当时为兵部尚书,掌天下兵马大权,王冲在先帝面前搬弄是非,说这个侄儿有弒君篡位的嫌疑;先帝起了疑心,平王爷立即递出辞表,闭门不出;而他再也看不过王冲结营私、败坏朝政,便写了一道密折直送先帝,却在半途为王冲所拦截…

 “本王代天朝向谈大人赔罪。”端木骥朝他深深一揖。

 “不不!王爷别这样…”谈图禹慌忙回礼,眼眶微。“老臣能活下来,实属万幸、万幸啊。”

 “先帝个性固执,忠言逆耳;天车老天有眼,让恶人先死了。”

 一语带过,端木骥却仍感惊心动魄。那年过年,他们三兄弟陪同父王依例进宫拜年,却见王冲变本加厉,意图软先帝当作傀儡皇帝,他当场拿起痰盂将王冲砸成了“急病”;不出几,恶人便一命呜呼。由于先帝极好面子,不愿臣民得知受到宠臣胁迫之事,因而此事秘而不宣,就连王冲家人也以为老爷是跌倒撞出内伤致死;从此他得到先帝的信任,晋封为平王爷,接下来更担下辅政的重任。

 朝政诡谲多变,即便现今已是政通人和、河清海晏,他还是有不如归去之叹。活了三十年,倒像是累了三百年。唉!何时可望再度乘桴游于四海,陪她看遍方志所读过的风俗地理啊…想偏了。端木骥拉回心思,还是很诚恳地道:“还望谈师傅继续教导皇上为君正道,皇上秉仁厚,事母至孝,未染权贵子弟不良气息,足有成为仁德贤君之望,小王请谈师傅费心,为天下万民谋求福祉了。”

 “臣不敢。臣必当竭肱股之力,教授皇上圣人之道。”

 两人对揖再拜,谈图禹一扫心中霾,顿生豪气。过去受点冤屈算什么!噩梦都过去了,他一定要好好振作,努力辅佐皇上成为圣贤明君。

 他无声地仰天长啸。抒发心中之块垒,花白的胡子飞扬而起,象征他老骥伏枥的心志…呵!身边这只小骥也不错,很懂得煽动臣子的热血呀。

 “谈大人,你不怕我了吧?”端木骥笑咪咪地看他。

 “吓!”怎么不怕?王爷还是笑得高深莫测啊。

 “有空的话,我会让娘娘回家走走。”

 “咦?”太后出宫很麻烦的耶。

 端木骥但笑不语。他们的石头仍挡在那里,鸿沟也划得极深,但只要下跌进去,他还是要为所为,甚至大胆妄为。

 他只愿她顺心、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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